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胡跃飞
他望向窗外。一阵风吹过,桃花落雪一样。田野一片浅绿。一只白鸟尖叫着飞进树林。暮色正在变浓,像雾一样慢慢锁紧村庄。眼看别人一个个被人接走,他的心里这才慌了起来。怕是因为父亲成分不好, 人们对他有看法。但又转而自我安慰,这个偏僻山村里,大约没人知道城里的事情吧。
天又黑了一重。他感到黑暗的压迫。他还不到十六岁,第一次离家那么远,像被抛弃在荒山野岭,几乎要哭出来。这时,一连串拖鞋的啪哒声击碎了黑暗,一只大脚跨进门槛,一个显示强大生育力的肥硕女人连同她的声音一起滚了进来。
“啊呀,对不起对不起。”
她那快乐的大嗓门,像钹一样敲响,“我刚刚收工,一分钟都没耽搁就赶紧来了。”
他像根浮草,随着这个女人的声波晃荡。不太能看清她的具体样子,但她眼睛里有清晰的光芒,声音使整个屋子热烘烘的。他想起母亲。
“孩子啊,你已经饿坏了吧?”女人抓起他的手,“来来来,咱们现在就回家,立春做好的饭菜,这会儿可能都凉了呢。”见他愣着不动,问道,“你是吴兵吗?”见他点了头,继续乐呵呵地说道,“你被安排到我家住,算你走运啦,立春是我的大女儿,哪个不晓得她做得一手好菜?”她打了一串明亮的哈哈,拽着他一路小跑。
他仿佛一片落叶,被一阵风卷到了屋门口。这是一座土墙屋,茅草顶,平整的泥巴地坪,门口的树已辨不清是什么品种,一大团茂密的浓黑罩去半个屋顶。几个半大不小的孩子停止打闹,一边喊“娘”,一边围了上来,看着他嘻嘻地笑。
“哪,都给我听着,以后,他就是你们的二哥了。”女人说道,又指着两个七八岁的男孩,“你俩跟大姐二姐挤,铺位子腾出来,给二哥睡。”
最小的那个嚷道:“我不跟女人睡,我跟二哥睡好了。”
“立夏,就你不听话。”女人扬起巴掌做样子。
“要得要得,让他给我作伴。”吴兵揽着立夏的肩膀,摸了摸他的脑袋。
这时,屋里的煤油灯亮了,墙壁上映现一个梳一条大辫子的纤细身影,影子消失,一个少女站在门口,半边身体被灯光映得金黄,明亮的侧脸显示这是一个长得不赖的姑娘。
“菜都凉了,都快来吃饭啦。”少女喊道。几个孩子便一窝蜂冲进门去,差点撞倒少女。少女笑着打他们,“像饿死鬼一样,有客人来了,也不收敛一点。”
吴兵知道,这就是房东的大女儿立春了。
吃饭间,房东的嘴一刻也没闲着,要嚼饭菜,要管住孩子们抢菜,还要介绍自己这一大家子。吴兵总是看见她嘴里嚼烂的饭菜。幸好她巨大体积内蓄着无穷的能量,似乎没有什么能够耗尽它们。但她说着说着,忽然哽咽起来,“她爹前两年去世了,要不是立春这么能干,我怕也熬不到今天哩……”
“哎呀,妈,好好的,你又说伤心话。”立春夹了一筷子辣椒炒肉过去,“肉凉了就会发硬,趁热吃吧。”
“多给你大弟夹菜。”房东说完,又转向吴兵,“你这可怜的孩子,六岁就没妈了……你放心,我会当你是亲生儿子一样。你还在吃长饭呢,多吃点,长结实点。”
几个菜碗早已空了。弟弟们吃得声响很大。立夏用筷子扒着碗底的饭粒。立春没吃什么,但她做出吃饱的样子。吴兵吃完埋在饭底的荷包蛋,才感觉肚子填实了,根本顾不上味道好坏。他擦干净嘴巴,就着昏黄的煤油灯光打量房东的家。屋里没有像样的东西,烂衣柜的门合不上,衣服掉出一截。发黑的蚊帐打了不少补丁。没过多久,他便知道房东为了让他吃上这餐辣椒炒肉付出了代价,连米都是借的。
吴兵喊房东“娘”,也就是一个星期以后的事。一是因为没个称呼不方便,二是他确实觉得房东像娘一样和蔼可亲。立春大他三岁,有做姐姐的样,可有时有些怪异,有几次他发现她盯着他看,见他看着她,她就转过脸去,或者一低头迅速跑开。她的脸是可爱的,像桃花一样。
吴兵心里很愉快,很乐意看到她。
他喜欢这一家人。每天到工地忙完,不管得的工分多少,都不会影响他快乐的心情。回到房东家里,弟妹们围着他,七嘴八舌,争着跟他玩游戏。立春总能做出下得饭的菜,连莴笋皮都没浪费,变成爽脆的泡菜,十分下饭。吴兵喊她“姐”,她大大方方地应了。这个家庭,似乎因为他的到来更加欢乐。最快乐的是房东,有说有笑,伴着个树桩子都能聊上一气,哈哈声也圆滚滚的,整个村里都听得见。左邻右舍都晓得她家住了一个城里男孩,关系好,亲如一家人。吴兵注意到他们的笑容神秘,眼神闪烁,看起来似乎有些醋意。他不了解乡下人,就他十几年的人生经验来看,他在城里生活时,城里人也是这样的,尤其是在父亲挨批斗厉害的那段时间,人们就像在梦中一样,在他附近浮动,很不真实。乡下人和城里人像两个物种,当吴兵卷起裤腿,露出发白的小腿时,人们就嘻嘻发笑,指指点点。有一次风还把他们的闲谈灌进他的耳朵,大意是说,房东想留着他当女婿。乡下人总会嚼些不靠谱的事情打发时间,贫穷和饥饿也堵不住他们的嘴。
房东家有一只母鸡爱下野蛋,立春每天花很多时间去找这只野蛋,煎好了埋在吴兵的饭碗里。吴兵又悄悄将这只鸡蛋塞给立夏。房东发现这个秘密后,私底下抽立夏的屁股,“你二哥吃了鸡蛋好挣工分,你吃了只能拉泡屎。再这么不懂事,我就要缝起你的嘴。”立夏说,“他又不是我們家的,凭什么只有他能吃我们家的鸡蛋。”房东一时被问住了,静了半晌回答,“只要他每天吃我们家的鸡蛋,就会是我们家的人。”立夏找不出这个逻辑的破绽,也想不清这是个什么道理,便闷头闷脑地认了。
立春的头发有时织成一条辫子,有时织成两条辫子,有时扎成马尾巴。她梳头时对着镜子笑,挑水时对着湖面笑,凡是能照出人影的地方,她都要停留片刻,看看自己的影子。她最喜欢卷起裤脚站在湖水中洗头发,歪着头梳得头发溜滑的。她像满塘的荷花中的一朵。小鱼从她腿边游过。 她也是要下田挣工分的,吴兵从没看到她两脚泥泞的样子。她好像总是在厨房,在园子里摘菜,一身干干净净,和别的乡下姑娘很不一样。吴兵有时候向别的知青讲他的房东一家,尤其是立春。有一回,跟吴兵一起下乡的知青罗念祖开玩笑,说吴兵走了桃花运。吴兵揍了他一顿。不过,他也不是真揍,只是边揍罗念祖,边想立春的样子。他自然喜欢她,但是像一杯清茶那么纯淡,不用去喝它,即便闻闻茶水的香气,就很愉快了。
有一阵吴兵被调到大队砖厂劳动,离房东家五里地,吃住都在砖厂。立春每天送午饭来,吴兵扛不住队员们的打趣,不让立春送饭了,要和大家一起吃食堂,不搞特殊化。立春便隔两天送点吃的来,积累的鸡蛋、河鱼、坛子菜,顺便把吴兵的脏衣服清洗了,在门口大大方方地晾起来。立春这样子,队员们反倒开不出玩笑,并且有些肃然起敬,只恨自己没安排到这户人家,没有吴兵这个没开窍的家伙运气好。
有一天收工后,吴兵和罗念祖两人在野塘里洗冷水澡,罗念祖潜了几回水,最后一次没有浮上来。吴兵发现情况不对,潜水找到他,扯开缠在他脚上的水草,上岸时,罗念祖脸色乌青,却还有一口气。赤脚医生赶来抢救,在罗念祖鼻子上抹了点什么东西,说是让他打一个喷嚏出来就能得救。罗念祖没有打喷嚏,于是他就真的死了。知青淹死的消息一下子传开,房东和立春娘俩前后脚跑到工地,房东见吴兵就一把抱住,喊了声“崽啊,你还活着啊”,那感情比亲的还亲。立春眼睛红红的,显然也是一路哭过来,这会儿有点不好意思,在旁边站了一会儿,没等吴兵跟她说话,就原路返回了。
此后一连好几天,立春都没来砖厂,情况有些异常,吴兵心想,立春那天跑过来,他都没跟她说上一句话,可能她不高兴了。左想右想,觉得应该过去看看,于是,收了工也顾不上吃饭,就径直往房东家里去了。挑了一天泥沙,两腿发软,走到房东家时,天已经黑了。煤油灯照亮茅草房的窗口。他们已经吃了饭,有的在洗脸洗脚,立夏趴在灯下做作业。见吴兵进来,立春吃了一驚,又见他有气无力,知道他没吃晚饭,连忙淘米下锅,去鸡窝掏蛋,里面空空的,母鸡又下野蛋了。她赶紧提了一盏马灯出门找。凭她的经验,不出三五分钟就能找到,无非是后园的篱笆边、竹林里、荆棘丛中几个地方。她果然一会儿就回来了,韮菜煎鸡蛋的香味飘了一屋。
立春梳着一条麻花辫,穿件玫红色衬衣,像一团火一样滚动。吴兵饿得要命,一阵狼吞虎咽,连头也不抬。
“姐,你怎么啦?”立夏说道,“你生病了吗?”
吴兵这才看见立春浑身颤抖,嘴唇发黑,额头上滚下汗珠子。
立春很快被抬到公社卫生院。她被银环蛇咬了一口,差点送命。几天后,她恢复过来,又照样去砖厂给吴兵送东西。立春自己什么也没说,倒是房东一见吴兵就唠叨:
“立春这傻妹子,怕你饿肚子,被蛇咬了还忍着痛给你做饭。”
一会儿又抹眼泪,“搭帮祖宗菩萨坐得高,保佑她平安无事……要是我家立春没了,这个家可怎么过得下去?”
知青们正值二十左右的年纪,肚子没油水,吃不饱,到处找肉吃。有一回还翻出一头埋了的死猪,在野外架个吊锅子,煮得喷香的。吃饱了就盼着回城,离开这种地方,不再饥一顿、饱一顿,整天一身泥。大家说着聊着,话题就到了立春身上。
“要是有立春这样的姑娘爱我,回不去城我也认了。”
“我做不到,就算是仙女,我也不娶,我只想回城。”
“吴兵,你莫在这里搞对象结婚。你还小,城里有大把漂亮姑娘,千万别困在这穷山沟里。”
“他还没开窍呢,等他开窍了,早回城了。就都别瞎操心了吧。”
“我隐约听说立春有点什么毛病,好像跟桃花有关系。”
“桃花癫?”
“她怎么会有桃花癫?乡下人出于嫉妒,总喜欢诋毁一些好姑娘。”
吴兵只是听着,他既没想过搞对象,更没想过回城,组织上怎么安排,就怎么生活,顺应时事,大约是打小就学会了的。要说梦想,他倒是梦想回到学校继续读书。但是既然政策安排知识青年到广阔天地中来锻炼,必定有其内在的逻辑道理。所以,日子谈不上痛苦,也说不上快活,冬去春来,转眼便将近一年。
听说吴兵的父亲通过关系,即将调他回城,房东抹眼泪,唉声叹气,她这时的情感比任何时候都显得真诚。立春什么也没说。她把废旧的衣服拆洗干净,放到黏稠的汤面里浆好,铺在桌子上擀平,然后用硬纸壳比着,裁剪出鞋底的样子,一层层叠好,粘严实,上下用新布封垫,铅笔在新布上画好图案,手指戴了针垫圈,就开始一针一针缝纳起来。此时吴兵早已经从砖厂回到房东家住,每夜见立春在煤油灯下手指头戳来戳去,头也不抬,立夏问她什么问题,也只是嗯呀地敷衍,有时戳到手,嘴里嗞一声,将手指放嘴里吮。
过了十天半月,吴兵穿鞋时,发现鞋底躺着绣着粉红桃花的新鞋垫,又过了一些日子,他的每双鞋里都多了一对绣着桃花的新鞋垫。吴兵想起别人说立春有毛病,这毛病跟桃花有关系,现在看来,大约就是立春过于喜欢桃花吧。她还有一张桃花下的照片,笑容像蝴蝶一样飞舞。她一点都不像房东,房东有多热闹,她便有多安静,她的纤瘦与房东的肥硕也成鲜明对照,怎么看都不像一对母女。
房东的焦虑写在脸上,嗓子里经常呼呼地直喘粗气。
第一朵桃花绽放之前,她终于忍不住和吴兵说开了:
“二伢子呀,说句心里话,从你第一天进我家门起,我就当你是我家的人了……没想到……唉,我实在舍不得你走,心里难受得很哩。”
吴兵有一句听一句,“我也舍不得你们,我会经常回来看你们的。”
房东摇摇头,“只怕是盼都盼不回了,咱们这穷山沟沟,没什么值得你惦念的。”
吴兵急了:“娘,我不是忘恩负义的人,这些日子,我一直把这当我自己的家,我多希望这就是我的家呀。”
“哎呀,孩子啊,真的吗?”房东两眼放出光彩,“那就别走了,留下来,啊?”
吴兵面色为难。
“想想立春,想想她为了给你找一只鸡蛋差点死了……为了你,她什么都敢做,是不是?”房东像拼命唤醒一个人的记忆似的,“立春是比你大,女大三,抱金砖,我们家立春比谁家姑娘都贤良。”
吴兵点点头,他承认房东说的,立春是个好姑娘。房东不断描述,他一直点头,一直点得房东心花怒放。吴兵才意识到自己晕头转向,居然连房东要求他跟立春订亲的事也点了头。
也许他心里当真愿意,但立刻就后悔了,总之他当时没有纠正,后来想着找个合适的时间跟房东解释。他不可能留在村子里。他不是当农民的料。他非回城不可,父亲需要他,他要考大学,他要学医,母亲病逝之后,他就想当一名医生。
枝上桃花一朵接一朵开放,吴兵始终没有机会跟房东单独说话,她好像有意躲着他。立春反倒比以前更从容,像只枝头小鸟,无缘无故地唱,无缘无故地笑,见到吴兵,就笑得特别灿烂。有时候藏在树后偷看他,从门缝里观察他。
吴兵不知道这些。他还是个不懂事的少年。
房东十分忙碌,要么出工,要么和立春在厨房做饭,要么教训孩子。有时候吴兵觉得她自己似乎也忘了她说过什么,他也怀疑房东是不是真的提过亲,一切渐渐模糊起来,没多久,他也没放在心上了。
桃花满树。转眼到了回城时间。吴兵收拾好行李,和知青们一一道别。他去劳动过的地方转了一圈。春风吹拂,他心里有回城的欢欣,也有隐隐的失落。与弟妹们告别时,他动了感情,眼眶湿润。房东的脸色很白,沉默,身体蔫着,不断地擤鼻子、抹眼泪。
“二哥,你什么时候回来?”立夏说道,“你要是不回,娘会哭瞎眼睛的。”
“我很快就会回来看你们,给你买玩具汽车,给娘带她最爱吃的核桃仁。”
“会给大姐带礼物吗?大姐最喜欢扎蝴蝶结了。”
“每个人都会有礼物的。”他回答。
这时,外面传来一阵近乎放荡的笑声。吴兵走到门口,只见立春站在桃树下,头上扎满蝴蝶结,她对着一坨新鲜牛屎立正、敬礼,然后围绕着牛屎跳起了忠字舞。
责任编辑 吴佳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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