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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诗剧《楼和兰》到歌剧《马可·波罗》

时间:2024-05-04

主持人语:

韦锦的诗歌创作已“长成另外的形态”,即近年来创作的四个诗剧《楼和兰》《田横》《马可·波罗》(诗剧版和歌剧版)《张骞和乌洛珠拉》。两年我读到《楼和兰》时十分震撼,为剧情之跌宕、语言之精湛、想象力之充沛,以及对楼兰消亡这一“千古之谜”给出的大胆推测,剧本很快以头题发表在我主编的《西部》上,一时深受好评。韦锦的这篇创作谈,非但透露了一些重要的“写作秘密”,更值得重视和深思的是,他以亲历和实践提示了诗人应该具备的“超迈精神”和“综合才华”。(沈苇)

前些年,带有信息时代显明特征的截句,得到许多创作和阅读者的喜欢。就是过去未必写诗但喜欢以文诲人的朋友,也往往牛刀试“小”,用截句制作一盅接一盅心灵鸡汤。诗歌写作在互联网时代,似乎获得了另一种萌发的契机。而形式也能决定一切。世界的尽头很可能就是手机客户端,手机客户端最适合的情思表达方式就是截句。吉光片羽的截句倒还无妨,只怕随性任意的写作,对诗歌应有的难度系数惯性疏离,会使浮泛轻易成为平面化风尚的当然标榜,进而为所谓的诗意栖居贴上可以炫耀的符箓。这样的趋势让人担心。

幸好在另外的向度,长诗写作也开始活跃。是否出于反向而动的诗人天性,抑或新诗百年对西方史诗巨制的潜在艳羡,答案无须确定,其中可能更多地包含了诗人对不朽的渴望,这种无可厚非的渴望受到互联网巨大承载力的怂恿,遂以各种姿态竞放异彩。纸媒,网媒,丛书和专刊,把一堆堆长诗推送到眼前,相当一段时期曾让我眼福大饱。而自己孱弱的消化力却享受不了过度丰盛的营养。于是乎,十几年来对长诗写作的痴迷,竟由此得以反观。我有那么多精神储备和人生经验用作原料吗?即使有,能力、耐心和意志力也足够吗?换言之,人到中年,阅历的丰富尚差强人意,但事务烦乱,心绪纷杂,能有那种专心设计且致力于建构的从容吗?短诗结构尚且重要,长诗更甚。不然,仅有体量的大,那还只是一堆沙石土木。关键要让它形成建筑。文化背景、思维方略、智识高度、情怀境界都暗中制约长诗的写作。这实在不是一个可以轻触的区域。

无乃天意乎,自己冥冥中得到拣选,开始了写作生涯的另一途程。2013年10月下旬,在新疆巴州挂职的周德军兄请我和几位朋友去楼兰古城采风。到达若羌县的第二天一早,三辆越野车载我们踏上了长途。车到罗布泊中心时,天地之间四顾空茫的寂静似乎有一种巨大的压强,内心涌起莫名的紧张。偌大的罗布泊只剩下被盐渍浸透、又被岁月拧干水分的湖底。尖锐到能戳穿汽车轮胎的盐坨子,像凝固的波涛,从四面八方将我们围困。这片被称作地球之耳的水泊彻底聋了。留下来的是挣扎的苦痛,和死而不屈的狰狞。它的哀诉和呼告,是铺陈在天地之间一大片不出声的锋利,拒绝消失,生锈,和钝锉。而楼兰还在远方,在另一半罗布泊的那畔。那神秘莫测的所在,恶作剧般久久隐身于穹苍的外缘。

沿着压路机拓开的窄路驶出罗布泊,楼兰还不见踪影。道路变得更加艰难,沙土弥漫的荒野不时把深深的沟壑与几乎直上直下的沙岗横在面前。稍有不慎,车辆就会误住,任油门轰响也不得动弹。有许多次,我们靠同行车辆的拖拽才脱离险境。凌晨出发时多穿的衣服一件件脱下,当头的太阳把车内空气晒得滚烫。为了不影响动力,司机关掉了空调。沙尘无孔不入,不敢开窗,一个个满身尘埃。上下牙床也尽量避免接触。沙粒在鼻孔和口腔一刻不忘显示自己的存在。陪同采风的若羌县宣传部长简小东,通过步话机向分乘不同车辆的我们喊话,“注意右前方,快看见佛塔了。看见佛塔就到楼兰了。”而佛塔也许早看见了我们,我们却迟迟看不见它。目力所及,这片被上帝遗弃的土地,仿佛又被一个气急败坏的巨人反复践踏蹂躏过,起伏和洼陷都凌乱不堪。

终于看见佛塔了,三间房的遗址,夯筑的高台,城墙留存的马面也次第显现。我们跑过大水冲刷或大风侵蚀的道道深沟,走进了数度想象的楼兰城。看着半身坍塌面目斑驳的佛塔,原有的生命被瞬间掏空,一种有如天启的东西注满体内,我不由自主地跪下,在它脚边抬起头。从未有过的虔诚让我的仰望定格在空中。饱经沧桑的佛塔,依旧巍峨,端严,遍布周身的裂口仿佛都在说话。辉煌不再的文明找到了遥隔千载的耳朵。一种不甘消逝的流淌试图重新激荡。美轮美奂的楼兰蜃景般升起在四周。

归来途中,我不时向同车的朋友倾泻一些激动莫名的句子。回到若羌,晚饭后已很疲惫,还是忍不住和刘亚伟、王自亮、陈源江等围着楼兰博物馆一圈圈打转。我用已经沙哑的嗓音即兴朗诵,心像储满水的池塘,关于楼兰消失的千古之谜,突然有了与以往的猜想全然不同的结局。从库尔勒回北京的飞机上,《楼和兰》的整体构思便有了雏形,然后是几个昼夜的连番写作,从未涉足戏剧的我一口气写出两千多行。一个失踪千年的古国,跃然来到笔端。楼兰成为楼和兰,楼化身为国王,兰化身为王后,奇异的场景,奇异的人物,奇异的故事和结局,电光石火般劈啪作响。我焕然憬悟,诗在一个诗人不经意的地方,原来还可以长成另外的形状。初稿刘亚伟、王自亮最先看到,他们回复的兴奋使我对楼兰的迷恋越陷越深。有好长一段时间,我沉浸在對那个被风化得面目全非的楼兰,和一个经由想象、虚构从而令人叹惋的楼兰的彼此对质中。谁是真的?谁更像是真的?谁更应该是真的?谁在风化中仍不断生成?谁在我心头无中生有地不容置疑?

尤其是,当亚伟兄把诗剧转给也曾同去楼兰的杨匡满老师,他看后的反应甚至让我有受宠若惊的轻飘:无法想象,这样的题材可以用诗的语言来表现,一个诗人今天还能具备如此综合的才华。我会把它译成阿尔巴尼亚语。

阿尔巴尼亚语,一个很小的语种,可那是我深度钦服的伊斯梅尔·卡达莱写作长诗和小说《梦幻宫殿》的语言。无论如何,一部处女诗剧,能让人产生这样的念头便足够荣幸。对于一个曾假意宣称“怕掌声惊动人们的手掌”,骨子里却渴望表扬也需要表扬的人,这样的鼓励让我执着于尽可能的完善,一心想让它从诗的角度说诗意盎然,从剧的角度说戏剧性饱满。

《楼和兰》断断续续改了三四年,直到2017年2期《西部》杂志作为头题全文发出。其间得到做新闻工作的同事刘立岩的指点,让我在楼、兰及王妃婼丽的爱情主线之外,再增加一条勾连民间生活的副线,让楼兰城的命运在更广阔的背景上多层次展开。这样的指点比专业还专业。改到后来,其中的市井人物、市井场面、市井氛围,得到了远在新疆的编辑朋友孙伟的称赞,说诗剧中处处飘满羊肠汤热腾腾的香味,让宫廷生活的华美、雍容、优雅既获得烘托,又得到了强化,使楼兰的结局更让人回味、震撼、血脉贲张。而评论家韩子勇在诗人沈苇处读到待发稿后,即不吝大赞,并转给导演田沁鑫先生。先生有言,她会在忙完手头事务后,腾出时间,筹集资金,尽力把《楼和兰》搬上舞台。至于诗评家唐晓渡兄,则连续几轮亲自操刀反复打磨,他的谨严、周致,对细节和框架的整体观照,精心推敲,让受益者远非《楼和兰》一部诗剧,而直接惠及紧随其后的其它篇什。作品发出,格式、孙晓军从诗人视角写出的专文评述,更给了我信心,提供了持久的助力。

我满心期望写出像样的长诗,多年来兀兀孜孜,但真正像样者却难数一二。好多东西,短诗容不下,长诗理不顺,自己横看竖看不满意,而诗剧的写作,让我在感觉上好了许多。因为既然是剧,就天然地拥有自身的结构。情节的戏剧性、立意的戏剧性、语言本身的戏剧性,都会让你不由自主地反复酝酿,让你多层次、多角度地好好运思,设计,一点都不得马虎。这样,你给人看到的便不再仅仅是材料,而是张力凝聚的建筑,雄伟或精致,漂亮与结实,空间获得结构,结构获得空间。

而且,许多为单纯的诗歌不易容纳的东西也有了适宜的住所。对既往文明形态的辨认,对现有生存秩序的透视,对诸多精神幻像的汰选,以及人性的痴妄、贪婪、奂美、苍白、龌龊、期求和脆弱,甚至灵魂空间的多层维度、多种样态和多重可能,都有了较为宽敞的载体和工具。

而且,在接连写出诗剧《田横》《马可·波罗》《张骞和乌洛珠拉》之间和之后,无分短长的常规性诗歌写作也开始步入新的轨道。

而且,十几年来乃至几十年来,对当今诗坛的运行状态,对各类过剩和缺失,也看得稍稍清晰。这稍稍清晰的认知,又反过来让自己的脚步少却了一些理该避免的踉跄。

一直顾不上在写作领域寻获确定的立足之地,驻扎于某个山头和村寨。总觉得既是有脚动物,而非树木花草,停在某处便不是活着该考虑的事。然而现在不同了,现在我知道,辨认本身就是确立坐标。现在的问题不是停在哪里,而是要去哪里和不去哪里。

白天老实上班挣钱糊口,尽可能活得有点尊严。不取独醉、独醒的自得其乐或自恃清高,只尽力把持一种念想:血凉之前,心里的热要有个安顿。只希望安顿在写作中的,是有思想的感情和有感情的思想。执迷于语言现代性和古典性的相通,想象力和穿透力的并行,尽量把审美情趣、游戏特质有机糅合。为避开痴呆和麻木,不时给自己命题作文,故意将一些曾被滥用的大词写入诗中,力图重拾本义,或曰拭去浮尘。不因它被糟践过就嫌弃它。一心认定它是那种可以被污辱,不会被污染的东西。不是涂在墙上、纸上,干燥后依然腥臭的污痕,或道貌岸然的残留。它和“笋”、“胚芽”、“鸟喙”、“翅膀”乃是同类。比如“春天”、“和平”、“光亮”、“黑暗”等。我不给任何人赌气,我给自己较劲儿。这样,写作就既是苦活,也是乐事。仿若躬耕的农人,再怎么腰酸背痛,看着一垄垄庄稼还是欢喜。

因为诗,我才写出《楼和兰》。因为《楼和兰》,我要好好写诗,把每一个剧本都写成诗。我希望自己不平面简单地直抒胸臆或直陈其事,不仅仅依赖语气、语调,而主要依靠作品自身的张力和平衡机制。我不把它当作顺手表达理念、诉求、梦想和欲望的工具。它里面可以有人生、他者、历史、政治、经济和军事,但不等同于其中的任何一者。20多年前,唐晓渡说,诗大于政治。对今天的我来说,诗大于好多东西。极端一点说,它大于所有和个体生命有直接或间接关系的事物。反过来则是,它以另外的方式和个体生态建立关联。这种方式与政论、新闻、建言或意见书不同,和拳头、口舌、手指和脚呈示的行为、态度不同。相对于上述,它不够有力,但另有必须,它拥有让事物抵御时空侵蚀得以持续的质地,除了密度、硬度、韧度,它还有内在的生长性和整体的有机性。它逼近事物的核心,又远涉畛域,超脱边缘。它是神性的降临和世俗性的抬升。它常常逆行。它的逆行不刻意。它确定方向的依据不是风向,而是目的地的方位、行程的规划和行期的缓急。它会深渊一样无止境下沉,又会鸟一样顶风起飞。

它首先是值得自己仰奉的东西。那种为轻薄的眼神、发白的唾沫、污渎的手够不到的东西。不敢肯定能否做到,唯一的自信,是脚尖和眼睛正对着这个方向。唾面自干,我不喜欢那种说法,我不喜欢那种貌似大度的无奈和自我安慰。我要提前避开羞辱。

《楼和兰》的结局,是一种文明在万难处境中关乎尊严和存续质量的抉择。它是一个人的写作到达某一节点后,对来自岁月深处的召唤的呼应,同时也是对自己以往作品及审美诉求的映照和鉴定。诗剧一开始,王妃婼丽的死,是让美在生命的顶端停住。诗剧结尾,楼兰王为自己的都城规划的命运,是让岁月停在美的顶端。

因为《楼和兰》,因为随后写出的《田横》,因为由此导致的对西域、对丝绸之路、对不同形态人类文明交汇交融的浓厚兴趣和深重感喟,以及随同相关资料日积月累越来越痛切地贯注其中的情愫,2015年9月,中国对外文化集团在专家朋友的推荐下,确定让我担任原创歌剧《马可·波罗》的编剧。

歌剧自2015年10月2日动工,10月30日写完,其后数易其稿。在不远离背景真实的前提下,几乎所有故事都悬空写作,让马可·波罗作为见证者和参与者,置身宋末元初东西方文明和农耕游牧文明冲突的中心,而不再仅仅是一个旅行者和冒险家。这种由其自述作导引展开的虚构,给想象力的发挥提供了空间。2017年5月23日,在劇本评审会上,唐晓渡、罗怀臻、雷蕾、陈晓明等给予了极其慷慨的肯定。雷蕾说,韦锦的这个剧本很棒,少见,剧情丰满,对观众有吸引力,可看性较高。我做过七部歌剧了,这个本子看完第一遍,我就在家里对易茗说实在很难得。

唐晓渡说,《马可·波罗》的原创性和完成度都很高,会是当代歌剧创作的一个重大收获。此剧结构大开大阖,戏剧冲突的设置有纵有横,主次分明,序幕和尾声意味深长。人物塑造独具匠心,在一个文学性和戏剧性并置的空间里,马可·波罗由一个旅行者变身为具体行动者不仅可能,而且合乎艺术真实的必然逻辑,既凸显了他在剧中抱持的信念,也符合其置身其中又不时超然其外的协调者身份。更为重要的是他作为宋元冲突的观察者和分析者,提供了一个独立的视角,据此和文天祥一起,进入了中华文明自省的维度。这在此前的历史剧中尚未表现过,对丰富和提升此剧的思想内涵意义重大。文天祥无论作为人物还是剧情线索,是此剧出人意料的一个重要元素,既增加了文明冲突这一主题的强度和纵深,又体现了东方文明的价值和魅力。

因淮剧《武训先生》首演未能出席评审会的上海剧本创作中心艺术总监、中国戏剧家协会副主席罗怀臻,通过洪波转述了文字发言。作为一个深谙戏剧创作堂奥的剧作家,他从多个方面给予称许:歌剧《马可·波罗》在文学性、戏剧性、音乐性上都很出色,都有较大突破,令人耳目一新。立意既契合“一带一路”的内涵,又不主题外显,直白直露,显示了开阔的国际视野和人文通识,具有很高的前沿性、先锋性和专业性。情节设置、结构安排也很新颖,体现了很强的独创和统驭能力。人物生动,哲思阔达,情感起伏有致,或引人深思,或催人泪下。语言鲜活,多彩,乐感充分而不拘谨,古典性和现代性有机统一,是难得的好剧本。如果首演有意选在上海,愿推荐给上海国际艺术节作为开幕或闭幕重头戏。

2018年5月,在师长和朋友们的殷殷期待中,由丝绸之路国际剧院联盟出品、广州大剧院制作的“歌剧《马可·波罗》全球首演”(宣传语)。广州站5月4日启幕,北京站5月中旬上演,随后拟赴意大利及“丝绸之路国际剧院联盟”所在地巡演。该剧由德国作曲家恩约特·施耐德作曲,由伦敦皇家歌剧院前艺术总监卡斯帕·霍尔滕导演,由知名指挥家汤沐海指挥。丹麦男高音彼得·洛达尔,比利时女高音爱丽丝·卡鲁瓦尔茨(广州站),我国歌唱家周晓琳(北京站)担纲男女主角,田浩江、袁晨野、王云鹏、梁宁、熊柯嘉、冯国栋等多位享有盛誉的华裔华籍歌唱家加盟献艺。阵容豪华,令人惊目。

据制作方信息,广州站首演三场,包括前此2日彩排性质的体验专场,场场座无虚席,一票难求,为原创剧目所罕见。首演后座谈会上,专家们颇多好评。多家纸媒和网媒竞相报道,赞誉良多。英国《金融时报》剧评权威栏给出了少有的四星评价。这让我和整个演出团队一样兴奋。但兴奋之余又深为不安,因为我知道,一些专家极其中肯的意见出于善意并未公开发表,却值得整个制作团队深自省察。他们在提到不足时用语委婉,弦外之音理当领悟。由于在作曲家选定上费尽周折,中后期运行面临了时间紧迫的空前压力,加之语言、空间、文明观念等方面的障碍,无形中加大了协调协作、质量把关的难度,使首轮演出留下了一些本该避免的不足和遗憾。

经由西方导演和作曲改定的演出稿,把原作中马可·波罗在一个比一个激烈的矛盾冲突中,体现智勇果敢有所承担的情节,和他向往并赞美东方文明的唱词删除,致使主要人物形象单薄,创作主旨为之削弱。尤其是,将原作中文天祥“时至今日,要有人含垢忍辱,更要有人大义凛然”的唱词,改成“家国亡,国人何以苟且”,既不符合文天祥的思维向度,也不符合其具体行状。文天祥不会不问青红皂白一律指斥“国人”,他蔑视的是那些“食朝廷俸禄,被百姓供养”却贪生怕死的降将降臣,而对无辜生民则由衷同情并至死挂念。原作中着力塑造的文天祥,其不屈不降有更高的境界和诉求。他和马可·波罗在狱中倾谈,互为镜像,彼此促发,梦想与追求同步升华。他是要“做一块磐石作最后的坚持”。他的坚持是对后世的叮咛。在他心目中,将来的人类家园再不是宋末元初无序征伐的猎场。他期望后人,无分东西南北,能超越朝代更迭、一时兴亡,获得更可珍贵的生存形态,即如原作所抒发者:

文天祥 农耕不鄙视游牧,游牧不仇视农耕。弱肉强食不再通用,拳头不再怂恿贪婪。

马 可 人把自己当人,也把别人当人。

文天祥 自己的幸福不导致别人的厄运,自己的生存不强占别人的空间。

马 可 自己有尊严地活,也让别人活得有尊严。

文天祥 爱自己的山河,也珍重别人的江山。

马 可 让自己有未来,也让别人有明天。

稍加留意,就会看出这泣血带泪的渴盼与想往,与打造“人类命运共同体”的目标、追求是怎样的高度契合。说得夸张点,其中价值判断的尺度和精神标高,正是参与人类文明整体互动的必备、必须。而这曾被师长们盛赞的一切,却因为审美理念的不同或彼此沟通上的隔阂,被重金请来的西土导演和作曲轻易抹掉了。也许他们既不相信中华文明在唐宋时期所达到的高度,也不相信今天还会有重启超迈的可能。对一种态度认可与否不妨从其本质属性着眼。华夏文明中心论曾为害此方,固不足取,西方文明中心论结局如何,不堪其想。当年的大唐大宋,在西域和中世纪的欧洲备受钦羡,乃是不争之实。如因阶段性陷落就对全程乃至未来不以为然,甚或不屑一顾,这在任何情况下都难得苟同。对历史的虚无和对现实的虚无往往互生和互文。文明的碰撞融合,体现于歌剧制作这等小事,路途之遥仍让人感叹。

相较之下,演出稿对大约三分之二唱词重新改写后,前言不搭后语的断裂,缺词少字的病句,雅语和俗语的莫名混搭,粗糙浅白,不过贻人笑柄罢了,惟与前述相类的多个要害处令人耿耿。不然的话,歌剧《马可·波罗》即使仍非完美,至少会更加丰满,更加成熟。正是因此,诗人在当世所為与能为的程度姑且不论,努力的必要已勿庸置喙。

我曾再三致言出品方和制作方听取各方意见,对有关修改务加修正,但不知是否还有机会。可堪欣慰,诗剧版《马可·波罗》即将发表,而诗剧《田横》亦将被《中国作家》于近期推出。恐怕它们才真正当得起歌剧宣传的广告词,“波澜壮阔的史诗格局,尖锐复杂的矛盾冲突,哀感顽艳的壮士悲歌,荡气回肠的爱恨情仇”,进而照应杂志编者的按语,“诗人对结构的着力,除了因应戏剧冲突的需要,主要诉求不再是编织情节,以曲折离奇炫人眼目,而是专注于情态的探寻和延展,即多维度营建、透视和凸显生存的情状和心灵的样态,力求诗意饱满,寓意深长,让诗歌和戏剧的古典神韵重新归位”。欣慰之余,执拗自许,踉跄愈少的脚步,会让今后的写作“把弯路也走成捷径”。

作者简介

韦锦,1962年冬生于山东齐河,1981年毕业于德州师专中文系,曾在胜利油田、中石油廊坊开发办、中石油管道局工作,现就职于中国对外文化集团。写作有诗集《冬至时分》《不倦的雪》《结霜的花园》等。有多篇作品被《作品与争鸣》《诗探索》《诗志》等刊物设专栏讨论,或入选多种选本和大中学校教科书。曾获《诗选刊》2015年度优秀诗人奖。近年来创作诗剧《前席开满花》《楼和兰》《田横》《马可·波罗》《张骞和乌洛珠拉》,话剧《然而》等。根据诗剧《马可·波罗》改编的歌剧,作为丝绸之路国际剧院联盟首部原创歌剧于2018年5月分别在广州和北京上演,并将赴意大利等丝绸之路沿线国家巡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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