蜗牛（13首）

余怒

每一日始于天真

老人们知道

孩子的永恒性，

不分这里那里。

我们因天真被

交付给我们的肉体。

怀疑它的运动，

以数学的精密：对复杂

感情，予以儿童化表述。

太阳刚升起，

召唤出许多形象。

幼鸟通过某棵树

获取默许而低鸣。

从未有过

我制造过的一个声音

在说：停下。从未说明

被命令的对象，某个人或我自己。

一组轮子。身体之间的相对动作。

我制造过一些工具，为了更亲密

和更好。它们从未被真正使用过，

哪怕被拿出来擦拭一次。

我有过很多次绝望，在与人相处时，

从未被当作绝望来看待。

依傍篇

六月的草色和河面上

薄膜似的光，水獭在水中的

那种光滑，一种对立之后醒悟过来

的内部安宁，像母鸟和雏鸟，相依

相傍，像中心和边缘。除了看到的。

此时我的感受与过去的人们一样，相信

有花神、太阳神，照看这里，

砂泥蚁丘、红浆果荆棘、一年生花丛，

不管什么存在都允诺以显现。

静观篇

观察年轻情侣奔跑于

其上的田野：重复其意志。

阳光好起来时，一切都清清楚楚。

一种令人血脉贲张的视觉冲击力。

不管怎么说，我都是个

懂得年轻人价值的老人。

我爱过，胡闹过，并长期在爱中（现在还在）。

可有时孤独起来，我想做自然之子。坐在远

离公路的玉米地边缘。掰玉米。远离任何人。

极目篇

当某物占据我

的头脑成为主人，

我讥讽它，稍后又觉得

这安排不坏，像一个

由独柄支撑的白伞菌。

在冬日田野我

有与人交谈的

想法并不可笑。

片岩状云在极目处，

因为远而太寂静了，

令人担心渴了的

候鸟在空中爆炸。

夏夜篇

夜空是倒悬的（不同于白天），

从这里伸出去，仍被地球引力抓着。

宁静是其中不可或缺的，密集构成，

可谓穿针之线。共生状态下

危中求安的学问——

在哪儿得到最好的安排我

就在哪儿。像一头刚喂完

草料的奶牛乐意待在围栏附近。周围还有

长久停顿的、合拢后的、与之相称的空寂。

处境篇

承认孤独的力量，

加上一点儿困惑。

花和鸟的视听联觉，

一幅画的说明文字。

这是最直观的、速记式

的表达我们处境的文字，

不会婉转和用词不当。

当一个男人在沙盘上

演示他的梦，镂空

的多层流沙建筑；

当你这么描述现实：足以

论证一颗心；并这么相信。

恋人图示

——给鲍栋、程度

所有我们认为

美好的事，需要阐释。

用单身汉的语言，

遇险、堵车而不停

鸣喇叭的方式，

来不及或朝向相反

方向或少一个轮子。

用恋人的语言，

诸多泳式中，安顿

心灵的那种仰泳。

似乎我们真的有无比

奇妙的内心世界。

说不上来，但可以度量

说不上来我

九点钟那时缓慢爱上一个

人是不是做得对。

“混乱和自我抑制，

也该像一只鞋模拟

脚那样得以体现。”

她眨动眼皮转动

眼珠而那儿紫色已经完全屏息。

这边门到那边窗，

狭窄到几个平方。

安静有个计算公式，

达到多少、多少度。

身边参照物

若有这么个地方让我

变得现实起来，我就留在这儿，

乐意融入一切。观光缆车上

的乘坐者，山色云影、树木岩石带给

他们的幻觉改变了他们——那儿便不是。

在端着托盘穿梭的侍者

和坐在碗碟面前的食客

中间，我才有存在着和醒着的感觉，

但并非人们所说的悲戚与欢喜。

珍爱之物篇

树冠上灰颈鸟

在晒翅膀，有很多

类似的事我还未做。

我是什么样的人啊，

唯独害怕昼和夜

的明暗交替——受到心中

某件珍爱之物的长久折磨

是我所不情愿的。

我仍然亲近它，

和一头刚从附近水洼

走出的清晨犀牛跟着光在

沙地上愉快地扩散。

记录

抓住他们所说的，昨天的、

今天的、瞬间的。就像是

一次失明复明，昼夜转换时的空间骤缩。

择日公开我的日记，记住我曾

做过什么留意过什么，我偶尔的荒唐不正经。

从何时开始，当我们有了时间感，我们恐惧。

荒野有了承担。视野有了刻度。

这是哪里来的一位不守规矩的教师，带着

孩子们，站在石榴树下，指点着未熟的石榴。

色彩举例

有时，单調的白色

比灰色更难看。

绝望。还有更精致的、

秘密礼物式的绝望。

（它不会遽然升起，

也不会砰地坠落。）

从色彩方面，我们

不妨定义一下

“冷”和“愉悦”，

十二月初和夏日傍晚，

穿衣服、脱衣服，

目光迷离、肌肉舒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