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南 茜
某个晚上断黑的时候,天上下着小雨。珍妮刚下班,电光一闪,就把珍妮的样子给摄下来了——她披着清水长发,瓜子脸,皮肤紧致,像瓷器一样发着幽幽的釉光;眼睛细长,眼梢像京剧里的青衣似的吊起来,飞向鬓角。她垂着眼皮,神情淡漠,端正的鼻子往上抬着,走起路来挺胸昂头,目不斜视。身穿一件紧身的咖啡色皮夹克,鲜绿色的超短裙包裹着她玲珑的身材,在冬天里格外醒目,腿上裹着网眼状的性感丝袜,脚下是5英寸高跟的银色亮漆皮靴。
在曼哈顿的54街路边有个大通银行,银行的墙边有一道一尺多宽的水磨石路基,雨水浇上去, 光可鉴人。珍妮踩上去,脚下一滑,竟像踩上雪橇一样,摇摇晃晃地向前滑动起来。她一边滑一边失声地大叫,“啊——啊——啊!”,双手张开,像飞机着陆时一样摇摇摆摆地掌握着平衡,一路向前冲。她的叫声实际上很有内容,当她叫第一声“啊”的时候,是很惊奇自己会“飞”起来;第二声“啊”,是又爱又怕,很怕摔倒,而飞翔的感觉真好玩。第三声“啊”时,她发现她正与身边的一个人保持着同一个速度,这个人肩宽腿长,跨着大步,几乎也像是在滑行。噢,我的天!这个人的侧面太美了,她愣了一下,“啊”在那里,嘴张得很大,脚下失去了平衡。
出现在珍妮身边的,是意大利人维伦蒂诺,他恰好在纽约宣传他的小号专辑。他看见身边有一个小小的俏丽的影子,跟着他的步伐在路边“滑行”,嘴里还咦咦啊啊叫个不停。他的步子很大,当他迈到第三步时,发现那个影子正在滑倒,他灵巧地把小号顺到腋下,用右手挟住了珍妮的手肘,使她不费劲儿就站住了。
珍妮大张着嘴的样子,很令人发笑。维伦蒂诺不由自主地用另一只手揽住她的肩膀,这样珍妮就完全面对他了。只那么电光石火的一瞬间,人群消失了。他深深地看着珍妮的眼睛,他身上好像有一个磁场,珍妮立刻被他吸引了。这个人着实美得惊人,像一轮骤然跳出海水的太阳,周身一道道光似的,把人的眼睛照的刺痛。五官轮廓都异常飞扬突显,一双眼睛炯炯放光,一闪便把人罩住了。
维伦蒂诺放开了珍妮,继续往前走,又回头看看珍妮,似乎试图辨认她。
从此,珍妮对这条街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她反反复复来来回回地在这里走过,希望能再次碰见维伦蒂诺。大约过了七八个月,奇迹也没发生。珍妮并不知道,维伦蒂诺不是美国人,也并不住在纽约。后来珍妮又看见了维伦蒂诺,还是在大通银行。这次她是在取款机门厅里面取完了钱,被憋在里面出不来了,银行的玻璃门发生了故障。维伦蒂诺正好从外边路过。他看见珍妮把银行卡放在嘴上叼着,腾出两只手拉着门把手,抬起脚抵住门框,那扇门依旧纹丝不动。无奈中珍妮把嘴上叼着的银行卡拿下来,在什么地方划拉了一下,门居然奇迹般地开了。珍妮一边往外走一边低头整理裙子,另一只手拢住散乱的头发匆匆地朝后推过去,一下子就撞到维伦蒂诺身上。
她下意识地一松手,拉散了头发。她找不出一句话来,维伦蒂诺笑了一下,故作镇静地说,“你就是搞不定这扇门,是不是?”
珍妮没有答话,也没有反驳,从她嘴里慢慢冒出来的却是这样一句话,“我非常喜欢你!”
维伦蒂诺大笑起来,犹豫了一会儿,对她说, “你要是没事的话,跟我去排练怎样?顺便自我介绍一下,我叫维伦蒂诺,叫我维尔好了!”维尔带珍妮去了一个叫“蓝莓之夜”的酒吧,维尔在那里有一个爵士乐演奏会。过后,维尔跳进柜台里,亲手调制了一杯名叫的“蓝莓之夜”鸡尾酒,用舞台姿态献给珍妮。珍妮整晚都很高兴。
一周以后,维尔带珍妮去吃牛排,也是在蓝莓之夜。蓝莓之夜的酒吧不算大,后面连着一个小餐厅。餐厅的小桌上铺着白桌布,每张桌子上的小水晶瓶里都有一茎玫瑰花,从殷红粉红玫瑰红到娇黄乳白,颜色各异。每朵玫瑰花都有拳头那么大,齐根将枝子剪断,那玫瑰不是插着而是托在小水晶杯里,那娇艳欲滴的花色好像是盛满了的酒,快溢出来了。牛排端上了桌,带着浓郁的香味,牛排上有青笋和烤小土豆,上面还浇了浓浓的汁。甜点是红酒梨和草莓冰淇淋。郁金香型细长的高脚酒杯里有半杯晶莹的红酒,珍妮喝了很久,其实平常她能一口气喝上五杯。珍妮爱喝酒,但常常在酒后干出意想不到的傻事,比如拿起一瓶酒,朝一个陌生人的脑袋砸下去,赔了人家很多钱,还得送医院,把自己弄得一贫如洗,又不会存钱,只好在发工资前向同事林借钱,到周四再还。
维尔今天穿了一件苹果绿的羊毛衫,套件杏黄色的翻领衬衣,他是那样的青春,那样的俊美,珍妮情不自禁地凝睇着他。维尔总有点心不在焉,他总有点什么地方使人不明白。珍妮心慌了,过几分钟就到洗手间补补妆,照照镜子。维尔脸上始终浮着矜持的微笑,端着两杯酒,从前边的酒吧走回来,珍妮邻座有个醉鬼,很缠人,珍妮也不理他,只是用眼睛热烈地去迎维尔,突然那醉鬼的一句话飘进了珍妮的耳朵,她全身僵住了,“没想到维伦蒂诺对女人也感兴趣”。
维尔放下杯子,对她耳语道,我去去就来。珍妮觉得她应该再主动些,她看见维尔走进了洗手间, 便放下酒杯跟了过去,站在洗手间门口,背对着大厅。当维尔走出来,她将手放在裙边,勾起了裙角, 这样维尔就会看到她性感的美腿。果然他露出了欣赏的眼神。
离开蓝莓之夜已是半夜了,可天色并不是完全漆黑。由于街上许多灯都大亮着,头上的天是紫黝黝的,城市上空总浮着一层烟雾,这烟雾是闹嚷嚷的有声色的,这就是纽约的夜晚。珍妮抱起肩膀。“冷么?”,“有一点儿”,维尔忙脱下毛衣披在珍妮光溜溜的肩上,珍妮很适意地缩在里面,睫毛抖抖地看了维尔一眼,又看了一眼,维尔顺手把她揽在怀里。
珍妮对他们的第一次印象非常深刻,她对好朋友林的描述也因此蒙上了一层浪漫的色彩。林是她在公司的唯一的中国同事。珍妮来美国的时间并不比林长,但她早就适应了国外的生活,喜欢喝冰水, 连咖啡也加半杯冰,喜欢听冰在杯子里的嘭嘭的声音,喜欢喝酒,喜欢听爵士乐。自小母亲早亡,父亲再娶后,她便开始住校,不再回家直至出国。她12岁的时候暗恋班上的红脸膛的英俊男生,后来她最喜欢的男人是海明威。
珍妮说,“我默默地注视着他,发现他与我想象中的那个人是那么不同。在他身上你可以找到一种脆弱和柔软的感觉。他的眼神非常清澈,他身上有一种悲哀的情调,这是我从未想到过的。”林也跟着恍惚起来。林是离过婚的女人,目前正在享受独身生活。她知道珍妮的情史并非白纸一张,在维尔之前,也有过几个不重要的男人。爱情,开头总是很好,因为像她这样有清水一样长发的东方女孩儿总是讨人喜欢的,她的性格又是那么西化开放,是人们所说的那种外黄内白,兼融东西方文化的“香蕉”女人,但珍妮每次的爱情似乎总是营养不良,无以为继。林看得出来,这次珍妮又陷得很深,可怜的人。聪明的男人是不可以相信的,尤其是有才华的男人;他们志在艺术,志在成就自我,爱情上总是蓄势待发,可是志不在家庭。
珍妮的爱,有时候就像漫无目的散步,时间凝固住了,下面不知道如何走,她就越发露骨地要求证,说些傻话,她也控制不了。“你爱我什么?”珍妮认为做爱便是爱了。“我喜欢你”,维尔不上她的当。“你爱我什么呢?”,珍妮又问。“你的扁鼻子”,他顺手刮了一下她的鼻子。珍妮还是不满意,她没得到她想要的。她还是眼睁睁地望着维尔,若有所思地。“亲爱的,我不知道我是不是爱你。我只知道我喜欢你。你非常美丽,你的能量可以照亮整个房间”。 珍妮的眼睛睁大了,她几乎没听到过这种表白。 “可是,我不知道我要的是什么,我不知道我什么时候才能停下来。”这些话令珍妮不安和头晕,她搞不清自己到底是喜欢他那不安的艺术气质,还是他那双漂亮的绿色眼睛。这些话常常使她接不下去,或者昏昏欲睡,好像在一个无望的夏天的下午,为了躲避后妈的无休止的唠叨,躲在黑暗的储藏室里忘记了出来。
珍妮也没有长长久久的计划,只要每天能听到维尔的声音,能够每天看到他,她的畏缩不安的心, 就能够得到暂时的休憩。她陷入了甜蜜的幻想,有时候维尔很像一个“家庭型新好男人”。他每次吃饭都很讲究气氛,讲究桌布和餐巾的搭配,也知道自己摄入多少卡路里,然后再去健身房消耗掉。后来她发现他的细致,大多是为了他自己,也因为一切要顺应他习惯的方式。他或许谁都不爱,就爱他自己。他喜欢他能把握的东西,干净的东西,而干净的东西并不包括家庭,也不包括孩子。因此,他还不能算是一个“家庭型新好男人”。珍妮悄悄地在维尔不注意的时候,把他的种子酿成了果实。这时,亚当出现了。
珍妮不喜欢亚当。他是一个矮个子的肌肉男, 成天嗲着嗓子说话,是蓝莓之夜新来的司酒。在他消瘦无肉的脸上,是那种僵僵的笑,一笑便满脸的“括弧”,一双大眼睛很诚恳,很热心,热心得过分。他的身材线条无可挑剔,矮是矮一点,倒没有一点赘肉。在维尔的生日party上,亚当充当伊甸园的“亚当”,浑身一丝不挂,全裸献艺。在他练过的平坦小腹下面,扎着一片遮羞大绿叶。头上顶着一圈草叶编成的花冠,手上举着一只青苹果,谁要是和他合影,都来者不拒。珍妮怀了孕本来就有点萎顿, 脸上的浓妆又不断地出油,让她顾不上脸,也顾不上脚。亚当却像维尔的夏娃似的,随着他跟朋友喝酒畅谈。整晚的风头,都让他抢去了。
珍妮不得不告诉维尔她怀了他的孩子,可维尔却告诉她,他爱上了亚当。珍妮听了简直连杀人的心都有了,特别是听到维尔说,要她把孩子做掉, 要花一万五千美元,她觉得要疯掉了。“我的天!一万五千美元?打掉孩子要一万五千美元?”“你要把孩子打掉!”维尔又说。珍妮的眼睛这时才转向了维尔,眼白很大,好像全然不懂他在说什么。
过一会儿,珍妮抑哑着嗓子缓缓地说,“你带他来,你把亚当带来,咱们三个人在一起”。维尔看着珍妮,半天没说话,他弯下身子,托起珍妮残妆斑斑的脸,开始吻她,“对不起!对不起!”珍妮的眼白渐渐地被泪水逼出了红丝,一种绝望的执著从她心里热出来。她把维尔的手拉进自己的风衣,双手环在维尔的脖颈上紧紧吊着。维尔被珍妮温暖的身子覆盖,不安地挣出了汗。他没想到珍妮爱他爱到这种程度。维尔的手走到了他熟悉的地方,珍妮的皮肤滑滑的,像一条出水的鱼。
女儿生下来了,完全不像维尔。她的头发漆黑而不像维尔的金黄,她的眼睛也是黑的,像一双小山羊羔的眼睛,很专注地盯着他看。琥珀色的皮肤,单眼皮,塌鼻梁。他只看了她一眼,就否定了这是自己的骨肉。
有了孩子之后,珍妮好像变了一个人,由一个只顾打扮自己的少女变成了一个泼辣的母亲。她不再穿那种5英寸的高跟鞋,在包里多放了一双运动鞋,下班前换好了运动鞋,踩着钟点冲刺般地赶到家,有时归心似箭,她干脆坐出租车回家。女儿安琪儿现在就是她的一切。
不久,珍妮就被解雇了。美国经济很不景气, 公司大规模裁员,像珍妮这种心不在工作上,为了女儿经常迟到早退的人,当然先被辞退。那天珍妮并没发脾气,也没有躲到厕所嘤嘤地哭,她收了东西,走到好朋友林的面前,说了声“今晚我要带你见一个人,七点在蓝莓之夜见”,就走了。
当晚七点,珍妮准时出现在蓝莓之夜。她打扮得很漂亮,完全不像一个当天下午被解雇的人。 蓝莓之夜的舞台上,灯光很暗,只有三束红色的光, 打在镶嵌在墙上的三个长条方框里,周围则被暗蓝色包围,舞台变成红蓝两色切割的光板。一束小小的黄色的顶灯,照在来自意大利的小号手鲍逖身上,另一束光,打在舞台深处的穿一身白的黑人鼓手身上。在幽暗的背景下,钢琴和吉他发出神秘的光亮。
“原来是来看鲍逖啊?早知道我就不来了,上个周末我在十三台的节目里,已经看过他的义演了”,林很失望。珍妮把手放在嘴边,“嘘!小声点!你不觉得他很像维尔吗?我看见他的照片简直惊呆了, 他们太相像了。”
今天珍妮穿了件金色亮片低胸吊带裙,她的琥珀色的皮肤在暗影里显得无法辨认,她的棕色的假发在黑暗里也失去了优美的形状,脸上只有两只眼睛滴溜溜地转,眼睛下面是流光溢彩的紫冰色嘴唇。她的肩膀和脖子消失在黑影里,金色的亮片裙把她胸部的曲线勾勒得玲珑有致,凹凸毕现。裙子底下的腿又消失在黑影里,接下来是一双金色的高跟鞋。她穿着大胆暴露,头发高高挽起来,露出半个胸脯,像个随随便便的人。可她不是,她是个极认真的人,只对维尔表示热情,今晚也是。今晚的鲍逖, 就是她心中的维尔。
珍妮坐在第一排桌子边,目光灼灼地照耀着鲍逖。看见他一边吹着小号一边走过来,珍妮用双臂在胸部一夹,再使劲一托,做了一个玛丽莲梦露的经典姿势,她那鼓鼓的乳峰更鼓了,双峰间沟壑也更加深入。鲍逖也很幽默,他边吹小号边倾斜着肩膀看着珍妮的“峰”光,拖一个长尾音时,他做出入迷发痴状,一口气拖很长。金属般的号音在低音贝司的温柔烘托下更显得圆润嘹亮。他在不经意间悄悄换了一口气,小手指拉了一下漏水孔,眼球向上翻了一下,好像被珍妮的大波霸震得晕了。
这一切没人看到,鲍逖也并没看珍妮的眼睛,他很习惯这种美国式的幽默。鲍逖俯身吹着号,他的面孔隐在阴影里,他的金色的头发俏皮地翘着,在顶灯照耀下镶着一层金边。他的身材不高,身着做工精良的意大利小礼服,窄翘肩细收腰,板板扎扎,勾勒出他的稍稍弓起的后腰曲线。他边吹号边随意地走来走去,显得松弛自如,他不像维尔那么年轻,也不那么剑拔驽张。他吹号时半闭着眼睛,灯光下金色的睫毛像蜜蜂薄如蝉翼的翅膀,微微颤动。珍妮坐着,听着鲍逖吹出一段忧郁呜咽的号声,像听着从沙漠顶上吹来的悲凉的风声,渐渐地,号声远了,月光悬在头顶上了。月光闪着银鳞。她仿佛做梦似的,又来到第三大道,迎面来了维尔那熟悉的小号声中,有他的声音和身影。
过了一会儿,珍妮拉着林奔到酒吧台,跟司酒要了两杯“蓝莓之夜”,手肘反拄在台子上,背对柜台, 继续望着鲍逖。“蓝莓之夜”是一种粉红色透明的鸡尾酒,用喇叭形的高脚酒杯盛着,酒杯边上插一片鲜黄的香菠萝,菠萝的顶上还嵌着一颗鲜艳欲滴的蓝莓,在菠萝和蓝莓之间,夹着一片淡蓝色迷迭香的狭细舌状花瓣。珍妮托起酒杯举到她鼻子的高度,闻一闻带松树味的花香,透过酒杯瞄着远处舞台上的鲍逖说,干杯!自己先喝干了。然后,她像演舞台剧似的说,爱情,就像这酒杯上的蓝莓;为了爱情,你必须喝下这杯苦酒。光吃了蓝莓就逃跑,是不可以的。她用手指撮起酒杯里的蓝草莓塞到嘴里去,扭头对司酒说,“再来一杯”。
珍妮看到柜台角上摆着一盆花,以前竟没注意到过这个角落。这是一盆奇异的花,株直立,叶灰绿,花瓣狭细尖状,叶片散着松树的香味。刚才看见司酒作鸡尾酒时,竟揪了一片花叶插在酒杯边上,引起了珍妮的好奇。她凑近看,每朵花最上面像一只招呼人的小手,女性的,温婉的,纤细流线型的。下半片花瓣像一片展开的淡蓝色的百页裙,裙裾上面有些深深浅浅的斑痕。花蕊处在小手的下方,百页裙的上方,像一只袋鼠放小袋鼠的地方。珍妮注意到墙上挂了一块木牌,介绍说这种热情妖艳的花叫“迷迭香”,是唇形科迷迭香属植物,被教堂视为“神圣的供品”,又称“圣母玛丽亚的玫瑰”。
在这块牌子上印着“为了回忆的”,莎士比亚的话,“迷迭香是为了帮助回忆,亲爱的,请你牢记。”
珍妮鼻子一阵发酸,这么些年,她从来没有体会过温柔的依赖,也没有温柔的回忆。她生长在中国的一个北方城市,母亲早亡,父亲对她很冷漠, 她又是执拗的人,青春期里的迷茫突兀的举止让她在家里更显得怪异,在继母面前她受不了冷眼,很早就离家出走,只有过节时才会去看看她的姥爷。可是这个最疼爱她的外祖父也去世了。她在美国很辛苦地一边打工一边读书,回忆中的留学生活,只限于没有暖气的公寓房间,地下火车,白煮卷心菜, 空的雾,白的雪,饿和馋。跟维尔在一起的日子,除了开始,也并没有值得她纪念的快乐的回忆;然而正是那种年轻的痛苦,仓皇的岁月,真正触到了她的心,使她现在想起来,霏微的雪花都飘进了她的眼睛里去,鼻子里也有了些涕泪的酸楚。
林提前告辞了,因为第二天还要上班。珍妮仍然一边喝酒,一边看着鲍逖。司酒很知趣,见多识广地,不动声色地给珍妮添酒,直到把珍妮口袋里的钱都花光。珍妮渐渐醉了,双膝发软溜下了柜台,靠着柜台坐到地上,不知坐了多久。她抱着膝盖,感觉自己变成了小孩子,回到了妈妈还活着的时候,非常安乐。珍妮迷糊了很久,没注意到人们几乎都走光了。她耳边总是听到音乐和嘈杂的吵闹声,这时房间蓦地静下来,柜台里电话铃突然朗朗地响了起来。司酒不知跑到什么地方去了。寂静中,这铃声一遍又一遍渐渐清楚起来,把珍妮吵醒了,她心头跳得扑通扑通。她飞快地站直了身子,拿出小镜子,侧着头左右照照,把头发草草地往耳后拢了一下,拿出纸巾擦眼角,擤鼻子,拽拽裙角,就走出去了。
深夜,珍妮跌跌撞撞赶到家,安琪儿已经睡着了。从保姆手中接过女儿,珍妮把脸贴在孩子温热的小脸上,保姆急匆匆地出了门。珍妮一只手托着安琪儿,另一只手拉开了柜门,又开了一瓶酒,在沙发上坐下来……
珍妮再次醒来的时候,头痛得像要炸开了一样。她裙子的吊带滑下了肩膀,她的一绺头发垂下来,在眉角拐了个弯儿,贴在鼻翼一侧。她的脖子向前弓着,不住地打着干噎,肩膀一耸一耸的。接着她闻到了一股酸腐的味道,她慢慢地坐直,想去开窗,扶着沙发还没站稳,脚下就踢到了一只酒瓶。
珍妮的眼神像雾一样涣散,当它碰到了一个东西,刹时凝聚了起来。她看见了一样东西,这东西的形状是软的,酥的,形状奇怪的。乳白的底子上有粉色的小花,那是安琪儿昨天用的毯子,她认出这是垃圾桶,是那种新型的小口直桶形,墩实的金属垃圾桶。她伸手一摸,手一抖,便把垃圾桶打翻了,那里面露出了一双小脚。她战战兢兢地把那团东西拖出来,里面竟露出了一张小脸,安琪儿的脸,冰濡濡的,珍妮的肩膀猛烈地抽搐了一下,接着她的喉腔便响起一阵喑哑的呜咽,嘎声叫道,“安琪儿!”
珍妮跪着扯下了桌子上的桌布,试图擦掉安琪儿脸上的汤汤水水,她记不清昨天晚上发生了什么,喝了多少酒,又吐了几次?她记起了昨天回来的路上,晚风一吹,已有几分醉意,回家以后又喝,喝了又吐,后来把安琪儿放在自己膝盖上,就睡着了。可是不知怎么搞的,安琪儿竟头朝下,栽进了盛着酒和污秽的垃圾桶里,她太小了,卡在狭窄笨重的垃圾桶里,挣不起身子,竟溺死了。
垃圾桶里的黏稠物把安琪儿的头发粘在一起,拉也拉不开。珍妮伸出一只萎顿的手来,试着把安琪儿的头发一根一根地摘开。她开始还是细细地摘,后来身子一晃一晃摇摆起来,一歪身坐下来,上半身兀自伏到那堆污物上。她眼前一阵黑,骤雨似的泪珠串串地挂了一脸。
珍妮抱起安琪儿,跌跌撞撞往外跑,又慌慌张张折回来,想先把安琪儿洗干净。她走到厨房的水池边,给安琪儿用温水洗澡,换上了准备过周岁时才穿的新衣服,又裹了一层新绒毯。安琪儿很安静,只露出一张小脸,脸上是冰紫色的。珍妮扒开安琪儿的眼皮,眼白微微泛蓝,眼珠子一丝不动,似乎变成了一双透明的玻璃球,嘶嘶地透出一股寒气。寒气鬼魅般向珍妮袭来,从头漫到脚,她的牙齿格愣格愣地打在嘴唇上,把嘴皮都咬破了,有咸咸的东西流进了腔子里。
窗外,天是结了冰的冰蓝色。雨下了一夜,此刻刚刚停了。珍妮拿出一张纸,在厨房桌边坐下来,开始写“维尔”,停下来想了很久,又写“维尔……”,透过泪水,纸上浮着的字迹有些飘忽。窗外的天光越来越明亮,已经是早晨了。珍妮走到窗前,呆住了,淡蓝的天上出现了一道残虹,短而直,黄绿青蓝紫,还有橙红。
她僵挺挺地站着,静静地像一块木头。
她走到炉台前,扭开了煤气开关,但并不打火,一种甜甜的令人窒息的气体流了出来,转眼间,房间里氤氲迷蒙……
珍妮的身体飘了起来,仿佛又回到了那个下雨的傍晚,她脚下一滑,像踩上雪橇一样,一边嘶嘶啦啦,一边摇摇晃晃地向前滑动起来。她一边滑一边失声地大叫,“啊……啊……啊!”,双手张开,像飞机着陆时一样摇摇摆摆地掌握着平衡,她又爱又怕,很怕摔倒,而飞翔的感觉真好玩。她发现她正与身边的一个人保持着同一个速度,这个人腿很长,走得大步流星,几乎也像是在滑行。他穿着一件苹果绿的羊毛衫,套件杏黄色的翻领衬衣,他是那样的青春,像迷迭香的花瓣那样艳丽无比。
责任编辑何子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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