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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化与人性之上的诗篇

时间:2024-05-04

主持人语:

汪劍钊是著名俄罗斯文学专家,他作为翻译家的声望,盖过了诗人、批评家的身份,这对他有失公允。任毅的这篇评论,以汪剑钊最新出版的诗集《比永远多一秒》为评述对象,是一种“去蔽”,还原了一位诗人的鲜活、生动与丰富,以及“世界性与民族性融为一体”的写作追求。汪剑钊的诗,从本土记忆、情感经验和现实关怀出发,有着俄罗斯“白银时代”诗歌的抒情气质,同时体现出阿克梅主义追求的“对世界文化的眷恋”。(沈苇)

纵观汪剑钊的诗歌创作,可以发现,它们在文化与人性之上获得了一种精致的丰富与内敛的活力。他认为,诗歌“可以唤起共同的感受,与自然和他人建立一种隐秘的联系,让内蕴的生命潜力得到尽情的发挥”,“诗歌语言的精练、简洁、丰富和内敛,长期在汉语中占有优先的地位。”他用这些深情凝练的诗句书写自己生命的历程,发掘他与时代及世界的隐秘关联。这些内敛而深沉的文字,是他对师恩亲情的感怀,是乡愁情爱激荡的结晶,是中外文化碰撞的花火,也是生命情状的体味与凝视,更是他艺术锻造的哲学认知。

作为当代学人,求学、访学、教学,构成了汪剑钊先生生命的主要场域。

他念念不忘早年求学的日子,时时铭记学识源深、宽厚仁爱的师尊给予自己的绵绵恩情。《珞珈山——给恩师陆耀东先生》是其中的代表作品。

第一次见你,眼里有一泓湖水,

涟漪在浮动,四月的蔚蓝……

而星星在跳舞,被夏季风吹到东湖的

堤岸。穿行于书页的一个个名字

点燃起小小的火焰;

诗行深深的走廊,我

沿着学灯的微光前行,向着

浅草遮蔽的莽原,向着

二月、五月和九月……

在蕙风里一步一回头地张望

少女般的春水,在流云下

作红纱灯的晚祷;拨开骷髅上的蔷薇,

评判花一般的罪恶。

在白色樱花遍布的小径,用衣袖

拭去梅花石桌的微尘,拥抱九片树叶上

滚动的露珠,轻抚新月抛撒的

一缕寂寞,蹬踏迟桂花溢香的台阶,

走进比幽深的雨巷更狭而长的

林中小路……

2009.3.5

四月初次相见,导师心灵澄澈,学子情绪激动。诗人在东湖边与陆老师一起开始中外诗歌的研习。诗人用“湖畔”“星星”“学灯”“浅草”“莽原”“蕙的风”“春水”“流云”“红纱灯”“晚祷”“骷髅上的蔷薇”,“恶之花”“微尘”“九叶”“新月”“迟桂花”“雨巷”“林中小路”“七月”“细菌”“诗经”等中外诗歌史的经典意象,融合到武汉大学的美丽校园中,在樱园、梅园、枫园和桂园的“青灰色屋脊”“红色木棂窗口”“蔚蓝色湖水”和“枫叶深处的读书声”中,恩师的教诲与学子的心灵融为一体。当时的武大校园学生社团兴办了《夏季风》《东湖》《珞珈山》等文艺期刊,这些记忆润物无声,意象浑然一体,蕴含着诗人早年负笈求学时的远大理想,自己的作品有朝一日也可以融入世界诗歌史的浪潮之中。七月的告别,恩师的辞世,令人无限伤怀。陆耀东大师是武大人文的灵魂,他踯躅前行的背影,点燃了莘莘学子奋进的理想与信念。

除了对师恩的缅怀,汪剑钊先生诗中还充满着深沉的父爱和感怀父兄的浓郁亲情。诗歌《我在你的诞生中诞生》写到1998年5月女儿的出生,让年轻的父亲有了生命再次诞生的兴奋。

婚姻磁场的两极受到另一种磁力的吸引

掉转按照惯性行驶的方向

停泊在中关村的小岛上

你嘹亮的啼哭仿佛透明的萨克斯管

呼唤洞穿花岗岩的仁慈

从你的身上我寻找

儿时遗留的各种习性

见到你孤独无助的模样

温柔像羽毛初丰的翅膀一般

在僵硬已久的两肋下生长

……

把你的小手给我

让它安谧地躺在我的掌心

啊,当天空被一张黑幕遮蔽以后

请让我像深夜的守林人

呵护你比树叶更繁茂的星光梦

我沉睡已久的灵魂冲破

茧壳包裹的肉体

呼唤六翼天使的来临

女儿,我前程未卜的女儿

我在你的诞生中诞生

1998.05.08

爱情的结晶降临人间,中关村小家中女儿的啼哭声,唤醒了年轻爸爸的使命与慈爱,重新找到“我”儿时的习性。孤独、稚嫩的双臂温柔如羽,纯洁无邪的眼神灵动可爱,不出声的微笑是你的语言密码,小手安谧,“我”的灵魂呼唤着女儿天使般降临,“我”将终生为你担忧心疼,呵护你的梦想,与你一同成长。

《谁在弹奏巴赫》是一首怀亲之作。太阳暗下去,月亮升起来了,灵魂的影子上升——

黄昏,球形的一部分

正在暗下去,

半边脸的月亮

升起来,

黑色的影子在月光下繁殖。

拥挤,影子推搡着影子——

浓黑而且空洞。

一个人上路,

像一本陈旧的政治手册

终于翻到了封底……

一个人上路,

眼睛干枯,

白发覆盖皱纹,把遗憾

深刻地烙印在额头,

心脏,曾经被尴尬地挤压进

真理和谬误交错的缝隙,

由于消瘦而下坠,

落入许诺过永生的烈火,

在喧嚣声中归入宁静。

一个人孤独地上路,

成为灰烬上飘动的

一缕轻烟……

2005.01.30

暗影空洞,亡灵拥挤。運河边的一位亲人带着生之遗憾走了。他生前曾在真理和谬误中挣扎,经历了政治的挤压。他曾许诺献身理想在“烈火中永生”,然而现在一切归入宁静,孤独地走了。流行歌手学舌一般在喇叭里唱着哀歌,压抑着亲朋们内心的啜泣。北风如巨兽,悲鸣怒吼,大地沉默,石头坚硬而冰冷,他恪守着农夫的本分——对土地的热爱,用野草最后的纯绿,为自己送行。亲人们内心的空洞,在子夜走向黑暗,而巴赫的安魂曲正在响起。

《兄弟》抒写对亡友梁建深切沉重的怀念。

我诧异,

你的声音真切依然,

飘过我的耳畔,

像一只蟋蟀的鸣叫——

谦卑而高傲;或许

更像秋天的一片树叶

飘落,安静地渗入

喧嚣的虚无。

可是,为什么

我看不清你的面容?

它那么朦胧,

仿佛梦的缀边在闪烁,

比冬夜里的寒雾

细碎,也更为神秘。

……

兄弟,你走了,

让我们的约定成空。

你是否知道:

那一刻,你随梦而去的飘然

让我伸出的右手握紧

一把空气?

借助梦境,昔日好友梁建谦卑而高傲的为人,安静而淡泊的人生,细碎而神秘的气质,缓慢而本真的话语,复活在“我”心头。你走后,“我”会更加空虚痛苦,孤独无助,亲朋和你曾经相爱的女人失声痛哭,打破了你们曾经长久的怨恨与沉默。挚友已去,活着成为永久的伤痛。

这些作品诠释了汪剑钊诗歌的抒情本色,还原了他对血缘亲情的倚重,对人生知己的珍惜,对珞珈求学时光的追忆。其中有血痕,欲辨已忘言。

《比永远多一秒》是汪剑钊自选集的书名,可以想见诗人对这首诗作及诗中人的珍爱。

一片啼啭的云飘过,

遮住摩天大楼的避雷针,

而我,把你肉感的短消息握在掌心,

仿佛怀抱一个盛大的节日。

我随手整理了一下身上的红毛衣,

超现实地联想到艾吕雅,

自由之手曾经疯狂地建造爱情的水晶屋。

一项必须两个人完成的事业:

生活,赶在终点站消失之前,

我无可救药地爱你,

那是情感专列对于时间钢轨的迷恋,

永远爱你,永远……

哦,不,比永远还要多出一秒!

2012.02.06

春天的雷雨过后云开雾散,终于收到你爱的回复短讯,“我”的求爱有了美丽的结果,兴奋满足快乐期待与你再见。“我身上的红毛衣”是你送给的爱情信物,我们曾经用彼此的灵魂与身体疯狂地去建造透明神秘的爱情小屋。“我”以超现实主义诗人艾吕雅灵与肉自由结合的方式去爱你,在时间未尽的尽头迷恋你,与你一同完成爱情和生命的事业。这是相爱的两个人合作才能完成的一生一世的事业。它在生命结束之前,让“我”深深地爱上你,情感专一地迷恋着你,追求你,永远地爱着你。诗中的保尔·艾吕雅(Eluard Paul,1895—1952)是法国超现实主义诗人,一生写诗和战斗,参加过达达运动和反法西斯斗争。在超现实主义诗人中,他的诗明朗流丽,散发出生活的气息。诗风朴素平易,充满真情实感。他以生活为诗,以诗为生活,爱情与自由是他诗歌的中心主题。《自由之手》是其代表作。汪剑钊的这首诗可以和艾吕雅的《恋人》对读:“她站在我的眼睑上/而她的头发披拂在我的头发中间/她有我手掌的形状/她有我眸子的颜色/她被我的影子所吞没/仿佛一块宝石在天上。//她的眼睛总是睁开/不让我睡去。/在大白天她的梦/使阳光失了色,/使我笑,哭了又笑,/要说什么但却什么话也说不出 ”,别有一番情味。

《双龙潭》则写出相爱时理智与爱情的内在矛盾:“最坚硬的岩石/感动于迟到的爱情/流泻出尘世间最柔软的水。”诗歌《雨夜》也是想念一个人,回忆一段情。

在雨声中想念一个人,

放慢文字的节奏,

似乎这样就能重温历史,

把相聚的时间

延长;

雨点一次次撞击阳台,

碰碎,

成为更细碎的水珠,

溅往另一个可能的方向。

……

我知道,明天

阴到多云,

裙子和背心湿气袭人,

棉布与丝绸

多么柔软,

从纤维中渗出水滴,

比密集的雨点

沉重。

2004.04.29

痴情如“我”,曾经孤独、悄悄地单恋着她,希望明天还是阴天,背心和裙子还可以晒在一起,“我”和你共同分享这段柔软而沉重的爱情。

《七月七》极写41岁的诗人在中国情人节牛郎织女故事里感悟到真爱的痛苦,体味到中国人爱与美满婚姻的艰辛。

各守一方,情人

依然在河的两岸遥望,寻找

比影子更诚实的光点,……

这是桂树飘香的季节,

九朵红玫瑰,九朵白玫瑰,

怀揣十八个秘密的心愿,

前呼后拥,鹅黄色的

星星草,淡蓝的野菊花,

响应爱情的亲和力,

一再分泌绿衣信使的温柔,

中国的爱情,好事

为何多磨?

十六光年,计算器

弹出科学的真相,无意识的

时空,堆砌成

一个黑色的包袱,

压住喜鹊灰色的翅膀,

秋雨,绵密

如同受伤的羽毛,

斜斜地落下来。

2004.08.22(阴历七月七)

汪剑钊的抒情诗除了抒写情爱,还有很多是写对江南家乡的深沉怀念。诗歌《故乡》就写了夜色中的“怀乡病”。

故乡,我轻轻念叨这个词,

陌生感就像冷空气

进入我的脊椎。

熟悉的地域,不得不加上“曾经”,

我已是一个过客,

同样的刻度,但时间

已不同。四点钟的鸣响,

叩击黄昏逼近的光。

徘徊于小巷,斑驳的墙片

像历史的铭文——

模糊,粘滞,

仿佛喉结突起的青春期。

2008.11.28

江南故乡如冬天的结核病留在肺部的注脚,成为“我”身体的一部分。童年记忆已经磨损成那双破洞的鞋子。因为出身是黑五类分子,我叛逆离去后回家,充满敬意又十分自卑。桃花依然灿烂的故乡,陌生又熟悉,“我”其实已经变成一名匆匆的过客。四点钟的汽笛逼迫“我”匆忙离去。家乡的小巷、墙片斑斑驳驳,故乡的记忆日渐模糊,迟滞定格于青春外出求学前的影像。

爱情与乡愁加深了汪剑钊诗歌的抒情内涵。浓郁深沉的抒情底色,伴随着诗人艰难的故乡童年记忆和对现实美满爱情的吟咏,形成了汪剑钊独特的诗歌风格。

汪剑钊熟稔中文、俄语、英语等语种的诗学文化。在他的笔下,中外文化纵横开阖舒展自如,使他的诗写变得五味杂陈,世界性与民族性溶为一体。

诗歌《孤独的冬妮亚》,取材于苏联小说《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中主人公保尔和林务官的女儿冬妮亚火热的初恋故事。

林务官的女儿情窦初开

忧郁的眼睛凝视风中的杨树

栗色的卷发秘藏朦胧的情愫

蓝色的水兵服闪烁纯洁的浪漫

手中摊开一本彩色的图书

罗密欧与朱丽叶的故事

焦灼地等待失踪的主人公

在工人和貴族决斗的间隙

一种名叫初恋的液体寻找它的归宿

谢别托夫卡的原野在燃烧

冬妮亚热情的冬妮亚

你的前身是十二月党人的妻子

……

孤独是你的不治之症

冬妮亚是新一代温柔的琼玛

这儿只有牛虻没有亚瑟

1997.04.27

因为对阶级集体和十二月党人革命认识的差异,两人在波雅尔卡车站彻底分手。保尔革命的钢铁信仰战胜了肉体、自我,在修路建设苏联的事业中几乎牺牲。冬妮娅曾送保尔一本《牛虻》,小说讲革命青年亚瑟因为被爱人琼玛误会为告密者无法辩白而被迫伪装自杀,逃亡南美13年,后来他化名牛虻回到意大利参加反对教皇的民族统一战斗,受伤被俘,由他的亲生父亲下令处死,临终前他承认了自己的身份和对琼玛的真情。诗歌借此抒发了现实的孤独和渴望爱情与事业理想之间的矛盾心境。

《列娜的来信》仿佛写的是一段发生在彼得堡的跨国友谊及俄语少女对东方文化的想象。

像鸽子停栖在漆黑的老树上

列娜的一封来信

勾起八月流火的回忆

彼得堡的邮戳

像烟飞灰灭以后的焦炭

……

虚构一本美丽的日记

在北方的威尼斯体验似水的温情

而今,在世界的另一极

它们已然冻结成冰,我蓦然想起

对她而言,东方的神秘

更可能是里姆斯基-科萨柯夫

精心篡改过的《天方夜谭》

2000.11.06

北京的深秋季节,彼得堡音乐少女列娜的来信,勾起“我”八月的回忆。她的照片讲述着涅瓦河春潮涌动的情景,流畅的俄文背后,汉字表达了真挚坦诚的友谊。那年八月的夜晚,寂寞的异国生活,“我”曾拉着她温柔的双手,在彼得堡这“北方的威尼斯”聊天交心。而今,这些情景已冰冻在寒冷的北方。列娜并没有理解东方的文化,她心目中的东方只是俄国音乐家里姆斯基-柯萨科夫交响曲中的“天方夜谭”,她对“我”的理解更可能只是出于一种东方神话的神秘与好奇。诗中写的里姆斯基-柯萨科夫(Rimsky-Korsakov,1844-1908),俄国国民乐派的创始人之一。代表作有歌剧《沙皇的未婚妻》、《金鸡》、《沙皇萨尔丹的故事》、《雪姑娘》、《萨特阔》等15部,交响组曲《安塔尔》、《天方夜谭》,管弦乐《西班牙随想曲》等。他的音乐创作有标题性、叙事体和音画式倾向,情节同俄罗斯壮士歌和传说、东方民间故事及日常生活的场面有密切关联。交响组曲《舍赫拉查德》(Scheherazade),又名《天方夜谭》,灵感来自于对于东方神话般的印象,取材于阿拉伯民间故事集《天方夜谭》,舍赫拉查德就是这些故事的讲述者后来的苏丹王后。初版时作者给全曲四个乐章写了四个标题:《大海与辛巴达的船》《卡蓝德王子的神圣故事》《青蛙王子与公主》和《巴格达的节日:辛巴达的船撞上立有青铜骑士的峭壁》,后删去。作品由一些阿拉伯东方的画面和形象交替组成,其中有风俗性趣闻,有幻想性大自然景色或爱情场面;有时充满炽热的激情,有时则是细腻、温柔和静观的抒情诗。所有这些都洋溢着浪漫主义的敏锐感情,散发出东方神话故事的芳香。

《美国来信》写的是留守小城的男生“我”,收到从美国留学的女友寄来的信,产生了对俄美文化的向往与想象,充满东西方文化认知上的差异。

《在加契纳与娜斯嘉谈论丁香与梅花》写诗人在俄罗斯与研习东方学的学生娜斯嘉关于东西方文化的对话场景。

加契纳肥沃的黑土地上

紫色的丁香花在开放

东方系的大学生娜斯嘉

亭亭玉立折射出银湖的光彩

金色的发辫沾染有丁香的芬芳

我告诉她唐诗的瑰丽宋词的幽香

还有那著名的梅花

她说她知道并读过全本的《金瓶梅》

她惊讶中国历史的漫长

性革命的历史也有那么古老

她结结巴巴说着我的母语

口音中略带南方少女的生涩

举手投足分明出自蒲松龄的聊斋

她的友谊有狐狸的爱情气息

……

1999.05.16

诗人认为,汉语文化是含蓄矜持的,比如唐诗宋词的意蕴和梅花的高洁。而娜斯嘉却有着苏联女生的开放、自由和大胆,她认为,全本《金瓶梅》中的性革命太过古老,《聊斋志异》中狐狸的爱情狡黠而充满诱惑,女鬼美丽是色情欲望的象征。“我”告诉她,现代中国已经变得开放自由,但依然含有本民族传统文化的内敛深沉,比如现代诗人戴望舒的诗歌《雨巷》就是中西文化的化合:既有西方象征派的爱情意象丁香花,又有南唐中主李璟词《摊破浣溪沙》“青鸟不传云外信,丁香空结雨中愁”的缠绵愁苦。

《切·格瓦拉》写阿根廷切·格瓦拉与卡斯特罗兄弟联合开展古巴革命取得成功,却在玻利维亚热带丛林游击战中负伤被敌人杀害,加拿大人白求恩因为反对法西斯侵略而远赴陕北支持抗日,却死于手术伤口感染,他们都具有革命的国际主义精神。

一个阿根廷人

却在古巴建立了永垂不朽的功业

神秘地失踪

然后,被热带丛林所谋杀

这让人想起

加拿大的白求恩——

不远万里,来到中国

在陕北的窑洞里

疗治人道主义的伤口

最终被伤口所吞噬

给国际主义列车添加了亮丽的车皮

革命曾经是如此诱人

而今,他们都被装进百事可乐的瓶子

和耐克鞋的爱情一起

走进没有差异性的后现代

广告上的

享乐更加诱人

2001.02.09

為了全世界的革命事业,他们毅然放弃舒适的家境。古巴革命成功时,切为了理想又放弃高官厚禄,重返革命战场直至牺牲。只要社会还存在着压迫和不公,切·格瓦拉为解放苦难者不惜献身的革命精神便永远会受到尊崇。后革命时代,市场化消费性享乐化的后现代文化已经消解了革命的神圣意义。诗人在调侃革命历史的同时,也对现实做了提示与警省。

汪剑钊先生的笔下,中外历史文化相互对照沟通,诗歌对准自我及现实的体验,书写了诗人兼具学者的文化认知与冷静反思。

20世纪90年代到21世纪初,是中国市场化转型的时代。经济文化形态的转变使现代都市人性发生了扭曲与现代性异化。城镇化使乡村的物质形态泡沫化,而其精神家园的内涵也日渐没落。汪剑钊先生用他的诗笔对此作了生动的素描。

《抽烟的女人》里,伴随着忧伤往事徐徐吐出的烟圈和叹息,美丽的女人打开记忆中对诗意人生的憧憬,但现实生活的烦闷绝望,在烟草的环绕下,身体与生命走向散乱、毁灭。颓废中一星微火,诗人呈现了这种绝望。

静静地靠着窗台

一双眼睛泄漏内心的秘密

葱管般透明的手指

若有若无地夹着一支烟

把梦抛掷成大大小小的圆圈

优雅娴熟的动作

叙述许多忧伤的故事

任时间像尸灰一般脱落

……

抽烟的女人有一个神奇的传说

诗歌点燃她最初的憧憬

烟蒂是她最后的绝望

1993.12.20

《与 X 有关的中秋夜》写中秋夜诗人阅读一部关于少妇之爱的美学书籍,(欣赏现实中的一段少妇爱情)。月光下的美丽正被理性地读解。

中秋夜的少妇是月光手指捏成的美学

被夏天的手术刀解剖成岩石的宗教

荒凉的嘴唇渴望潮水漫过腰部漫过头顶

地狱一般的黑眼睛蠕动着信仰的迷雾

……

失眠的星星肆意在迪斯科广场狂欢

爱撒谎的天使像羊羔一样纯洁

让深褐色的台阶吐露玫瑰的芬芳

一条颤栗的小路秘密地指向空寂的教堂

走到终点发现主题词仍然停留在原地

1997.12.12

月圆之夜,唤醒少妇对爱的渴望。回忆中,初恋时节错过了年青的郎君,内心寂寞、骚动而又伤心,失眠中在迪斯科广场狂欢。少女情怀曾经虔诚纯洁地走向理性与宗教,然而人到中年,依然渴望着真爱。这是一首超现实主义诗歌,用意象群超验地抒写少妇的潜意识。此诗与《比永远多一秒》属统一风格。

《当女人成为白雪的比喻》,用博喻和通感手法,极写北京女人四种情态。

当女人成为白雪的一则比喻,

纸上的温柔

便应和着星光坠落的声音,

悄悄地飘起来。

冬天的屋子,

隔着镜子,一双眼睛

呆望着另一双眼睛,

仿佛孤独痴迷地凝视着寂寞,

……

街头女郎冻结的腰肢

和麻木的眼神;

雾气里的夜色虽说还那么僵硬,

却已经显现了某种透明

以及溶化的可能。

2001.01.25

白雪如飘落的星光,写出女人的温柔轻盈之美;北方雪花的孤独和纯净,写出了女人的痴情、寂寞与多愁善感;而街头女郎呆板和麻木的背后,却潜藏着白雪的忧郁和激情;白雪的透明、温度,隐喻着女人的纯净与柔情。诗人的观察十分细腻,超现实手法与隐喻意象的组合,使诗歌呈现出复合性张力。

《裸足女人》仿佛是在描摹一段女子探戈舞表演的内涵。因为爱人电话告知已经飞远,从此劳燕分飞,便赤裸双脚酗酒买醉,在练功房跳舞疯狂,掩饰内心的伤痛、寂寞和孤单,通篇写尽了舞蹈中的现代女人纯粹的情感和纯粹决绝的个性。

赤脚在地板上走动的女人,

像玫瑰花瓣在葡萄酒中飘浮。

放任探戈的激情,

吐出蛇信子一般的触须,

试探理想之水的深浅。

电话铃声骤然响起,

像战争年代的警报器,

把那个曾经熟悉而今陌生的声音

一字不漏地送达。

……

把手臂伸出去,

抓住空气,

仿佛抓住最后的希望。

当伤痛像树叶般凋落的时候,

寂寞被浓缩成

孤独的酒精,

浸泡赤裸的双脚,

还原一个女人的纯粹。

2001.08.16

除了物化的都市女人群像,诗人还发现了现代城市资本对乡村古朴文化的侵蚀。《老街》已不再是原生态的老街了——

老街,一只灰色的空口袋——

不再艳丽,风情也不再,

只是装满城市的泡沫和资本的谎言。

城关小学斑驳的墙壁

有时间残留的红色语录。

排练场:滴答的钟表在奋力运转,永远

追赶不上时间的脚步。

2009.09.04

诗人运用悖论手法,把古与今、旧与新的事物进行对举:土墙/酒幡,石板路/排灯, 湟源女人的裙摆/野性的刺玫花, 古旧的牌坊/绷成木弓, 没有箭矢的木棒/漫天飞舞, 小学斑驳的墙壁/残留的红色语录,老街变成“装满城市泡沫和资本谎言的灰口袋”。城市对古街的资本侵蚀,使之成为资本泡沫化的排练场。资本破坏了古老街道本身的文化韵味,老街想要赶上现代化的时代步伐,已不大可能。老街无“老”,更新乏力。诗人抒发了对青海西宁湟源老街古老文化被现代资本侵蚀破坏后的叹惋。

《窗台·鸽子》,一只受伤的鸽子从窗台腾空飞起,羽毛和初雪融为一体,鸽子凄凉地死去,象征着纯洁事物的悲怆结局。

银色的胸脯翩然落下

一根銀色的羽毛,

为布满伤痕的大地增加万分之一的凄凉。

短暂的出神。一回眸,

雪花已在刹那间盖满灰色的屋顶。

鸽子,腾空飞起,

金属的惊叫抛下斑点式的白光。

顷刻间,羽毛与初雪完成了

一次的亲吻,——纯洁,然而致命。

2010.01.02

汪剑钊先生关注现实人性的转型与变化,借助异化的都市女人群像和资本的原罪,书写市场化转型时期消费文化的原始欲望对人心、人性、人情及传统文化古朴、纯洁本质的侵害与泡沫化。诗歌由此达到了现实省思的时代深度。

汪剑钊是有着艺术自觉和诗美理想的充满哲学思辨的学者型诗人。他的笔端流淌着对诗歌艺术的无限热爱与诗美创造的真诚理想。

《青海湖畔致食指》,写在青海湖诗歌节上与老诗人食指的再次相逢。

从异端——到经典,只有一本教科书的

距离,半寸厚;而时间的

胎毛已焦虑成霜一样的白发。

迟到的荣誉像一枚尖锐的钢针,

穿过太阳穴,穿过脊椎,穿过髌骨,穿过

无法再度称做食指的第二个脚趾;

诗歌政治成长的历史,诡秘如一团神 奇的海绵

吸干童年和青春,甚至吸干

政治的诗歌。

……

而你,只是一名诗人,

一个在寒冷的冬天热爱诗歌的人,尽管

在没有人性的年代,你或许

更愿意做狗,一条

用牙齿啃咬铁链、肉身撞墙的疯狗。

三千五百米的高原,青稞的未来

在田野里卧倒,飘起了酒香;

以赤红的丹霞山为背景,

我看到你缺牙的笑容,拂过

独眼青海湖的微波,依然清澈,

依然闪烁着孤独的光……

2009.08.09

“文革”中诗人食指(郭路生)被批为“异端”。“在没有诗的时代,在诗被逼进了一条绝路的时候,他使诗开始了回归,他摒弃了把诗作为阶级斗争工具的做法,把以阶级的共性为主体的诗歌开始转变为以诗人个性为主体的诗歌,在诗中出现了个体生命的呼唤,对人的尊严的呼唤。”20世纪80年代初期成为“潜在写作”的代表,“朦胧诗”的前导,当代文学教科书对他诗歌经典价值的发现,竟然晚了近20年。对他作品的称誉也来得太迟,20年的苦难如同钢针刺过身体与灵魂,留下伤残。诗歌沦为政治附庸的历史起起伏伏,诡异而神秘,把一个杰出诗人的赤诚童年、青春梦想和艺术锋芒都消磨掉了,也消磨了政治运动本身的旨义。当今中国,真诚、朴实、憨厚等美德已变成嘲讽之词,市场化社会中,道德理想名存实亡,粉饰着政治的谎言。社会环境日渐浑浊污秽,而你只是一个诗人,在荒诞岁月写诗的人。诗人1978年首次使用笔名食指,创作了名诗《疯狗》。在那个极“左”政治肆虐践踏人性的时代,你更愿意做一条抗争体制的“疯狗”,“啃咬铁链、肉身撞墙的疯狗”,失去人的知觉,以免受良知的折磨。今天在海拔三千五百米的青海湖边,你喝醉了青稞酒,在红色时代的历史背景上,我看到你已苍老的笑容,一只还没伤残的眼睛,依然清醒、明净,依然有着异端的孤独和忧郁。荒诞时代过去,诗人食指依然保持着警醒、孤单、独立的批判意识。这种相逢其实也是诗人之间交流启发后的顿悟警醒与惺惺相惜。

汪剑钊曾说:“对于诗歌而言,这是一个乌鸦的时代”,“由于处在一个非常态的转型期,人的自然性和精神性正遭受着严重的剥夺,以诗性为代表的人性化生存方式面临着崩溃的危险,从某种程度上说,我们的精神内部出现了一种极端主义的变异”。“相传,乌鸦的血可以擦亮人们的眼睛,……由于他们(诗人)的存在,人们可以看清被世俗生活所蒙蔽了的真实”,“而在一个浪漫不再的背景下,做一只说明真相的乌鸦,应该是当代每一位诗人的宿命和光荣。”他曾写下《雪地上的乌鸦》《恋爱中的乌鸦》等作品。《月光下的乌鸦》就是这种观念的生动表现。

这座大楼比棺材更幽闭

一小步的错失

从生命的走廊踏进死亡的广场

女巫在喑哑的花丛里狞笑

睡着的是眼睛 醒着的是心脏

写作中的我

像一只月光下的乌鸦

尖喙轻叩白纸

不祥的尾巴划过斑驳的墙壁

洞开一扇窄门

……

一个单词的降临

宣示人间莫名的奇迹

我知道我最终将老去

如同死去的乌鸦

闻不到蔷薇的芳香

散落的羽毛是零乱的叹息

大楼在晨曦初绽的片刻訇然倒塌

传说里的蝴蝶并未出现

写作中的我不动声色

仿佛一切出自我的阴谋

羽毛斜插在月光缺席的地方

1997.02.22

诗人把写作的现实空间比作“死寂的棺材”,压抑的生死场上神秘的谎言还在张扬,写作中的“我”如“一只月光下的乌鸦”,“看清被世俗生活所蒙蔽了的真实”,揭露这虚伪,任凭自由的想象,发出真实的不祥的叫声。活着还要学会以柔克刚的生存智慧。在写作的空白处,灵感乍现,但“我”终将老去,关于真相的诗文永留人间。所有“以诗性为代表的人性化生存方式”将与浪漫一同消失,“我”仍会在宁静的黑暗中默默创作。这些诗篇都坚守着世俗中捍卫真相的冷静、孤独和果敢的艺术追求。

《李白墓畔》托古言志,凭吊大唐诗人李白,抒写对诗人奇特想象力与诗歌创造力的无限神往,对李白身前飘逸而寂寞心灵的理解与感怀,暗含着诗人自己艺术创造的心路历程及诗艺梦想。

那喜爱热闹的诗人

在大唐之外另立了一个帝国,

挟黄河的水瀑淹没百万铁骑的轰鸣……

如今多么安静:

在青石砌就的斗室独自享受唯一的骄傲。

赶在众人抵达之前,我

穿越夏日的门廊,模仿秋天的风声,

沿着沉默的土丘低首绕行一圈,

在苍松与野竹簇拥的默许下,

完成恭谨的三鞠躬……

而詩歌,在墓穴的边沿练习不朽:

每一株青草都浮荡着一片绿色的月光,

照亮学语儿童的床栏……

文字的鹅卵石铺展大雅的遗风,

蜿蜒,在时间的平仄中丈量呼吸的节 奏……

2015.10.18

诗歌《门》,既是现实的居所,物与人进进出出,也是诗歌创造的入门。“我”在现代主义诗艺的探索中,如天使般飞翔,又似魔鬼一般变换面具。“我”曾停顿下来观察其中的神秘,“长者”指引“我”肉身堕落后灵魂的去向。“门”已经锈蚀,却记录下匆匆的时光。“我”在具象与抽象之间寻找每一首诗的完美境界:我将终生追求诗艺的美,美的入门术其实就是简单的真。

《帕斯捷尔纳克》写正午我怀着敬仰热爱和哀悼悲伤的心情,来到莫斯科郊外的别列捷尔金诺墓地,凭吊帕斯捷尔纳克先生。

林中的小路像一只羽毛散乱的翅膀,

扑打世纪虚假的暗道,

来到别列捷尔金诺墓地,

徘徊,安抚一个个孤独的灵魂。

黄金和白银已被捶打成货币,

在卢布缺席的荒原流通;

史诗的海洋逐渐干涸,

缩小成喜剧的沟渠和叙事的大小运河。

告别了英雄的时代,

一张马脸在石头上昂起,

嘶鸣,在黑铁的世纪……

2009.10.31

帕斯捷尔纳克是二十世纪三四十年代苏联杰出抒情诗人、小说家,著有《日瓦格医生》等,因为“清洗运动”中受“拉普”迫害被迫拒绝1958年度诺贝尔文学奖。你是俄罗斯文学新的灵魂,你沉睡在这里,落叶覆盖,天降白雪。墓前的白色雕像安详站立,纪念你的鲜花在碑前的泥土里生长:人类不会忘记这位倔强抗争的诗人,你这俄罗斯的心脏。你笔下的早班火车已被电气列车取代,寒风吹过黑色的篱笆和白色的桦树林,时代风潮变化巨大,80年代后你又成为世人景仰的文学巨匠。林中小路像飞翔的小鸟扑打着几个世纪的时光暗道,我来到你的墓前,凭吊思考,安抚这里孤独了几十年的亡灵。俄罗斯文学十九世纪黄金时代和世纪之交的白银时代已经过去,又将告别英雄时代(1960-1989),史诗已经变成了喜剧和叙事文学。普希金、托尔斯泰、果戈里和陀思妥耶夫斯基等人的作品也被降格成卢布,在文化的荒原上流行起来。经历了青铜时代(1917-1960)和英雄时代,你昂扬的自由精神又在黑铁时代(1990年后)重新响起,人们又一次记起了你的伟大作品和崇高意志。凭吊是敬仰,更是传承,诗人的心灵是相通的,抗争与自由,人道与淡泊,都是珞珈诗人永远的理想主义情怀。

汪剑钊先生是当代诗坛和中外文化交流界的一株参天大树,挺立在北国的雪原上。谈到新诗未来的发展,他说:“想象力的萎缩、思维的简单化和幼稚化驱使人们轻易就选择了快餐性读物,有时甚至更愿意在‘读图的快感中消磨自己。置身在一个诗性缺乏的时代,或许最需要的就是诗歌的出现和存在,这正如在荒漠中最需要的是水和绿色一样。”在人们的心灵深处,诗歌仍然是精神生活的核心内容之一,是他们渴望抵达的一种纯粹高贵自由的人文境界。阅读汪剑钊先生的诗歌创作,可以引导人们发现丰富的文化汇通,抵达无限美好的人性世界。

作者简介

任毅(1972.1—),湖北十堰市人,闽南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硕导,武汉大学文学院博士,主要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传播与现代诗学研究。在《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当代文坛》《小说评论》《诗刊》等中外报刊上发表论文、诗作、译作各类作品近百万字,出版学术专著《百年诗说》《中国新诗精神流变》等十余部,主持和参与完成国家省部市级科研项目“中国新诗精神流变研究”、“鲁迅与20世纪中国研究”、“毛泽东时代的鲁迅形象建构”、“左翼诗人杨骚研究”、“将军诗人朱增泉研究”等10项,入选福建省闽南师范大学21世纪优秀人才项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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