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牛学智
鲁迅是一个生活于民国时期的具体的个体,他的文学创作及其思想,自然首先是鲁迅自己的,而非别人的甚或中国的。即是说,他与民国各社会关系、社会阶层,乃至意识形态的充分和不充分互动,保守估计,只能是他的眼光他的视野和他的方法、他的价值。即便延伸到后来的“鲁、郭、茅、巴、老、曹”等等,鲁迅仍然是鲁迅,他有他不可也不被替代的视野、不可也不被稀释的思想、不可也不被僭越的深刻。甚至,他有他不可也不被撼动的对常理、常识的义无反顾的深化辨析。
鲁迅文学院代表中国作协,以鲁迅的名义、鲁迅的精神和价值方向,设置课程、输出精神养料、培养作家,但到底不是鲁迅的文学与鲁迅的理论。因此,鲁迅文学院只与当前作家有私密化关系,与当代中国文学有曲里拐弯的顺延或逆袭关系,唯独与鲁迅这个个体关系不大,除了鲁迅那尊铜像。
一
十二年前,我等也曾忝列该“黄埔”,课程开设照样非常丰富,政治经济学、哲学文化学、文艺学、地理学、古典美学、西方文论等等,应有尽有。我们脆弱的内心也开始经历冲击,不过,大体来说,所经历好像半圆形三部曲。自我否定、调整跟进、再度回到原点。人脉关系似乎也难脱此三部曲,热情联络、慢慢淡定、打回原形。文学观念亦复如此,边界被颠覆、生吞活剥新理念、因不适而退回原来。这倒不是鲁迅文学院的授课者讲得不好。相反,他们讲得都很卖力,能感觉得到,每一个被邀请的专家、学者、作家,几乎是恨不能在两小时的讲座中穷尽自己的所有精华。整体来看,鲁迅文学院的这种动议,的确更加符合鲁迅本人的文学理念和文章观。《鲁迅全集》就不用多说了,单就类似《鲁迅论文学与艺术》(上、下册)这样的书,翻遍里面的每一篇文章,鲁迅本人很少、甚至绝不在文学艺术学科规定性内谈文学艺术,他向来在时局政治、古今中西深层文化结构的大视野中,四两拨千斤来观照当下现实,问题的来源、解决问题的坐标非常清晰。鲁迅文学院的课题,其用意就有此目的。
然而,我们之所以老要现原形、退回原来,实在不是我等多么固执、愚不可教,是我等本来是社会分层后的产物,寄身在各自大同小异的底层角落,携带着不能被轻易剥离的生活胎记,诚如鲁迅所说,一要生存,二要温饱,怎么可能一下子生吞活剥全球化、文化认同、文化自觉这样的庞然大物呢?面对异样的知识、理论、理念、主义,我们震颤了,但我们最终还是以“外省批评家”逆袭的失败,铩羽而归了。
不过在我们之后直到现在结业于鲁迅文学院的作家、批评家身上,并没有看到类似我们那样的冲击和感受。看到最多的倒是作为特殊光环和特殊人脉关系聚居地的鲁迅文学院。在地方上,类似鲁八、鲁九……鲁×××之类,差不多等于排上了队、挂上了号、迈进了门槛,是文学的梯队、文学的序号、文学的门槛,充斥着自恋、自大和无畏、决绝。看样子,往后的研究、论评、获奖,就省事多了,依次取来便可,用不着再费尽心机取舍筛选。这还不止,现实的利益也同时会跟进,理事、副主席、主席,讲座、沙龙、研讨会,开专栏、打头题、约稿等等,都是不可或缺的待遇。
至于作品成色究竟怎樣,特别是与鲁迅的方法、视野、价值取向怎样,则不在细致的考量之中。下了力气考量的是另一“传统”。这“传统”便是今日鲁迅文学院所提供的资源。见了多少编辑,认识了多少评论家,结识了多少评委,搞定了多少名人,如此而已。
这样一个新的传统,的确更加符合经济社会“项目化”管理法则,也更加符合网上网下热追的“在远方”式空渺诉求。当然更重要的是,既然是某个文学机构成批制造的产品,文学机构所形成的文化传统主义氛围,也就飘飘忽忽成了作家们的脑神经组织,它们由“人性”及其周边因素垫底,由“灵魂”及其相关理念负责提升,由“伦理”及其衍生物保证断后。其结果是,当前主要以“60后”输出厚重、“70后”产出作品总量、“80后”标志新信息的中国文学,基本成了身体按摩式、心灵安妥式和精神麻醉式写作。其中,伦理叙事、道德故事、人性皈依式内在性生活细节等,则是批评家中和反叛与顺从、对抗与过激的理论良药。一拨一拨作家与一拨一拨批评家的蜜月期因文学机构的机制化,而顺理成章生成,而理直气壮壮大。
我不知这些粗略的感知和印象,究竟来自作家主体性不约而同的集体诉求,还是来自某个文学机构的背后引擎?但无论如何,肯定不是不同主体对鲁迅的文学及其思想的领悟与引申。非但如此,文章家的鲁迅,悄然间,途经据说深知鲁迅的人物的转述;“好玩”的鲁迅,反而好像被今天的学习者彻底疏远了。这是迄今为止,自刘再复的鲁迅、钱理群的鲁迅、王富仁的鲁迅、王晓明的鲁迅、汪晖的鲁迅、孙郁的鲁迅、郜元宝的鲁迅之后,陈丹青的一项新发明。
二
在当前中国文学领域和思想领域,有那么几位名人,经常因自称或他称为鲁迅的当代传人而发表言论,上海的陈丹青就是其中最突出的一个。他也的确发表过不少言之凿凿、光芒熠熠的言论或文章,思想质地上确实很接近鲁迅当年。一是有勇气说出常理和常识;二是说话从不拘泥于某个学科;三是并无众人皆醉我独醒的装蒜与虚伪;四是批判针对性很明确,都是对着大的强的和在上者来说事。这意味着,陈丹青对那些假借中古、中西对比实则暗渡赤裸裸“我族中心主义”自大心理的敏感揭露,实在堪称透彻,着实有着鲁迅的方法论特点。
但是最近的陈丹青,对鲁迅的最新解读,却不怎么样。比如2017年10月24日在鲁迅纪念馆所作《鲁迅为什么远远高于他的五四同志们?》的演讲,得出结论认为,鲁迅高于其他五四同仁的地方在于鲁迅的“好玩”。当然,他也说了,鲁迅的这个“好玩”,是他对胡兰成评语的“翻译”。胡兰成说,鲁迅经常在文字里装的“呆头呆脑”,其实很“刁”,照他看来,鲁迅真正的可爱处,是他的“跌宕自喜”。陈丹青便把胡兰成这个成语按他的理解“翻译”成了“好玩”。陈的逻辑很明白,首先是民国时期日常生活中的鲁迅幽默、风趣、活泼,进而推及那个时代,“不但鲁迅好玩,而且民国时期的文人、社会、气氛,都有好玩,开心的一面,并不全是凶险、全是暗杀,并不成天你死我活、我活你死”。最后逻辑地得出结论认为,“好玩”是一种活泼而罕见的人格,“好玩的人一旦端正严肃,一旦愤怒激烈,一旦发起威来,不懂得好玩的对手,可就遭殃了”。在这个名目下,“好玩”的鲁迅,文章题目、书名都起得那么轻松,因此这样“愉悦”、“快感”的写作,其背后藏着“高贵的品质”。
作为鲁迅研究之一种,大体说,这样的“增长点”的确很有阅读效果,读来轻松、有趣、幽默而富有艺术味。
然而,把这样嘻嘻哈哈的鲁迅,若放回到当前作家队伍、当前中国文学来看,即使陈丹青不代言,大伙儿也早这么干了。先是鲁迅文章被逐步清理出中学语文教材,再是逐渐加大文言文和古诗词分量。看来并非鲁迅文章多么难以理解、多么不适合中学生,而是与古诗文相比较,鲁迅的并不好玩、并不审美愉悦、并不轻松、并不风趣、并不幽默、并不摇头晃脑,乃至并不顺从、并不合唱、老是捣乱、老是冷不丁来一下,才是根本。
不得不说,歪打正着也罢,曲意逢迎也罢,剑走偏锋也罢,反话正说也罢,能直觉到鲁迅文学及其思想即将面临的语境,也确是陈丹青的敏锐之处。
三
绕了一大圈,话题又回到了起点。
鲁迅文学院的确塑造了成批优秀作家,也收容了成批不怎么优秀但一定与鲁迅文学院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鲁迅文学院作家,也不遗余力推崇着非常有思想但不完全属于鲁迅文学院的真继承了鲁迅文学思想的作家,其实共享着陈丹青的鲁迅文学观。第一种作家之所以优秀,是因为他们在各自的角度、各自所处身的社会阶段,看出了“好玩”鲁迅背后的严肃,不断领悟、深化、转化鲁迅的批判精神显得有过矫枉过正的刻板的长镜头的鲁迅“玩家”,以他们的创作谈、隨笔为证,莫言、余华、阎连科等即是;第二种之所以不怎么优秀,是因为他们进鲁迅文学院时个儿就不大,出来若干年个儿也没见长多大,但一定活学活用了该院另一实用资源,并且盘活了该资源使得该资源最终起了作用的作家,他们遍布大江南北,他们的确“好玩”,是文学的玩家——恐怕才是陈丹青所谓的“好玩”,只不过是玩丢了鲁迅精神的“文学浪人”;第三种其所以如此,是因为他们是真正的“野狐禅”,谁也化不了他,他也不愿化别人的文坛独行侠。这些人的文学共同命运是,始终不会热到发焦的程度,也不会顺利成为硕博论文的支持框架,但它们却一直作为读者的枕边书在默默流传,王小波及其文学文本就极为典型,是“玩”鲁迅思想乃至于真正转化了鲁迅思想的特写镜头的鲁迅“大玩家”。
不过,话还得说回来,我们这个时代不只是轻佻,还相当势利,这也正是鲁迅文学院并不坏的跨学科教育用意,反而成了经济主义个体撒盐似的求其平均值调制文学叙事元素的契机,同时也成了社会分化后寄身在不同社会阶层中的写作者似乎打通阶层壁垒扩大读者面的重要依据。
实际上细翻《鲁迅文集》的读者都不难明白,鲁迅正面表彰、铭记个体“灵魂”、“人性”、“孤独”、“寂寞”是很少的,至少不是他写文章的终极指向。正是这些东西,恰好成了近三十多年来中国文学以个体为本位的主要议题。这便是鲁迅与当代中国文学的根本区别,也是鲁迅文学院作家文学与鲁迅的文学及其思想的根本分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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