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主持人语:
《燃烧的麦穗》出版时,我写过这么一段话:“《燃烧的麦穗》无疑是继2000年的《飞石》之后,维吾尔青年诗歌的一个重大收获,也是向汉语世界的一次精彩亮相。无论是原创翻译作品还是双语写作,呈现了一个古老‘诗性民族置身当下的情感节奏和心灵脉动,其现代意识、探索精神以及个人化写作的差异性和豐富性,几乎与国内新诗发展是同步的、相呼应的。……”与此同时,张清华、敬文东、张光昕等对这部诗集都有过高度评介。女诗人江媛的这篇评论,是一次深入细致的解读,有助于我们更好地了解这部优秀诗集。(沈苇)
《燃烧的麦穗》(长江文艺出版社,2016年11月版)是对新疆近100多位诗人的千余首诗筛选后编译出版的33人的诗歌合集,也是新疆维吾尔诗人首次在全国结集出版诗集,合力展示现代维吾尔诗歌成就,是推动维吾尔语诗歌从边缘走向中心、抵抗遗忘的一次努力。这部诗集由314首诗塑造的新疆维吾尔族诗人的精神群像充满了勇气和真诚,也充满了思想的珍珠。虽然我无法把握这块辽阔地域上的诗人所经历的具体命运,但由一个民族构成的合唱不仅超越了地域和语言、超越了民族和国界,也是自造诗歌的方舟向精神的大海出发的标志。《燃烧的麦穗》因其继承了世界性多元文化融合的悠久民族传统而显得极为宝贵和独特,因而具备了超越地域及民族的重要研究价值。
回望传统,面对自我之未来,已是必然选择。《燃烧的麦穗》中,大多数诗人在民间诗与艺术诗的继承与发展方面经过长期努力,写出了代表这个时代的精神特质及灵魂诉求的诗,这些诗篇不仅带有维吾尔古典诗的影响,同时也带有中西方现代诗的影响,甚至还带有中国古代哲人的影响。其中绝大部分的诗歌展现出诗人将对个人体验的生活通过诗歌内容向着哲学性的方向提升的努力,表现出维吾尔族诗人对古典维吾尔诗歌注重哲学思想的传统的继承与发展:
两条水在他的手杖
正在画大地的中心
在他的手杖没有他的夜
……
他的名字被风擦除
他只有像岩石的泪
他没有名字……
阿不都外力·艾尔西丁的《他没有名字》将手杖与夜、肚脐与橄榄树、岩石与泪这些毫不相关的意象通过感官的觉知融合起来,让众多毫无关联的事物通过思想的网编织在诗中,充满哲思。哲理性是维吾尔古典诗歌的传统,在当代表现为诗人将个人生活经验通过诗向哲学性方向提升的努力:
淡黑色的路流入思想
……
可南方不一样,
它以模糊的脸迎接客人,
然后送走。
——塔依尔·哈木提:《南方行》
维吾尔诗歌融合了波斯、阿拉伯、印度、中原的诗歌元素,不仅将哲学内容带进诗歌创造出富有独特韵律的格律诗,还以唱诗的方式保留了本民族的史诗。多数维吾尔诗人继承这一传统并与现代诗融合,展现出诗的哲学深度:
而黑夜的鬼魂
从坟墓中逃出
向世界索要诗。
……
将秘密说给大海
而大海指给我一片
傲慢的海浪。
艾买提库·尔班的《断续的梦呓》以重复定义的方式赋予天空以人性,将空无一物的天空做拟人化描写:
一个有颗小小的心的少女
我称之为天空
……
充满泪水的眼眶
我称之为天空。
诗歌一旦回望传统,就会穿过记忆,召唤那消逝了的文化乡愁,带领人们在文明的废墟和堆砌的浮华大厦里,揭示人类失去的和已经建造的同样多的真理。为此,诗人以童年生活表现对消逝的文化家园的眷恋:
如果你不出来,我就向你的房顶扔土块,
……
我骑着柳条骏马来了,
……
麻雀将会在我的胸毛里筑巢,
孩子们将会在我的胡须上摆置土块打 游戏,
我的手杖将会在你的门旁生根长成一 棵巨大的梧桐。
吾吉麦麦提·麦麦提在《当当当……》中通过幽默的表白刻画了恋爱中的男女主人公,令人想起木卡姆中对舞男女风趣的情态,揭示出光阴转瞬即逝,我从生命的我将会慢慢转化成物质的我,此外,该诗还透露出赋予传统意象以新意的意图。
古典维吾尔诗歌有着说唱的传统,因此民歌与诗人情同手足:
你的四十条小辫子是四十把梯子
贴靠在心之墙上。
四十个男人已爬了四十年
支撑着倒塌的苍天。
——开赛尔·吐尔逊:《啊,哈丽丹》
《燃烧的麦穗》中出现了很多富有民歌情趣的诗:
长发蓬乱的帕媞玛
连衣裙上有八十个补丁
走呀走在我的前面。
突然变成一河水
急湍地流向我的心。
艾海提·柯坪的《干渴的水》的前两句引自“流浪的恋人”的诗:披头散发、衣身简陋、手持沙巴依,流离在各城市街道或戈壁沙滩的特殊的、神秘的群体吟唱的维吾尔民歌。把女人想象成河水也许源自人类集体无意识中将女性与水联系在一起的基本思维模式。包括帕尔哈提·吐尔逊的《女人》中水的意象,都能让人联想到世界各地的创世神话。古代突厥人的创世神话中也认为神吩咐第一人从水的深处捞出泥土,要用泥土创造世界。当代精神分析学说认为,古代创世神话中水的意象来自人类共同的经验即潜意识当中对母体或羊水的记忆。当然,水的意象有更深层的文化含义,悖论式的题目运用恰到好处,让水的意象脱离它的原意,暗示了人类集体无意识中的原始思维模式。
神秘性和想象力一直是维吾尔古典诗歌的特质,比如《诅咒》:
或者使太阳的风暴
星星的云降落的词语
……endprint
那无风吹而动的树的摇动
在沉默的黄昏中
——木拉提·买合木提:《诅咒》
视传统为旧物和敌人的年代因现实的精神颓废及道德堕落而瓦解,回望传统其实是对现实丧失诗意及公正的抗议。当然,这不是期望用传统扭转现实,而是以传统对照现实的文化乡愁,期望传统中优秀的精神遗产警告現实的错误混乱。然而现实总是试图以荒谬推动荒谬,妄图摘取荒谬到极致的桂冠,并为实用主义的轮子加足贪欲之油,令疯狂的现实一路在荒谬中狂奔,不仅如此,它还要碾碎一切阻碍其疯狂前进的精神力量,于是传统再一次被伤害了。现实与传统的关系因现实的价值混乱而被加上实用主义的华而不实的多余饰物而变得面目全非。为此,诗人重温传统,以反抗功利性推动一切并摧毁精神遗产的现实:
我们将泥土肉体留给传统
久久地坐在灵魂的岸上
然后
将泥肉体与灵魂互换
我们走进夜之铁笼,星转斗移……
《尘世何时才来迎接我们》这首诗揭示了将灵魂与肉体亦即现实与传统互换之后,人们的命运。传统被消失之后,人们困于现实的禁锢,以实用价值作为衡量个人的标准,致使个体沦为物质及权贵的奴隶。
文字对精神、语言对诗歌的背叛加之暴力对肉体和精神的摧毁时常发生在以生活为镜子的诗歌创作中。为减轻这种背叛和摧毁,诗人借助哲学和科学解决这一痛苦,亦即以科学的理性调和难以自控的感性。这一消除心理伤痕的努力,在《燃烧的麦穗》中显得极为普遍:
冻死在雪山的逃难者尸体队伍中你能认出 我吗?因为我们寻求庇护的
同胞拿走了我们的衣服。现在你依然能看 到我们赤裸裸
的尸体。恶人将屠杀当成一种爱强加给我时
你可知道我与你同在?
……
恶人在大街小巷无法搜到我无影无踪的躯 体时
你可知道我与你同在
……
脑子被击穿的人转去拉长的脸,寻找被击 毙的原因
在他的视线中刽子手身影变得越来越模糊 并最终消失时
他那因子弹击入而发热的头脑里映出的是 我的倒影。此时此刻
你可知道我与你同在
帕尔哈提·吐尔逊在《颂歌》中面对暴力和死亡表现出惊人的冷静和清醒,并提出万物同体、人类同根同源的哲学思想,为沉重的死亡现场注入了信仰的安慰。《颂歌》是极具控制力的一首诗,也是诗人以理性对抗血腥寻求精神和解的努力。在诗中,诗人谴责了盗用爱的名义逼迫同胞行恶的恶,谴责了手足相煎的悲剧。
诗人写诗的目标,无非是使物质世界得到精神的纯化,并使得到纯化的精神穿越物质和黑暗,归属到精神的光明温暖中,以精神之光召唤并温暖真知之伙伴。诗人不盲目仇恨也不盲目爱慕的品质得到了诗之慧眼,并用此眼看世界,为精神和解寻找哲学性答案。
精神和解胜过其它,且总是以爱和美为基调。远离了爱和美,一切艺术和信仰都是具有实用功能和教化意味的服务性的伪艺术、伪信仰。《燃烧的麦穗》的诗无一不展现出个体的痛苦所带来的割裂及隔膜感造成的灵魂孤独,这其实是渴望向和解迈进,又被思想的不自主或被绑架而被迫趋于毁灭的痛苦所阻碍:
我猛烈摇晃被强加的思想
将覆盖着你明亮的黑暗的空白
从流放地掏出,并使之面对你
在面对中
在你滴落大海的黑奶中
……
我们的黑暗是我们的词语
我们的黑暗是我们的眼睛
夏依甫·沙拉木的这首《正穿过你黑夜的》是对丧失自我的生活及被强加的抗议,但抗议失败了,我变成黑暗的发言者,我用黑暗的眼睛观察世界。这种思想及强加使我变成了黑暗、被迫流放。诗人表现了被强加的丧失的自我发展成消失的自我和转变为黑暗的妥协的自我的人格及精神的异化过程。为此,诗人运用了将痛苦推向极致的表现手法:
凶兆在浴室里赤裸裸地游荡。
拖曳着那灿烂的尾巴而远去,
……
永远在巨轮上孤零零地举着一只手,
是什么使我如此苦苦等待?
当我的路在死亡的无限中呈现……
在《致诺查丹·玛斯》中,帕尔哈提·吐尔逊在个人生活细节、人类宏大象征以及神话间转换,在个人感受和集体无意识之间反复。
被颠覆的传统价值观念引起思想的混乱、灵魂的迷路,将个体置于文化和精神的乡愁中,导致精神和灵魂的双重痛苦。被极端物化的人成为被榨取价值的对象,这一现实进入诗人的精神,分泌出遭遇异化的诗歌意象,出现了被物化的女性形象:
女人啊,女人!
你就是创世之前在黑暗中荡漾的那个 原始水。
……
你那处处圆形的肉体就像一个永恒的 迷宫,
废除了所有的哲理和逻辑
《女人》表现了错综复杂的矛盾的两性体验。在禁锢的生活中,爱情的对象被异化成被征服者:从精神层面体现出丧失及否定个体价值的年代,男性在占有女性方面所取得的具有悲剧意味的异化的胜利。这首关于女性的诗,延伸了现实对精神桎梏的强烈程度,展现了在恋爱关系中男性对女性的物化:圆形的肉体、原始水、迷宫和火种。同时,这首诗似乎还隐喻了女人以感性拆解伪秩序对惯于秩序生活者所造成的惊恐。
我的心上,除了你别无画像
你的心上,除了我别无画像
来吧,我爱,让我们死……
……
词语会在唇上变成经文。
……
作为死尸的我们多么幸福!
在阿依努尔·买提吐尔逊的《来吧,我爱,让我们死》中,爱成为死的宣言:爱遭到各种阻挠,也许是伪道德,但诗人并不向毁灭的力量妥协。endprint
禁忌表现出信仰和世俗、伪信仰与信仰及保持民族性与丧失民族性的矛盾中的禁忌和束缚。在禁忌中写诗留有明显的禁忌的痕迹,亦即心灵的活动处于极端矛盾中:渴望被理解又惧怕被理解,渴望和解又对和解因禁忌而退步,因而,诗中似乎隐藏着一种绑架的力量并借助某种神圣之力的绑架,迫使神圣越发遥远。禁忌包围下的舞蹈,以黑暗或反人性的意象表述黑暗,无一例外。虽然对光明的召唤始终是诗的主题,但在《燃烧的麦穗》中,黑暗似乎总能吞噬光明,诗人亦成为黑暗的一部分去吞噬一切发光的事物:爱、红唇、太阳,代之以阴郁的事物:黑血、解渴的血、蛇。这都展现出在暴力和丧失自我的生活中,其他形象均已消失,只有受虐者成为唯一留存的形象。
不愿意在黑暗中永远消失
也不愿意在火焰中永远燃烧
流浪在黑暗与火焰之间
——帕尔哈提·吐尔逊:《木乃伊》
诗人对外部世界的不公正的审判,先从自身开始,展现出勇气和真诚:
我们的黑暗是我们的词语
我们的黑暗是我们的眼睛
——夏依甫·沙拉木:《正穿过你黑夜的》
政治藩篱对诗歌文本的影响无处不在,诗人跨越或坠落,都会对诗歌的精神深层发生影响:既渴望自由光明又绝望地将自身变成黑暗或捆绑自由的组成部分,形成这种非此即彼的思想根源便是现实对自由的禁锢。在两难的选择中,诗人回答:我无法选择自由便要选择丧失自由的痛苦:
黄昏之树在无祖国的乳房上飞
在你被囚禁的永恒之洞中
我通过他们
——木拉提·买合木提:《无声的芦笛》
当个人丧失自由与尊严,一切皆沦为囚徒。既然现实不能回答我的问题,我便请历史回答我;现实不能给予我心灵的安慰,我就不回答现实,而去回答历史,找出那条历史上毁灭过的道路,对照现实即将毁灭的道路,形成对古典传统的模仿:
我从痛苦的深洞中出来,黑暗一片,
在白昼,我闪着黑光。我不忧虑,
我是唯一的漫游者。
……
以我的灵魂充满空间的你
以空间充满肉体的你
通过充满而使我空虚的你
麦麦提敏·阿卜力孜在《手》中借用策兰的手进行引申:手从痛苦的深洞出来,带着隐喻性的黑充满你。具备创造力的手,如雕塑家用手赋予无行之物以有形的灵魂。手的来处那深洞意味着黑暗、神秘和未知。
現实给予诗人什么样的生活,诗人就会运用转移法,借助诗艺及意象将自身所遭受的不公正、禁锢等转移到诗中,向人们再现灵魂受捆绑的景象,以自身的痛苦或毁灭进行劝谏。而超常规的意象,源于畸变的生活。艾尔肯·努尔在《蛇颂》中为蛇正名,蛇因而具备了颠覆性的意义:被抹黑的一切我们不再信任,于是通过给蛇正名以抵抗被强势抹黑的困境,还真实以真实。这种以黑暗的意象解释黑暗,以恶解释恶的手法,是维吾尔诗人具备的独特诗性:通过蛇的意象重新阐释黑暗与真理的关系,并以反逻辑的方式达到合乎逻辑的诗意。
蛇是海市蜃楼
领我们进入生命——
进入真理的黑洞,真理的邪恶
为进一步了解极端意象互文的精神内核,再引一首诗:
面朝海滩的失明
我吻我的黑恋人,在停落在夜晚的田野里
在她的红唇上,我闻到夜晚
在她的乳房,开了石头花
在她的怀抱,我鸣乎黑恋人
——夏依甫·沙拉木:《正穿过你黑夜的》
习惯在黑暗中生活的人,不知不觉已经变成黑暗的一部分:诗人给我们展现出主人公在爱人身上寻找黑暗,以黑暗吞噬鲜活的爱的特性,揭示了我之黑暗对任何事物包括爱情的无情吞噬,变现出黑暗将一切变成黑暗的不可阻挡的力量,以及我带着光明的名义行黑暗之事的我的非。
诗人常会对自身的存在发生怀疑:放弃生命获得自由,或放弃自由与那强大的黑暗融为一体增强黑暗,用黑暗解释光明,写出极端意象的诗,形成诗的悖论,让两种水火不相容的存在以极端的方式相处,展现出个体精神和生存的困境:
你是谁的墓碑在空中?
……
在被困于风中的夜的火镜上
我看见光的微笑
……
我仍然不会抛弃摇篮;
而你让大海
流入它的缝隙
……
当我的尸体挥动翅膀
风从坍塌的屋顶升起
……
溢向白夜
溢向母亲白夜
——巴图尔·肉孜:《无明月的白夜》
巴图尔·肉孜的这首134行的长诗原名为《无月的月光》,译者在翻译时做了出色加工。原诗是一堆意义相反、互相对立的反义词的堆积。用反义词制造假悖论试的诗歌语言是维吾尔古典文学中常用的技巧。在多疑、嫉恨、撒谎成性的社会,这种假悖论试的语言模式是一种语言自慰的方式。
对不能言喻且对自身造成极大困境的事,诗人通过对大量意象的想象力粘合使它们对现实形成隐喻。当现实阻碍了诗性的表达,精神便拓展了诗歌的异质之路:通过对意象的高度变形及扭曲展现现实对个人的扭曲和限制,使诗歌带有高度晦涩及抽象意味。由此,情感附着在黑暗而极端的意象上,展现毁灭和丧失的沉重;古代物我两忘的诗歌境界已经失去的同时人类也丧失了物我两忘的生活环境并不断被迫转换成物的价值的可悲宿命。一方面,维吾尔古老而开放的文化传统凝聚成本民族的精神家园,另一方面以物质及权力决定人的价值的现实又让现实直接拆散了传统的意义,在大局难改的情况下,受伤害的文化乡愁一方面需要传统的抚慰,另一方面又被现实狠狠地踢开,致使一个个精神孤儿流浪在被拆散的传统的废墟上歌吟:
我欲沿着溪流走,endprint
重返童年。
在童年的岸上,
世界是一条溪流。
……
两棵彼此喜欢的青草
为沐浴而啜饮溪水。
它们全身都长着眼睛
却找不到自己的眼睛。
开赛尔·吐尔逊回顾童年并悼念丧失童贞的人类迷失于自建的庞大欲望迷宫中的命运。
去除诗的赘物,亦即去除精神的赘物。包括过渡定义、修饰、用主流文化权威规范少数民族文化、精神习惯、评价的桎梏对诗形成的伤害,避免政治化的语言、物欲化的定义及丧失乡愁的自言自语的精神贫乏症。我相信,破坏已经无法为创造提供任何益处和契机,再也不用遮遮掩掩地继承和穷凶极恶地破坏,真正的乡愁时代已经到来,在拆除家园和精神信仰之后,人人怀抱破碎的乡愁,渴望回家而又无家可回,这便是当代人陷入的文化和精神的乡愁。
《燃烧的麦穗》中,诗人真实地表现了内在的心灵,抛弃了纯粹靠技术写出的僵硬而充满机械感的诗,力求诗歌简洁、准确、朴素、具有思想深度。这在情感日趋枯竭的年代,维吾尔诗人去除了强加在情感领域的装饰物,为权钱决定一切的物欲化世界注入了勇气和爱:
我把我的手砍下来
丢给正把手伸向黑夜的一棵树
然后,我试着从各个方向抓住你
麦麦提敏·阿卜力孜在《下沉的云》中为爱献祭,甚至不惜毁掉身体的每一个充满力量的部分去偎依爱人,揭示了爱是存在的意义。
此外,诗人书写了很多思考禁锢与自由的关系的诗,从现实和精神两难的困境中细致地观察自我的角色及处境,以大量意象为媒介,推动诗歌的铲子向精神的纵深处挖掘:
废墟忙着做梦
忧伤阅读我
——阿力木江·哈斯木:《天空》
他们把房子带进房子里
把外面视为一杯热茶,然后
倒掉,
——阿卜杜热西提·艾力:《这是發生一些琐 事的夜》
上两首诗运用了拟物及夸张的手法,从日常生活入手,表现出人类思想和现实渴望走出自我却又走不出自我对自我的限制。
拆除功利性文化权威预设的枷锁,不为定义和圈定的概念写作,是一个优秀诗人必备的品质。有形的枷锁固然可怕,无形的枷锁更加可怕;前者是被迫的被禁锢,后者则是自己画地为牢。对传统和不同民族文化的遗忘和埋没,致使古老而优秀的传统被埋入所谓的现代经济废墟,造成人们生活的迷惘及精神能源的枯竭。《燃烧的麦穗》中的诗人跨过了这一障碍,唤醒了传统对人类灵魂塑造的同时加入了现代性的思考,为当代的灵魂物化症及精神浅薄症注入了一剂良药。从这个意义上来说,《燃烧的麦穗》回到了精神领域,展现出个体对现实生活的深入思考和对生命价值的重新定义,合力将维吾尔现代诗推进到一个重要的位置,亦即灵魂和精神的探索层面。
母语是一个民族的精神故乡,是一个民族继承的秘密血缘。维吾尔诗人大多用母语写作(诗集中还有几位双语诗人),保证了在精神内涵及韵律和节奏上不丧失自我之民族性,留存了富有尊严的民族密语更留存了一个民族灵魂的声音。
我是被误创造的一个
……
风吹过我的脸去亲吻青草
我融入血红色新物
我们对彼此才存在
——依合散·依司马义力:《七次堕落》
母语就是一个民族存在的标志。维吾尔诗人在用母语写诗的同时,保持了向不同文化学习并将其融入自身的文化基因中,如买尔旦·艾海提艾力的《鲁米老子辞典》:
我们就是不小心亲吻了那些死了也不会失去酒香的嘴唇。
老子曰:“存在即非存在。”
开放性的文化传统使古典维吾尔文化取得过辉煌的成就,虽然文革以后这种文化传统变得封闭了,但在《燃烧的麦穗》中我依然能够感受到。这条由维吾尔诗歌构成的精神的河流,从古代流到今天,保留了可贵的诗意和深邃的哲理及古老而优美的韵律。无论是古代还是现代维吾尔诗人均肩负着思考本民族精神历程及推动维吾尔诗歌走向世界的使命。这部由314首诗构成的合集,不仅记录了一个民族源源不竭的诗意,还在古典的传承与现代的表现力方面展现出惊人的天赋。《燃烧的麦穗》是当代维吾尔诗人献给世界的宝贵精神财富,也是研究新疆维吾尔先锋诗歌最具鉴赏性的文本。
作者简介
江媛,女,1974年生,曾用名阿月浑子,喀什莎车人。主要从事诗歌、散文、小说创作和文学批评。19岁发表第一首诗《遗憾》,之后回到内地,在北京读书,获硕士学位,现今生活在中原。在《莽原》《时代文学》《绿洲》《山花》《南方文坛》等刊物发表诗歌百余首,著有诗集《喀什诗稿》。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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