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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渔访谈:一个爱诗如命的人

时间:2024-05-04

马非++白渔

马 非:在很多场合,当我称呼诗人白渔为“我的伯父”的时候,还得费一番口舌进行解释——白渔是我在诗歌之路上遇到的第一位老师,我住过他的家里,吃过伯母亲手制作的美味的蚕豆面筋汤,亲耳聆听过他夹带川味普通话的朗诵,后者让我真正领略了诗歌的美好,并立志成为一名诗人。那时我18岁,这些您都是知道的,还这么说主要是想给读者一个交代,可能也暗含着由我来做您的访谈再合适不过的意思。请您也交代一下自己,给读者朋友勾勒一个大致的生平轮廓。

白 渔:1937年,我生在四川富顺县的一个山村,一个爱书的地主家庭。两三岁的时候一位前清的秀才给我取名周问渔,问渔出自于张旭的《桃花源》一诗,“隐隐飞桥隔野烟,石矶西畔问渔船。桃花尽日随流水,洞在清溪何处边?”四五岁,家里就开始教我古诗和古文,主要是《诗经》和唐诗,也读过《三字经》、《增广贤文》等书。六岁入学,读初小四册,相当于现在的二年级下学期。10岁进县立中学,700多人参加考试,我考了第七名,成绩最好的是语文。此间,能够背诵整本《古文观止》,成年后还能背诵如流。可悲的是,9岁的时候母亲去世了,12岁的时候父亲去世了,所以从十二三岁起开始顶家立业,和哥哥一起打零工,养活自己和六岁的妹妹。有时还要代表地主家庭,去应对地主要干的事,比如说挨批斗,比如说打扫什么地方的卫生。在时代变迁和家庭变故中辍学两年,1951年才咬着牙在饥寒交迫中复学,主要靠补助金和同学的帮助生活、学习,即便如此,依然处于半饥半饱的状态。我当时有一个决心,非上学不可,原因是父亲临终前给我说,一定要多读一点书。1953年进师范学校,食宿都由国家负担,我记得去了之后就给我补助了一条棉裤,那种暖和至今犹记。饭吃饱了,衣也穿暖了,这时候身体也长好了。1955年开始学习写东西,首先在报刊上接触的就是艾青、冰心、茅盾这一批作家,所以在1956年毕业的时候,我自己还公然创作了一些诗、小说、散文。然后参加高考并考入成都师资训练班,学习数学。上了不到半年,国家二机部要成立一个铀矿地质学校,到我们学校招生,听说要搞地质我很愿意。一个原因是可以到处跑,饱览祖国的大好山河,另一个原因是我的文学梦也可以从中实现了。结果就到山西去上学,我很安心,那时候学得非常好,几十门课,全都五分(五分制)。时逢反右运动,别人去参加,去鸣放,去写大字报,我在学校图书馆里读书,把馆藏的古今中外所有诗歌读物全读完了。1957年写的一首诗,80年代初在改了一句的基础上,于《诗刊》发表,算是我的处女作吧。1958年毕业,本来分配到长沙地质学校当老师,但自己要求改分配至青海工作。到艰苦的地方去,是当时的一种时尚,无比光荣。在青海燃料工业局地质处组织了一个放射性组,被任命为技术兼行政负责人,开始在海东、柴达木盆地、祁连山等地寻找铀矿。当时青海的生活极其艰苦,即便如此,大家的情绪很高昂,我总结了一下这段经历,可以用八个字概括:白天找矿,晚上写诗。我在《白渔文存》里写过一篇《逃生》,就是从群狼前脱逃,发生在祁连山,是我的亲身经历。在柴达木的两年写了100多首诗,有了生活、有了体验,可以说我真正的写作是从柴达木开始的。1960年底,整理出一些作品寄给《青海湖》杂志,1961年5月在该刊发表组诗,并连续发表三期,引起了不小的震动,一跃而成青海的重点作者。该年年底,在《青海湖》编辑的鼓励和亲选下,给《诗刊》投稿,并第一次用笔名“白渔”。很快主编臧克家亲自回信,表扬的同时,表示决定备用。1962年10月《诗刊》第5期发表了这个组诗,并且排在第二条。这一下青海文艺界震动了。接着又将一些诗文投到上海、宁夏、四川等地,全都用了。可以说这三年是丰收年。1964年第二组诗在《诗刊》已排版被退回,因为家庭成分不好,被剥夺了发表权,但从未停笔,悄悄地写。1966年“文革”运动开始,被工作组列为重点批判对象,一千人的大食堂70%的大字报是批我的,还把我在山西写的诗搜了出来,说是攻击伟大领袖毛主席的,并抄了我的家,老婆害怕,背着我把书都卖了,孩子也不让我看书,但我还是在小煤房里面坚持写作。我虽被专政,晾到一边,但有的工作需要时还是要把我拉出来戴罪立功。比如曾让我组建电法勘探工作项目,竞将废弃的海德尔煤矿救活,使储量翻了二十倍,至今还在开采。但是还是不行,工作干完,仍被监控。到1977年还在被批斗。1978年整理两组诗寄给《诗刊》,9月底寄出11月初就发表了。1978年底,到北京开文革后第一次中国诗歌创作座谈会,作为青海唯一的代表,由北京指名参加,又引起了一次轰动。到会一看,好家伙,都是我当年崇拜的诗人。这次会议对我教育很大,可以说是一次创作的洗礼。1978年借调文联,1979年关系正式转过来。1979年2月飞到广州参加诗人访问团,这个时候就以“诗人”的面貌出现了。艾青是团长,邹狄帆是副团长,从海南岛到山东,历时两个多月,边走边写,一路上写了90多首诗。俟后结集出版了第一个诗集《帆影》。艾老对我的影响很大,可以说是终身的——不当官,不图利。大路子就是这样,一生就是写东西。

马 非:本名一般都是父母和长辈取的,对个人来说有外力强加的意思,诗人一般都有笔名,暗含着自己给自己做主的潜在心理。您本名周问渔,在我看来也是一个很好的名字,为什么又要取笔名白渔呢?这个笔名有什么含义?

白 渔:1961年年底,《青海湖》的一位编辑来看我,躺在我的床上读我的一本诗稿后,他说全都可以发表,有一些还可以在《诗刊》上发表。我说他言太过了,他说不信就试试看。于是他就给我选出一组。这位伯乐名叫白榕,原是《人民文学》戏剧组的组长,很有水平。他问署什么名字?我说你姓白,我也喜欢白,我就叫白渔吧。于是寄给《诗刊》的诗,第一次用了白渔的笔名。寓意是:第一,我喜欢李白和白居易,喜欢李白的放得开和豪爽大气,喜欢白居易的平易的作品风格,谁都能看得懂;第二,我这个人可能一辈子没啥成就,也就白白地渔作一场吧;第三,有感恩白榕之意。

马 非:诗坛对您有“江河源诗人”之美誉,我自然知道原因所在——七入江河源,坐拥100多首歌咏江河源的作品,在这个题材上,古今所有诗人的作品加到一起恐怕都没有您多,但读者朋友不见得十分了解,加之在一般人心目中,江河源像头披纱巾的少女,非常神秘,自然也极想知道,所以就请您结合这些作品,揭去少女的面纱,带领朋友们一睹江河源的大美风姿。

白 渔:我为什么要写江河源?长诗《烈火中的爱情》出版之后,有些读者来信,要求我写一些爱情抒情诗。写完包括《人,总有那么一点……》在内的一两百首抒情诗,之后考虑写什么,就想到深入江河源头这一诗的空白区。当时我感到一种深深的悲哀,很多人不知道自己民族的源泉之地,是一种缺陷。老诗人去不了,年轻人不想写,而我在青海工作多年,有基础和经验,同时年龄上也允许,当时我四十八九岁,无形中我就有了一种责任,我要反映它,为我们的民族尽一点绵薄之力。刚好省政府秘书长马石纪也有类似的想法和愿望,想搞一本关于江河源的诗书画集,诗歌部分让我来写。所以除了自己的一种想法以外,还得到了青海省有关各级政府的大力支持,才得以最终实现。1986年开始,1990年结束。到那里采风真的很辛苦,海拔4000多米,有高原反应,头疼恶心,吃不下睡不着。天气变化无常,一会风一会雨一会一阵冰雹。但是越是这样,我反而觉得越是有东西可挖。几年下来写了一二百首。黄河源、长江源是一个大题目,很难表现。虽然人家不知道,但读者对这些诗的要求一定是很高的。如果你按照以前那种想当然的写法,从想象到想象,从虚幻到虚幻,别人会嗤之以鼻。我采取到实地去,身之不到心能存焉。到了那里,我深深地感到环境很苦,我的心里也是苦的。我只有抓细微、抓特点来表现他们。我要求自己,笔下的长江源和黄河源,首先必须是真个的长江源和黄河源,然后再让形象负载个人的思想和民族的思想飞翔。比如我写的《雪线蝇》、《野狐峡》、《约古宗列感受》、《格拉丹冬》等诗,不到近前,没有体察,不深入思考,是无论如何也写不出来的。邵燕祥先生看过这些东西之后,写了《羡慕白渔》的评文,邹荻帆、吕剑、雁翼等老诗人纷纷肯定,说是一次创举和壮举。

马 非:2012年我读过您的一组新作(送变电题材),掐指一算已是75岁之年。中国诗人的诗命一般都不是很长,像您这样的情况并不多见。目前还在写吗?你写了几十年,我很想知道,以你的经验看,写诗对于一个诗人来讲,到底意味着什么?我觉得这是一个很重要的话题,很多朋友都想知道。

白 渔:目前还在写。我有我的一点目标,生命不止,就慢慢地写着。在我看来,写诗不仅是青年和中年人的事,老年人同样也可以写诗,可能还会更精炼更浓缩更老辣更有一些内涵。诗人不意味着通过写诗去博取名利、荣耀和好的待遇,当然有了也无须拒绝。诗人就是一个写诗的人,是以写诗为业的人。写诗就是献身。艰难之中你要献,顺利之中你要献;别人说好你要献,别人说不好你也要献。写诗可不能投机。本来我是有机会离开青海的,但我认识到脚下的这片土地属于半空白的宝地,有东西可挖。我觉得佛家的话有道理,人不要老想着自己得到什么,应该想怎么付出。尽力了,问心无愧就对。写诗意味着什么?就是要吃苦。仔细思想一下,吃苦不也是一种难得吗?吃苦不也是一种财富吗?吃苦不也是一种愉快吗?所以人世间的苦乐的评定,不是一般人所想的,有钱就快乐,清贫就不快乐么?舒舒服服地享受就快乐,艰难地干事就不快乐吗?所以这样想之后,心就安定下来了,你就可以坦然地面对一切,没关系了。

马 非:我还特别想知道一点,你还在关注当代诗吗?郑敏先生说,“现在的诗歌打破了教条,但是如果没有深刻的哲学基础,它们就会停留在表面上。这一代诗人是反崇高的余波,它们注重言辞,基本上没有深度,我不喜欢。”我不能完全苟同。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文学,这是胡适讲的,我引申一下说,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诗歌,大概也不会有错。您是怎么看待当下的诗歌创作的?

白 渔:当然还在读,也很关注。郑敏先生这个话我还是基本同意的。当下的诗歌创作存在这样一些偏向,一个就是玩诗。太贪玩了也不好吧?孩子都不能太贪玩,何况我们诗人呢。再一个呢,不能为诗而诗。还有一个比较重大的问题,就是对于传统的东西继承得少了,更谈不上发扬光大了。摧毁的多,无视的多,建设的少,发展的少。这是我们的一个毛病。说到这里,我还想说一下五四新文化运动。当然有它的必要和贡献,但若全面否定传统,全打碎了,这样做合适吗?我以为我们的五四运动对传统文化有摧毁和破坏。还有一个问题,就是跟风,哪种诗吃香了就跟那种风格来写,撇开了生活,淡化了思想内涵。好像还有一个论说,哪里有生活,哪里就可以写诗。那么我请问,屋子里的生活和屋子外的生活是一样的吗?个人生活与社会生活能完全一样吗?生活有没有差别?现在的诗引起的共鸣少了,就是我们脱离了生活,尤其是脱离了更广大的生活,对生活的甄别和提炼不够。诗人可以是自己,但是不能完全为自己,还是要考虑你是写给谁看的。有人说,诗就是给少数人看的,那中国这个诗国是多数人还是少数人的?当然,我承认现在的一些诗人他们聪明,名气也大,想方设法要出名,但只强调现代这一点是不够的。一个奇怪的现象,就是有些诗人努力与国外接轨,接的什么轨,人家怎么不找你来接轨?庞德是一个特例而已。真正的接轨不是让它吃掉你,不可把18—20世纪过时的东西搬过来作为新货推荐,我主张,择其善者而从之,可以学习和借鉴一些表现手法,不能全盘拿来代替一切。

马 非:如果中国百年新诗中真的出现过大师,个人以为艾青是首选,也可能是唯一的一个。你自认是艾青的学生,能谈谈你和艾老的交往史吗?你从他那里学到了什么?你对他有怎样的评价?

白 渔:和艾老相识,是从1979年参加诗人访问团开始的。艾老较喜欢我,按照孙敬轩在一篇文章中写的“艾青早就欣赏白渔,巴不得有个助手,于是发话下来说,就让白渔担任行政主管,也算咱们的秘书长吧。”有几个例子可为说明:诗人访问团到了上海的时候,当地的诗人想请艾老题词,都来找我。1987年写黄河源抒情诗,与马石纪到北京请艾老题写书名,高瑛说,“艾老今天外事活动没去,就等你呢。”题写完之后艾老说:“你破了我的例,别人要题写书名,先问高瑛,看她答应不答应,高瑛同意了还得看我答应不答应,我答应了,时间还要另定。”1993年我和妻子从北戴河休养回来,途经北京去看艾老,妻不敢去,一进门艾老的一句话就让她心定且感动,“吃早点了吗,没吃在这吃。”高瑛对她说,我们艾老对白渔特宠爱。2004年到浙江金华参加艾青诗歌节,高瑛指着我向当地有关负责人介绍:这是艾老最喜欢的诗人。我受艾老的影响是很大的。在海南岛,我给他看一首诗,他表扬了。后面给了一组,就其中一首诗他批评我,艾老说,“不要写得那么绝望,任何时候都要寄希望于人民。”这句话让我想了很多天。从那时候开始我树立了一个观念,诗是为大众服务的。艾老还使我树立了另外一个观念,1984年我到北京看艾老,他说,不要去当官,要想当官,我当大了,好好写你的东西。我还从他身上学到了一种高贵的品质,对人好,尤其是对普通人好,与人为善。我不但把艾老当做老师,还把他当成父辈崇敬。我觉得他之所以伟大,最重要的是,心里始终时刻装着人民,就像他教育我的一样:任何时候都要寄希望于人民。这句话也就把他的全部思想都说出来了。把现在的诗人跟他比较一下,就会发现,还是艾青站在那里岿然不动。从他的取材、从他的精神、从他写出来东西的影响力,别人没法去比。他讲究诗的可读性、大众化,哪个行业的人、哪个年龄段的人都能引起共鸣,就不得了啊。现在有些人,说过去的诗人老朽、过时,是因为他们没有读懂,等你读懂了再说吧。

马 非:您出版过10几部诗集,还有诸如《人,总有那么一点……》这样我记忆犹新的代表作,我还记得其中的名句“像怯光的蝙蝠,扇翅于黄昏的角落”。能追忆一下该诗的成诗过程吗?借此也可以向朋友们展示一下,您建构和生成一首诗的方式是怎样的。作为诗人,我也很想知道。

白 渔:1983年,我当时有一个想法,诗歌的人生意义和社会意义,比如李白的《静夜思》和艾青的“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着泪水,因为我对这片土地爱得深沉”,为什么可以深入每一个人的内心?于是我就考虑诗的永恒性的问题。永恒性不一定要写多么重大的题材,我思考用平平常常的题材怎么样能出现永恒性。作品的永恒性就是始终伴随着人类情感的河流不断地流淌,如果不能始终伴随,那么这首诗就是一个阶段性的。我分析当时的社会,每个人都在为钱为名奔忙,难道他们的内心就没有那么一个隐秘的角落吗?这个角落在哪里,每个人有每个人的不同,但每个人都有。怎么用一首诗来概括呢?同时,我也在思考诗歌的隐秘性和多解多义的问题。想了很久,最后才找到这样的一首诗。在这首诗里,我运用了花儿的写法(像园里的韭菜,不要割 /让它绿绿地长着)、现代派的写法(像怯光的蝙蝠/扇翅于黄昏的角落”)、现实主义写法(是酸,帮你消化生活 /是苦,为你鉴别欢乐)、古诗词的写法(留着留着,不必追究,何须说破)。想达到的目的,就是要揭示人普遍存在的一种情感之节、思想之节,因此对每个人都会有一些触动。现在看来效果还不错,读的人也多,网上传播的人也多,流传得也比较广。至于是不是代表作,能不能成为经典,我就不去管它了,只要对每个人都能起一点作用,我的出发点就达到了。

马 非:上个世纪八九十年代,青海在全国产生影响的有两个大诗人,一个是您,一个是昌耀。昌耀病故后,其在诗坛的地位得到进一步提升,有被神话的趋势,以致对其作品有微词者不敢言。作为曾经的老同事,同时又是对彼此的作品相互熟识的诗人,请你谈谈他这个人及其作品的真实看法。

白 渔:我和昌耀在一起呆了很长时间。我1978年到文联工作,昌耀1979年从下面回来,我们俩就在一个组,都管诗。我们俩都有直接选诗送审的权力。昌耀是一个为诗而尽瘁的人。曾经社会上有一股风,说我对昌耀不好,实际上是一个误解。昌耀刚回文联的时候,生活很困难,和老婆老吵架,我和评论家任丽璋女士经常到他家做工作。有一段时间昌耀经常以茶水和干馍果腹的时候,我还经常劝他不能这么干,对健康不利。昌耀是一个不会处理生活的人。我和昌耀互相是很尊重的。我们俩对诗的观点经常交换意见。昌耀说,我没法写你那样平易的诗,我这么写出来就不是诗,所以我只能走“怪”的路子。他对模仿他的人非常反感,他说,你今天模仿我,可是我明天就变了,你怎么跟得上?他的作品《大山的囚徒》首先投给《雪莲》,当时我兼任《雪莲》的顾问,编辑给我说他们看不懂,然后在我的劝说下投给了《诗刊》,一下子就打响了。林莽来青海,我领他去见昌耀,如果关系不好,我能做这种事吗?昌耀的诗歌研讨会,我是从头到尾参加的。他病重的时候我去看他,昌耀非常激动,他说我这个人脾气不好,得罪了不少人。临走的时候,他不断地跟我拱手告别,都流泪了。我从未在任何场合说过昌耀不好,我还敢说,昌耀的很多不是我都包容了,同时我还认为他是一棵大树、一朵大花。昌耀住院的时候,舆论上流行一种说法,由于青海亏待甚至虐待昌耀,致使他没住房睡办公室,住院躺在医院走廊……都是不实哗众之词。这话我还对李瑛说过。事实上,他的房子给了前妻和孩子。治病安排他住高干病房,可他坚持不住,嫌要补点住房差价。普通病房里吵闹睡不着,自己把床拉到走廊里去睡。我很反感有些人,借昌耀抬高自己。我还敢说,有些人在评论昌耀的时候并不真的懂昌耀的诗,拿自己的东西来强加给昌耀。昌耀比较偏执、偏激,他给别人耍过态度,但从来没有跟我耍过态度。所以可以说,我从生活上、友谊上、道义上,从来没有对不起昌耀的地方。回城后,他对待家庭、处理群众关系,是有失误的。诗人首先是人,至少是个好人,善良的人。别人怎们说我也不去管它。我想,说我和昌耀不好的那些人,是想当然,是对一山不容二虎的想当然,有些人就是唯恐天下不乱。我的为人的第一条就是无愧,无愧于亲人、无愧于朋友、无愧于青海。第二是不会去整一个人害一个人,我什么时候损人利己过?从来没想过。名利虚得很,都是过眼烟云,都是身外之物。计较它干什么?

马 非:我看到有些老诗人的保守,也可以理解,只是还没有这样的经验,我想听一下过来人的想法和说法,尤其是你的想法和说法,因为就诉诸书面的文字来看,我没有看到你的保守。或许我还暗藏着这样一个心思,受你启迪,防患于未然,毕竟对年轻人而言,保守是讨厌的事,即便老了我也不想成为讨厌的人。

白 渔:保守固执,是人老了之后很容易犯的问题,他几十年形成的观念没有办法变,当然不好。应该怎么办呢?我觉得在为人上应该随和,不要光拿自己的优点比别人的缺点,应该以善心来对待任何人和任何事物,这样的话你就不会产生偏执。还有一点,就是孔子说的,“三人行必有我师”,何况你的那个优点未必是真优点,别人的缺点未必是真缺点。还有一个,如果照我的保守观念一直干下去,世界怎么发展?所以我觉得人老了要有童心,老而不僵。一个作家一个诗人,他应当对什么都感到兴趣。心里的支配决定了你的健康状况和精神状态。所以人老了之后重要的是修心,心修好了,其他的也就跟着好了。不要总拿着一个框框去看世界,别人的优点会成为你的动力,即便是缺点也会从反面给你教益,所以我说,正反都是老师,有时候反面的老师,对你的益处更大。别人说你的诗写得好,你高兴,别人说你的诗写得不好,那是很难的,很可贵的。对于自己的缺点,我不敢说闻过则喜,至少闻过不排斥,因为这是真正在教我。你要是不想僵化,还想进步,一定要能听进去反面意见。现在诗坛上有些人批评不得,他自己认为比普希金还厉害,比歌德还要强。诗人不要太自信,自信的是自己有一些独特发现,不自信的是我的诗到底对别人有什么作用。而且我觉得人们有些把诗看得过于简单。诗,佛家语言,在寺之言,很高贵的。成佛,是顿悟和智慧,是舍己为人。诗人也要有一点舍己为他人的精神。所以我历来反对,以诗得多少名、多少利、多大的光环,这有悖诗的本义。建议大家都要有一点佛心、读一点佛书,考虑一下诗人和社会和读者的关系,把自己摆在一个合适的位置,这样可能就平衡了。

马 非:通过第一个问题,大家知道我之所以走上诗歌道路,从某种意义上讲,与您有莫大关系。除我而外,你对培养青海的年轻作者还尽了多少力量?

白 渔:给青海作者讲课,包括给大学生讲课,加起来总有上1000个小时吧,从未收过一分钱的报酬,至于效果怎么样,我就没办法了。有些人出来了,有些人没出来。我常常有一种悲哀,尤其是在各地参加一些诗歌活动时,往往就我一个人,青海出来的诗人太少了。同时我还感觉到,青海有些作家对本土极丰富的文学宝藏挖掘得太少了,还没把自己的心血和精力全部投进去。

马 非:1980年代初,在新派林立的情况下,您写作了花儿体长诗《烈火里的爱情》,为什么与潮流背道而驰,显得那么传统?用了多长时间?

白 渔:我写这部长诗是在1980到1984年,当时各种流派风起云涌,旗帜如林,宣言如潮。我就感觉到,读了几千首青海“花儿”,这种民间智慧创作,诗人是写不出来的,太丰富了,的确是一个海洋。所以,我就想用花儿体写一首长诗。土族这个民族发展到现在是很不容易的。我当时有一个观点,民族的东西也需要再创造,把精华的东西发扬出来、一般的平庸的东西放到一边去。所以我到土家几次深入生活的时候,土族人告诉我拉仁普与琪门索,由于土族只有自己的语言,没有文字,没有一个人讲得全。土族人很想有人把它写下来,是一个民族的愿望、民族的声音。我就感觉有一种责任。写这个东西很难,我只举一个例子:1984年在人民文学出版社改稿时,真艰苦!改得吃睡不宁,胃病犯了,吃片止疼药捂着肚子继续改,意枯思穷痛苦得甚至想跳楼。还有一个,就是长诗的问题。好像诗就是把事情离开,一味抒情。我觉得这个观点也对也不对,对的是强调了诗的抒情,不对的是,抒情不是唯一本质,试问一下,戏剧要不要抒情?散文要不要抒情?连相声也要扇情?可见情是共同的东西,不仅仅属于诗。在写这部长诗时,我还体会到一点,故事、情节是诗歌离不了的。关键是你要把这些元素转化成诗的语言。尤其是长诗,它是事、人、思想、情感、情节同时发展,糅合到一起进行的。

马 非:我注意到,您是一位以写短诗见长的诗人,同时也写过一些长诗,包括《烈火里的爱情》,也相当不错。请您谈谈写短诗和长诗有哪些不同的经验,与大家一起分享。

白 渔:首先我认为,诗是很精粹的东西,它不允许你有很多水分和渣滓。我一般的诗都写得很短,20行以上的都不多,一般十几行就解决问题,这一点受到艾青的影响很大,有话则长,无话则短,决不能硬拼硬凑。短诗做到横截面光彩与完整,精炼得不能多一个字,特别是独特的发现最为重要,比如我写的《说红楼梦》、《天葬台》和《雪绒绳》等都是当时还没有人触及过的题材和内容。但是我也主张,能写长诗的题材还是要写长,长诗可以体现一个诗人的综合素质和一切能量。所以我也写过一些中长诗。我写长诗有一个体验,有的人写长诗,要么只是叙事,要么只是抒情,我写长诗首先必须要有一个完整的情节构思,甚至像小说那样,像电影那样。在完整的情节当中,抓住每一个点,用感情来爆破它,让人物、情节(细节)、思想同时进行,就像女同志编辫子,三股一块编。吉狄马加先生主编《花儿经典》,读了《烈火里的爱情》不相信是我写的,以为还有另一个白渔,说白渔是四川人,怎么能把花儿语言驾驭得这么好,人答他就是我这个白渔所为。

马 非:“三观”对一个人很重要,尤其针对一位诗人,显得尤为重要。请问您的人生准则是什么?与此有关,您的创作准则又是什么?

白 渔:我曾经在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选集后记里提到我的人生准则:一真三不。“一真”就是真诚踏实地做人,“三不”就是不懈怠地习作、不图虚名、不计较个人得失。落实到创作中,就是踏踏实实深入了解、挖掘生活,不弄虚作假,不使作品中出现虚情假意。不管别人对我的作品说什么,说好的也行,说不好的也行,只要对得起生活和我自己就够了。从表现的手法上,一般都从生活形象或意象出发,负载起思想飞翔,以至升华成为一种哲思。哲思不是哲学大道理,它是一种智慧。比如我写江河源的诗,我就要求自己,你写黄河源头,你必须首先是黄河源头。这个黄河源头不是你想象的,它是一种实在。让当地人看了,必须感觉到是我们这里,而且也要让他们感觉到,我们这里还有这么丰富的东西、还有这么深邃的东西。比如我写的《野狐峡》,别人就感觉,写的真是野狐峡,写透了,写到了。比如说我写的《河源月》,“大草原白天牧羊,夜晚牧月亮”,别人看了都说,星宿海就是这个样子,既真又妙。

马 非:你们那个时代的诗人特别讲究深入生活,结合您的实践,请说说您对深入生活有什么心得?

白 渔:我对深入生活的看法是这样的:首先它是一项很艰苦的事,还是一个长期的曲折的反复的过程。深入、占有生活有三个层次:走马观花的新鲜的粗浅层次,是第一个层次;深入生活之后发掘出一些深刻的东西出来,是第二个层次;在前两个层次基础上,通过学习和了解,把精粹的闪光的东西融化到自己的人生、自己的血液里,重新塑造自己——生活教育了你、提高了你的人品、气节,是最高层次。作品的较量最终是人格的较量、人品的较量,是气质和气度的较量,而这些都是靠第三个层次实现的。

马 非:纵观您上世纪八十年代至本世纪初的创作进程,有个现象或特点,即每几年或一段时间你就会写出与众不同,与当时的风气、潮流不一,和“时髦”相悖的作品。不知我这个观察对吗?

白 渔:让你看到了,有这现象。我这个人在习作上不爱凑热闹,不趋“流行风”,也不愿加入什么“派”。总想做点自己愿意的、该做的,又能努力做到的事。比如上世纪八十年代初中期,诗坛“树派”、“争风”甚行,摈弃传统,无视民歌之际,我悄悄地下到土族地区多次采风、深入体验,用了四年时间,写出花儿体长诗《烈火里的爱情》,于1986年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1986年至1991年,也是“淡化生活”,忽略民族根基、本源之际,我就多次反复去到长江、黄河源头地区,用了五年的时间,集中写了《黄河源抒情诗》、《江河的起点》分别由青海人民出版社、陕西人民教育出版社出版。当企业改制、转型、人员下岗的艰难时期,我又再次深入到中国工业开发最困苦的地区柴达木,表现他们极难中开发,到陷入巨大困境再从绝处奋起,新生的历程,于1998年出版了《走进柴达木》。随着改革开放取得辉煌成绩的大好形势下,一些人贪图享乐,思想蜕变,政治腐败,贪污腐化坠落。针对这些弊病,我也化了几年时间写了《历史的眼睛》。于2004年由中国文联出版公司出版。其中从女娲到孙中山写了100多个人物,目的是以古为镜,以史为鉴,希望把几千年封建社会遗毒以及境外病菌的侵蚀,从我们国家肌体上革除。

马 非:这些作品,当时从题材、内容上占了先机,有开拓作用,也许当时并没有引起轰动,甚至足够重视,但我相信它会有长效。令我惊叹的是写它们,不仅要丰富的生活积累,有深刻地时代思考,高远的立意,还要卓而不群的胆识,您是靠什么信念支撑呢?

白 渔:从大处说,文学作品说属于社会的,诗是时代的声音,民族魂魄的光点,如果站在历史高度,人民大众立场上考虑去写,就无所畏惧了,至少底气是足的。从个人写作理念说,与其坐而论道,不如去裁树种花,创作就是创。如果跟在别人后面走了一千里,也只是一个跟班,若是自己去斩荆劈棘,爬山涉水,求索开拓,那怕只攀了几十米,你是个创造者。如果大家都凑热闹,挤在一起,你雷同我我相似你,终究在一个地方徘徊,怎么能发展?假如你拿出的作品,是受什么派影响,像谁,能说是一种成功吗?我的“产品”,从开矿到提炼都是自己尽力笨干出来的,也许品位低了点,粗陋了些,但没有糊弄读者故心是安的。

马 非:我又想起与之相关的另一个问题。不止一次在有关创作会上,听您谈到作家诗人,要与社会结合,即社会化。这个问题大概是提在中国新诗发表、出版很困难的时候。

白 渔:是!我不止一次向同仁们建言过,针对当时如何走出摆脱新诗困境,除了自身内容、品质的改进外,融入社会中去不失为一个可行的办法。因为,向国家要钱,国家财力尚无法顾及;向企业或富人求赞助也非根本之计。唯一办法就是诗人主动融入社会经济进程中,运用自己的才智、特长,写一些民族文化、旅游文化、企业文化等更贴近现实的作品,这样即有利于社会需要,又可以文养诗。我还举了自身的例子:从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我化了一年多写了《唐蕃古道》至今已出了五版,所得稿费出几本诗集毫无问题。后来,我陆续写了《中国柴达木》、《青海不再遥远》、《黄南秘境》都收到了较好的社会和经济效益。台湾几个旅游观光团到青海都是因为读了《唐蕃古道》,每次来都要求和我见面,让我给他们讲古道风情,有利于地区间的文化交流,有利于地方的经济发展,有利于作家诗人们改善条件。社会需要、当地欢迎、自己受益,何乐不为呢?须知写起来是很不容易的,牵连的东西太多,要做到知识化,生活化,科学化,文学化,历史化几方面结合,真是很难,突破过去对自身全面提高很大。有利于今后诗或文的创作。古今很多大诗人、文学家给我们作了示范,因为他们的诗、文,使该地、该点大放异彩,成为旅游、景观的文化灵魂而长盛发达。

马 非:谈到旅游文化,在青海,至少在青海,您实行得很早,且努力提倡,为什么您早在八十年代中后期就着手施为呢?

白 渔:我前二十年搞地质工作,后来到作协年年深入生活,所到处觉得青海大地太美了,山水、风物、地域、民风、民情、民间艺术都美绝了,且为世人所不尽知,大有埋在深山人未识之憾,总想如何弘扬她,写诗之余,忍不住便向海内外推介。我还想起一个趣事,上世纪末期,我利用省政协论坛、呼吁把旅游开发作为青海经济的一个增长点。可有人反感,说企业工程还搞不过来,搞什么旅游,一两年后国家提出发展旅游经济,这时才动起来。当时我认识到一点,就是我们在搞建设中,有顾此忘彼现象,抓物质多,而忽略精神层面建设。在西宁召开的全国文化工作会上,我提出过物化向文化转变问题。因人微言轻,虽得到认同,但未受重视。作为一个公民,想到且提出来了,就算尽责了吧。

马 非:您除了写诗为主外,涉及的艺术门类也较广,和艺术家们关系也不错,曾为书法家、摄影家、画家写过一些评文和序言(对诗人更不用说),好像没有隔行之感。

白 渔:艺术门类,虽各呈独山之状,但也互相通连。诗是文艺中之精,它要求诗人应该占在一个较高的平台或制高点上去审视,至少对其他艺术本质要有所认识,不能外行。在看、读他们的作品对自己也是学习、促进、提高过程,所以只要他们有求,我就乐于去做。

马 非:我知道您书法不错——我就非常荣幸地得到过您的墨宝,在作家书法中可位列前茅。虽然知道的人不是很多,但也有一些书法组织,曾聘请您当顾问或担任荣誉职务。请问您是在钻研书法,想当书法家吗?

白 渔:钻研谈不上。也没有奢望成书法家。不过是从小到老几十年断断续续地在写,复信、抄稿常用毛笔而已。书法是中华文化传统一大精粹。文与字是连在一起的。不少作家,如鲁迅、茅盾、老舍等大师书法都很好,是不在书法家协会的书法家。特别是当今有不少文人会诗文,却不善写字(用电脑打字之故吧),习文也应习字,不能丢掉中华民族这一独特承传,一个作家或诗人至少在书写上也应该拿得出手才好。

马 非:这么多年,您参加过很多作品研讨会,可就没有为自己的作品开一个研讨会。为什么?是作品不成熟吗?不是。是作品质量不够高吗?更不是。

白 渔:主要原因在我。我只想默默地写,不想张扬。四川有句俗语,爱叫的麻雀不长肉。我这只诗坛麻雀,没有肉,更不敢叫了。很多研讨会都是灶王爷上天,尽拣好的说,以捧为主(有成就捧无不可),但太过分就适得其反,有读者告诉我,把吹捧文章和原作一对照,往往不是那么回事,我实在不愿别人为我说违心之言,造成自我尴尬。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省委宣传部长指示管文学创作的理论的负责人,要开我的作品研讨会,我当即说,要开就开一个“白渔诗歌缺点研讨会”。这样的研讨会在中国可能没开过,当然不可能实行(其后也有出过我作品的几家出版社动议联合开研讨会,我也没响应)。这是我的真心话,并非是以谦虚掩饰狂傲。我常常为自己写的不好而苦闷,老觉得在重复自己,不知该如何改正。现在如果能请几个行家和读者中的热心人,开我的诗文缺点研讨会,我也赞成。虽年近八旬,对今后创作指导意义,将大不如从前,但“朝闻道夕死可以”,也是称心的。

马 非:您对青海作家的估量、认识和希望,能谈谈吗?

白 渔:青海作家存在一个普遍现象(包括艺术家),往往是作品大于名声,也就是说实际创作能力强而知名度较低,这与青海地域较偏远,经济总量小有关,也与宣传不够,重干不重说的风气有关。比如说昌耀,在世时名声不大,死后倍受重视;还有一些文艺家如朱乃正、杨志军等离开青海后大为出名,然而他们人在外地而作品题材大都还取自青海。基于这个原因,当本省文艺家让我写序、评文时,我总是表扬多,鼓励多,把不足处留在私下交谈。目前青海诗人队伍比全国是小的(按人口比例倒不算少),犹觉惋惜的是,诗人们在得天独厚的富矿区里,开拓工夫下得还不够,把矿料炼精相对较少,但愿能珍惜资源、精益求精,拿出拳头产品。

马 非:您在青海创作了几十年,出版过30多部书,硕果可谓累累,在中国四大出版社(“人文”、“中青”、“中国文联”、“作家出版社”)都出过书,有没有留下什么遗憾?

白 渔:有遗憾,而且遗憾很大,还是没有办法弥补的遗憾。比如原有打算,为青海独有的两个少数民族——土族和撒拉族,各写一部长诗,但只完成了一部,撒拉族的没办法完成了。太难了,年龄大了,还有就是没有办法逆行重走撒拉族的东迁之路,直到中亚,做不到,没有感性认识,写不了。还有一个计划,就是给青海的六个州各写一本文化方面的著作,从熟悉程度上说,我有把握也可以胜任,后来由于年龄关系——等各个州都重视起来旅游文化的时候我已年逾古稀,也做不到了,只写了黄南、海西题材的两部。

马 非:从1958年来到青海,到2008年退休,在青海干了50年,即使“离开青海热”刮起来的时候,也没见您产生过“孔雀东南飞”的念头,是什么让您没有离开?

白 渔:第一,青海的大环境非常好,特别是民风民情非常好,在我搞地质工作的时候就很有体会,这里的人对人大方热情,把你当成一家人,仔细想一下,这里面蕴藏着很多文化的东西。第二,青海是一块宝地,创作资源是最丰富的地方,无论走到哪里都能发掘出很多东西。它的几大文化——民俗文化、宗教文化、地域山川文化很丰富很奇特,其他省跟它没办法比。就拿三江源来说,哪个省有这样三条大江发源?而且这些东西都没有开发,靠人去开发,给你一百年也写不完。我不过是写了他的一片叶子。所以我说,要搞事业就在青海,绝对有搞头。他的山川会给你大气魄,它的民族会给你很多精神。所以我不愿离开。我觉得,哪里有事业,就在那个地方干。还有一点,大凡从青海出去的作家、艺术家,回头还是干的青海的题材。可见这个地方真是养育作家、艺术家的福地。曾经也有过几个省市邀请我去工作,我没去。我很安心在青海工作,除了责任之外,这里太吸引我了。

马 非:通过前面的访谈,让我了解到,您从小到青年的时候,历经了人间所有的苦难,是别人想象不到的,丧失亲人之苦、饥寒之苦、受歧视之苦、受践踏之苦、受冤枉之苦。您一定对苦难有深切的理解吧。

白 渔:当自己吃了那么多苦,再回过头来,就特别同情受苦受难的人,还时时要求自己给别人不能带来一点点痛苦。有的时候又觉得这些苦,成了财富,因为从反面锻炼了自己、成就了自己。像我这样受过这么些苦难的人,在生活里可能会变成了畸形人——自私、凶狠、狭隘,我很庆幸,自己没有畸变,我从反向吸收了它,尽量使自我成为一个坦然、宽厚的人。

马 非:社会复杂,人心叵测,所以人与人的相处很不容易,诗人也是人,我就常常为此而困惑和头疼。您是如何处理与他人关系的?

白 渔:社会尽管很复杂,但我觉得很简单,你自己做好了就很简单。你不计较什么、不从别人身上谋取什么,就很简单。如果你处处都有“我”,就变得很难,处处无“我”就很简单了。重“我”就很难,轻“我”就很快乐。你复杂你的,我就这么简单地对待。我的口头禅:什么都无所谓。有人说,白渔,什么时候见你这个家伙都是高高兴兴的,没见你愁过。其实愁事也很多,但是你用这些原则来处理它,很快就化解了。遇愁不过夜是我的处世准则。

马 非:做人和做诗人是怎样一种关系?请谈谈您的经验。

白 渔:我的看法,有相同的,也有不同的。相同的都是人。诗人首先是一个人,也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人,有普普通通人的生活、情感、方式、道义。我在平常接触人当中,从来不说我是诗人。人家问我是干啥的,我说我是一名退休人员。有人知道我是诗人,我就说自己就是一个愿意写诗的人而已。不同的是,诗人比普通人更要严格要求自己,因为他的产品是要给人精神享用的,绝对不可给人精神毒害。他应该是一个有人际影响的人,他应该是一个创造性的人,他应该是一个更真实的人,如此才不至于取巧掺假,割窃人的精神和时光。

马 非:社会上有一种误解,诗人、艺术家都比较不修篇幅、都比较狂妄,不是一个正常的人。对此您怎么看?

白 渔:的确有这样的人存在,他们有妆扮自由,但我不赞赏,更不会这样去效仿。个性应该显示在作品里面,而不是生活里面。有人问过我,那留长发、蓄大胡子,穿着脏兮兮的,好像成了男性某种艺术家的招牌,有没有以怪掩丑的成分呢?我无言以对。

附带着又产生一个问题,常常有人说写诗是我个人行为,表现自己的个性。这个观点我觉得既是又不是。你在写当中确实是你个人行为,但是拿出来之后就不是个人行为了,它属于社会、属于读者。还有,你的个人行为也不简单,其实背后是有很多人有心无心、有形无形的在帮助,支持了你的个人行为。你怎么能说什么都是你个人的呢?须知你销的是精神产品,人民是衣食父母,广大读者是上帝。

马 非:最后,请您给年轻的同行留几句赠言,当然,也算是讲给我听的。

白 渔:不论成就大小,努力坚持就好;不管收获多少,耕耘不歇就好;不问评价高低,问心无愧就好。文学是终身跑马拉松,不怕慢,只要持之以恒,定有所成就。搞业余写作比专业创作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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