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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抒情理想与中西诗学的典范转移

时间:2024-05-04

江雪

庞培作为中国当代汉语诗人的重要性与代表性,凸现于他挚心怀抱的深刻而迥异的南方抒情理想。庞培的诗既不属于学院派,也不属于口语派,他真实传承了中国古典诗歌的游学传统,且漫游且歌唱,且沉吟且铭记;同时,他又敢于吸纳和借鉴西方现代性诗学修辞,从而形成独异的野生秉性与精神特质。他既酷似法国诗人博纳富瓦,是“诗人中的少年”,又像法国诗人谢阁兰,是一位不折不扣的“灵魂漫游者”,更是当代黄仲则,在恢复汉语的“阴柔特质”方面做出杰出贡献。的确,他的诗就像其家乡闸桥河(运河)的水,自然流淌,绵远幽长……

一、幼年与历史:童年诗学伦理

当我在枝头晃动

回到自己的童年

我推不开窗户

只能推开一阵静悄悄的风

——《童年》(2013)

庞培在诗歌中大量书写童年记忆与童年纪事,这种现象在中国当代诗人中是极为罕见的,而且他的诗写方式朴素而深刻,优雅而温情,炽烈而理性,给他的诗歌读者留下极为深刻的印象;作为批评者和阅读者的我而言,同样也不例外,甚至我在阅读一些诗歌时,内心会长久地被他表达的情感与记忆所触动,所击中,从而产生心灵上的呼应与震颤。这种来自诗歌内部的艺术魅力,在庞培的诗歌中获得神秘的呈现,并且感染了我。套用英国批评家特里·伊格尔顿感谢英国已逝杰出音乐人彼得·格兰特的一句话:“他教给我诗和许多其他东西”,我们也可以想象“童年”之于诗人庞培,因而诗人也会如此感慨:“它教给我诗和许多其他东西”。这句话,也让我想起以色列思想家阿维夏伊·玛格利特在同名专著中论述的社会学概念“记忆伦理”(The Ethics of Memory),成为我解读诗人庞培的诗歌作品的一个伦理参照,我想把它由社会学概念衍生成现代性诗学概念——“记忆伦理”。

美国儿童哲学之父加雷斯·B.马修斯说:“儿童常常是清新的、有创意的思想者。相伴成熟而来的却是僵化呆滞和缺乏创意。” 事实上,诗人也清醒地认识到童年叙事与童年记忆其实是一把双刃剑,它既可以让诗人重新找回诗意的发源地,同时也让诗人意识到“童年经验”的危险性。它的危险性则在于,童年经验具有时间的排他性,他会认为童年记忆的美好极限,会对未来的社会认知与诗学认知带来机械复制的惰性思维,那就是诗人作为自然人,对社会多元化的教益功能、文化复苏、历史返照以及人性关怀的漠视与意识钝化。因此,庞培在诗歌中十分清醒地葆存关于诗歌写作的发源地,那就是如何挖掘和松绑童年记忆的土壤:

虽然我长大了,我的童年还在

每一次熄灯,入眠

我重又在黑暗中

挨近儿时称心的睡眠

边上糊了报纸的板壁

油灯,稻柴草

以及灯光的暗影中放大了数倍

白天听来的《三国志》……

世界如此古老。英雄们仍在旷野中

擂鼓厮杀,列队出阵

长夜如同一面猎猎作响的战旗

战旗之下,是我年幼而骄傲的

童年。姆妈用嘴唇试了试

我额角的体温

——《如意》(2007 ,2010年改)

诗人说,“我的童年还在”,他其实表达的是童年不仅仅存在于他诗性的记忆中,这样的“童年”其实也存在我们大家的记忆中。我们所怀想、所追忆的即是童年的彼岸语境,对我们的后世生活所产生的影响。人类的诗意与体验,正在从我们的生活中消失,甚至走向灭绝。而我们的诗人,并非是诗意与体验的完全持有者,诗人仅仅是诗意与体验的记录者与传递者。诗人敏锐地发现“历史”与“幼年”的深层关系:经验的毁灭。作为诗人,如何通过语言的过滤机制和过去式(向后眺望)的想象力,重新恢复和修补童年记忆中的诗意与体验,重新找回人类的童年与经验,显得尤为重要。而不至于让我们的诗意与体验遭受人类自身的毁灭与打击。庞培在诗歌创作中,已然自觉进行关涉他的“幼年与历史”的童年经验之诗性叙事:

我在晨雾中走

走过公路边灰白的农田

桥洞幽深。桥下

一排幼小的白杨,长长地

迈向湿漉漉的早春

仿佛这里曾埋葬过县城的童年

这里曾是一名乡村少年的坟地

——《一个县城的童年(给杨键)》(2006)

庞培在長篇随笔《五种回忆》中写道:“在我的乡村感情里,有着一切文学艺术的最古老的熏陶,就像高大的树干里包含着看不见的风、雨、阳光、鸟儿的啼鸣,我的作品中也蕴藏着无垠的天空、伟大的旷野、宇宙的秩序——它是通过一个人的童年经历传授给你的。”庞培自觉地在童年叙事中把“一个人”的情感上升为“一代人”的情感,把“个人的童年”上升为“县城的童年”:“县城的夜黝黑,陈旧。……那儿往往有一座高大的、森严的围墙,围墙下堆满了废弃的纱团、工业垃圾,围墙外面就是万籁俱寂的乡村(摘自《五种回忆》)。”这种经验已经直接旨向童年诗学的未来,理想与宿命,城市与乡村,向死而生,诗人的天真之歌永远停留在历史的幼年,正如诗人在诗中结尾处写道:“这里曾是一名乡村少年的坟地”。这个“乡村少年”既是过去式,也是未来时,既指代童年时代的乡下“未亡人”,也是在指代诗人自己:“我散步经过乡间的坟地——/那是我自己的坟地”(《散步》)。诗人在诗歌《诗人的寿命》(2002)中亦写道,“我从此明白:诗人的寿命不会超过一个早晨”,而“早晨”一词,在我理解即在隐喻诗人的“童年”,“童年”几乎囊括了一个人一生中最美好、最纯真、最温良的诗学记忆:

我为童年划一根火柴

那划亮了的小小午夜

像妈妈的眼睛,注视

我和世界之间

古老的默契

——《划火柴》(2011)

庞培的短诗《划火柴》深刻地道出了坚持长达三十多年的童年诗学的理想,以及曾经的少年内心珍藏的全部秘密。火柴划过之后产生的光亮,即是诗人心中萌生的爱,对童年的爱,对母性的爱,对少女的爱,对故乡的爱,对尘世的爱,对南方的爱。《划火柴》仅是庞培众多抒写童年的诗作中的一首,短小而精悍,诗意空间十分宏阔,奇迹般地道出了庞培童年诗学中的八个关键词,关涉诗学时空与诗学结构的关键词及其对应的隐喻载体:“童年”(社会与记忆)、“火柴”(启明与温暖)、“午夜”(忧郁与幽暗)、“妈妈”(母爱与情感)、“眼睛”(灵魂与救赎)、“世界”(故乡与他乡)、“古老”(怀旧与传统)、“默契”(智识与秘密)。尽管这八个关键词并非构成庞培童年诗学的全部,但是它们已经基本生成了他童年诗学的主体面貌。除了这八个关键词,庞培的童年诗学还应包括“历史与幼年”、“市井与百姓”、“创伤与疼痛”、“南方与潮湿”、“天真与哀歌”、“饥饿与死亡”等重要主题。庞培的童年诗学立场,在警示我们:“现在是历史的(海德格尔语)”,童年是未来的,我们在“巨大的删节中构成整个人类历史(本雅明语)”,而庞培用诗歌和散文两种修辞方式追忆童年,即是试图找回“被删掉的那一部分”,然后用爱去连接生与死,连接荒芜与未来:

爱来了,午夜也已临近

我们像两个掘墓人

偶尔在荒郊碰面,互相

给对方壮胆,赞美着死亡

——《爱》(2005)

二、少女像:列维-施特劳斯式的忧郁热带

歌德说,永恒的女性引领我们上升。庞培的一部散文集《少女像》即与女性有关,他的很多诗作同样与女性息息相关。上文已提到,庞培在诗歌中,除了“童年”、“幼年”之外,“雨”、“夜”、“少女”等隐喻性词汇出现的频率相当高,这必然引起读者的重视。“雨”,即是庞培诗行中频繁出现的并带有强烈忧郁意识与孤独意识的隐喻词汇。庞培在1993年的一首诗中写道:“在雨中我愿意跟任何人交流”。“雨”,这个词,会让我们想起很多,回到古代,想起一些十分潮湿而温暖的地名,比如亭台楼阁、青砖碧瓦、寺庙庵钟,那种沉浸在江南细雨中的呼喊与美,会让诗人的思绪万千,纵横古今。这不禁也让我想起“实验室里的诗人”(帕特里克·威肯语)、法国哲学家、人类学家克洛德·列维-施特劳斯的一部书名,《忧郁的热带》。诗集《数行诗》和《母子曲集》中收录了大量“雨诗”,比如:《雨》《雨,情爱》《尘雨》《檐雨》《大雨如注》《细雨中道别》《雨中作》《南方的雨》《雨滴》《夜雨》《雨和诗》《雨中曲》…… 雨,生于天空,死于大地。它生的意义即呈现于伟大与毁灭之中。向死而生,是雨的哲学。在雨的生死之间,我们的诗人赋予“雨”丰富的想象力,雨不仅仅是雨,它已成为人类表达情感的三体语言,也是诗人笔下重要的“南方意象”(薛爱华语)。庞培诗歌中的“雨”境,既不同于戴望舒的“雨”境,也不同于曹禺的“雨”境,庞培心中的“雨”,是“古老的家具”,是“分行”的、“空格”的雨,“线装”的雨,“白茫茫”的雨,“异国他乡”的雨,“孤寂,迷乱”的雨,“吻别”的雨……,其中一首《尘雨》更是淋漓尽致表达了诗人关于“雨”的想象和愿景,堪称当代诗人写“雨”的杰作,诗人开门见山地关涉南方意象的诗学表达——“雨是冰凉的叙事者”。

诗人庞培对母亲的爱,不能简单地等同于一种“恋母情结”,他追忆母亲的爱,近乎于一种圣洁的追述人生记忆的精神返乡。母亲的爱,是他孤独人生的光亮,是灯塔,照耀着他去努力识别尘世的污浊与清澈,去抵御人间的苦难与情殇。庞培在《母子曲集》的序言中写道:“她是我的美学之神,我的手、脚、舌头和我对世界的秘密直觉。我相信人世间的母子之爱是彼此间层层环绕的。我欢喜这样一份缠绕着的昼夜流转的温情。在这样的温情里我的一生将要继续领受亲人们的呵护;因此,我把本书献给存在于全世界的母爱;——更献给人类中间的女性——是她们在最普遍的意义上点燃着黑暗中的人性的光亮。是她们确立,并正在确立新世界的力量。我的微不足道的诗篇是在这种力量的哺育之下。我受命于一种更加伟大的修辞:人的修辞。”

妈妈的遗容

一天上午我叩开所在地派出所的大门

一名女警,负责从户籍档案

找出并劃去妈妈的姓名……

她楚楚动人

几乎是小镇的章子怡

从窗口接过那张死亡证明单时我突然

意识到她纤小手腕的未婚肉感——

她淡然一笑,就像平静的江水,波光粼粼

像连续数日的好天气

这名女警员白皙的手,保养良好

在妈妈的遗容上面,“啪哒!”一声盖下

大红的印章

“妈妈的遗容”背后 ,其实隐藏着一个母亲的“少女像”。诗人在诗中写到美丽漂亮的女警,“楚楚动人”,“纤小手腕的未婚肉感”,“淡然一笑,就像平静的江水,波光粼粼”,“白皙的手”……而这些叙述,其实正是想通过强烈的对比,用鲜活而美丽的生命来回应“妈妈的遗像”,通过这种强烈的女性影像的落差,诗人是想告诉我们他内心的疼痛与记忆,告诉我们生死无常,诗人看到眼前鲜活美丽的女警,就想起了童年时代年轻漂亮的母亲,想起母亲的少女时代,而天底下所有被诗人热爱、吟颂和歌唱的少女,终久有一天都会变成母亲和妇人,走向衰老和死亡。正如德国哲学家海德格尔所说,一朵花的美丽在于它曾经凋谢过;向死而生的意义亦在于当我们无限接近死亡时,才能深切体会生的意义。在我看来,庞培的散文集《少女像》就是对早逝的母亲最好的纪念物。诗人在《少女像》中,叙述了大量与故乡和童年有关的场景,散文集《少女像》的开篇即引用了奥地利诗人格奥尔格·特拉克尔的一句诗,已经深刻呈现诗人在时代境遇中所获悉的记忆伦理之光:“哦,痛苦,你是伟大的灵魂/燃烧着的观望!”

你就像一小块田野,黑暗中

当你睡着时,我能闻见

蜜蜂、洋槐,春天的

露水和油菜花

我能在你身上,感觉到故乡清凉的瓦檐。

夜空倾斜,宛如

妈妈刚出嫁时手里的针线……

我能体味到:儿时

从落雪的天井里打出热腾腾的井水来;

以及石匠们缀有古老吻兽的房前

跳跃的小麻雀。

——摘自长篇诗体随笔《少女像》(2005)

散文集《少女像》中有一首同题长篇诗体随笔《少女像》,也是该文集中最长的一篇随笔,在我看来这是一个具有实验性与先锋性的诗性文本。诗人庞培试图努力挖掘内心对母亲和异性的情感体验与诗性认知,揭示南方气候的缠绵,揭示时代与乡愁中的幽暗情愫。因而,“少女像”富有深层的隐喻与寄托,这个形象是“母亲”与“少女”的混合体,它穿越时空,穿越记忆,穿越苦难,穿越乡愁,穿越诗人内心的隐秘世界,而抵达南方的词根,抵达最美妙的湿地,灵魂的湿地。

三、南方抒情的游吟诗学

从庞培的大量诗文中,我们可以发现,庞培是一位十分热爱旅行与游走的诗人、散文家。从南方到北方,从东部到西部,庞培的足迹遍布大陆各地。诗人浸淫山水的情怀,主要来自于幼年的阅读培养,江南山水的自然熏陶与人文浸润,来自于诗人天生的性灵山水的秉赋。1976年夏天,少年庞培从江阴县城搭乘一辆大卡车去上海,这是庞培平生第一次出远门。1982年,庞培乘坐海轮开始旅行去青岛,一个人露宿海边,写出人生的第一首诗《青岛》。1986年,大年初一,庞培只身一人坐火车去北京,游览长城、故宫、圆明园等地;一周后又去东北,到了大兴安岭、北大荒。随后又到过佳木斯、长春、黑龙江、沈阳、鹤岗、萝北等地,并深入到人迹罕至的北方林区。十五年后,庞培在散文《旅行的黑颜色》中回顾了此次旅行的行迹。

1989年,是中国几代诗人的私人化写作的一个重要分水岭,庞培正是在这一年开始每天写日记,而且奇迹般地坚持到今天。从1989年至今,庞培一直在游历中国各地,同时不断地在中国各地结识当代最重要的一批诗人。从庞培历年出版的诗文集中,我们可以阅读到大量的旅行抒怀诗篇与随笔,这些诗文在庞培创作中所占比例是不小的,其中诗集《婺源境》和他的数本散文集,其间大量记述“精神之旅”。通观庞培诗歌,最大一个特点就是他极少在诗歌中卖弄玄奥的诗歌修辞与东西方知识谱系,更多的是自然而睿智地将胸中千壑与万卷诗书,安静、朴素而抒情地流露,这是一种赤子情怀。另外,古今诗人的浪漫、忧郁、游吟的古典传统在庞培身上活化石般地承袭下来。因而,“江南”在诗人的笔下呈现出另一种景象:抒情而内敛,神秘而舒缓,疼痛而迷离。庞培散文集《歌抄》中的插图,具有浓郁的蒙克速写风格,那种灰,那种忧郁的色调与线条,像南方的雾气和潮湿的草地气息,弥漫在诗文中,别有一番独特的诗意格调。这或许也是庞培个人典型的唯美倾向(抑或是所有“南方骑士”的文化自恋行为)。

庞培22岁那年,读到美国自然主义作家、思想家梭罗的《瓦尔登湖》。那一年,他第一次离开江南,去往北方,去了青岛。从此,“旅行”成为诗人生命中极为重要的动词,这个动词包含了太多的涵义:山川、河流、友人、爱情、吉它、记忆、少女、母亲、诗歌、游吟、苦难、冒险、饥饿、雨雪、祖国、历史、命运、理想……,正是这些词,构成庞培个体鲜明的诗学符号,他用生命与激情,努力为我们奉献出一个诗人的灵魂挽歌:

天还没有黑。我的墙上还有一幅庄严 的画作

面对它,我镇定如常

暮色如潮的蝉鸣声

我的心还不是

尘世间湮没的遗址

通过无人的房间

我还能听到远行的汽笛声

……外面,黑暗已灯火通明

永久被合上的画册,已经印上凡高

和提香的名字

——《提香的黄昏》(赠杨键,2013)

四、中西诗学的典范转移:黄仲则与谢阁兰

庞培在访谈录中谈到“自我的技术性”,而自我的技术性,其中正蕴藏着“他者的技术”,黄金般的分割术。庞培诗歌中的技术性,自然与他心仪的诗人、艺术家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庞培告诉我,对他构成影响的古代诗人有李商隐、王维、孟浩然、张志和、黄仲则、郑珍等。他的组诗《婺源境》从某种角度上说,正是向他心仪的古代诗人学习与致敬的一种方式。而在多年之后,他又开始接触西方诗歌与诗学观念,同样对他的诗歌写作产生较大影响。东西诗学的互构、嫁接与转移,即诗学的“典范转移”(Paradigm shift)。我试图借鉴这个词,并把它转化为一个诗学概念,介入到我的诗学批评中来。这个概念相对于庞培个体的修辞是重要的,它可以较好地呈现和诠释庞培的中西诗学理念与诗歌精神的互构關系。

古典诗学对当代汉语诗人的影响,主要来源于三大谱系,第一个谱系是屈原、嵇康、杜甫……,第二个谱系是李白、白居易、苏东坡……,第三个谱系则是阮籍、陶渊明、王维……。古典诗学对庞培的影响,仿佛兼达了这三个方向,除了以上大方向提及的大家熟悉的诗人李商隐、王维、孟浩然、张志和之外,还有两位鲜为人知却成就非凡的杰出诗人黄仲则与郑珍,影响了庞培的诗歌写作。这里主要谈谈黄仲则,因为黄仲则的南方诗学气质、入世情怀和人生际遇,与诗人庞培有着惊人的相似,而且黄仲则可说是半个江阴人,和同学洪亮吉客居江阴,他出生的村庄距离江阴仅几里路。黄仲则即黄景仁,江苏武进县人,宋代杰出诗人、书法家黄庭坚的后裔,“毗陵七子”之一。黄景仁年少孤苦,家境贫寒,少年时期即享有诗歌天才之名。他9岁、16岁在当时江南省的学政衙门江阴县的考场应童子试,在三千人中考取第一名。黄仲则在江阴写出少年时代的名句:“江头一夜雨,楼上五更寒”。乾隆三十一年(1766)开始为生计四处奔波,一生穷困潦倒。乾隆四十六年,黄仲则被任命为县丞。乾隆四十八年病逝他乡。黄仲则诗学李白,能诗能词,著有《两当轩集》,所作多抒发穷愁不遇、人间寂寞凄清,亦有愤世之作。下面来比较一下庞培与黄仲则之间的“穿越式”隐秘关系:

她已长眠在蓝天深处

在破晓时分薄薄的云层

她的年轻美好

宛如田野习习凉风

裹着黎明的床单

露出均匀的睡姿

——庞培:《挽歌》

(选自《母子曲集》之九十二)

搴帷拜母河梁去,白发愁看泪眼枯。

惨惨柴门风雪夜,此时有子不如无。

——黄仲则:《别老母》

妈妈,秋天来了

我感到痛苦

他们已经把我俩合葬在一个墓穴里了

连同你的爱打扮和我的孩子气

连同苦于生计

对于死亡,他们总能够如愿以偿

——庞培:《悲歌》

(选自《母子曲集》之四十四)

春江异风候,今昔变炎凉。

袍少故人脱,绵余慈母装。

寒醒五更酒,浓压一篷霜。

此际惟珍重,谁怜在异乡。

——黄仲则:《舟夜寒甚排闷为此》

庞培十分偏爱家乡先贤诗人黄仲则,让我也产生兴致阅读黄仲则的大量诗作及相关文论与评传,不知不觉也喜欢上这位清代中期的天才诗人。清代骈文大家、黄仲则的生前挚友洪亮吉曾经如此形容黄仲则:“仲则美风仪,立俦人中,望之若鹤。慕交者争趋就君,君或上视不顾,于是见者以为伟器,或以为狂生,弗测也”。黄仲则与庞培的人生经历中均有早年丧亲之痛(黄仲则4岁时父亲离世;庞培兄26岁时母亲离世,32岁时父亲离世),“父母之爱”的匮乏,导致两位诗人均养成忧郁之气,失爱之痛即是一个诗意的哀思之源。庞培的长诗《母子曲集》读来荡气回肠,让人潸然泪下。庞培喜爱黄仲则的理由会有很多,至少与黄仲则的傲物诗才、忧郁多情、清贫身世和落寞仕途有着关联。庞培在现实生活中,虽然人过半百,但在我眼里,仍然是“诗人中的少年”,早慧而忧郁的诗歌少年。“童年”、“少女”与“母爱”,永远是他诗歌抒情的三大永恒主题。从这个角度讲,他的很多诗与黄仲则的诗,也是具有惊人的相似性,比如这三大永恒主题,均是黄仲则诗歌频繁出现的抒情与叙事的修辞意象。

庞培的理想中,或许也想做一个“洪堡式”的全能之人,踏遍神州大地与山川河流。当我第一次阅读到长诗《途中——谢阁兰中国书简》时,心里产生了另一种震颤,不同于阅读《母子曲集》的震颤,一个生活于20世纪之初的法国诗人谢阁兰在一个21世纪的中国诗人的灵魂里复活。

谢阁兰是20世纪初首批来华的法国作家、诗人之一,法国诗人圣琼·佩斯、英国诗人奥登、印度诗人泰戈尔等也曾经来过中国,但是他们都不大精通中文,而谢阁兰却是一位既通中文又通汉学的为数不多的西方诗人,他一生中最重要的六年是在中国度过的。翻译家秦海鹰在谢阁兰的中文诗集《碑》(2015)的序言中写道:“他不仅丰富了法国文学的题材和形式,更为我们研究20世纪东西方文化相互对话、相互补充、相互交融的总体趋势提供了具有先驱意义的例证”。庞培为什么会写这样一首奇特的长诗呢?《谢阁兰中国书简》是谢阁兰一百年前首次访华期间写给妻子的书信集,谢阁兰的中国之旅,正处于晚清大变局之际,亦是民国幼年时期。庞培在2016年出版的长诗集《途中——谢阁兰中国书简》的题记中说得很直白,即“献给1917年——少年中国”,“少年中国”(梁启超语),亦为我下文提及的“幼年中国”之意;他在后记中写得更清晰,他说:“我最初看见的谢阁兰是在海上,是在即将抵达他的中国旅行第一站的南中国海上。轮船自法国的布列塔尼启航。看见他时我心头有一阵奇异的海上的风掠过。……当1909年,一个古老的欧洲帝国跟另一个更加古老的东方古国相邂逅碰撞,从巴黎,从遥远的法兰西帝国欣欣向荣的现代文明出发而抵达的对人生充满理想和年轻诗人在发不起然而败落的中国土地上一眼瞥见了某种失落和严重的绝望,同时夹杂新生的时间深处的希望。这就是我对百年前旅行在中国土地上的我们的“西方缪斯”最初心情的基本体验和界定。……”谢阁兰的书信集、诗集、评论集相继在中国出版,必将给他的百年后的中国读者带来不一样的感受与惊喜。这位法国诗人之所以能让诗人庞培产生强烈共鸣,灵感喷涌,无疑是因为他们之间通过诗歌、书信、旅行、艺术等多种文化元素迅速构建起一个隐密的跨世纪的灵魂对话通道。我注意到青年哲学家、批评家夏可君在评论庞培时提及到一个词——“幼年之美”,他认为诗人庞培写出了汉字的“幼年之美”。

庞培以他独特的南方抒情经验来回放谢阁兰在一百年前对“幼年中国”诗意的既陌生又热烈的诗意表达,而且他也在其中安放了他作为旅行家的身份,对“幼年中国”所呈现的帝国文明、野蛮规训与现代性文化视域的思考,从而达成不同文化、不同语言、不同国籍的两位诗人之间的灵魂对话。庞培在长篇随笔《五种回忆》、《旧事记》中书写了诗人的幼年,另一个时代的“幼年”,“幼年”时期的母爱、亲情、饥饿、械斗、苦难、疾病、耻辱、贫穷、死亡……星空与梦想。那么,庞培筆下的“时代幼年”与谢阁兰书信以及摄影照片中的“中国幼年”之间,既熟悉又陌生,既残酷又温柔,正如诗人尹丽川的深刻表达:“一下雪,北京就变成了北平”,另外一层意思也在告诉我们对“中国幼年”的怀念:共和国如果被雪覆盖,我们也就回到了民国。像庞培这种建立在中西比较文化诗学基础上的诗意诉求与文本自觉,在当今的诗人中是极为少见的,庞培做到了。同时,他也一直努力在中西诗学之间,寻找属于他个体诗学辨识度的存在感,甚至我吃惊于庞培在“黄仲则”与“谢阁兰”之间诗歌精神与特质的偶在性,这个隐秘的偶在性,我称之为中西诗学的“典范转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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