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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肩

时间:2024-05-04

吴刘维

酸痛伴随十二点一块到来,两个事先商量好似的。每晚。然后早上八点,又会准时离去,俨如上三班倒的夜班工。酸痛一来,恨不能就地取材,一把将右肩废了。比如现在,我正站在落寞的铁轨边,就指望有一列火车驶过,之前将右肩搁在铁轨上,让疾驰的车轮碾掉它。并非心存虐念,实在是痛得扯心扯肺,太过难受。

火车自然是不会来。两根布满锈迹的铁轨,纵使在月光的抚慰下,也爬不起半点光泽,昭示着持久没有与车轮相亲相吻的黯淡历史。这条从岳麓山脉延伸至罗霄山脉已半个世纪的湘东线,什么时候开始被冷落和荒弃?不是很清楚。我对它的关注度,远不及父母与小妹。虽然这条传送带在我上大学期间,帮我完成了家里与学校、乡村与城市的多次更替和漫长跨越,但列车逢站必停、逢车必让的过度斯文气质,春运期间置湘东的父老乡亲于不顾、委身京广大线的懦弱性格,以及拥挤时须从窗户翻进去、被扁在过道上数小时挪不动步的混乱作派,许是在我心灵留下阴影,致使我在之后的这些年,改从公路往返老家,像忘记初恋女友一样,日渐将它淡出记忆。可父母终究忘不了它。父辈们曾经无偿地将青春和热血,投入到本土诸多大型基础设施的建设。它是他们日夜奋战的成果之一。如今父母和众多当年的建设者,纷纷老去或死去,一如这条线的日落命运。小妹惦念它,则纯属现实需求。小妹在县城老街开有一间小服装店,时常要去株洲芦淞市场进货。对于一个借此养家糊口的小商贩而言,每一次的外出采购,均须精打细算地降低成本,而坐汽车远比坐火车贵。再则小妹晕车,根本坐不得长途汽车,半路上呕吐不止,像是不把五脏六腑吐掉不会罢休。因此它的停运,无疑成为父母们和小妹们的一种心痛。而我没有他们的感觉,即便是现在离它最近。我只有肩痛。肩痛就像迅捷繁衍的绿植,已然张满我的上身。

我就近找了棵大树,将右肩斜顶在树干上,脚用力撑着地,试图将自身化为一根针管,将内里储蓄的疼痛,一点一滴地注入树中。我锲而不舍的样子,反倒成了树的一部分,一截裸露在外的树根。树也许是体恤我,还真将我的部分疼痛吸了去。我吁出一口气。目光继续盯住对面。

对面不足百米的距离,一栋两层楼的私房。我所处的位置,在房子的正背后。下午县长的老弟领我来踩过点。“你要当面找他?夜里去他家。再晚,他也回家睡的。”县长老弟是我初中同窗,说话的语气短促,一如他的身材,但他的财富,我只有仰望的份儿。这些年仗着老兄,他在县里鼓捣房地产开发。他带我围着房子绕上一圈。房子看上去普通,两层楼的砖瓦结构,一米多高的钢格围墙,院内栽有树木花草,跟附近的民房并无二样。我暗自惊讶,哪像一个全县首富的住宅?待听了县长老弟的“揭秘”,才知它的非同一般。它的奢华,隐藏在地下。地下足有四层。除了停车场、储藏间,还有大屏幕放映厅、健身房、棋牌室,以及大型厨房和宴会厅。车子入口,离房子数百米远,进入房子的人,大都乘车而来,从一个僻静的车道驶入,所以单从房子表面看,你会误以为这是座很少有人往来极其安静的住宅。地面上的两层,则跟普通民房的布局大体相同,一楼厨房、客厅、餐厅、保姆房、杂物间,二楼书房和卧室。楼内装有电梯和警报,楼外装有监控。建筑所用材料,是最为先进的环保保暖防寒型。窗玻璃防弹。房后是游泳池,被电动草皮板遮盖。房主的老婆孩子已移住加拿大,房子就他一人住着。我想象晚上走进它的情形,目光该是藏不住的好奇与流盼。但现在看来,这种机会几近于零。房内至今黑着,也不知主人到底回与不回。是接着留守,还是撤兵离去?我在犹疑。反想,回去也是被疼痛折磨难以成眠,不如继续守株待兔。

手机滴的一声,小妹又来催问。我回复“还在等”。短短三字,隐约透着此刻我的坚忍和些许烦躁。晚饭后我就过来了,一直等到现在,铁路边的野草无辜受累,被我踏翻一大片。“要不先回,明天再说。”小妹这是心疼我,她心里自然比我还急,只希望事情立马解决,哪能挨到明天?其实已经是明天了,等天一亮,新生就进入军训期,报到工作宣告结束,今晚再不敲定,事情愈见渺茫。“你先睡吧。等我的好消息。”我只有这么对她说。

小妹的求助电话,是两天前打给我的。这么多年小妹头一回求我办事。以往无论遇着什么麻烦,从来不惊扰我,知道我“百无一用是書生”,更知道我“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但这回想必是被逼到了绝路。小妹跟中国大多数底层父母没什么两样,自己人生碌碌无为,一心指望子女出人头地,成为一匹奔驰的骏马——但父母两个的重托,像长在子女背上的两座小山,反倒让子女变成了一头艰难跋涉的骆驼。父母“成就”子女的诀窍之一,倾其积蓄购买昂贵的学区房,使子女就近进入一所好学校。小妹正是这么做的。儿子先幼儿园,后小学,后又中学,住处跟着置换了三次。儿子今年初中毕业等待升高中,“就近入学”这招不再灵验,须以成绩论英雄。儿子的成绩不差,五门功课4A1B,但想继续留在鸿鹄中学念高中,尚差一个A——必得5A(就像手里亮着五张全是A的扑克牌的赌王),方能进入鸿鹄高中部。小妹急得不行,先是找熟悉的儿子的班主任,继而找不熟悉的高中部主任、学校副校长,拐弯抹角的资源全用上,一路打点通关,最后在校长那儿卡了壳。临到早两天学校开学,事情仍无进展,校长硬不松口,连电话都不接,人也找不着,无奈之下小妹把我当成最后一根稻草。

“干吗非得上鸿鹄?一中不是挺好的?”我本能地反应。一辈子不求人的人,遇着求人的事惯常掉头绕着走。其实我说的也不是没道理。一中的录取线刚好4A1B,外甥完全可以大摇大摆地进驻一中古色古香的校舍。一中是老牌省级重点,在有鸿鹄之前,响当当的全县老大,即便后来鸿鹄出生,以高薪不断挖走它的优质师资,老大的位置终被鸿鹄取代,屈居第二,但它依然为众多家长所向往和爱戴,小妹何苦死抱鸿鹄不放?我让小妹将电话交给外甥,企图与他结成同盟,瓦解小妹的固执。外甥不等我开口,先发话了:“舅舅,是我让我妈找你的。你不帮我谁帮我?”一下把我顶在墙上。老家乡俗,舅舅为大,外甥的事,理应担当。我处境尴尬:“……是想帮,但……”“你不是跟县长的弟弟熟吗,舅舅?这还不是县长一句话?”见我不做声,又怪声怪气来一句:“皇上,现如今臣妾有难,您总不能坐视不管吧?”我扑哧一笑,却只能化解脸上的凝重。

当真去劳驾老同学,实在难以启齿。虽说与他久远的同窗情谊,并未因时间流逝和彼此境遇变迁而疏薄。他待我一直比较亲近,每年来省城办事,总要主动跟我见上两面,打开车屁股将一堆家乡土产撂给我,还拉我去吃饭洗脚,在我面前几近无话不谈;而我春节去小妹家,也都会顺道给他拜个年,送他一副我写的春联,抑或一二本闲书,但也许正是这种互不相求的松散交往,才使得友情绵长。现在却要打破由来已久的规矩,仿佛将鱼缸里长期喂养的两条观赏鱼拿去炖了吃。可除了求他,我还能想出别的什么好办法?毕竟这是条捷径。在县里,县委书记之外,数他老兄权力最大,跟校长打声招呼,校长焉敢不听?

“我妹妹让我……”一开口,就给自己找台阶,似乎求他帮忙的是我妹妹,不是我。他一把将我的话掐断:“有事直说,含含糊糊个啥,老同学?只要不向我借钱就行!”终于把事情说了,他满口应承:“这事啊?哪用我哥出面?包我身上!不早说呢?我这就去帮你找校长!我的面子他能不给?”

漫长的一个上午过去,他那边并无音讯。想打个电话过去问问,还是忍住没打。等到中饭过后,他的电话进来,话语明显变软,夹带火气:“还是过来趟吧,当面合计下。妈的这狗娘养的!”

赶到县里,已经下午四点。走进约定的茶楼,望见他靠窗坐着,侧身向我,一门心思地用手指抠着后脑勺。“这个疖子够顽固的,还没好?”我笑着在他对面坐下。“一结痂就发痒,忍不住要抠它,能好吗?”他面色平和,朗声招呼服务生给我来杯君山毛尖,似乎上午经受的气,已经丢在来的路上。我从桌上纸盒里扯张纸巾递给他,他用它擦去后脑勺及指头上的血污。“你应该去为这个疖子申报吉尼斯纪录。”我开玩笑说。都好几年了,总抠,总好不了,怪长寿的。“哈,它对我不离不弃,比那鸡巴校长道义多了。”一扯上校长,他的气又跑了回来,“人怎么会变成这样?一点情面都不讲?眼睛望到了天上!还好是我,一般人只怕见都见不着他!”

上午他仗着跟他多年的交情,一路冲卡直抵校长办公室。但也只是像尾巴一样跟着他,连他上厕所也不放过,有一阵子他召集会议,他不好参与进去,便在门外候着。他对他倒是挺有耐心,既没不理不睬,更没厌烦地赶他,偶尔闲着的时候还会跟他聊上几句,但就是不应了这事,任他怎么说,翻来覆去一个答复:“我要是收了你这个4A1B,其他的4A1B不都可以放进来吗?那我还怎么办学?还怎么保证我的教学质量?这个先例万万破不得。”

“也能理解。”我说,“所谓无规矩不成方圆。”

“规矩个屁!我还不晓得他!他一个班招五十个学生,正式上课的时候,每个教室满满挤上七十来个!多出来的这二十个,说是说破格招的特长生,谁知道是从什么关系进来的?听说其中有不少是市里省里领导的后代和亲戚!”他满嘴愤愤不平,刚喝进去的茶水,有的来不及下咽,被气成子弹,溅射在桌上和我身上。

“其实他这辈子最该感谢的,一个是他老婆,还有就是我和县信用联社的老主任。你不知道,当年他挖铁矿惨到什么地步!买下的一大片山,连挖好几年,连矿影子都没见着,家里的房子早变卖了,亲戚朋友能借的都借过了,再没钱投进去,旁人都劝他放弃,他却像个疯子,硬要挖下去,最后是谁帮他找钱的?他老婆!他老婆本是远近闻名的一朵花,长得很漂亮,不知怎么被他上了手,死心塌地地跟着他。看他走投无路,她就去广东做鸡,做鸡填不了他的无底洞,又做鸡头,把村里漂亮一点的女子,能喊的都喊过去,赚的钱全寄回给他。所以他发迹后,对老婆特别好,怕背后有人讲她的闲话,干脆把她和孩子送出了国。”

“挖矿的成本高,他老婆哪扛得住?要不是县信用联社的老主任,后来搭救了他一把,他也早完蛋了!那回他请信用联社主任的客,叫上我作陪。我们三个,加上主任的司机,总共四个人。大酒店他自然请不起。就在老街一个小酒馆的阁楼上。那是个下雪天。好冷。屋里没装空调,桌下一盆炭火,桌上四五碗土菜。主任部队转业的,性情爽直,吃饭不在意环境,不在意菜,就好个酒,也不管度数高低,只要是酒就行。他叫伙计搬上来一件啤酒。啤酒便宜啊。他请客当然不是白请,怀着目的。找主任贷款。但整頓饭吃下来,谁也没提这事,都心知肚明。大冷天喝啤酒,哪个喝得动?再说喝多了得上厕所,上厕所得下楼,出门,穿过马路,再拐进一个小巷子,往前一百米,有个公厕,谁愿意去呀?酒喝不动,气氛上不来,他的目的就够呛,所以他提出来划拳,谁划输了罚酒一杯,玻璃杯一杯二两五,一口干。划拳也不是北方那种划法,吆喝半天才定输赢。就锤子剪刀布。主任出了个馊主意,谁都不准上厕所,要撒尿,当场撒在空酒瓶里,谁撒的尿,谁再把它喝掉!这招够损的吧?知道那天我们喝了多少啤酒?三件!三件多少瓶?三十六瓶!谁输得多喝得多?你想得到的。除了他还能是谁?那天他喝了多少酒?又喝了多少自己撒的尿?尿喝到肚里再变成尿,再喝再又变成尿,将自己的尿来来回回地喝,还得笑着装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这样的场景,你这辈子见过吗?我敢说连小说电影电视虚构中都没有过!司机那天滴酒没沾,他得开车,但他中途开溜了,实在是看不下去呀!主任倒是好开心。你问我和主任两个喝没喝自己的尿?撒了,没喝,趁机将瓶子碰倒了,谁会傻乎乎地去喝自己的尿呀?他最后绊倒在桌下,主任叫回司机,把他背到旅店休息。那天我买的单,他住店的钱也是我付的,他身上哪有钱?幸好是喝醉了,不用自己结账。喝完那场酒,我给他做了担保,主任大笔一挥,将贷款发放给他了,他的铁矿得以继续开采,大约半年后,传来他矿里终于挖到最大一条矿脉的好消息。”

“你说,他该不该感谢我?没有我当初的担保,他能有今天?他倒是记着我的好,对我一直客客气气。后来成了全县首富,跟我也不断往来,等到我哥提了常务副县长,往来就更频,从我这儿打探我哥的信息,得知我哥去市里省里党校学习,就会提着皮箱开着沃尔沃,跑去陪我哥。谁能想到,如今办学火了,居然翻脸不认人!过去开铁矿,哪怕发了大财,也是泥捏的一个人,马路上见条狗都点头哈腰,现在不开铁矿办学校,反倒变成铁打的一个,腰杆子好像比谁都硬!这人是不是吃错了药?”

他一口将杯中残水吞下,像是决意要把上午遭遇的不快吞掉,“让我哥来对付他吧。看他还能犟到哪?”

房子在月色中沉睡,不曾眨一下眼。我脱离树干,将又痹又胀的双腿伸张开去,傍着钢格围栏,挪向房子的另一面。腳下一尺来宽的小径,草已枯黄,茎叶委地,该是怀着同样目的的人践踏出来的吧?不知他们曾经是否也在等待中徘徊至夜深?正面的围口,两扇紧闭的钢板门,幽幽一片反光,我按下门铃,试探一下房内究竟有无人,铃声像是默默并快捷地穿过前坪,旋即在屋内隐约响起。铃声歇落之后,对讲窗里并未传来我所期盼的问话,周遭依然死寂,草丛中偶尔几滴野虫的鸣叫,伴随远处人家的几声狗吠。我心里反倒安定下来,片刻之后又起仓皇。潜意识里巴不得主人彻夜不归,免了将要卑躬屈膝的难堪,但如此一来无法了却外甥的愿望,内心的纠结同肩痛一样弥漫。

面见县长,是在当天晚上九点后。之前他在县委大楼四楼开会,从下午一直开到晚上。我在一楼大厅守候,保温杯里的水只喝下几口,怕喝多了上厕所,错过了他出门,也不敢打瞌睡,不敢上街买盒饭。晚饭时小妹和县长老弟分别来过电话,小妹要送饭过来,县长老弟喊我出去吃,我都说已经吃过。从网上搜出几张他出席活动的照片,放大后仔细盯了盯,对他的面目大致有个印象,跟他老弟丝毫不像,但当他们散会后走出电梯,我并未从中将他分辨出来,直到杂乱的脚步声从门口消失,我仍呆立在大厅。一个白瘦青年急急地跑进来,问了我的名字,将我往外领。路边停着一辆崭新的本田雅阁,白瘦青年拉开后座门,示意我坐进去,从外头将门关上。

后座上已经坐了一人。他朝我侧过头,同我握了握手,借着顶灯光,看见他脸上并无表情,目光冷静,鬓角发白,一根挺括的鼻子像个门把手。“你弟弟让我……”我又习惯性地为自己找台阶,估计情况他已经知道,但还是简单地说了遍。他掏出手机,开始拨打电话。语调低缓平和,到后来渐渐地有了拔高和藏不住的愠气。由于距离太近,对方的声音又较为高亢,我大抵能将对方的话听清。除开客套,“这段时间忙于招生和开学工作,没能来看望您”、“等忙过这阵,再来看您”之类,便是强调,“您怎不早说呢”、“已经开学报到,每个教室都挤得满满的,一张桌子也插不进了”、“总不好让他坐在走廊上听课吧”,声音明显透着无奈,背后的意思,哪怕提早一天跟他打声招呼,这事也铁定地能成。按断电话,县长默然,脸上恢复平静后,朝我笑了下,“你都听见了,就这么个人!”他把右掌伸给我,我握住,他接着说:“旁人只以为县太爷很威风,其实很多时候我也很无奈的。住哪儿?送你一下。”我赶紧摇头:“不用不用。耽误您了,不好意思。”正要拉门出去,白瘦青年已经在外头替我开门,他迅捷拐到前排驾驶座,将车子哧溜一声开走。我在原地怔怔地望着。

就近找了个快餐铺,等餐的时候给县长老弟发信息:“还是没成。谢谢你。”他回了三个字:“他妈的。”吃完饭出来,路过一家霓虹闪烁的按摩店,毫不犹豫地跨了进去。这类场所一贯为我所不齿,今天晚上不知搭错了哪根神经?侍候我的是个长着一对巨乳、不足二十岁的女子。她的尽媚尽力,竟让我生出诸多惬意和留恋,有那么一会,很想将手机号码留给她,嘱咐她日后若去省城,必定前来找我。事后回想,自己足以荒唐。看来人要堕落,分分秒秒。

在新街上的如家开了间房。不想回小妹家睡,怕面对外甥满是沮丧的脸。打电话把县长老弟喊了来,两人在一楼的茶室坐定后,我递给他一张银行卡,卡里有两万元,密码写在卡背面,小妹给的活动经费,请他帮忙转送给校长。他哈哈笑,“学校本来就是他自己的,还用得着拿钱来贿赂他?要是能进去,他会公开收取好几万建校费的!”但他并没把卡归还我,两指夹着它,在桌面上划来划去,“非得要弄进去?”他直勾勾地望着我,“那就只有用这钱请道上的人来摆平!”一听这话,我不由得神情紧张。他自顾自地说:“他老婆孩子隔得太远,不好弄。但他的父母就住在乡下。他乡下还有个哥哥,跟父母住一块。他跟他们感情一直很好……你放心,道上的这些家伙,还是很懂规矩,拿人钱财,替人消灾,既会把事情办妥,又不会给我们添麻烦,不然,我也不会帮你出这个主意……”我一把从他手里将卡夺过来,“我还是另想办法。”他又是一阵哈哈,“你到底是个书生。其实对付蛮子,就得用蛮法子!”他低头翻看手机上的信息,之后匆匆起身,“这帮王八蛋,老惦着赢我的钱!再联系,老同学。”

闷头喝了一阵茶,心有不甘,将手机里的电话簿逐个翻下来,最后拨通小舅子,问他能否想办法。小舅子一年到头在各大医院穿行,销售各种医用器械,爱交各路朋友,吃喝嫖赌一样不落,彻头彻尾的世俗中人,但他没事爱找我瞎掰,跟我挺合得来。电话那头很吵,他正在街头跟朋友吃夜宵,躲开去听明白我的意思后,让我别关机,待会给我回话。

半小时后电话进来。事有凑巧,正跟小舅子一块吃夜宵的这群人中间,有个省农机局财务处长,两年前在我老家的隔壁县挂职做过副县长,跟当时的县长私交甚好。这名县长现在我老家县做县委书记,处长刚已经给他通了电话,说好次日上午让我直接去他办公室找他。我听了,由不得不兴奋,加上十二点后肩痛发作,整晚没睡着。

右肩变成一截燃着的木炭,又灼又痛,我用左手的五指来回捏着,像是要将火苗掐灭。重新拐回到房子后面,坐在冰凉的铁轨上。铁轨固执地伸向远处,伸进无边的黑暗。我分明感觉,外甥升高中的事,就像一列火车,载着我、外甥、小妹,和之后牵扯进来的县长老弟、县长、县委书记,轰隆隆地朝前而去。

见县委书记,倒是比见县长快捷。他正好无会,不用久等。在大厅登记后,直接坐电梯,进到他位于七楼的办公室,外间的秘书示意我先坐会儿,等里屋的谈话对象一出来,便将我领了进去。比我想象中年轻。头发茂盛,身材修长,戴着眼镜,看外表不过四十。“省农机局财务处长让我……”看来这样的开场白根深蒂固,想撵也撵不走。“我知道。你坐。”他热情地招呼我,“按说,鸿鹄是咱们县的一块招牌,我本人应该带头爱护它,尽量不给它添麻烦,但既然是老朋友打招呼,你又大老远跑来,我肯定得帮你说上一句。”以为接下来他会给校长打电话,没有,而是在一张空白的县委会函头纸上,用毛笔草书了一行字“请酌情办理”,落下日期,盖上私印,再用嘴凑近吹了吹,又用报纸压了压,将浮在纸上的墨汁吸干,然后将它对折,装进一个县委会专用的黄信封。在信封上书了名字后加上“校长亲启”,交给我,解释说:“这样比较妥当,给他留有余地。他要是真有难处,电话里跟他说,会弄得双方都尴尬。不过,能办他会尽力办的,不能办也请你体谅。”

我左手一直插在裤袋里,想将银行卡掏出来送给他,但这只手像是被裤袋咬住,直到与他告别也没能掏出来。他将我送至外间门口,用轻松的语气对我说:“看你的样子不惯于求人,其实有时候求人也不是件坏事,你求人家一次,等于给人家提供了一次帮助别人的机会。是不是这个理?”我点头称是,估計脸上更显窘态。

赶紧去了小妹家。将书记的亲笔信展示后,母子俩分外高兴。中饭吃得少有的欢畅。一个悬念终于要落地。饭后外甥甚至着手收拾上学用品,小妹也开始对他进行学前叮咛。我乐观地预想,下午将信送给校长当面跟他讲定后,明天一早外甥便可以去学校报到,他托付给我的事,总算有个善终。

门卫死活不让进,牛气的样子像一国之君,“谁的话也不作数!校长给我发工资,我只听校长的!校长亲口对我说让你进,我就让你进!”拨通校长手机,没接。再拨,还是不接。又从小妹处问到校长办公室座机号码,打过去,照样无人接听。发了条信息给他,附上书记亲笔信的照片,久等也不见回复。喜着的心渐渐下沉。

他总得下班是不?我守在大门外等豪车出现。门卫不时出来驱赶我。“请你离开好不好!你老在监控里晃来晃去,会扣我工资的!我一个月这点钱经得什么扣!”跑到附近超市买了包烟塞给他,才换来他的实话:“你等不来他的。学校有四个门,他不会走正门。走吧。”

只好又给县长老弟打电话,没提书记的亲笔信——传说党委一把手跟政府一把手大抵不和,只说这事成与不成,得当面听校长一句话,死了这份心,他见我执拗,便领我来踩了点。

月亮被云层覆盖,四野一片漆黑。校长的房子顿然从眼前消失。近处不眠的虫,以及远处不安的狗,各自歇了叫喊,仿佛此刻世上所有的声音均被黑暗吞灭。肩痛却未能消隐,反倒像个服了兴奋剂的奥运选手,我从身边摸索到一块石头,用它敲打痛处。石头无棱无角,鲤鱼般滑溜,像是一坨牛屎化石。疼痛似乎有些惧它,在它的敲打下收敛几分。石头上的味道,也被敲醒,格外难闻。是一种沉积多年的腥臭味。周遭也都是这样一种味。想想这条铁路老线,曾经日复日年复年,接纳过多少旅客的排泄物?不明白火车上的厕所为什么采用直排式,任旅客的排泄物直通路基,污染空气,传播疾病?更不明白,校长为什么偏要将房子建在铁路边?据心理学家分析,移居铁路边的人都心怀梦想。他是因为梦想吗?那他的梦想又是什么?难道是做一名树百年大业的教育家?兴许是。从前他是全县最富有的人,现在应该称得上是全县最富有眼光的人。虽然他至今未能让我如愿,但他敢于对抗县长和县委书记的招呼,至少算个血性男,是我平素喜欢和敬佩的那种人。

房前忽然传来咳嗽声。我好奇地走近去。围口边的石椅上坐着个人影,烟头一闪一闪。从云层中挣脱出来的虚弱的月光,映照出一个老农的形象。

“这么晚了,你也来找校长?”

“坐会儿。”他望着我,“还在学校开会,很快就回。”

“你是?”

“他哥。下午他打我电话。夜里我就搭拖矿的货车过来了,刚下的车。”他递给我一根烟,我摆手“谢谢”,他自己就着烟头又燃上,深吸一口,连声咳。我掏出保温杯,往杯盖里倒了水给他:“温水润润喉。这么咳,还是少抽为好。”他嘴不挨盖地仰头将水喝下,笑笑:“人总得有点毛病才行。身子太好,很容易不把它当回事。为小孩读书的事吗?”

“我妹的小孩。死活要进鸿鹄。就只差一个A。差多了也不会想进,跟不上班。”

“等蛮久了吧?待会儿你好好跟他说说。我只带你进去,不帮你说。我惯来不求他,不想给他添累。所以兄妹中,他跟我最贴心。知道我们有几个兄妹?九个。我们家是村里的外来户。怕受当地人欺负,父母当年放肆生孩子,一连串生了十三个,活下来九个。我老大,他老三,他上面还有个姐姐。”

“小时候一定很苦。”

“不苦才怪。恨不得泥巴当饭,树枝里啃出油。正因为苦怕了,他才拼着命儿赚钱。九兄妹中,数他最发狠。如今外人只看到他光鲜的一面,其实他挺不容易。内心的苦,只有我懂。他对家里人一直蛮好的。他这栋房子,原本是起了和父母一块住的,想把父母接进城享福。”

“干吗非要起到铁路边?”

“当年父母两个,在这一块修铁路时认得的,不等铁路完工,就扯了证,还挺浪漫地在这块上,栽了棵樟树作纪念。他为讨父母欢心,特意把房子建这儿。谁知把父母接过来后,火车刚好停运,周围又是一股臭味,父母只住了几天,就吵着搬回村子了。还是住农村舒服,空气好,修了水泥路,进出也方便。”他偏过头来,“你也有五十肩?”

“痛好几个月了。中西医都试过,没啥效果。”

他打开身边的深色挎袋,掏出一个矿泉水瓶子,“搽搽这个。”待我把衬衣褪下露出肩膀,他将矿泉水瓶里的液体,往掌心倒上一些,反手涂抹在我肩头,又不断地将两边下流的液体往上抹。肩头湿乎乎的,一股冲人的味道。

“闻出来什么味不?”

“樟子。”湘东一带管山胡椒叫樟子。

“樟子跟茶油。樟子放茶油里泡浸半年,是清热解毒、消肿止痛的好药。不要揉。一揉,就会把痛揉醒,到处跑。在皮肤上搽一层就行,让它趴在皮肤上,慢慢地把痛吸了去。我弟这两天也发作了,我专来给他送药。五十肩其实是没药治的。我这方子算好,也只是缓解下痛。你想,什么东西用上五十年还能不磨损?它这是日积月累的。痛个一年半载,又会自动消除。呶,这瓶给你。”

“留给你弟用吧。”

“还有两瓶呢。”

“谢谢。”我说,“你弟是不是个性很犟?”

“可不?当初他要办学校,家里人都反对,他哪听?硬要把这么多年好不容易赚下的钱,一个不剩地砸进去,望着他急。幸好现在学校办出了名堂,不愁生源,不至于亏。”他连咳一阵,我又倒了一盖温水给他,“他就这么个性子!小时候他养过一条狗,他给它取名洪福生。他好喜欢洪福生的,没事就跟洪福生玩一块,放牛扯猪草,都带上。等到满七岁上小学,也带着洪福生去学校,他在教室上课,洪福生在教室外蹲着。洪福生很听他的话。但洪福生也有不听话的时候。只要他不在身边,洪福生就满村子跑。找食吃。洪福生饿呀。家里那么多嘴巴张着,哪还有洪福生的份儿?洪福生在家里,别说吃其他食物,就连屎都吃不饱——小孩子常饿着,能拉出多少屎来?所以怪不得洪福生满村窜啊。碰上谁手里有吃的,洪福生就摇头摆尾,缠住不放,这个时候,你要洪福生做什么,就做什么,直立作揖,就地打滚,什么都听你的,只要是给食。被我弟看见了好几回。每回都是强行把洪福生揪回家,一顿毒打。洪福生偏就改不了这毛病——能改吗?人饿急了还什么事情都做得出,何况狗?狗又不晓得脸面的。我弟对洪福生很气愤,也很失望。那年暑假,洪福生从外头讨食回来,躲在屋檐下午睡,我弟将一根绳子套进洪福生的脖子,再把洪福生拖到桃树下。洪福生以为他逗自己玩,任他摆布,他把绳子从树枝上穿过,不停地拉紧绳子,洪福生吊在半空中,拼命抖动四肢,他一声不响地拉着,直至洪福生断气。他哭着把洪福生埋在后山。他打定主意办学校后,父母叫我也去劝劝他。他跟我单独说了一句话。我听了后,再没劝过他。”

“他说啥?”

“他说这些年,他就是洪福生,他再不想做洪福生了,所以才下决定办学校。”

“他办学就是因为这个?”

“是啊。他不想再做狗,他想做人。前不久,他悄悄回乡下老家住了两天。躲避那些想走后门进来读书的关系户。夜里在前坪乘凉,父母都睡去后,他突然来了酒兴。我提了壶米酒,摆了些花生瓜子,跟他一块喝着。自打办学以来,他就戒了酒,也许是好久没喝酒的原因,一壶酒不等喝完,他就醉了,醉后一个劲跟我说话。别的话我没记住,就记住他说:‘哥,告诉你我办学校的真正用意,我是要让那些从前我求过的人,现在反过来一个个都来求我!你不知道,他心里其实一直苦着呢。”

我抬起头,天空乌云匆匆,月亮东躲西藏,二者像在捉迷藏。

“回来了,”他提起地上的挎袋,“走吧。”

一楼厅屋果真亮了灯,眼前的两扇钢板门已自动旋开。他在前,我紧随其后,一块穿过前坪。就在迈进房子的那一瞬,我突然止住脚,对他说:“太晚,我不打搅了。”来不及听他说什么,我已经掉头疾走,很快远离房子和铁路。

我将信撕碎,丢进街边的垃圾桶。不知是抹过药的缘故,还是由于心里卸了负担,陡然感觉右肩的疼痛,轻去许多。

责任编辑 吴佳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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