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李 琳
拐小七子透过弥漫的水气,望着戴着老花镜正在精心为客人修脚的乔八爷,心里像喝了盐卤水一样,难过得要死要活。
乔八爷是满园春大澡堂里的修脚匠,修过东家的脚,修过土匪赵三黑的脚,也修过穷人的脚。乔八爷自打深秋以后,就在澡堂里给人修脚,一直修到第二年春暖花开为止。乔八爷在满园春修了几十年的脚,修脚技艺无人可比,满园春因为有乔八爷修脚,浴客络绎不绝,烟镇周边几十里地,有的人就是奔着乔八爷的修脚技艺来洗澡的。澡堂老板高兴,乔八爷高兴,修过脚的浴客精神抖擞更高兴。乔八爷出了名,满园春大澡堂也出了名,从光绪年间开到民国,仍然红红火火。
澡堂里热气腾腾暖烘烘的,乔八爷总是穿着大裤衩,脖子上挂一条毛巾,毛巾主要是用来擦拭老花镜片上的水汽的。修脚时,乔八爷在两条大腿上铺一块柔软的垫布,然后把浴客散发着酸腐气味的脚搁在垫布上,戴上老花镜,不停地调换着修脚刀,刮去老皮,刻去老茧,掏出钙质,削去趾甲,像雕琢一件根雕艺术品,精心为客人修脚。乔八爷靠修脚手艺在烟镇过活了大半辈子,没想到快七十岁的人了,还要修日本人的脚,修日本人的狗脚。
光绪初年,烟镇人在西山里的八道梁发现了金矿,先是朝廷派人护矿,后来德国人赶走了朝廷的护矿队,采出来的金子朝德国运。到了民国三年,日本人又赶走了德国人,占了金矿,把采出来的金子朝日本运。原本是烟镇人的金矿,一来二去倒成了外国人的金矿,别说烟镇人心里堵得慌,就是土匪赵三黑心里也堵得慌。赵三黑是南山里的土匪,原来给朝廷护矿,后来德国人也借他的力量护矿,赵三黑肥得脊梁沟流油。哪想到日本人不用赵三黑,自己派护矿队护矿,赵三黑揩不了金矿的油,心里憋气,经常带着人跟日本人的护矿队干仗。
秋天的时候,赵三黑带人夜袭护矿队,乒乒乓乓打了两个时辰,打死了护矿队长,出了一口恶气,正想派人护矿大捞一把时,没想到日本人又派来一个叫重九的护矿队长。重九比前一任护矿队长还要坏,想镇唬住烟镇人,养了一大群狼狗,整天带着狼狗在街上耀武扬威,咬死咬伤好多人。重九有个爱好,喜欢泡澡堂。重九泡澡堂时,要把澡堂里的浴客一个不剩全赶走,还要老板专门给他烧一池清水,门外放上岗,一泡就是一上午。
皮三裁缝洗澡时跟乔八爷开玩笑,说:“八爷,这回你要给重九修脚了。”
乔八爷眼一瞪,说:“我就是修狗脚,也不修日本人的脚。”
皮三说:“重九有好几条狗,一条狗四只脚,十几只狗脚还不够你修的?”
乔八爷说:“我修中国狗的脚,也不修日本人的狗脚。”
乔八爷没拿皮三裁缝的玩笑话当真,还是整天在澡堂里给人修脚。哪天听老板说重九要来泡澡,乔八爷就不去澡堂了,在家带孙子。
皮三裁缝的玩笑话说过没几天,重九真的就派人找上门来,要乔八爷去修脚。
乔八爷一时也愣了,重九还真的要他去修脚?乔八爷想,连土匪赵三黑都跟日本人护矿队干仗,我怎能去给重九修脚?脚虽说都是肉长的,但重九的脚,是日本人的脚。乔八爷推说身体不适,想赖着不去。
重九派来两个五大三粗手里拿着枪的护矿队员,不容分说,一人抓着乔八爷一只胳膊,干巴精瘦的乔八爷脚下一乱,像纸片一样被提溜起来。走到院外,护矿队员才想起乔八爷没带修脚的家什,放下乔八爷,让乔八爷回家去拿修脚家什。
这时拐小七子刚好来乔八爷家,看乔八爷脸不好看,喊了一声师傅。
乔八爷转过头,看看拐小七子,咧了咧嘴。拐小七子闹不明白,乔八爷是哭呢,还是笑呢?
拐小七子是乔八爷的徒弟,出娘胎就长了个镰刀脚,两只脚都朝里勾。拐小七子上面有六个哥哥姐姐,他爹给他起了个名,就叫拐小七子。拐小七子长到十三四岁,脚不好走路,不能到金矿上背矿石,爹娘为了让他今后有个活路,叫他拜乔八爷为师学修脚。不管怎么说,修脚也是一门挣饭吃活命的技术呀。
两杆枪顶在后腰上,乔八爷没有办法,只好拿了修脚刀去澡堂给重九修脚。乔八爷一边走一边想,我就是修狗脚,也不能修重九的脚哇。让乔八爷万万没有想到的是,重九找他不是修人脚,真的就是修狗脚,修重九养的大狼狗的脚。
前几天,重九带着护矿队去南山里找赵三黑报仇没找到,气急败坏的重九把赵三黑的老窝一把火烧了,还奸杀了赵三黑的压寨夫人。没想到,重九在回来路上,让赵三黑打了埋伏,重九带着狼狗漫山遍野拼命地跑,跑掉了一只皮靴,才连滚带爬跑回镇上的驻地。回驻地一看,狼狗腿一瘸一拐的不能走路了,抓起狗爪子一看,见狗爪子上扎了一个手指头大的铁蒺藜子。重九疼狗一时心急,伸手拔下铁蒺藜子,铁蒺藜子拔下来了,铁蒺藜子针却断在了狗爪子里,疼得狼狗爪子不敢挨地,只能三条腿走路。
护矿队里有个翻译叫水马三木,原名叫冯森,是当铺冯老板的儿子。冯老板是个精明人,日本人来了以后,他把儿子送到离烟镇百多里远的海州城日语速成班学了半年,回来后给护矿队当起了翻译。冯森这小子也鬼精明,为讨好日本人,把“冯森”二字拆开来,改名叫“水马三木”,镇上人听了浑身起鸡皮疙瘩。水马三木见铁蒺藜子针断在爪子里,狼狗腿瘸不能走路,趁机对重九献媚说:“乔八爷修脚技艺高超,叫他来修修狗脚,拔出狗爪子里的铁蒺藜子针。”重九听说有人会修脚,拍拍水马三木的肩,连声说“腰细”,随即派人去抓乔八爷来修狗脚。
乔八爷被带到澡堂里时,才知道真的是要他给狼狗修脚,一时间也没了主意,半晌对水马三木说:“少爷,我从没给狗修过脚。”
水马三木说:“能给重九先生的狼狗修脚,这是你老乔头的福气呀。”
乔八爷在心里狠狠地“呸”了水马三木一口,脸上却无奈地说:“少爷,我真没修过狗脚。”
水马三木脸色不好看了,瞪了乔八爷一眼,说:“修一次不就修过狗脚了吗。”
重九看见水马三木的脸色不好看,就朝乔八爷吹胡子瞪眼,枪口顶在乔八爷的脑门上,顶得乔八爷头晕眼花。
无可奈何的乔八爷拿出修脚刀,准备给狼狗修脚,看一眼张着血盆大口乱蹦乱跳的大狼狗,吓得老脸焦黄,豆大的汗珠噼里啪啦地从脸颊上滚下来。
重九见乔八爷不知所措的样子,突然哈哈大笑起来,吓得乔八爷一哆嗦。重九唤过狼狗,摸摸头,顺顺毛,狼狗顺从地躺在地上,上来一个护矿队员,两手捧着狗爪子,让乔八爷挑刺。乔八爷一看这架势,不挑不行,哆哆嗦嗦拿起修脚刀给狼狗挑刺。铁蒺藜子针扎进去很深,又让重九拔断了,乔八爷想剥开肉拔出刺来。哪料到,手一抖,刀一动,正碰在针眼上,狼狗腿一蹬,正好又蹬在乔八爷的刀上,狗爪子上划开一道口子,疼得狼狗身子一挺头一甩,“哇呜”一口咬住乔八爷的手,乔八爷忙不迭地猛一甩手,掌上被狼狗撕下一块肉来,疼得乔八爷抱着手叫唤。重九见狗爪子被乔八爷划开一道口子,一脚踹在乔八爷瘦屁股上,乔八爷“咕咚”一声跪在狼狗面前,狼狗张开血盆大口,照乔八爷脸上“哇呜”又是一口,乔八爷腮上又被撕下一块皮来。乔八爷不给狗挑刺了,抱着脸叫。重九又把枪口顶在乔八爷的额头上,逼着乔八爷给狼狗挑刺。
乔八爷给重九狼狗修脚的事,风一样刮遍了烟镇。镇上没有人埋怨乔八爷,都知道乔八爷是被逼无奈,经常有人来家里看望乔八爷。乔八爷哭丧着脸说:“修了一辈子人脚,哪想到还会修日本人的狗脚?”
过了几天,乔八爷手上的伤好了一些,到澡堂里,戴着老花镜给浴客修脚。拐小七子在另一边也给浴客修脚,不好修的地方,就请乔八爷过去指导一下。没有脚修的时候,拐小七子就远远地望着乔八爷。望着望着,拐小七子心里就会难过起来,问乔八爷:“师傅,我会不会也去修重九的狗脚?”
乔八爷看看拐小七子,没有说会,也没有说不会,说:“要去,我去。”
两个月后的一天下午,重九又去澡堂泡澡,见乔八爷不在,叫护矿队员把乔八爷抓到澡堂里,这回重九是要乔八爷给他自己修脚。
澡堂里站了好几个护矿队员,乔八爷一进来,护矿队员个个如临大敌。待重九泡足泡好泡过瘾了,朝更衣室的床榻上一躺,乔八爷的腰被护矿队员的枪顶了一下,乔八爷这才慢慢走到床榻前,搬个凳子坐好,把重九的脚抱在怀里一看,原来重九脚底下长了一个指头大的鸡眼。
重九脚上的鸡眼,是两个月前被土匪赵三黑打埋伏时跑掉皮靴扎的,狼狗扎了大刺,重九脚上扎了小刺。狼狗爪子上的刺让乔八爷挑出来了,重九脚上的刺当时扎得深没感觉,待重九感觉到肉里有刺时,刺在肉里生根开花长成了大鸡眼。护矿队员的枪口顶在后脑勺上,乔八爷不敢使坏,只得小心翼翼地给重九修脚,一刀一刀刮去老茧,一层一层剥去老皮,在重九脚底下慢慢修慢慢掏,在鸡眼上挖了一个洞,洞里长满了盘根错节的红丝筋。乔八爷的修脚刀碰了一下红丝筋,重九疼得“噢噢”直叫唤,护矿队员上去一脚把乔八爷踢翻在地。重九还不解气,穿上皮靴,一脚踹在乔八爷腿上,只听“咯叭”一声响,乔八爷的腿被重九踹断了。乔八爷疼得昏死过去,半晌才醒过来,重九又狠狠踹了乔八爷一脚,这才带着护矿队员扬长而去。
澡堂外的人都听到了乔八爷的惨叫,重九走了以后,拐小七子和澡堂里的伙计,才把乔八爷抬到接骨匠家接骨头。
第二天,镇上一个叫二驴子的人,牵来一头毛驴,要乔八爷给毛驴修脚。
拐小七子对二驴子说:“二驴叔,你这不是糟蹋八爷吗?”
二驴子一把推开拐小七子,说:“他能给日本人修狗脚,就不能给我修毛驴的脚?”
拐小七子央求说:“我师傅腿断了,我给你修。”
二驴子在院子里跳着脚说:“我非要他乔老八给毛驴子修脚不可!”
二驴子一闹腾,羞得乔八爷一家人没脸出门。镇上的接骨匠不给乔八爷看腿了,药铺子里的先生也不给乔八爷开药了,乔八爷的儿孙们只好到三十里外桃花镇的药铺去抓药。
这天夜里,月黑风高,一阵一阵的小北风刮得树梢呜呜响。听见敲门声,乔八爷家里人刚把门拉开一道缝,就挤进一个人来,枪磕着乔八爷的脑门子,说:“八爷,再给重九修脚,我就不客气了。”原来是南山里的土匪赵三黑,乔八爷不禁出了一身冷汗。
赵三黑走了,乔八爷心里啥滋味都有,一家人听着屋外“呜呜”怪叫的北风,吓得一夜没合眼。
天刚明,二驴子又一头撞进乔八爷家,连哭带喊要找乔八爷拼命,一家人死命拉着二驴子。等二驴子冷静下来大家才知道,二驴子的弟弟三驴子,在金矿背矿石时被重九打死了。
乔八爷悲愤难平,羞愧难当,拿了把菜刀要剁自己的手,发誓再也不修脚了。家里人一看八爷要自残,扑上去把乔八爷手里的菜刀夺了下来。
一个月后,乔八爷的腿还没有养好,重九脚上的鸡眼又长起来了,疼得不能走路,泡完澡,要乔八爷给他修脚。乔八爷一瘸一拐的被护矿队员带到澡堂,等了两个时辰,重九才泡好澡。重九刚在床榻上躺下来,水马三木急匆匆走进来,叽哩咕噜跟重九说了半天话,重九点头同意后,水马三木朝门外喊了一声,进来一个鬼头鬼脑的人。乔八爷一看,正是镇上的小混混大公鸡。
大公鸡是个刁吃懒做游手好闲的人,日本人的护矿队来了,他跟在水马三木屁股后面混事,帮着护矿队做这做那,一镇人都不拿正眼瞧他,他却对镇上人说:“要识时务,你看水马少爷,那才是俊杰。”
大公鸡进来,看见乔八爷,说:“八爷,你也在这儿忙?”
乔八爷在心里狠狠地吐了大公鸡一口唾沫。
大公鸡趴在重九耳边,嘀嘀咕咕说了半晌,乔八爷一边修脚,一边支楞耳朵听了个明白,原来大公鸡向重九报告,在镇北奶头山一带发现了土匪赵三黑。赵三黑早成了重九心头的一棵刺,带着护矿队找遍了山里也没找到赵三黑,听说大公鸡发现了土匪赵三黑的行踪,当即决定夜袭奶头山,要彻底消灭土匪赵三黑,拔掉心头的刺。他催促乔八爷说:“快快修,快快修。”
水马三木学舌说:“快快修。”
大公鸡也对乔八爷说:“八爷,修好重九队长的脚,有你的好处。”
乔八爷听到重九要夜袭土匪赵三黑的消息,心里比热锅上的蚂蚁还急。乔八爷一边修脚,一边想主意,他决计要阻止重九夜袭赵三黑。
重九泡澡时间长,泡得筋酸骨软,在床榻上躺了半天,仍然大汗淋漓,浑身瓤得不想动弹,乔八爷给他修着脚,他打着呼噜竟睡着了。两个护矿队员见重九睡着了,也趁机下到池子里泡澡去了。泡澡前,护矿队员怕乔八爷跑了,把澡堂的大门关了,从里面上了锁。乔八爷看看四下没人,晃晃重九的脚,重九呼呼大睡也没有醒。乔八爷瘸着腿走过去把浴池的内门悄悄关上,挂上锁链,用一把修脚刀将门别死,转身来到重九跟前,一手拿起一把锋利的修脚刀,说时迟那时快,照重九两只脚后跟狠劲一挑,“咯嘣、咯嘣”两声,挑断了重九的两根脚筋。熟睡中的重九一声惨叫,翻身想爬起来,“咕咚”一声掉下床榻,光着屁股跪在地上鬼哭狼嚎。浴池里的两个护矿队员听到重九的嚎叫声,急得想出出不来,砸得浴室内门“咣咣”响。
乔八爷不慌不忙从衣兜里掏出火镰,“嚓嚓”几下打着纸捻,吹出火头,点燃了重九的衣服,点燃了灯草席,点燃了床榻,眨眼间,大火蹿上房顶,澡堂里顿时浓烟滚滚,一片火海……
火被救下来时,房子早着完了,人们看见澡堂里一个人站着,一个人跪着,身上黑乎乎的都成了烧火棍。
混在人群里的土匪赵三黑认出来,站着的那个人是乔八爷,跪着的那个人是日本护矿队队长重九。赵三黑紧绷着黑脸,一句话没说,转身朝山里走去。
拐小七子和二驴子一起扑在乔八爷脚下嚎啕大哭,带起来一镇人唏嘘的哭声。
夜半时分,乔八爷家人在堂屋里给乔八爷守灵,听院子里“咚”的一声响,见有人扔进院里一个小布袋,拾进屋里一看,是五十块大洋。
责任编辑楚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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