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杨方
父亲去世后我经常采用“葛优躺”的姿势长时间地待在29楼的落地窗前。某个傍晚,云霞似一群火烈鸟铺天盖地挤满了天空,看上去像创世纪的第一天,也像世界末日。客厅突然响起的电话冷不丁打破了这种氛围,母亲怒气冲冲的声音通过噼啪作响的电话线一路传过来。“她们把我扔在了这里!我一个老婆子,孤零零的,可怜巴巴的,坐在路边又冷又硬的石头上,风把我吹得晕头转向。那啥,你速度来接我,来晚了我被熊抓走了也说不定。”
我的头一下子大起来。哦,可怜的母亲。继而我又幸灾乐祸,谁让你和她们一派。现在好了,她们把你扔了,你就在大石头上坐着看落日吧。但我没把这些念头说出口。
“她们不会真把你扔在那里的。”我说。
“她们的的确确把我扔在了这里!”母亲的嗓门把我的脑袋震得嗡嗡响。
我赶紧给麦维紫打电话,没有人接。我又给麦维青打电话,也没有人接。这不奇怪,自打在父亲的葬礼上我与两个长得几乎一模一样的姐姐大吵一架后她们就再没有理过我,当然,我也没有理过她们。现在我给她们打电话,她们一定会误认为我先没出息地向她们低头示好。我有点后悔给她们打电话,我一急就把吵架的事情给忘了。
想起吵架,我心里一下子充满了悲愤,她们两个吵我一个,麦维紫说上句,麦维青接下句,就像配合良好的蒲松龄笔下的那两只狼,一个正面扑咬我喉咙,一个在后边攻击我屁股。我还击了这个还击不了那个,最后气到长出獠牙,冲进厨房找菜刀要砍她们,她们才乖乖地安静下来。当时我一手举刀,一手指向她们,“谁?谁说我是捡来的!你?还是你?”麦维紫和麦维青一起摇头否认自己说过此话。她们两个长得是如此地像,父亲的葬礼上她们又穿着相同的白色孝服,戴着白色的孝帽,吵架的混乱中我没有看清楚到底是谁说出了那句狠毒的话。我扔了刀坐下来大哭。这个打击对我来说实在太大了,一直疼爱我胜过麦维紫和麦维青的父亲竟然不是我的亲生父亲,我是他在林场捡来的。麦维紫和麦维青说我根本没有资格就父亲的事发表言论,她们才是他的亲生女儿,她们有权决定父亲是留在医院还是接出医院,就算父亲的死是因为她们把他接出医院造成的,也用不着我一个哈萨丫头来指责。她们让我滚回山上放羊去。但我不滾,我是没那么容易就滚蛋的。我天天拉着脸穿着塑料拖鞋啪嗒啪嗒很响亮地在她们面前走来走去,就像在扇她们的耳光。最后她们忍受不了,开着车带上母亲旅行去了。
我一个人待在家里半死不活有气无力,百无聊赖的时候就翻看她们发在朋友圈里的照片——她们在遍地石头的戈壁滩上扬着丝巾拍的照片,她们在喀什河惊涛拍岸的桥栏上提着裙子拍的照片,她们在空中草原洒满阳光的木板栈道上光着脚拍的照片,她们在雪峰下穿着羽绒衣骑着马拍的照片,她们在赛里木湖边羊一样卧在草丛里拍的照片。
看样子她们是从伊宁出发,往东去往白什墩,那拉提草原,然后沿山脉向北到达乔尔玛和克拉玛依。根据照片上的信息,她们现在的位置是赛里木湖。看来她们打算穿过果子沟,绕道霍尔果斯口岸购买俄罗斯项链,土耳其羊毛裙,哈萨克斯坦牛奶糖,吉尔吉斯挂毯,然后大包小包欢天喜地地回到伊宁。
好一场盛大的旅游!我在家里咬牙切齿,恨不能把手里的手机扔出去砸在她们头上。父亲才死,她们就玩得如此嗨,真不愧是一对双胞胎,连没心没肺都如此地步调一致。
我给母亲打电话想问清楚她的具体位置,得知我还在磨磨唧唧,母亲火冒三丈,“胡大诶,你赶快吧,记得把我的厚披巾带来,我快冻成冰雕了。这里冷得像是在月球上一样。”
我抱着母亲的披巾上了车才想起忘记给自己带件厚衣服了。虽然已经是五月,早晚气温还是很低,尤其在海拔那么高的赛里木湖,雪峰一年四季在头顶散发着天宫的寒气,就算在夏季也冷得要死。我有点担心母亲如果一直坐在大石头上吹风,会真的冻成冰雕也说不定。从伊宁开车去她所在的位置,至少要三个小时,但愿母亲大人能在三小时内坚持住不结冰。
我不知道麦维紫和麦维青什么原因要把母亲扔在那样一个地方。这两个不靠谱的家伙,让我说什么好呢?我猜想她们一定是吵架了。她们一旦吵起架来结果就是这样,一个甩手而去,另一个也甩手而去。
想到她们两个吵架,我多少有些幸灾乐祸。我比她们小三岁,从懂事起就看着这对双胞胎好得跟一个人似的,她们两个又长得是如此地像,别的双胞胎,多少有那么一滴滴的区别,或者这个比那个胖一点点,或者那个比这个多一颗痣。她们两个就像《追鱼》里的鲤鱼精,这个是照着那个的样子变出来的,不差一丝一毫。她们两个好的时候形影不离,全当我不存在。后来,住我们家后边的斯德克老汉一家搬走了,斯德克老汉从农科所退休后决定到伊犁河边的苹果园种苹果去,他把房子卖给了曹魏家。曹魏的出现,让麦维紫和麦维青没那么好了。刚开始的时候她们一起找曹魏玩,在他家院子里的葡萄架下拉手风琴,唱《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唱《红河谷》,或者去伊犁河边看落日。后来她们分开去找曹魏玩,而且是瞒着对方。再后来她们为了曹魏开始吵架。她们吵架的时候都来拉拢我,想以此孤立对方。我天生就是一个两面派,一会站在麦维紫一边,一会站在麦维青一边。我同时还是个叛徒,把她们当秘密告诉我的事情全透露给了母亲。母亲气急败坏又毫无办法。是啊,她能拿她们怎么办呢?她把她们的外表生得一模一样,她把她们的心思也生得一模一样。母亲已经预见了可怕的后果却只能拍着大腿唉声叹气。不用说,几年后曹魏和麦维紫准备结婚的时候,孪生姐妹不可避免地大吵一架,这一架之后她们数年互不说话,直到曹魏车祸死去,才冰释前嫌。
照我看也没有完全冰释,只冰释了一角而已。要不然她们不会动辄吵架。她们的吵架跟伊犁河谷五月份的龙卷风一样可以莫名其妙地平地而起。
尽管这样,我们全家人还是大松一口气,毕竟,两人的关系如曾经的苏联和中国,已经开始了交往并正在慢慢友好起来。亏得曹魏死了,否则麦维青是永远不会和麦维紫和好的。她那脾气,和我们家养过的那只阿尔巴一样。
阿尔巴是父亲从二台林场带回来的一只山羊,个头高大得像一头鹿,却不长角。头上鼓着疙里疙瘩的硬包,看上去像是一些古怪的想法被咒语压制着没有办法长出来。阿尔巴不是一只本地山羊,而是来自蓝色东欧一个满是石头的小国家,父亲说那个国家叫阿尔巴尼亚,曾经和我们一样是一个社会主义国家。林场想要弄出新品种的羊,所以引进阿尔巴来改变羊群的基因。阿尔巴这个名字是林场的人叫出来的,因为叫阿尔巴尼亚太长,他们把它缩短了。阿尔巴实在是一只很难管理的羊,太有个性太有思想,吃草的时候总喜欢漫无边际地乱走,估计它是想走回自己的祖国去。阿尔巴的祖国是一个山地国家,所以它特别喜欢往高处走。有几次它带着做梦的表情穿过山脚的阔叶丛,山腰的针叶灌丛和革叶灌丛,走向陡峭的高山带。在那里它像一团出窍的灵魂,轻飘飘地越过夏季雪线,出现在高寒的草甸地带,然后继续向着虚幻的冰雪带飘移。林场的人经常找不到阿尔巴,他们看见头顶那团悬浮的云形状有点像阿尔巴,就怀疑阿尔巴沿着山脊一直走到天上去了。有时候阿尔巴几天不回来,大家以为它被狼吃了,被棕熊吃了,再不就是跳下山崖自杀了。大家弄不懂,有那么多温柔的母羊等着它去改变基因,它却像个孤独的艺术家郁郁寡欢。
冬天的时候羊群下山去了冬窝子,喜欢独处的阿尔巴被父亲从二台林场带回家来养。母亲因为阿尔巴的到来,整天在院子里像羊毛胡同的那群鹅一样气势汹汹地高叫个不停,她不能忍受我们家的花园变成臭气熏天的羊圈。其实我们家的花园被母亲弄得更像个菜园子。夜来香的旁边种着洋柿子,大丽花紧挨着洋芋,玫瑰丛后面是韭菜和芫荽,有几年母亲在海纳花中穿插着种了些皮牙子。如此富有喜剧性的花园是羊毛胡同居民特有的风格。以前斯德克老汉住在我们家后面的时候,甚至还在苹果树下拴过一头驴,那是斯德克老汉出门代步的坐骑。斯德克老汉在一个下雪天到羊毛胡同口马忠义老婆开的菜铺子里买皮牙子,滑了一跤,摔坏了腿,他家的大巴郎子给他送来了一头驴,好让他出门的时候骑。驴好像心里有着难以释怀的悲伤,动不动就昂昂昂地大叫,母亲不止一次上门抗议。羊毛胡同是五六十年代苏联专家援建伊宁时住的地方,房子基本是按照苏式风格来建的,有漂亮的门廊,雕花的木窗,大大的花园,铺着木地板的客厅里还有浪漫的壁炉,如此格调应该是贵族生活的地方才对。斯德克老汉倒好,简直把羊毛胡同当成了乡下,把种玫瑰花和夜来香的花园当成了牲口棚。斯德克老汉对母亲的抗议充耳不闻。其实也不是不闻,他一退休就卖了房子搬到伊犁河边去了,与母亲的抗议多少有点关系。
现在好了,我们家养上了羊,而且是一只浑身散发着骚气的怪家伙。阿尔巴身上那浓浓的动物的骚臭味顺着风向可以传遍整个羊毛胡同,就算把阿尔巴关在小煤棚里,也关不住它散发出来的气味。这样整个羊毛胡同的人都知道麦场长家养了一只外国羊。这让母亲觉得很丢脸。母亲扬言要把阿尔巴宰了吃肉。父亲听了根本不在意,他知道母亲大人不会真这样做的,因为宰了阿尔巴,我们家不知道要赔多少钱,那毕竟是一只外国羊,和国内的羊身价不同。
谁也没有想到,正是这只山羊的出现,使得我们家的孪生姐妹互换了命运。有时候我怀疑它简直就是受了神的指使来故意捣乱的。那个冬天尽管父亲把煤棚加了很多木条以防它跳出来,但它还是经常跳出来。我们猜测它是否得到了神的帮助,要不,它是如何用没有角的羊头把粗大的木条顶断的,就算是一头公牛也未必做得到。阿尔巴跳出来后极有风度地在花园闲庭信步,这里撒一泡尿,那里拉几粒羊粪蛋子。冬天西伯利亚寒流一股接一股地穿过伊犁河谷,阿尔巴的屎尿落地成冰,我出门上茅厕,一踩滑一跤,屁股坐在满地坚硬如豆的羊粪蛋子上,痛得简直要哭出声。阿尔巴在一边傲慢地看着我,迈着有节奏的宫廷式步伐走来走去。我深知阿尔巴是一只具有攻击性的羊,如果惹了它,它会像顶断木条那样顶断我的肋骨,我选择隐忍。麦维青和麦维紫则不,她们上厕所基本同步,为防和我一样,一出门她们就试图采用溜冰的形式滑过去,结果摔得又响亮又干脆。爬起来后孪生姐妹捂着臀部跑回家找了几个烂苹果,投手榴弹一样投向阿尔巴。阿尔巴起初只是好奇地歪着头看。后来麦维青有一个终于投中,刚好砸在它的脑袋上,阿尔巴顶着一头烂苹果糊愣了一阵,醒悟过来后,随即低头,弓步,朝麦维青冲去。麦维青抱头鼠窜,绕着门廊的柱子乱跑、尖叫,阿尔巴在后面追,不时听见“嘭嘭”巨响,那是外国山羊疙里疙瘩的头撞在柱子上发出的声音。起初麦维紫也尖叫、乱跑,跑了一阵发现阿尔巴并没有追自己。阿尔巴只认定了麦维青追。
麦维青最后被父亲救回了屋才算沒有被顶到。但从此只要麦维青走出门,阿尔巴就做出顶人的姿势朝她奔来。父亲不得不加固了煤棚,严防阿尔巴跳出来。即便这样,阿尔巴在钉得只露出缝隙的煤棚里一旦看见麦维青出现,就会愤怒地把那些木条顶得嘭嘭响。
那个冬天我们家的小煤棚里就像囚禁着一头危险的怪兽。麦维青为了不招惹到阿尔巴,每天进出必须以武林高手才有的轻功,在阿尔巴还没有察觉到的时候就一闪身从院子里飘过。但不被阿尔巴发现几乎是不可能的,而且这只智慧的山羊有着超好的记忆力和超强的分辨力。羊毛胡同的很多人都弄不清楚哪个是麦维紫哪个是麦维青,有时候粗心大意的父亲也会把两人弄混淆,但阿尔巴对此毫不含糊。
母亲大人为了这样一只山羊又气愤又伤心,几乎气出胃病。她不停打嗝,让人误以为她有了牛的反刍功能。其实母亲的打嗝也并不完全是被阿尔巴气出来的,主要是麦维青,她借口阿尔巴对她的仇恨,死活不肯去煤棚旁边的厕所解决问题。想想也是,在一只山羊嘭嘭怒顶木板的气氛中,麦维青想要不屁滚尿流几乎是不可能的。对一个女孩来说这实在有损美貌和体面,麦维青于是理直气壮地跑到曹魏家上厕所。她每次上厕所就好像去了一趟遥远的莫斯科,要大半天才能回来。麦维紫嘲讽麦维青数九严寒的天,蹲厕所蹲那么久也不怕把某个部位冻成猴子屁股。麦维青回击麦维紫过分关心别人的某个部位小心眼睛会像癞蛤蟆那样鼓出来。那段时间家里争吵不断,母亲打嗝越来越响亮。好在冬天很快就要过去,堆在院子里的积雪已经开始融化,远处伊犁河的冰层也发出咔嚓咔嚓的开裂声,等到山上的雪也化得差不多的时候,麦场长就会带着他那恶梦一样的阿尔巴回到二台林场去了。
母亲显然过于乐观。孪生姊妹的关系已然越来越差,直至某个将春未春、将暮未暮的黄昏彻底决裂。之后想来那个黄昏多少是有些不一样的,前一天杏树上的花苞还怕冷似的紧缩着身子,一夜之间,它们就像爆米花那样爆炸开来,蓬松地缀满了枝头。也只有那样的时候我才惊讶地发现我们居住的羊毛胡同原来有如此多的杏树,它们几乎包围了每一座房子。
正是那样一个杏花初放的傍晚,阿尔巴又神奇地出现在了院子里。至于阿尔巴是如何出来的,至今是个谜,木条没有被顶断,因为木条足够粗到不可能被顶断。煤棚的门是从外面扣上的,阿尔巴的偶蹄瓣不可能伸出来拉开门扣。
当精心打扮的麦维青推开门,看见阿尔巴魔鬼一样站在院子里,她大吃一惊。她约好了要和曹魏去看电影,那个冬天曹魏显然和麦维青在一起玩的次数远远多过麦维紫。麦维紫失魂落魄却无计可施。她坐在镜子前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仿佛要去和曹魏看电影的是她而不是麦维青。在这场爱情的较量中,败下阵来的显然是麦维紫。我听见她在大门外的树篱下哭哭啼啼地问曹魏:“我和麦维青脸一样,胸一样,腰一样,腿也一样,为什么你选择她不选择我?”曹魏显然回答不了这个问题。两个性格长相都一模一样的人,其实选谁都是一样的。
那个傍晚麦维紫和我一起站在窗子前,把手抄在裤子口袋里不动声色地看麦维青站在门口和阿尔巴长时间地对峙。出了煤棚的阿尔巴像个逃出监狱伺机复仇的越狱犯,它内容复杂地站在那里,杏花的花粉让它打了个大大的喷嚏,一只夜莺受到惊吓突然从蔷薇的刺丛飞向高高的核桃树枝,并在那里悲鸣起来。那声音在夜幕中自有一种美妙而凄凉的感觉。
对峙一直在继续,约会眼看要迟到了,麦维青着急起来。没有人能把阿尔巴赶回煤棚去。平时除了父亲谁也制服不了它。而父亲那一刻不在家,他可能在老邱伯伯家喝酒,也可能在马忠义的菜铺子和人喧谎,还有可能在伊犁河边斯德克老汉的苹果园听维吾尔老人唱木卡姆,反正他一天到晚忙得很,忙得不着家。
其实也不是父亲忙得不着家,是母亲嚷嚷得他没法在家里待。父亲一年有三个季节生活在林场,只有到了冬天大雪封山之前才会回到羊毛胡同。常年生活在哈萨克人中的父亲看上去就跟个哈萨克人一样,脸色黑红,胡子拉碴,在饮食上喜欢吃羊肉喝奶茶。在穿着上父亲也习惯和哈萨克人一样穿羊皮大衣高帮皮靴,这样的服饰在山上看着挺不错,到了城市,简直像个不小心闯入文明社会的部落人。父亲浑身散发的动物皮毛味道,让母亲痛恨不已,在母亲看来那简直就是游牧部落野蛮文化侵入城市文明的一种表现形式。为了阻挡游牧部落进入我们家的文明生活,母亲恨不能像秦始皇一样修建起一道地域胡人的长城。父亲是在新疆出生的汉人,父亲身上,集中体现了新疆各民族的大融合。母亲不一样,母亲来自浙江,对这种融合非常排斥。真不知道当初她是怎么看上父亲并和父亲谈恋爱结婚的。
阿尔巴的出现让母亲有些高兴,她不想看见一个女儿心花怒放另一个女儿伤心欲绝。她希望她们能平均一下。但這怎么可能,麦维青才不想平均。她给曹魏打电话,接电话的是曹魏母亲,曹魏母亲告诉麦维青曹魏上班出门的时候把手机忘家里了。麦维青没有了办法,她不顾下午刚和麦维紫吵过架,跑去求麦维紫帮忙,她让麦维紫换上自己的衣服,而自己穿上麦维紫的。其实这样的方法以前就用过,根本骗不了阿尔巴。但麦维青认为至少可以引开阿尔巴的视线,哪怕只有几秒钟,她就可以快速地打开大门跑出去。曹魏在电影院等着她。她的爱情是如此重要又火烧眉毛,以至于她想出了这个愚蠢的办法。以后的日子麦维青一定为此后悔得要死。
我以为麦维紫是不会帮麦维青这个忙的,抛开曹魏不说,光是面对阿尔巴,就是一件极其冒险的事情,万一被阿尔巴顶到,那可不是好玩的。出乎意料,麦维紫答应了,她很快穿上麦维青脱下的大衣和帽子。麦维青则穿上麦维紫的,然后两个人配合着打开门出现在阿尔巴面前。阿尔巴的确被蒙蔽了一下,但很快反应过来,它绕过麦维紫,低头朝麦维青冲过来,麦维紫赶紧把麦维青推进门,她站在门口笑着对麦维青挥手:“我去帮你跟曹魏说一声吧,你去不了了,别让他大冷的天在那里白等。”麦维青看着麦维紫跑向大门,霎时脸色煞白,她已经预感到了什么,却只能恨恨地扎煞着双手。
阿尔巴顶不到麦维青,就去顶院子里的杏树,杏花被顶得飘飘洒洒落了一地,然后一阵风把花瓣零零碎碎地带向了远处。
不用说,那天晚上陪曹魏看电影的变成了麦维紫,麦维紫回来得很晚,她一进门我们就发现她眼睛发亮,脸蛋发红,嘴上的唇膏凌乱得像是被驴啃过。麦维紫对麦维青说:“我没有告诉曹魏我是麦维紫,电影院很暗,他把我当成你,他抱了我,亲了我,还摸我这里这里和这里。”麦维紫把手放在博格达峰一样挺立的胸部,然后是伊犁河谷一样柔软的腰部和帕米尔高原一样饱满的臀部。看来曹魏把她摸了个落花流水。
啪!麦维青打了麦维紫一耳光,极其响亮。“那是他把你当成了我。”麦维青说。
麦维紫问麦维青:“你信吗?”
麦维青哭起来。
麦维紫说:“鬼才信连阿尔巴都不会弄错的问题,曹魏会弄错。”
我也是这样认为的。
车出了城之后,我感受到了一种苍茫的味道。道路笔直地伸向远处黑色起伏的巨大山脉,路两边整排的银色沙枣树正在开花,我摇下车窗,闻到风中飘荡着沙枣花甜甜的迷醉的气息。想着天黑下来母亲可能会害怕,我想打电话告诉她不要一直坐在路边的大石头上等,赛里木湖边的三台是古代丝绸之路的一个驿站,至今仍是过往车辆的休息点,如果是冬季,那里的一切都被冰封着,什么生活迹象都不会有。但这个季节应该有临时的饭店,有简易棚子搭成的奶茶馆,附近也应该有零星放牧的哈萨克人和放马的蒙古人。找个避风的地方坐着等我应该不难。
我摸出手机,想想又没打,我还在生气之中,还没有心平静气地原谅母亲。母亲一向偏心姐姐们,她为她们操碎了心却从来不操我一丁点的心。比如现在她就根本不担心我一个人这么晚了在如此路况复杂的山道上开车安不安全。车过芦草沟再往前,就进入了果子沟,那条飘带一样的盘山公路,拐弯连着拐弯,就算是白天开也要有超高的驾驶技术和敏捷的反应才行。
“你看上去比她们稳重。”母亲总是这样说我。母亲话里的意思其实是“你看上去比她们强壮”。父亲不在家的时候,家里的力气活母亲都叫我,从来不会叫孪生姐妹。不过也有个别时候母亲说我稳重是出于真心实意。母亲真心实意地认为我在爱情上比较稳重,不像姐姐们那样争先恐后。只是这稳重听着多少包含了迟钝的意思。我今年二十八岁了,连男朋友都没有一个。母亲见了羊毛胡同的人就大声嚷嚷,说不是她不关心我,实在是皇帝不急太监急。依我看太监也没怎么急。我二十六岁的时候母亲才潦草地张罗着给我介绍了第一个相亲对象,那人的脑袋圆得令人吃惊,嘴也大得出奇。如果和他亲嘴,那简直就像是和一条鲶鱼在亲嘴。接下来的第二个,不及我高,鼻翼两边布满了雀斑,怎样看那张脸都像是一枚鸟蛋。第三个长相还算平整,我们一起去伊犁河边吃烧烤,他用间距很大的门牙咬下半个烤土豆一门心思地咀嚼,往下咽的时候,两个眼珠子一起转到左上角。我赶紧把水递给他怕他就此噎死。前两年老邱伯伯给我介绍他的侄子,他的侄子在江苏工作,江苏和伊犁是援建关系,小邱是作为人才来支援新疆建设的。支援的内容不包括大龄女青年,但小邱对伊犁倾注了无比的热情,连带着这一块也想支援一下。于是我们在长辈的安排下见了面。前两次见面天气还不热,小邱穿得衣冠楚楚,看不出什么,我只观察到他的脸比我白,下巴上好像没有胡子的踪迹。第三次见面,天已经热了,小邱穿着休闲的七分裤和短袖体恤,我发现他但凡暴露在外的部分都比我白嫩不说,还连汗毛都不长一根,由此及彼,我推测他的身体版图基本属于不毛之地,也不知道他是如何排毒的。一个大男人,比女人还白还细皮嫩肉,这也太让人受不了了。反正我是无论如何不会让这样的人触碰我的。
我的每次相亲都以失败告终,弄得我整个人周身弥漫着一种失败的气息。母亲不仅不安慰,还数落我挑三拣四:“那啥,你自己长得又笨又粗,还嫌别人不长汗毛不长胡子。”
母亲这话刺伤了我的心,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有点怀疑,有点沮丧,如果说我们家是一群羊,那我简直就是一群羊里的一只骆驼。我想不明白为什么我会长成这样。父亲糊弄我说我生得晚,转基因食品吃多了,把基因都吃变了,所以就长成了这样。
父亲是一个爱开玩笑的人。他宣称自己在林场的某年某月某日看见过飞碟。“飞碟的形状看上去有点像哈萨克人的毡房,顶是尖的。”由此我确定父亲看见的就是哈萨克人的毡房。他喝醉的时候可以把凳子看成羊,把羊看成烫了卷发的母亲。夏天如果一只蚊子叮在他胳膊上,他就一动不动生怕打扰了嗜血动物的美餐。我和父亲上街,他会指着刚走过去穿牛屎黄裙子的女人说那是他们林场副场长阿迪力家的奶牛,他看见过那只奶牛的一只蹄尖是裂开的,而这个女人脚上的一只皮鞋鞋尖也是裂开的。“她肯定是为了修她的蹄子才跑到城市里来的。”父亲的话让我大笑不止。母亲听不出这些话有什么好笑,她会用现实主义语言把父亲臭骂一顿。
在一个稍微宽敞的地方我停下车,摇下车窗休息了一会。我穿着一件白衬衣,冷风吹得我发抖。我赶紧把卫衣套上,然后摸出手机给母亲打电话。电话那边很吵,似有音乐歌舞的声音。我告诉母亲我已经到二台了,母亲说她被人拉着跳黑走马呢,手机就要没电了,为了节约电就少说两句吧,等我到了三台再给她打。然后母亲干脆地挂断了电话。
天哪,我没有听错吧。这个疯婆子,我不远万里地赶来接她,她却在跳黑什么马。这简直是在开玩笑吧!
我真想调转车头往回开。我看了看四周,发现我停车休息的地方刚好是一个岔路口,我认出往右的那条石子路,沿着西伯利亚红松林一直往里开,就是父亲工作过的二台林场。父亲在那里工作了一辈子,直至退休。父亲要离开林场前我们全家去玩过一次,那时麦维青和麦维紫的关系稍有缓和,全家人终于可以坐在一张桌子上吃饭了。自打麦维紫偷梁换柱约会曹魏后,我们家就再没有和和气气坐在一起吃过饭。尤其麦维紫宣布和曹魏的婚讯时,麦维青撂下一句话:“我会死在你们婚礼上的。”这句话让全家人惊恐不已,包括麦维紫,她知道麦维青真会那样做,因为在某段绝望的时期,她也打算那样做过。她们彼此了解对方,就像了解自己。
为了消灭这句话,麦维紫和曹魏不得不取消婚礼,但他们不会取消结婚,否则扬言要死的就会变成麦维紫。这是一个多么令人头疼的问题,曹魏不可能劈成两个。麦维紫和麦维青也不可能合成一个。母亲痛恨自己的生殖系统简直就是一个魔术大师,一下子从子宫里变出了两个一模一样的女儿,而她们原本应该是一个——直到生产的时候,母亲都以为是一个。当友谊医院的古丽热古丽医生抱出一个,惊呼还有一个的时候,母亲当那是幽默的维吾尔医生在跟自己开玩笑。因为事先没有思想准备,手忙脚乱中大家没有记下哪个是先出来的。所以麦维青和麦维紫没法分清谁是姐姐谁是妹妹,她们从来都只称呼彼此的名字。我则称呼她们姐姐们。
我的姐姐们是如此地难以平衡。为了不刺激到麦维青,在母亲大人的周密策划下曹魏带着麦维紫悄悄地做贼一样去南方旅行了一圈。麦维青因为婚礼的取消,也就没有了死在婚礼上的前提条件。但全家人无论怎么劝她都不起作用。在曹魏和麥维紫出去旅行的那段时间,她整天站在地图前看那些小圆点。“他们应该到这里了。”她用笔在那里画一个X。“他们应该在这里停留一天。”她用笔再画一个X。一个月后,曹魏和麦维紫返回羊毛胡同的时候,一张中国地图已经被麦维青画得遍地是X了。
因为担心麦维青会一直深陷仇恨不能自拔,母亲打算像斯德克老汉那样卖掉羊毛胡同的房子搬到别处去住。但麦维青坚决不同意。父亲不置可否,我则站在麦维青一边。我舍不得摆满了夜来香、天竺葵、玻璃海棠和蓝色鼠尾草的廊檐,还有带刺的蔷薇树篱,我把它们全部归纳到我名下,每天浇水、修剪,乐此不疲。麦维青对花草不闻不问,那段时间她最愿意干的事情是待在厨房里做饭,她不怕麻烦地做回族人的凉皮子、面肺子,做维吾尔族的拉条子、薄皮包子,她也做锡伯族人的南瓜饺子,甚至做了母亲大人爱吃的椒蒿鱼。麦维青做鱼,她把鱼头剁掉,使那鱼看上去像个鬼。也不知道她是咋想的。
麦维青以前可是从不喜欢进厨房的。她其实也不是喜欢上了进厨房,而是喜欢上了厨房的那扇窗子,这扇窗子怎么看都像是当初的苏联人为克格勃特意设计了监视人用的。从那里刚好可以看见曹魏家院子的全景。麦维青每天站在窗前一边做饭一边观察后面院子里的一举一动。她看见麦维紫和曹魏出双入对,气得胸部鼓得高高的,仿佛她的乳房里鼓满了毒汁,它们饱胀着,把她撑得又好看又恶毒。
那段时间我们每天吃着麦维青充满仇恨做出来的饭菜,弄得不是胃疼就是肚子痛,有时候还会牙痛,舌头生疮,口腔溃疡。麦维青在饭菜里加了过多嫉妒的胡椒粉,仇恨的辣椒面,酸不唧唧的洋柿子酱,蒸出来的馒头也散发着发酵的失望之情。我们吃了这些饭菜之后不知不觉也沾染了这种坏情绪,全家人时不时地吵架生闷气。有几次我把吃剩的饭菜倒给羊毛胡同的流浪狗吃,流浪狗吃得狂吠不止见人就咬。有一回麦维青做了一盘由生洋葱和辣椒以及西红柿香菜组合成的凉拌老虎菜,父亲吃后不停地跑厕所,他说这简直是在吃仇恨,辣着进去,辣着出来。
我们家厨房的味道顺着风就飘到了曹魏家的院子里,我确信他们一定从中闻出了什么,这内容复杂的气味足以让曹魏荷尔蒙减退,让麦维紫内分泌失调。麦维紫结婚后一直不怀孕就是最好的证明。
我们一家去林场玩的时候,麦维青已经和魏宁结婚,但她和麦维紫依旧处于互不说话的状态。麦维紫拉着曹魏去骑马,麦维青拉着我去捡蘑菇,她没有让魏宁跟着我们全家一起去林场。魏宁是个军人,宽肩阔背,站姿挺拔得像一棵白杨树,长得也比曹魏帅。魏宁在昭苏边境上带兵。不知是部队纪律严明还是别的原因,我们很少能见到他。很多时候他都处于一种不存在的状态。
那天我和麦维青在树林边缘看见了阿尔巴,这只山羊翘着胡子看了一眼麦维青,继续低头吃它的草。阿尔巴显然老了,毛没有以前那么雪白,头上疙里疙瘩鼓出来的硬包也没有以前那么狰狞,就连身上的骚臭味也没有以前浓了,而且明显的,它的记忆力衰退严重,已然忘记了烂苹果的仇恨。林场拴着的一条大黑狗扯着链子远远地朝阿尔巴狂吠个不停,看得出这两个家伙一定有过节。麦维青跑去拿了一块羊骨头扔给大黑狗,然后解开狗链。接下来,大黑狗把阿尔巴追得满山乱跑,一头摔下山崖。
受伤的阿尔巴不得不被宰掉。
“要是早点把阿尔巴宰了就好了,那样嫁给曹魏的就会是我而不是麦维紫。”麦维青说。她都和魏宁结婚了,还对阿尔巴耿耿于怀,这也太没意思了。
麦维青那天心情恶劣,走路的时候一脚踩到了一泡刚拉出来的稀牛屎上,麦维青一边在草地上蹭着鞋子一边大声抱怨牛不该随地拉屎。我让麦维青小声点,但麦维青不想小声,她从一泡牛屎开始,追根究底一直抱怨到牛主人身上去。我不想和麦维青争论,她是姐姐,而且以她的蛮不讲理,十个我也争论不过。
但是在父亲脑干出血昏迷不醒、是否送ICU抢救的问题上,我和麦维青发生了激烈的争执。我知道父亲脑干出血量比较大,就算是抢救回来了,很可能也是一个只能躺在床上的半植物人。但我做不到看着父亲死。麦维青则认为没有必要抢救了,就这样让父亲死去未尝不是顺从天命。麦维青是个兽医,对那些看上去没有多大希望的牛羊,她总是能够干脆果断地放弃它们。摔坏了腿的马,她让牧民直接拉到屠宰场去。“一匹不能奔跑了的马,活着也跟一头猪没有什么区别。”听听,这是一个多狠心肠的兽医。
当兽医得知我没有听从她的话,给父亲做了气管切开,上了呼吸机,她大骂我是个不长脑子的苕子,是个被驴踢了脑袋的蠢猪,我则回敬她活该被麦维紫抢走了曹魏,“我要是曹魏我也不会选你”。我的这句话让麦维青哭了好几天,父亲死都没见她怎么哭过。
在父亲的问题上,麦维紫和麦维青一致,但基于她们的敌对关系,麦维紫没有公开站在麦维青一边,但也没有站在我一边,她模棱两可,态度模糊。而母亲,这个就知道钱钱钱的财迷老婆子,想起来就让我怒火中烧,她在孪生姐妹的暗示下麻利地在出院单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那名字怎么看都像一只竖着尾巴的毒蝎子。母亲这样做简直就是等同于谋害亲夫。不是吗,她伙同孪生姐妹瞒着我把父亲从医院接出来,六天之后父親就死了。如果留在医院,父亲是不会死的。
想到这些我的心疼起来,眼泪开始往下流。我趴在方向盘上哭了一阵,平稳了一下情绪后,启动汽车继续往前开。一路都是上坡,拐弯越来越急,我得不停地打方向。终于到了松树墩,这里是公路的最高海拔,接下来就是长长的大下坡,刹车将被踩得发烫,冒出白骨精一样的青烟。我想起白天到达这里的情景,赛里木湖突然铺展在眼前的巨大无边的蓝,会让人怀疑自己旅行到了天上,而现在是黑夜降临之际,一袭黑罩袍从山顶罩下来,我左边的赛里木湖变得墨汁一样浓黑,右边的山峰则狼牙一样交错狰狞。我是第一次在晚上独自一人开车经过这里,心里不免有些发慌。
沿着黑黝黝的湖岸开了一段,我突然看见车灯照亮的前方有个影子魔鬼一样地乱舞,我吓得跳起来,差点把车开到路下面去。传说赛里木湖有水怪出没,水怪可以吃掉一头骆驼,湖边一堆堆的白骨就是水怪留下的。我壮着胆子往前开,开近了,不是水怪,是一个穿警服的人站在路边手舞足蹈示意我停车。见鬼,这样的地方,大半夜的,也有警察查车?弄不好是一个假扮警察的杀人犯也说不定。我犹豫了一下,一踩油门,加快速度把此人甩在了黑暗中。
开出两里地,想想不对,刚才在松树墩,看见过一辆警车停在路边,我以为司机开盘山公路开得头晕,停车休息一会。看来是车出了问题。如此洪荒的地方,我如果不去搭救,他说不定会被水怪吃掉。
我调转车头往回开,车灯下远远看见警察站在公路中间,两手举枪,瞄准我做射击状。
我可不想被击毙。
我停下车,摇下五分之一车窗。警察收起枪,朝我一个立正、敬礼,“中华人民共和国新疆维吾尔自治区伊犁哈萨克自治州公安局二分局驻二台派出所所长苏力坦,警号XXXXX”。号称苏力坦的警察大声地一口气说完了这么多词,看来这个在高山上生活的哈萨克警察肺活量不小。我的车灯探照灯一样照着他,他满身的尘土都在发光,这使我没法看清楚他的脸。
“上来吧。”我对他喊。风一下子就把我的声音吹出了十里地。等他坐进车里,我立刻闻到了他身上带着高山夜晚从天而降的冷的味道,以及父亲身上熟悉的哈萨克人的味道。
“良心還没有泯灭嘛,知道回来捡我。”苏力坦说。
“知道我回来捡你还持枪瞄我。”我怒气冲冲。
“不那样你会停车吗?”
“我不是调头回来了吗?”
“不是没开枪吗我?”
“和开枪也差不多了。”
“枪里没上子弹我。”
“我咋知道你没上子弹。”
我们一直吵到三台。
我在三台的古驿站附近停下车,摸出手机打母亲电话,母亲的手机处于关机状态。
苏力坦也摸出手机打电话,对方显然也是关机。
“你这个时候跑这鬼地方来做什么?”苏力坦问。
“你呢?”我反问。
“赶来搜救一个可怜的老太太我。”
苏力坦说话喜欢和所有的哈萨克人那样主语倒置,他总是把“我”这个词放在句子的尾巴上,听上去怪怪的。这种句式也是父亲常用的。
苏力坦告诉我三小时前派出所接到一个老太太的求助电话,老太太说自己退休后成了个老废物,女儿们嫌她消耗粮食和布匹,哄骗她说带她去旅行,结果她们把她塞进车子绕了一大圈,然后将她丢在荒野里自己开上车子跑得无影无踪了。
“没见过这么灭绝人性的女儿我。”苏力坦说。
我捂住脸不敢抬起头来。哦,母亲大人,这也太荒谬太滑稽了吧。这么天大的玩笑你也敢开,我该怎样替你收场才好。
我和苏力坦把三台为数不多的几座房子全敲开问了一遍,这些临时的饭馆奶茶馆没有任何人在天黑前看见过有个孤零零的老婆子坐在大石头上吹风。我向他们打听附近有没有什么地方今天晚上在聚众跳黑走马。他们说黑走马啊,那是哈萨克舞,应该是在哈萨克人的毡房里吧。开春之后哈萨克人和他们的羊群陆续上山,毡房分散在隆起的山脉间,白天放眼就能看见,但是晚上,世界黑得像是被熊吞到了肚子里,想要找到那些毡房简直是不可能的事。他们建议我等月亮出来了再说,天山的月亮大如玉盘亮如白昼,一根针丢了都能找到,别说是人。
等月亮出来显然是个明智之举。但苏力坦有些着急,他担心这样月黑风高的晚上,一个可能患有痴呆症、多疑症、妄想症的孤身老太太,处境肯定危险。没办法,我告诉他真相后这个学识丰富的哈萨克警察就坚定地认为我母亲有诸如此类的问题,至少有这样的倾向。我越解释他越认为我没人性。他指责我这个做女儿的既不着急,也不担心,还对母亲抱怨连天,充满嫌弃,作为警察他是满怀正义的,必要的时候他有可能起诉我虐待老人。我被苏力坦教育了一顿,哭笑不得。他也太不了解我母亲了。母亲惯用的伎俩就是假装得可怜巴巴的,关键时候其实狡黠得很。就拿父亲脑梗抢救的事来说,医生宣布父亲基本没希望度过危险期,但不抢救,很快就会死去。母亲悲伤万分但又不同意送父亲进ICU,因为ICU有一部分进口药极其昂贵且不能报销。母亲退休前在单位是做财务的,不用电脑也能把账算得清清楚楚。她在脑子里飞快地计算了一下,就大致得出了能报销和不能报销的钱数。这个数字会导致我们家的收支明细表变成红色标记的负数。母亲不想负数,她找了个既能保住面子又让人无法反对的理由不把父亲送进ICU,她说人之将死,如果在身体上这里切一个口子,那里插一根管子,到了阴间也会伤痕累累,继续受罪。她是绝不允许麦场长体无完肤地去阴间的。
母亲的理由让我惊讶得下巴都差点掉下来,我多么清楚母亲大人其实压根就不信这一套,母亲是个坚定的无神论外加唯物主义者。我们还住在羊毛胡同的时候,有段时间房门不知什么原因经常在我们眼皮底下莫名其妙地自动打开,我惊呼这门像鬼,母亲把我一顿臭骂,她说人死了埋在地下被虫子吃得一干二净,人肉最后都变成了虫子身上的肉,难道那些肉嘟嘟的虫子就是鬼吗?母亲的说法让我见了虫子就大骇,就毛骨悚然。
母亲不仅不信鬼,也不信神,麦维紫结婚多年不怀孕,曹魏母亲不惜坐火车跑遍了全国各大名寺烧香拜佛,母亲讥称她是“米烂了”。“米烂了”是评剧《小二黑结婚》里装神弄鬼的三仙姑,这个外号用在曹魏母亲身上多少有点损。母亲还把曹魏母亲从灵隐寺请回来的送子观音咚地扔进垃圾桶,在母亲看来曹魏母亲这些迷信的做法是对她女儿的羞辱。而在曹魏母亲看来,对菩萨不敬,下一世是要入畜牲道的。母亲嘲笑曹魏母亲:“没有下辈子,有的话请指给我看呀。”曹魏母亲回敬母亲:“我不能指给你看明天的太阳,并不等于明天的太阳不存在。”两个老婆子吵起架来都蛮有水平的。
母亲自认为没有冤枉曹魏母亲,曹魏母亲确有几次流露出抱怨,她含蓄地叹息,说如果娶的是麦维青,她可能早抱上孙子了。在我看来也未必,麦维青和麦维紫外部结构相同,那么她们的内部结构,相同的概率其实也是蛮大的。后来的事实证明的确如此。麦维青结婚后也一直没有怀孕,并因为不怀孕的问题最终和魏宁离婚。不过我多少有点怀疑麦维青的不怀孕是有意而为之。麦维青在曹魏死后毫不纠结地和魏宁离了婚,然后把自己穿戴得像个丧夫的寡妇。她瘦了很多,面部线条显出硬朗的阴影,眼睛里也不再有光亮,还出了一次严重的医疗事故——曹魏死的那个春天,二牧场的牲畜发生了疫病,畜牧局派麦维青下去控制疫情,她心神恍惚地给那些病恹恹的羊配药,结果药的剂量用得太大,配成了牛的剂量,导致许多羊悲惨地死去。大家以为她是因为离婚倍受打击,其实倍受打击的人应该是麦维紫才对,但麦维紫好像并没有怎么倍受打击,她照常上班,照常睡觉,照常逛街,照常在汉人街的小吃摊上大吃她喜爱的凉皮子,并且放很多辣椒,辣得嘴唇像俄罗斯红肠一样。倒是麦维青,曹魏死后因为医疗事故她被下调到了二牧场的兽医站,被贬之后的麦维青生活得苦不堪言,她每天拉着脸往牛的屁股上打针,捏着鼻子掰开马嘴看马的舌头,有一次被马踩了一蹄子,刚好踩到脚背上,骨头被踩裂缝了,麦维青单脚跳了好几个月才恢复到正常行走的状态。
那段时间麦维青可真够倒霉的。
我自然不会拆穿麦维青的假装不孕,一方面怕她骂我,一方面是同情她。我也没有拆穿母亲的阴间说,我得给她顾面子。但我暗地里和母親使着劲。我签字把父亲送进了ICU,虽然我清楚地知道回天无力,但我不能眼睁睁看着父亲在我面前死去而什么也不做。父亲是一个乐观又坚强的人,几天之后出乎医生意料父亲度过了危险期,但一切没有变得好起来,只是维持着一种不生不死的状态。亲爱的父亲大多数时间都在沉睡,偶尔会睁开眼睛,无神地瞪着一个地方长时间地看,那是一个遥远的我所不知道的地方。这让我无比心疼又无可奈何。
当母亲得知父亲可能在医院不死不活延续两到三年甚至更久,每年光护理费就是一个庞大的数字,而护理费同样是不能报销的时候,母亲立刻哼哼唧唧哭起穷来,她把存折翻开递到我面前让我看,说家里的钱都被麦场长吃肉吃掉了。谁都知道麦场长是个肉食动物,一顿没肉都活不下去。如果麦场长不是这么爱吃肉,家里多少还是可以省下点钱来的。
想到父亲躺在那里,永远也不可能坐起来吃肉了,我就悲从中来。见我阴郁着脸,母亲立刻变得委婉起来,母亲说这也不能怪麦场长,麦场长常年生活在高寒地带,不吃肉怎么能御寒。再则,山上根本没有蔬菜可吃,麦场长的肠胃已经无法习惯蔬菜了,每次回家一吃蔬菜就不停放屁,弄得家里空气严重污染。
我是不会中母亲圈套的。我提出既然存折上没有钱,那其实我们完全可以把羊毛胡同的房子卖了。我们现在住在高楼里,羊毛胡同的房子空着也是浪费。
母亲猝不及防,口头上答应卖房子,回头却想出了新花招,她告诉我房产证找不到了。等我费九牛二虎之力终于补办了房产证,她又说户口本丢了。等我户口本也补办好了,她没辙了,她说她想回羊毛胡同再看看那座老房子,在那里住了那么多年,她心里是如何如何地不舍。“卖房子就像卖掉自己的一段人生。”母亲期期艾艾地说着令人感伤的句子,但我毫不心软,我冷眼看着母亲在老房子里走来走去,因为没有人住,花园里长满了杂草,蔷薇树篱疯长到一人多高,葡萄藤蛇一样趴在地上爬伸得到处都是。的确是满目凄凉。后来母亲进了客厅,索性靠着冰凉的壁炉哭起来。她说她舍不得这些物件被别人使用,谁知道新房主会不会爱惜它们?我觉得母亲真是虚伪极了,当初我们搬去电梯楼房,她还想把这里的房子租掉呢。母亲是个现实主义者,她才不想让房子白白空在那里不产生利润。最后没有租的原因是麦维青反对,她才是真正舍不得这所房子的人。而母亲在搬离羊毛胡同的时候简直可以说是欢天喜地,她嚷嚷着自己早就住够了这个乱糟糟的乡下一样的破地方,那群鹅整天叫得吵死人不说,胡同的路面也坑坑洼洼似乎从来就没有平整过,再漂亮的人走上去也像瘸子一样高高低低。加之一刮风羊毛胡同就尘土飞扬树叶乱飘,每个人都得眯着眼走路,不清楚的人还以为那是在微笑呢。母亲痛恨自己竟然在这样一个地方将就着生活了大半辈子。
母亲突然爆发的对羊毛胡同的留恋相当可疑。从老房子回来后她就悲伤过度,宣称自己血压升高,心脏乱跳,失眠,便秘,牙疼。见我不为所动,她把悲伤升级到不吃不喝,最后低血糖,头晕,差点昏倒在地。
“父亲已经这样了,难道你要把母亲也送进医院吗?” 麦维青和麦维紫一起责怪我。在这件事情上她们绝对是和母亲串通一气的。
房子最后没有卖成,不是我妥协,为了父亲我是不会妥协的。主要原因是卖房的一些法律程序比较复杂,父亲处于植物人状态,不可能坐起来在卖房协议上签下自己的名字。如果要卖房,律师说必须等父亲死后,作为遗产才能卖。
这都什么狗屁法律。
苏力坦如果知道我母亲的种种所为,不知道他还会不会在这里义正词严地跟我讲大道理。我嫌他像个太平洋警察一样管得可真够宽的,但此时此地,如果我不想一个人惊恐地待在黑暗中,就必须寸步不离地跟着他。可是我发现跟着他其实比独自一人更恐怖,他说起发生在赛里木湖边的一桩凶杀案,并热情地带我去实地查看。那是湖边的一座空房子,黑咕隆咚,如魔鬼开设的旅店般一声不吭地立在那里等着我们走进去。苏力坦摸黑找到死者的位置,并站在那个位置上向我演示死者当时的姿势——肩膀斜靠窗框,反背着手,面朝湖水,脸上是做梦一样的表情。死者很可能在那里站立了几个月,日日被大风吹着,吹成了干尸。经过的车辆并没有发现什么不对劲,没有人会觉得一个站在窗口看风景的人有什么好奇怪的。大家都以为那是一个在赛里木湖短暂停留的旅行者。苏力坦途径此地时只看了一眼站在窗口的人,就觉出了不对劲,直觉告诉他那个人怎么看都像是一个没有生命体征的人。他停下车向那个人招手,吹口哨,扔牛粪,扔石子,那人均无反应。苏力坦于是上楼,近距离地看见此人背部插着一把刀。
为了破案,苏力坦曾独自在这座空房子里睡过一晚上,冷得受不了的时候,他就用地上的羊粪点火取暖。
我打开手机电筒,看见脚下的确是一层地毯一样柔软的羊粪蛋子。这没什么好奇怪的,空房子是勘探队废弃多年的简易楼房,据传赛里木湖湖底有石油,勘探队在这里忙了好一阵子,什么也没有忙出来,最后留下一座被风吹得歪歪斜斜的空房子走了。勘探队走后空房子成了来往羊群的临时羊圈。有几次我坐车途径此地去乌鲁木齐,看见空房子每一扇裸露的窗口都有羊头伸出,这些羊头正无限迷醉地欣赏着西天落日。那缓慢的落日,在寂静的山峰之上长久地停顿着,仿佛永不会落下去。
苏力坦遗憾两年过去了这个案子至今没破。当时刑侦大队的人推测凶手很有可能逃往了人口密集的内地城市,但苏力坦不这样认为,他怀疑凶手十有八九就隐藏在这连绵起伏的天山深处。对一个想要逃避恢恢法网的人来说,还有什么地方比这里更理想呢?苏力坦曾抓获过一个杀警越狱犯,此人从拜什墩监狱逃出来,混迹哈萨克人中放羊。因为在山上生活了十几年,皮肤被高海拔的紫外线晒得黑红,再加上留了大胡子,穿着光板羊皮袄,说一口阿勒泰部落标准的哈萨话,还会用哈萨克人传统的方式驯养鹰,就连哈萨克人都以为他是正宗的哈萨克。但苏力坦识破了他。
“你是怎么识破的?”我相当好奇。
“凭感觉。”这个长相潦草的黑脸警察颇为得意。
我撇撇嘴。他以为自己是长着触角的虫子?光靠感觉就能知道天下不下雨,食物在哪个方向,要交配的对象躺在哪片叶子上叉着腿睡觉?我在心里叽咕着但没有把这些话说出来。
出了空房子,我赶紧钻进车里。苏力坦站在车外抽烟,烟头被大风吹得鬼火一样一明一灭。此时东边天空已经泛出白光,很快,一轮将圆的月亮,巨灵一样,从茫茫中升起。大地上的一切依次从黑暗中显形出来,山是山的形状,水是水的样子,平静而巨大的赛里木湖明晃晃的,看上去像是月球表面的一部分。置身其间,我一时恍惚,忘记了自己为着什么来到这里。
十岁那年,父亲带我到二台林场,我在林场玩疯了,满山追羊,和小牛顶架,拿石头扔一匹暴烈的马,偷拔护林人养的老鹰身上的羽毛时差点被老鹰一翅膀扇晕。一个下午我去林场小卖部买酸奶疙瘩,小卖部包着白头巾的哈萨克老婆子突然抓住我的手,我还以为她要咬我呢。她嘴里嚼着茶叶盯着我长时间地看,然后“外——外”地发出感叹,她用哈萨话说了句什么,我听不太懂,她好像是说我是他们的哈萨丫头,也好像是说我长得像他们的哈萨丫头。我鼬鼠一样扭着身子挣脱了她,跑回去的时候刚好看见父亲带着林场的人把一只头上长着庞大鹿角的雄鹿按倒在地,他们用钢锯把鹿角锯了下来,“这样它就不能和别的雄鹿打架了。”父亲说。受伤的雄鹿因为没有了森林一样的鹿角狂怒不已,它扯着绳子一圈圈奔跑,迎着风向嗅着远山的气息呦呦地鸣叫。最后鹿挣脱绳索,四只蹄子腾起旋风一样的紫色烟雾狂奔而去。
这个月光之夜,在一片明晃晃的草地上,我看见了一只鹿。我毫不怀疑它就是多年前逃跑的那只鹿。那只无视时空法则的鹿,我曾想象它停留在羊齿叶与飘忽不定的铃兰花之间,走在空气流荡、清泉潺潺的山谷,此时,它穿越一切的目光和我静静地对视着。
我摁了一下汽车喇叭,鹿不见了。
也许并没有什么鹿,只是月光的如幻泡影。
苏力坦提议由他来开车,他嫌我把车开得比拖拉机还慢。外面风大,我不想下车,一抬腿把自己从驾驶座挪到了副驾驶座上。苏力坦坐上车后一个快速掉头沿着赛里木湖往西开去。他把车开得像得了疯牛病的牛。刚才在一座毡房前我们差点被人当成偷羊贼,主人放出狗咬我们,那可是和狼一样凶猛的大狗,扑咬的方式也接近狼,直接朝喉部下口。蘇力坦一脚踢得狗嗷嗷惨叫。亏得他穿着警服,才避免了一场误会。
这个晚上我们经历了一次又一次被狗追咬的惊险场面,问遍了附近所有能找到的毡房也没能问到母亲的丁点消息。我又累又生气,就算手机没有了电,母亲也完全可以借别人的手机给我打个电话的嘛。何至于让我这样目标全无地瞎找。时间已经是后半夜,疲惫像月光一样浸透到了我的骨头里,我又冷又瞌睡,旁边这个不长眼的家伙丝毫没有把衣服脱下来给我御寒的意思。我只能把母亲的羊毛披巾裹在身上,平日里我是不屑于裹这种东西的,弄得跟俄罗斯贵族似的。但母亲大人对披巾很是热衷。她的肩上永远裹着各种质地的披巾,冬天是厚羊毛的,春秋是薄羊毛的,天稍微热点的时候是纱的麻的,再热点的时候就变成网眼的或镂空花样的。其实母亲跟俄罗斯贵族边都沾不上。原先我们羊毛胡同里住着一家俄罗斯人,我们这儿的俄罗斯人基本都是一百年前流亡中国的白俄贵族的后代。到了伊宁后这些贵族变成了面包师,修琴师,做鞋匠,裁缝,伊犁河上的打鱼人,但仍不失风度地保持着一些贵族遗留下来的习惯,比如男人穿干净的衬衣,喜欢手风琴。女人喜欢胸针和披巾。母亲看着人家的样也学了起来,真算得上是蹩脚的模仿秀。
“老太太明明说她就在古驿站附近的。”这句话苏力坦隔一会说一遍,说了不下十次。他一手开车一手点烟,点燃吸了几口,发现我用眼睛瞪着他,他有些气恼地把烟扔了。
“我母亲说的附近,一般所指广泛。”我提醒他。
“广泛到什么程度?”
“有可能指整个赛里木湖。”
“外——外!你知不知道整个赛里木湖面积四百六十平方公里,开车绕一圈要好几个小时。”苏力坦大幅度地摇晃着脑袋,像一只动物那样表达着自己的不满。
我突然想到麦维青她们发在朋友圈里的照片,打开手机来看,照片背景里有栈道,还有尖顶的小木屋。
苏力坦抢过手机看了一眼,调转车头往栈道方向开去。
车子在明晃晃的月光下行驶在荒凉的公路上。半小时之后,我又一次看见那只顶着一头森林一样庞大鹿角的雄鹿站在湖边。水光和月光让一切虚幻迷离。
“鹿。”我说。
“哪?”
“那。”
“没看见。”
“你视力有问题。”
“你智商有问题。”
我不想和黑脸警察吵,闭上眼眯瞪了一会儿,睁开眼刚好看见发白的松木栈道在月光下虚与委蛇地向远处爬伸。栈道两边,散落着几座民族风情的小木屋。很明显,这里是一个旅游住宿点。
母亲果然在这里。我们才一问起,大家就知道我们要找的是谁。“那个是你的母亲?外——外!醉得找不到自己的房间。是我把她扛回去的。”领我们去的哈萨克女人包着头巾,系着花围裙,她喜欢像牛那样拖长音调慢吞吞地说话。我跟在她后面往山坡上走,她硕大的牛一样的屁股挡住了我的视线,我感觉自己是在跟着一头花母牛走。我一边走一边向这头花母牛道谢。
我们走进母亲房间的时候花母牛穿着皮靴的大脚把木屋踩得地震一样摇摇晃晃,就算这样母亲也没有被吵醒的意思,她躺在舒适温暖的大床上,睡得呼啦呼啦的。小屋子里酒气熏天,看来母亲确实喝了不少酒,这让我颇感意外,我没怎么见过母亲喝酒。我只见过她凶悍地不许父亲喝酒。她把父亲偷偷拿回来的伊犁大曲倒进羊毛胡同那群鹅经常玩泥巴水的地方,结果鹅全疯掉了,在泥巴水里打起了群架。它们用喙揪扯对方身上的羽毛,张开翅膀狠扇对方的耳光,伸长脖子大声鸣叫,弄得羊毛胡同鹅毛乱飞,一片喧闹。后来鹅突然贴着地面低低地飞起来,飞出几百米,落下来欢叫一阵,又继续起飞。几次之后,就飞得看不见了。鹅主人麻合穆提骑着摩托车,追到伊犁河那边察布查尔锡伯族县的胡麻地里才找到了鹅。
母亲一直睡到第二天快吃中午饭的时候才醒来。她一睁开眼看见我裹着她的披巾就嚷嚷起来:“那啥,你怎么给我带这条灰不拉几的披巾来。”
我一听就来气,“不是说在古驿站附近吗?这里离古驿站足足有一百公里。不是说被女儿抛弃荒野了吗?结果呢,你在月光下喝酒跳舞,呼吸着牛奶一样的空气,享受着浪漫温暖的小木屋。看我下次还来管你。”
“你看见的,她们都跑得不见了人影,还带走了我的钱夹和身份证。我又生气又害怕,胡大诶,我还能怎么办嘛。”母亲说。
“那你就打电话报假警?你知不知道这样做足够拘留你了。外面那个黑脸警察正拿着手铐等着你呢。”
我的嗓门不小,在露天草地上烧茶的花母牛转过身来朝我们敞开的房门张望。过了一会儿,她送了一壶热茶过来,还带过来两只满是酒味的油腻腻的玻璃杯。花母牛的这壶茶避免了我和母亲即将发生的一场争吵。我用热茶烫了一遍杯子,给母亲和自己各倒了一杯。
苏力坦看见我母亲后有点哭笑不得,他现在应该清楚我母亲是怎样一个不老实的人了。母亲当然不会是他想象中的可怜样,她穿长裙短靴,抹口红,涂韩国BB霜,还围着优雅的大披肩。花母牛瞪大眼睛惊叹我和母亲不像母女,像姐妹。母亲一脸得意。她不喜欢我“老娘老妈母亲大人”地叫她。好像那样叫会加速她的老。以前她最恨麦场长叫她老婆子,她會立马鹅一样朝父亲伸长脖子嚷嚷起来:“我有那么老吗?我离老婆子还远得很呢。”
“这简直,太开玩笑了吧。”苏力坦半天才说出一句话来。
母亲像一朵西域雪菊挤出满脸笑容跟苏力坦道歉,这办法挺管用,苏力坦只生气了一小会儿,面部表情就和缓下来。很快我们就气氛融洽地坐在露天的白色塑料桌子前吃起了东西。阳光洒在周围的草地上,草地被踩得一片凌乱,满地扔着空酒瓶和易拉罐,还有一堆被微风吹乱的灰烬。看来这就是昨天晚上跳黑走马的地方,有月光,有音乐,有酒,还有火堆,多浪漫啊!我心里气哼哼地,脸上极力不表现出来。
饭菜上得很慢,做饭的厨师昨晚也是喝得大醉,到现在还不太清醒,他把烤肉烤得噼里啪啦火焰四起,周围空气里弥漫着浓浓的动物脂肪烧焦的味道。他拉拉条子,一边随着冬不拉音乐扭腰摆臀跳黑走马,一边把面条鞭子一样在空中乱舞,有一次惊险得差点把面掉在地上。等过油肉拌面端上来,我们对着一盘比大拇指头还粗的面不知道该怎么下口。我担心这样的面吃到肚子里比钢筋还难消化。没有办法,我们又要了一个牛骨炖土豆,一个硬邦邦的不知道放了多少天的干馕,结果牛骨炖土豆里面居然有整个的土豆。我用筷子叉了好几次都没有叉起来,以至于汤汁溅到了我的裤子上。端菜上来的花母牛站在旁边好笑地看着我。好吧,没有关系,折腾了一夜,我已经邋遢不堪,再邋遢一点又何妨。苏力坦的样子比我更糟糕,胡茬蚂蚁一样爬满了脸,头发乱糟糟的,我真想伸手把他那绺鸡尾巴毛一样翘起来的头发给压平下去。它翘在那里,让人心里极不舒服。苏力坦一边吃东西一边打哈欠,昨晚小木屋住满了人,我好歹可以和母亲挤一下,他只能缩在车子里,天快亮的时候冷得要命,他不得不沿湖跑步来取暖。跑步的时候他在湖边看见了鹿的蹄印,看来昨天晚上的确有鹿,我并没有看花眼。
母亲坐在我对面,嘴做成O形,小心地把食物往里送,然后口腔做着圆周运动。这样做显然是为了避免吃掉口红。吃了一会,母亲抱怨没有胃口,她想要一碗羊肉西红柿揪面片汤,喝点酸酸的热汤可以让她喝过酒的胃舒服一点。花母牛说这里有的食物我们已经全点上了,除此之外再没有别的,没有揪面片,没有酸酸的汤,什么都没有。不过酒是秃噜秃噜的有。她给我们看一辆厢式小货车上堆积的整箱整箱的酒,伊犁特,伊犁老窖,十年陈,二十年陈,还有散装的伊犁大曲,装在一个方形的浴缸一样大的白色塑料桶里。我以为花母牛是这里洗碗烧茶干粗活的服务员,让我惊讶的是她说自己叫热伊夏,是伊犁酒厂推销酒的工作人员,一年四季开着装满酒的厢式小货车跟在哈萨克人的羊群后面走。她到度假村是送酒来的,她经常来这里,住几天,然后再去别的地方。那些游走在天山深处的哈萨克人,最高兴看见她开着厢式货车出现在他们的视线里。他们秃噜秃噜地买她的酒,她也经常免费请他们一起喝酒,喝得半醉,然后摇摇晃晃开着车去往下一个游牧点。
苏力坦在一门心思发愁他的车,他得想办法把那辆警车弄回去。那是一辆手动档的皮卡车,苏力坦开到山顶的时候停下来抽了一支烟,结果就再也发动不起来了。
“什么破车嘛,”苏力坦骂骂咧咧,他们派出所从来没有过一辆像样的车,每次出警,都得冒着随时熄火的危险。如果路程不是太远,他们宁愿骑马。“不过如果不是车破,我就不可能碰到你。”他一脸得意,好像碰到我是一件了不起的大事情。
太阳大起来,我扯下身上的披巾,这东西在母亲身上像贵族,在我身上就跟个麻袋片似的。
我把母亲装满衣服和化妆品的旅行包塞进后备箱,准备离开的时候手机响了起来,我看一眼号码,是麦维青。别理她。别理她。我心里这样想,最终还是摁下了接听键。
不用说,我们在电话里又大吵了一通,我怪她丢下母亲自己开车跑了,她辩解说她离开的时候麦维紫和母亲在一起。她并没有跑远,只是沿着赛里木湖去了博尔塔拉蒙古自治州的温泉县泡温泉去了。温泉的水又滑又软,麦维青建议我开车带上母亲也去泡泡温泉,她在那里等我们。
“你就光着在水里等吧,反正我是不会去的。”我说。
我刚挂断麦维青的电话,麦维紫的电话就进来了。她们两个,连打个电话的时间都这么一致。
因为刚和麦维青吵过,火气已经发泄了大半,我不再怒气冲冲,我和麦维紫友好地说了一会话。她说昨天刚好有一辆车要去二台林场,她想去林场看看,就自己搭车走了。到了林场后她才发现母亲的钱夹身份证都在她的包包里放着,她担心母亲没有钱吃饭,但打母亲的电话又打不通。麦维紫没有提昨天不接我电话的事。我也懒得问。
和麦维青一样,麦维紫建议我带着母亲去二台林场。
“父亲在林场工作了一辈子,这里好像还有父亲的气息在空气里飘荡。”麦维紫说。
我的眼泪一下子流了下来。我本来想说不去,可是,我的手已经开始拨打麦维青的电话,我告诉她我要带母亲去二台林场,她要去的话,赶紧地过来,我们在这里等她。
“好的。”麦维青说。“多怪啊,我老觉得父亲还在林场。”
我差点哽咽出声,赶紧挂断了电话。
听说要去二台林场,母亲没有什么异议。她以前可是不喜欢去林场的,她也不喜欢我们去。只要听到父亲提议带我们去林场玩,她就把脸拉得比马脸还长。现在她倒愿意去了。她还建议热伊夏一起去。热伊夏对二台林场并不陌生,她在山上跑了近十年,去过林场很多次,说到麦场长,热伊夏笑起来,“麦场长嘛,瓶(朋)友的我们。喝过几次酒,外——外,酒量大得很他。”
母亲瞪着热伊夏。她想象不出麦场长和别的女人在一起喝酒的情形。说实话,我也想象不出。我们对麦场长在林场的生活知之甚少。我们只知道他退休后在城市里生活得很别扭,每天被汽车喇叭干扰得不能睡觉。低海拔过多的氧气也让他晕乎乎的跟喝醉了一样。也许他的脑干出血跟这些不无关系。
热伊夏问麦场长怎么不跟我们一起来,我告诉她麦场长旅行去了。母亲纠正说是见真主去了。
“外——外!” 热伊夏拍着大腿感叹起来。然后她安慰我和母亲,草会死,牛羊会死,一匹奔跑的马有一天也会倒在地上再也爬不起来,“世界就是这个样子的嘛。最后所有的东西都是一样的结果嘛。” 热伊夏说。她的话似乎包含了世界的大道理。
我把头扭过去看着远处一匹低头吃草的马,阳光洒在草地上,看上去那匹马正在大口大口地吃着阳光。
三个多小时后,麦维青才赶到度假村。她明明知道从这里去林场的路不怎么好走,天黑前我们必须得赶到,可她还这么拖拉。我忍住怨气没冲她发火,我不想再闹出什么不愉快。
正准备出发的时候,一块巴掌大的云飘过来,在我们的头顶下起了大雨。我赶紧钻进车里,母亲和麦维青躲进了小木屋,苏力坦跑到不下雨的山坡上站着,那里阳光透明,他站在一片金色里,看上去又温暖又明朗。
雨随着云团往东移动,很快就下到另一座山坡上去了。这一点不奇怪,这里的雨就是这样,像吃草的羊群一样四处游移,飘忽不定。
接下来我们一行三辆车开始向松树墩开去,笔直的柏油路正对着落日,像是要一直铺展到太阳里去。
一个小时候后我们到了松树墩,回头看赛里木湖,这时候的湖像是群山睁开的一只蓝眼睛。
热伊夏拿出绳子准备把皮卡车挂在厢式小货车后面,她有丰富的经验,随时带着一些长途开车必备的工具。苏力坦坐进皮卡,有些不甘心地打了一下火,车子居然发动了。“嗬!嗬!”他惊讶得鼻子都歪了。
苏力坦像开坦克那样用力地开着皮卡车加入到我们的车队中来。破排气管一路发出放屁一样的声音。等我们终于开到二台林场,麦维紫已经等得不耐烦了。
我们停好车。最后的阳光正无限美好地照着树林,树的躯干像镀金的豹子皮闪闪烁烁。一棵大树上站满了乌鸦,我们从乌鸦的胯下走进林场大院。现在的场长是阿迪力。我们按汉人的称呼叫他阿场长。阿场长按哈萨克人的礼节和我们行拥抱礼。他重点问候了母亲。这个阿场长有着一副吓人的大嗓门,他一开口说话,树上的乌鸦全吓飞了。
在林场食堂简单地吃过西红柿汤面片后,苏力坦开着他的坦克回二台派出所去了。热伊夏去熟人家里借宿,我们看着她载着一车的伊力特酒驶入夕阳,然后我们各自提着行李来到林场招待客人的一所房子里。这是座哈萨克家庭式摆设的房子,进门就是榻榻米一般低矮的土炕,炕上铺着花毡子,一摞被子一直叠到天花板那么高。没有家具,只有一张喝茶的小矮桌。
麦维青一进去就狗一样嗅着鼻子:“这房间味道真难闻。”
麦维紫也嗅了一阵:“一股羊毛味。”
母亲环顾了一下房间,抱怨几十年过去了林场的一切还是老样子,房子还是和羊圈一样低矮,土墙上还是贴着牛粪饼,院子里还是高高地堆着干草垛,牛羊还是满地拉屎。
听听,她只要一说起林场就是这样的老调调。
我脱鞋上炕,把被子抱下来当靠枕靠着。麦维青学我的样也上了炕,才一挨着被子她就跳起来蹦到了地上,看来她被马蹄踩伤之后弹跳功夫练得相当不错。麦维青惊呼被子上有呛人的莫合烟味,枕头看上去也脏兮兮地可疑。她后悔没有带一瓶来苏水来把房间消毒一下。麦维紫抱怨不应该住在林场,她昨天晚上住在山上旅游出租的毡房里,外面看着是毡房,里面设施现代化得很,有床,有卫生间,有电暖气,还有wifi,被套也算得上雪白。麦维青怪麦维紫不早说,现在上山显然已经不可能了。麦维紫怪麦维青出发太晚,影响了大家到达林场的时间。要不今晚完全可以住到山上干净温暖的旅游点去,哪用得着在这儿受罪。
听她们两个在那里叮叮当当地吵,我忍不住插嘴,我说哈萨克人可从来不认为这样的生活是在受罪。他们在这里生活得好得很,一个个强壮得像尼勒克牛。
孪生姐妹见我发出声音,立刻化敌为友,联合起来攻击我,她们说地球上印第安人快消失了,吉普赛人快消失了,哈萨克人有一天也会消失。她们嘲笑我强壮得像尼勒克牛,为什么不留下来做天山深处最后的那个哈萨克人。
我想起她们说我是父亲在林场捡来的哈萨丫头,我觉得这个问题得找母亲问个明白。母亲正在往手上涂护手霜,听见我问,气哼哼地像个火球一样跳了起来,她说谁这样说你去问谁,反正她从来没有说过我是捡来的。
我不想和她们待在一起。我穿上鞋跑到院子里想看看能不能找几根劈柴把炉子烧热。月亮没有升上来之前外面乌漆麻黑的,风叫得像鬼。手机电筒微弱得根本起不了什么作用,我摸黑在院子里转了一圈,发現院墙边一个棚子上有可取之物,我抽了几根抱回来,然后撅着屁股趴在铁炉子前又吹又扇费了好大劲才把火点着。火着得有点阴阳怪气。我在炉子上烧了一壶开水。房间里有一包没有拆开的砖茶,我掰下一小块扔进壶里煮,茶叶浓浓的味道飘散出来,挺好闻的,很快就掩盖了房间里原先的气味。
我在房间里没有找到能喝茶的杯子。
“别忙活了,茅厕在院子里,现在喝茶,你想晚上尿炕。”麦维紫说。
麦维青嫌我把房间弄得又是烟又是水汽,滋滋作响的茶壶也招惹到了她。“你能不能让它别响!这声音让人产生生理反应。”
我扯过母亲不喜欢的那条大披巾把自己裹得像个蒙面大盗。我打算去亮着灯的地方借几个杯子。刚才去院子里抱柴火的时候我看见远处一座房子门口亮着一盏瓦数很大的灯,别的房子都沉在黑暗里,独它明亮得像是世界的中心。
“胡大誒,包裹成这样,别人还以为你是去抢杯子的。”麦维紫说。
“狗会咬你的。”麦维青说。
“你个尖嘴乌鸦。”我说。
“你秃尾巴羊。”麦维青回敬。
出了门,我壮着胆子往前走,空气又冷又湿,树木在两旁飒飒作响。我走到一块空地,把头抬起来看了一会儿天空,天上一颗星星也看不见。
黑暗中传来狗叫,紧接着好几只狗同时叫起来。我担心林场所有的狗都会叫起来,然后倾巢出动向我奔来。十岁那次到林场的时候就遇到过这样的情形,当时父亲和我走在一起,我想捡一根棍子吓唬狗,父亲告诉我那样只会让狗叫得更凶。“如果它朝你叫,你就大声唱歌。”父亲唱起电影《冰山上的来客》里的插曲《怀念战友》,“天山脚下是我可爱的家乡,当我离开它的时候,好像那哈密瓜,断了瓜秧。”这时候狗叫声弱了下来,只剩下那么两三只狗还在装腔作势地叫。当父亲唱到高音“啊——亲爱的战友”的时候,那两三只狗也不叫了。我问父亲为什么狗不叫了,父亲说他也不知道,反正这个办法对林场的狗管用,对别的地方的狗,比如伊犁河边的狗就不管用。“你对它们唱歌的时候它们照样扑过来咬你的腿。”父亲说。我记得父亲的确被狗咬过一次,撕破了裤腿,还流了点血。想到他是唱着歌被狗咬到的,我就忍不住想笑。
狗叫声越来越近,我吸一口气,开始唱歌,等我飙到高音“啊——亲爱的战友”,狗叫声已经停止。这也太神了。我揉一下眼睛,手背是湿的。我怎么哭了。
我一边大声唱歌,一边穿过黑暗的夜路,到达了亮着灯的房子。我的猜测没有错,这是一个小卖部。我怀疑抓住我的那个包着白头巾的哈萨克老婆子还坐在小卖部里。她抓住我的手说的话一直咒语一样在我脑子里盘旋不去。站在小卖部门口的时候,我一下子明白过来自己其实不是来借杯子的,借杯子只是借口。自从姐姐们说我是父亲在二台林场捡来的哈萨丫头,我就隐隐约约地觉得这个小卖部和我有着某种秘密的关联。也许我真的就是父亲在林场捡来的哈萨丫头也说不定。
我在小卖部门口看见了热伊夏的厢式货车。一匹马伸长脖子用带着马嚼子的嘴啃咬车厢上那只巨大的泡沫酒瓶,好像它犯了酒瘾,想打开瓶盖来上一口。我解开披巾,深吸一口气推开门进去,里面烟雾缭绕,酒味冲鼻。过了一会儿我看清堆满货架和杂物的房间里坐着五个人,其中一个是热伊夏,其他几个都是男的。没有什么包着白头巾的哈萨克老婆子。我进来之前这五个人正围着铁皮炉子喝酒抽烟嗑瓜子,瓜子皮厚厚地吐了一地,乱扔的莫合烟头没有被踩灭,在瓜子皮上冒着烟,看上去瓜子皮随时都会着起一场大火来。
热伊夏挪了挪屁股,我紧挨着她坐下。她给我倒了一杯酒。他们是用茶杯喝酒的。
提到麦场长,几个人眼睛一起看向我。有个哈萨小伙子坐在我对面,他试图和我说话,手脚比划,脸红红的,有点意外地兴奋。热伊夏充当翻译,她说哈萨小伙问我还记不记得我和他打过一架,我把他摁在牛粪上,把他的帽子扔到山下边。我一下子乐起来,我怎么会不记得?十岁那年,一个吸溜着脏鼻涕的哈萨巴郎子拿石头扔我,我跑去跟父亲告状。
“哈萨巴郎子打我。”
“那你就打他。”
“他是男孩。”
“你比他高。”
“我肯定打不过他。”
“人在特别生气的时候,嘴巴里眼睛里鼻孔里都能喷出火焰来,这样他就怕你了。”
再次遇到哈萨巴郎子拿石头扔我的时候我就七窍喷火地上去和他打了一架。我占了上风,然后我就跑了。我的腿比他长,他追不上我。
我没想到那个和我打架的坏巴郎子现在长成了这样。和那时候相比他好像没有长高多少,我那时候就比他高,现在还是比他高。但他长宽长厚实了许多,像一堵墙,看上去又矮又有力气,如果现在再打一架,我肯定打不过他了。
哈萨小伙说了些什么,所有人大笑起来。热伊夏也笑,她翻译给我说哈萨小伙说自己因为挨了一个丫头片子的打,很多年一直被人们笑话,而且至今娶不上老婆。哈萨小伙让我嫁给他,算是赔偿。
我确定有些粗鲁的话热伊夏没有翻译给我听,“喝吧,否则你受不了这些傻人傻话。” 她把酒杯推给我。
我喝了一大口,脸上热起来。我对那种轻飘飘的感觉很上瘾,它能让你忘掉将要来临的明天。小卖部里的电视正在播明天的天气预报,明天天山局部要下雪,山上这个月份下雪属正常现象。
我喝完一杯,热伊夏又要给我倒一杯。我觉得自己该走了。哈萨小伙拉住我要我跟他走,他指指热伊夏,指指另一个男人,“她跟他走,你跟我走。”
大家坏笑起来。我挣了挣,没挣脱。我踢了哈萨小伙一脚。“外——外!”他大叫着跳开,挪开凳子摆出打架的姿势。我也摆出打架的姿势,父亲说了人在特别生气的时候,是可以喷出火焰来的。我现在喝了酒,我现在很生气,我做出喷火焰的样子。可是我憋不住大笑起来。
门哐地被推开,一股冷风跟着苏力坦一起进来。这个警察现在穿着皮夹克,领子竖起,黑着脸,一副很酷的样子。“有个老太太报警求助,说女儿失联了。”苏力坦瞪着我。
我赶紧摸口袋,没带手机。这不怪我。其实我也就才出来了一小会儿。母亲大人真是啰嗦得很。
我被苏力坦揪出小卖部,“看不出来嘛,又喝酒又打架的,昨天找老太太,今天找老太太女儿,你们一家简直能把警察忙吐血。”
我很自觉地不发出声音。
苏力坦像匹生气的骆驼迈着大步在前面走,我在后面小跑才能跟上。
走了一段,我停下来,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返回小卖部。我多少有点儿不甘心。苏力坦在后面喊“喂,喂,站住。”听上去像是在喊一个逃跑的罪犯。
当我咣地推开小卖部的门,一眼看见有个包着白头巾的哈萨克老婆子坐在我刚才坐过的位置上,她头上的白头巾白得像雪山的峰顶一样醒目。
“我是麦场长的女儿。你见过我的,在我小时候。”我一把抓住她。
哈萨克老婆子嘴里嚼着茶叶长时间地盯着我看,表情像是刚从坟墓里睡醒。
我突然意识到自己其实根本就不能确定她是否就是很多年前的那个哈萨克老婆子,那个抓住我的哈萨克老婆子在那时候看上去就跟这个哈萨克老婆子一样老。我现在唯一能确定的是,这个哈萨克老婆子和那个哈萨克老婆子一样都包着白头巾,一样都嘴里满满地嚼着茶叶。事实上在天山深处,所有上了年纪的哈萨克老婆子都是这样子的。
我站在那里,不知道自己还能问些什么。
苏力坦把我拉到外面。“回去睡觉吧。”他说。
可我不想睡觉,我仰起头充满渴望地望着夜空,夜空又黑又深,还是没有一颗星星出现。要下雪前星星是不会出现的。我知道这场雪后山上漫长的冬天才算是过去,覆盖山坡的野杏花就要开放,斑鸠的声音穿过山楂树林,白蘑菇珍珠项链一样长满树墩,狼毒草的叶片也会在风中摩擦出好听的声音。
“一切多么易逝啊!”我没头没脑地叹息着,跟着苏力坦往回走。
路上我向苏力坦说起自己可疑的身世。我幻想这个凭感觉就能破案的警察也许可以幫我解开身世之谜。如果说我真是个捡来的哈萨丫头,为什么从来没有听羊毛胡同的人说起过什么?如果说我不是捡来的哈萨丫头,种种迹象又表明我有可能是,比如我的身高明显高出父母和姐姐们。就算是隔代遗传,不论是父亲还是母亲的祖辈都似乎没有出现过像我这样牛高马大的人物。我的脸盘也比较大,满月一样,屁股又结实又有力,这一点正是哈萨克女人才有的特征。撇开表面不说,从内心里我和哈萨克人有着一种天生的亲近。小时候来林场,我很快就能和哈萨娃娃玩到一块去,我毫不客气地留在他们家里吃饭,在他们的花毡子上翻跟头,打滚,睡觉。短短的时间,我能学会他们基本的语言并且说得挺像那么回事。而姐姐们在林场走路小心地踮着脚生怕踩到牛粪,她们也不吃哈萨克人的饭。母亲在我们来林场之前就散布过谣言,说哈萨克女人用抓过牛粪饼的手直接去揉面,她们从来不洗手。母亲想用这种夸张的手法阻止我们来林场。这方法对姐姐们有用,对我没用。我不认为牛粪是很脏的东西,我在林场的时候喜欢翻开牛粪看躲藏在下面的屎壳郎。我的行为让母亲气急败坏,每次从林场回去,她都会大动干戈把我从头到脚收拾一番。衣服要用开水烫,生怕沾染了虱子跳蚤之类的小东西,长头发也要剪得男孩子一样短,指甲几乎剪到肉里去。母亲做这些的时候嘴里骂骂咧咧,如果我真是个捡来的哈萨丫头,她一定觉得这么多年对我进行的文明熏陶都付诸东流了。我骨子里哈萨克人的习性她改变不了。这一点肯定让她特恼火。
听完我的述说,苏力坦一声不吭,我以为他会说些什么,可他什么也没说,后来他拍拍我的脑袋就走了。他一下子消失在黑暗中,仿佛一个会隐身术的人。
我站在原地,感觉前所未有的孤独。
雪是半夜的时候开始下的,早上窗子外边已是白茫茫一片,炉火熄灭的房间在雪的映照下显出贝多芬下巴一样的凄凉。一只乌鸦落在窗台上啄食一块干馕,哈萨克人习惯把吃剩下的馕放在外面给冬天的鸟雀吃。那块馕显然放在那里很久了,乌鸦的尖嘴把硬邦邦的馕琢得哐哐响,那么用力,我担心它会得脑震荡。
我们起床后阿场长送来一些煤炭把铁皮炉子烧得通红。他说昨天晚上院子里的茅厕遭到恶意破坏,不知道是哪个坏巴郎子干的,他得砍些树枝把茅厕修好。
麦维青和麦维紫眼睛一起看向我。“怪不得昨天晚上炉子里飘出的气味不对劲。”她们异口同声。
早饭我们按哈萨克人的习惯吃加了盐巴的奶茶和馕。奶子是从小卖部买来的。本来用不着买,阿场长家就有奶牛,(我想起父亲说起过的那只蹄子裂开的奶牛)阿场长老婆早上去挤牛奶的时间比平时早了些,牛有些不高兴,冲着她泚了一泡尿,呛得她差点晕过去,奶桶也打翻了。阿场长认为小卖部的牛奶没有自己家的纯,“他们把奶皮子都捞掉了,还往里边掺水。他们越来越不像哈萨克人了。”阿场长说。
吃完早饭,我跑到院子里看天,雪已经停了,天空乏味得什么都不再掉下来。土墙边几匹吃干草的马突然挤作一团,它们磨蹭皮毛,原地打转,像看见了什么。一只路过的狗也察觉到了异样,夹着尾巴对着雪地一阵乱叫。我看见雪地上有一串可疑的脚印,感觉父亲很可能刚从这里走过去。畜牲们都看见了他,独我看不见。
我跟着脚印走了一段,后来脚印掺杂到许多凌乱的脚印里无法分辨。我蹲下身子,抓起一把雪,看着它在手心里一点一点消失,有一瞬间我觉得整个世界忧伤极了。
回到温暖的屋子里,姐姐们又在吵架,她们多次提到曹魏的名字。她们可真够烦人的,曹魏都已经死了,她们还要去争抢一个死人的爱情。她们中某个人的痛苦也许正是另一个人痛苦的回声,这让她们找到了彼此纠缠不休的理由。
母亲没有劝架,但也没有闲着,她在孪生姐妹的争吵声中大声抱怨二牧场的恶劣天气,都五月份了,伊宁的恰恰花都开了,这里还下这么厚的雪。“也不知道麦场长是怎么想的,这样的鬼地方,让他调回城里去他还死活不乐意。”说到父亲母亲就是这种气哼哼的腔调。我真是想不通,母亲和姐姐们为什么老揪着一个死去的人不放。
半上午的时候热伊夏来了,她穿着冬天的厚呢子大衣,包着羊毛头巾。她带来消息,说果子沟可能封山了,我们回不了伊宁,她也去不了别的地方。
过了一会,苏力坦也踩着雪来了,他证实了大雪封山的消息。这个消息让急于离开此地的姐姐们很崩溃。她们忘记了争吵,在屋子里走来走去。走过的距离简直能走到伊宁了。
苏力坦建议既然我们无法回去,不如去看天鹅。离林场不是很远的山谷里有个英塔木湖,湖水与地下温泉相通,就算是西伯利亚寒流经过的冬天,湖面也是热气缭绕,苇草新鲜,每年冬天大群的天鹅从巴尔喀什湖飞来在英塔木湖过冬,春天来临之际再飞回巴尔喀什湖。崇拜天鹅的哈萨克人把天鹅当作神奇之物,从来不去伤害它们,在最冷的天气里,他们会给天鹅喂食玉米以帮助它们度过冬天。这样一来飞到英塔木湖过冬的天鹅越来越多,今年大概有五六百只。天鹅从湖面飞起来的时候很是壮观,呼啦啦一大片,翅膀几乎遮挡住天空。
我们担心都这个时候了,天鹅早该飞往巴尔喀什湖了。苏力坦说今年春天来得晚,也许天鹅还没有飞走也说不定。
姐姐们打开旅行箱穿上羽绒服,我穿的是苏力坦的大衣,几乎拖到地上。在苏力坦的带领下,我们几个人磕磕绊绊穿过白雪茫茫的山谷向英塔木湖走去。道路比我们想象的要远,地面上的雪滑溜溜的,也比想象的难走。大家彼此搀扶着,起初是为了不摔跤,后来这种搀扶变成了相依相伴。
在翻过一座山口的时候我们遇见了一群羊,赶羊的人走在羊群后面,他尖起嘴吹着口哨就能像风吹白云一样把一大群羊从这个山头吹到那个山头。我怀疑他的口哨里有魔法。
羊群过去之后,我们踩着羊蹄印又走了一段。下坡的时候热伊夏摔了一跤,当她从雪地上爬起来,雪地上呈现出一个凹陷下去的巨大的屁股印。热伊夏没有想到自己的屁股这么大,不好意思地笑起来。
接下来的路程大家莫名其妙地都不再说话。
当英塔木湖突然出现在我们眼前,我们以為自己走到了世界开始的地方。四周都是白雪,山谷中静极了,仿佛这里是一个世界凹坑一样静谧的地方。雾气缭绕的水面,天鹅静静地漂浮着,看上去它们像是一团团没有融化掉的白雪。
我们嘴里哈着热气,脸上是一副做梦一样的表情。大家谁也不发出声音,生怕打破了什么似的。后来,母亲突然哭起来。哭得像个小女孩一样抽抽嗒嗒。母亲说麦场长早就说起过天鹅,可惜大家现在才想到来看天鹅。
“麦场长是个深情的人。”母亲说。
麦维青把头靠在麦维紫身上,热伊夏扶着母亲。我脚下滑了一下,差点摔一跤,苏力坦一把拉住我。这时候一只天鹅突然鸣叫着从湖面飞起,紧接着,几百只天鹅鸣叫着飞起。我们惊讶地抬起头,看见巨大的翅膀铺天盖地,在我们头顶发出碰撞的声音,然后,白色羽毛像大雪一样飘落了下来。
责任编辑 吴佳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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