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苔记（七首）

三 子

晚年之诗

我没有忘记你，但

已逐渐模糊了你的样子

你瘦削的脸颊，稀疏长眉

你略微弯曲的脊背

被又一个冬天拉远，连同

你的咳嗽，你夜晚的走动和

转侧。时间消磨一切细节

也消磨所有的遗憾

我们都将是抓不住的影子

守着一团漆黑，并逐渐

模糊，成为其中的一部分

那时，我曾给你写下一首

晚年之诗，多年以后

恍然明白是为自己而作

星 空

你说起星空时，我正踏进地铁

和一群不相识的人

肩挨着肩，面面相觑

你说起星空时，我正走在

北京东路，或高新大道上

暮晚将至，一张张游动的面孔

浮现出灰暗无声的底色

你说起星空时，星空就在

我的头上。一颗一颗的星星

在无法抵达的空中燃烧

给你和我，增加了一些谈论的

话题。当你说起星空时

路灯已经亮起，照出地面上

一摊浑浊、模糊的水渍

斯 人

信

躺在白的、蓝的、土黄的

信封里

信封，一扎扎

躺在老旧的木箱里

木箱，躺在房屋的某个角落里

有一天

如果抖落那些灰尘

拆开潮湿的、柔软的纸页

如果看到

既熟悉又陌生的

笔迹——“见字如面”

那一刻，山河的颜色暗改

少年面孔模糊

他在田野上奔跑，跳跃

宛如黑白的梦境

青苔记

六楼的露天阳台

前年种的三角梅和桂花开了

去年种的蔷薇也开了

今年

该再种点什么好呢

窗外的雨水，不操心这样的事

滴滴答答的

顺着屋檐落下

屋檐下，有青苔贴地而长

一小丛，又一小丛

印 记

县城的日子如流水，遗漏的

是街巷里的点滴

县城的街巷，左弯右拐

通往的那些人家，不是朋友

就是亲戚。感谢啊

有朝一日，我也成了县城里的

人，骑着单车出门

小吃店里吃着早点，下班后

在一个个街巷里串门

有心情，还可以到小公园

做出一副散步的样子

小公园边，我望见建筑工地

几个民工蹲在地上，端着

大碗吃饭。他们蹲在地上——

那一刻，我突然想起一个叫做

“松山下”的小村

草里的名字

草没有脚，但会直起身子

越过池塘和围墙

走上你家门口的台阶

草没有耳朵，但能听见

虫蚁爬行的声音

屋梁朽腐，土墙剥落的

声音。草没有嘴

但会在你默默转身的时候

喊你的名字——

你的，藏在土里的

另一个名字，被草的湿气

偷偷含着

恍如人间遗漏的孤儿

对 镜

他喜欢下雨天。笔直的雨

倾斜的雨，遮挡住尾随的视线

他喜欢一个人走，沿着

昨天的巷道，踩着水洼边界

如影子，消失在墙角

再出现时，已在更暗的那端

我熟知他的面孔，却经常

找不到他的踪迹——

请原谅，刚才出神的一刹那

我又一次跟丢了他

带着久窥而未见的秘密

他走出了这面镜子，躲藏到

某一滴雨，或某个词语的内部

如果我闭眼，那是谁在凝视

如果我缄默，那是谁在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