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天界
一、大气、开阔、精准、尖细
荣荣的诗大气、自由,视野宽阔,但落点精准、尖细,能微妙,锐利地剖开每一个该呈现的层面。而其中带有的自省和揭示,给了诗独特的生命力。荣荣写了40来年的诗,那些技巧和各种各样的手法,就像她的身体组成部分一样,早已跟她气息相通,融为一体。比如:“突然,有人问起我的桃花//一辆灰扑扑的车斜插过来/我急踩刹车”(《桃花劫》),这种瞬间凸出的镜头,急切转换而呈现出来的诗效果,快速而精准地把一种独特的心理变化带入到现场。而她的尖细,在于收尾巧妙地引用了杜甫的“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一切都在不言而喻中。
像这样的捕捉,她的诗中随处都是。
一个诗人的情怀决定诗的表达方式。荣荣的诗极少有犹豫不决之处,不管写人还是写物,都有其磊落、豁达的胸怀,从不在阴郁处较劲。就如她在《水井巷》里说的一样“她不喜欢讨价还价/但必须忍痛割爱/。但,/在生活的另一面/我喜欢零碎,你就是我绝望的零碎!”——零碎,就是细节,就是生活的全部。诗也如此。而绝望,就是诗密码。
诗的语言本质,在于打破平庸而常规的秩序。诗语言的魅力,不在于它的通畅、明了、包括词语的丰富性,在于粘度、磁性、陌生化等,更在于不规则词语之间犹如两个甚至更多个齿轮一样既痛苦又天衣无缝地非常奇特地咬紧。比如“绝望”这一词的猛然出现,彻底打破了诗的庸常和平静,从而通向一个与世俗割裂和接近自我逼迫的精神领地。
写于形而止于形,是一种低级写法。荣荣深谙这个道理,所以她的诗总是从形的内部进行个体的特性寻找,再提取和演变出一种共性的东西。
诗从来不缺乏抒情,所缺的恰恰就是如何阻止泛滥的抒情。荣荣的《七夕》别具一格。“被爱情迷醉的人多么危险/阻止她”,非常漂亮,这种诗语言如锋利的匕首一样,一下子刺入心脏。她打破常规思维,通過逆向表达,隐藏了表面的抒情和空泛部分,从内心挖出“危险”,更强烈地让“幸福显得具体”,并把心情递向极致。这是打破常态下固有格局的一种高明的诗写。
很多时候,逆向思维,逆向手法,会给诗带来全新的视野。荣荣的《七夕》可谓模本。
诗讲究的是心境和技法。荣荣的坦诚和开阔,她的气度,决定了诗特殊的一种品质。她的诗语言简洁,有时粗粝,有时不拘小节,看不到女性诗语言的明显特征,也没有明显的哪种手法的暗合,随意而为,却直击人心。
写李商隐的九首诗里,可以见到荣荣的诗根源。如果说李商隐是一个刻意追求诗意境的诗人,那么,荣荣从中化演出来的,除了一种思维,更有语言上的出新。“我听到了夜半的水声/在我体内流淌”(《冰火》)“像一个最小的善被逼到大恶里/我看见你豢养的猫/狂躁地跑过黑瓦屋顶”(《末日》)。她并没有受外部因素带来的自身拘束,反而就这么任性地遵循自己的内心感受。这种刚柔并济的表现,穿插在一组诗里,说明荣荣的语言特性是多元并开放性的。
从《末日》里,我们可以侧面了解到荣荣在古典传承以及文人精神的追求。
而我们需要的是从荣荣的诗中分析出她是如何形成她这个独有的特性。写诗其实没有道理可讲,几乎所有预设都是白费心机。我们往往写了这句,却忘了下句跟上一位神灵接头的暗号。此时,你就是一位有千万种念头却下不了决定的犹豫之神。荣荣在《打开》这首诗中说“我喜欢‘打开这个词”。“一棵树,在风中打开它的繁枝茂叶。一座花园,打开整个春天。……打开的灵魂,它的开阔,藏得下几万个故乡。”一个诗人打开这些也不难。打开这些,一个人思维就变得宽阔,然而光有这些还不够。荣荣继续说到:“打开,也是摆脱。……打开,灵魂高远缘于翅膀轻盈”——只有打开,才变得宽阔,只有翅膀轻盈,才能让灵魂高远。一首诗的飞翔,必定在一个点上腾空而起。荣荣每首诗的起飞点和落脚点,不管大小,都非常刁钻、可靠。打开,是一个诗学命题,也是不受缚索地承接的最好方式。
从《打开》中,我们可以看到荣荣的诗学以及艺术性的诗写取向。
二、独特性、锐利、包容、宽大
荣荣的诗从本质上分析,是属于中国传统诗学背景里,当下诗写的一种深入和嬗变,以情为主导,以含蓄为美,以发现和挖掘诗性为根本,以精神呈现为高度。这些主线条,符合传统诗学原则。而荣荣诗歌的辅助延伸部分,西方元素的介入较少,所以她的诗在特性上更为纯粹。这样的诗,在汉语诗歌里,应该更难写,要在众多的、类似的诗作里辨识一首诗,更难。她的诗好比一把不镶嵌宝石的短剑,初看平凡无奇,也没有靠奇句和迷幻的意象来吸引视觉,但细读犀利无比。譬如这首《忘我之心》:
揽镜时分她陡起杀心:
干掉这双脚 前脚之深后脚之渊
干掉这双手 这霜打之枝
不久前还在触摸云彩
干掉这个身体 它在旧衣裤里窝藏了
无边的虚空 居无定所之心
干掉她 干掉这镜中之人
她嘴唇荒凉 眼神冷漠
仿佛已死过几回
下一刻还将去涉险:
晚来雨急 野渡舟橫
她危险的腰身里装满了自戕之酒
风大了不打旗 月黑了好出手
干掉她 当死亡也是一种依靠
干掉她 趁她仍在镜中
人到半百 她想干掉的正是她之所爱
她厌倦的一切与她的面目相称
诗的生命力在于精准的确定点以及模糊而多向的扩散,它具备双重身份。诗的另一种意义在于多向沟通和美学呈现。从《零碎》到《时间之伤》,荣荣经历了一个淬火般的内心磨难。它可以称为荣荣个体的极限写作。《亡我之心》让人惊悚。它是单线条的,始终逼视“我”和镜子中的另一个“我”。那种极度的决绝和雷霆般在体内滚过的“虚空”、“厌倦”,导致“我”成为另一个“危险”的“我”。它不仅展示了荣荣高超的诗艺,更呈现出她非同小可的胆魄和对词语的捕捉、把握能力。《时间之伤》,彻底让荣荣颠覆了自己,那种真正从个体人生去诠释女性的生命力的高度,打破了局限性的零碎的诗写,它从一个个体到一个整体,再到人性的一个隐露点,以及深入生命的内部,《时间之伤》里的那些诗几乎包容了这一切。它不仅呈现出了个体的挣扎,并反映出一个时代女性某种相同的窘迫。而在诗写方式上,荣荣也几乎改变了自己。从语言、技巧、力度到性情的把握,都达到一个新的高度。
比如《心舍利》,在技巧和机智上,几乎无可挑剔。这是一种特殊的、用心的表达方式,重复的词语巩固住特定的诗环境和心理动态,形成一个抽象的双重对话和挣扎,在暗中的,隐秘的较量中,最终达到一种妥协、包容、深入精神的融合。这是一首可遇而不可求之诗。没有丝毫犹豫。她用这种隐忍的,踩在钢丝上的,充满危险的方式来完成。
比如《掩藏》,把诗歌的一种对比、在场、物我两分、物我两融,那种把刀缓慢刺进身体的过程,不动声色中一点一点剥离出来,表现得淋漓尽致。《掩藏》明显提出了一个诗性,即孤独或虚空。这是诗不可缺少的一个主意象。孤独的本质是一种虚无,而虚无的本质,是为了得到一种存在或获得。这不是单一意义上的虚空,而是精神上不可获知的一种所需。我们经常提出关于“诗性”的问题,从生命的根本意识来讲,其实就是如何触摸到一种个体深处的“绝望”。
《时间之伤》是一本具备厚度和高度的诗集,读着惊心动魄,那无奈、逼迫、焦虑、怀疑、挣扎、宽容,以及诗艺,诗呈现的方式都非常独特。
然而,荣荣的诗有一点是不可忽视的,就是关于自我生命和精神。这一点在《时间之伤》里得到充分的体现。生命的本质意义之一,在于怀疑。而怀疑最大的的危险,就是带来另一种怀疑。它永远处在于不断变异的过程。荣荣的诗里有大量的生命自我提炼意识和巧妙的角色转换,这很令人着迷。这是一位有精神担当的诗人必须要去面对的,也是从古至今大诗人必所具备的理想和大情怀。而《时间之伤》带来的重要意义,不仅是精湛的诗艺,对生命、人性和时间的思考,不仅反映出一个时代女性某种相同的窘迫,同时,以“小我”中见“大我”,从“大我”中提取并浓缩为“小我”的诗理念,在一定程度上为现代诗歌带来了更多诗写方式的可能,以及提供了一个可选择的思考方向。
三、诗性、大爱、情怀
诗人的天职除了“语言的还乡”,更应该尽可能地发现和挖掘事物的本质和含义,它们神秘而充满想象。从《时间之伤》到《隔空对火》,荣荣似乎真正打开了自己,或者说她从一种紧迫的释放中逐渐舒缓下来。她从那种女性特殊的感觉中回到从容的细腻。此时,她倒像一位慢下来的母性,呈现出宽大的爱。
荣荣在《时间之伤》的基础上,调整了自己,那种个体的紧张、逼迫、锐利相对减少,对世象少了偏见或个性之见,更多的是一种从认知,到理解、宽容,再到包容。相对而至的,她的诗变得更加通达和浑厚。她以另一个我——第二种身份——隐藏在幕后的旁观者的思想去公衡这个世界。那些发生在她身上或被她观察到的一些事,都已经不是她本人单纯地成为了幕前的主角。
此时,她的诗比之前或比《时间之伤》又多出了一个元素:矛盾的化解。她在抽取出矛盾之后,不是通过自身经验和感悟来接通化解之法,不是以主宰者的身份,而是处在调解者的立场,把事物的原点剥离出来,然后还原到一个启示或隐喻的状态。比如《脸谱》,她只是不紧不慢地道出“脸谱”瞬间的产生,“脸谱”背后的“真相”,似乎“脸谱”和自己根本无关。——她只是从一个对立的思维中隐藏了自己内心,又不动声色地化解了一个对立的矛盾。
詩有两种描述和表现手法,一种是大家常用的,就是把自己直露在事物面前,充当法官和古老的巫师,但大都是表象,也是一种比较一般或多见的手法。而第二种,是把自己始终藏在幕后,用自己的心智和旁观者的思想去剖解事物的内核,这是一种相对复杂的表现手法。
诗人最终就是“死在”自己为自己设立的理想上,它很危险,然而,它又是一个检验好诗人的标准。“我们不是这样的,也不是那样的。”那我们到底是怎么样的?“那看不见的,隐入更大的虚幻”。而这个“虚幻”,是否就是一首诗永远待解的谜底?
而这个谜底,其实就在诗里。
比如《越界》,看似说了一件事,其实是一种警示。然而荣荣并没有把自己当成一个智者在说教,也没在炫耀自己看懂了什么,而是如佛家讲述了一个故事,等待开悟的,是信徒。似乎这就是隐藏着的一个诗的哲学。似乎,这就是人生的一种哲学。
如果说这便是一种境界,那么,它必定建立在一个人磨砺和对世界和解的基础之上。《真是苦难》《匍匐》《狭隘之爱》《挣扎》等,荣荣这些诗,走出了个体承受的一种局限,从尖锐到消解,可能只是一个心境的转换。但没有宽大的爱,诗就不可能有宽大的自省空间。
一个人要经历什么才能改变自己的胸怀?从一首诗到另一首诗,一个诗人要怎样才能对世界达成一种协议?爱是一个永恒的话题,也是所有人改变自己唯一的途径。荣荣在《爱的孩子》里完成了自己对这个世界回答。
从诗学上来说,越优秀的诗人,越有自己的精神、知识、哲学等体系,它是敞开性的、完整不可分割的,它不仅是高度和坐标,也是区别诗本质上的一个定义。荣荣这些诗,在意义和思想构筑上,都体现出她类似的情怀以及生命中一个逐渐独立和明朗的思想体系。她呈现出来的诗,几乎没有神学意义上的神秘,也没有荒诞的人性变异。反之,都比较纯粹的一种相对积极的自我圆通和化解。这不是通向虚无,而是自我救赎或对人性的一种告示或劝诫。某种意义上来判定,这既是一种悲悯,也是一种现实的人生哲学。
四、另一种隐藏的情怀
当一个诗人以主打作品占据读者的时候,这个诗人的另一种诗往往便被疏忽。荣荣其它一些诗,如《浪漫主义者》,是出现得比较少的一种写法。其实荣荣诗中存在许多浪漫主义的情怀,只是被她自己理性为主的写法所遮蔽,而读者往往也没有往另一处深入。
前面提到了荣荣的古典传承以及文人精神的追求,而《美之物》是荣荣审美的一个缩写和焦点。一个人的审美取向决定一个人的诗写方向,荣荣的美基本是形而上的,所以她的诗中极少出现乖僻和戾气词语。《美之物》中,她说“这些美之物令人如此眷恋/一个个或同时被喜欢着/那些愉悦是不同的花开”。她并没有说明她的美之物是什么,但“花开”的意象来自古典意境。花开是神秘的,美的,带着香艳、决绝、死亡。她在《恶之花》《镜之花》《镜中花》《夹竹桃》《红叶》《广玉兰》《柳叶青青》《桃花劫》《四明山红枫》等大量诗中引用和暗喻了不同的花,以此来“花开”。然而此花非彼花,只是一种物象,一种内在的,精神上所需的愉悦。“我也在长久凝视 一再地深陷”——这些浮滑的,变幻着的美之物,是荣荣诗写寻求的一种导向。《圆月》一诗同样具备上述特质:
它在屋檐后探出头来,夜晚就静下来了,
一只巨大的摇篮,盛满天地光影。
举一杯浊世之酒,她的轻佻无处藏身。
它们往外跳着叫着。往事也是一只只蛤蟆。
但赞美里的酡红幽蓝是真的。
无耻也是真的。
她的手撕扯你脊背上肌肤的清凉,
摸到一片远处的光芒。
迷恋于遥远事物的女子啊,在现实中一再 懈怠。
却仍想掩藏污浊,比如圆月之夜,
让身体蜷缩着,至少
与完美的事物在外形上有些呼应。
一个有古典情结的诗人,不可能缺少古典的情怀和古老的诗技。《念如娇》《镜中花》《醉的时候他们才是相爱的》《红叶》《不见》《奇异之果》等,尽管荣荣简化了自己的写法,但仍然存在浪漫主义和象征主义的一些明显特征。而她超现实的手法,同样不为人知地出现在她的诗中,《那拉提草原》《门源百里花海之美》《失眠谣》等,再比如这里引用的《圆月》,不仅又一次提到了“完美事物”,它还运用了多种手法的融合,迷幻、感性、隐秘、虚无,多线条的扩展和延伸,最终落在一个“与完美的事物在外形上有些呼应”的点上。从此中,不难发现荣荣还是一个其中高手。
而荣荣对美的事物始终是隐忍、包容的,尽管从中可以看出荣荣也是一个西方诗歌理念的受益者,但她始终坚守在汉语诗歌阵地。所以荣荣的诗犹如中国的“道”,一生二,生三,意味之中,暗合多种指向和变化,西方诗歌中那种相对猛烈却单向的抽象思维很少在她诗中出现,诗由此而显得机警、微妙和含蓄。这就是荣荣诗歌的大道。
另外,以《隔空对火》为例,荣荣在放开自己之后,在选题以及诗写上,似乎不再精心去营造某种需要,而是随心所欲,从容自然地支配自己。但荣荣仍然是异常的锐利。比如她的《一半谣》等,有不可躲避的寒气,也是诗性情极致的打开,带着杀机和语言的风暴,对生活和现实的一种评击。一个成熟的诗人,如果不能把诗写到极致,就不能达到一种最好的诗写状态。意象的“暴力”需要完美组合,永远让人迷恋。《一半谣》的大胆、细节的把握、捕捉、对比和无所顾忌,它的无懈可击、浑然一体,正是荣荣内心千万次的词语搬用工之后的苦力回报和瞬间灵光闪现的精准捕捉。
五、荣荣式语境下的整体构筑
荣荣不缺乏好诗和标志性作品。她的诗在语言构筑中,有自己独特的体系。除了诗学上的“打开”,诗取向、诗建筑、诗精神上的“美之物”,荣荣式的诘问式的句子,冷中藏暖的片段组合,强劲而磁性的词语叠加等,都体现并呈现出她丰富的经验和大量词语的选择范围。
词语即意象,她似乎有无数词语的化身,似乎她本身就是诗中的每一个词语。
荣荣的诗始终避开常识、大众物象和通感,把物象合理地转换为心象,进入更为高度和神秘的内心对话。这是一种避开简单的世俗的肉身,从精神上深入自己的灵魂。它是隐蔽的,需要用特殊方法打开进入它内部的隐蔽通道。它是一种挣扎、省悟的过程。
其次,她内心的变化有极强的立体感和现代性,包括题材。当一个人能把复杂的东西简单而艺术地處理,是高手。同理,诗的表现就是能力和艺术的体现。写一首复杂的诗并不难,难得的是如何简单而又复杂。荣荣的诗看上去并不复杂,也无人为设定的障,但只要细入,便有两种角度可去解读,一是共鸣性解读,从中会得到意会,二是从理解性角度去切入,会得到许多意想不到的收获。
诗是另一种生活,是“活”出来而不是单纯地“生”出来。一个诗人,思想和文字表达之间也必然存在着不可调和的矛盾,避免不了,也摆脱不了。而荣荣始终遵循内心写作,在很多时候似乎都能有效地解决了这个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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