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曹多勇
曹老头虚岁九十这一年,停下喂牛。
这是一个腊月天,天晴,天暖,曹老头上一趟山王集,去找张心亮。张心亮是一个牛行令,曹老头买牛卖牛都找他。张心亮在家里,三间破瓦房,一个旧院子,老的牛和小的牛,一起拴里边。张心亮蹲地上,面前看一只塑料盆,血呼啦啦地洗一堆牛下水。曹老头走进去,跟他说,明天你去我家拉牛!张心亮站起身,甩一甩手上的血水说,我在心里约莫着,你这两天要上我家门。曹老头不看张心亮,抬头看一眼半天空里的太阳说,趁天好,我好卖牛,你好杀牛。张心亮说,我杀牛不看天。曹老头说,你不看我看!
牛行令,就是牛行的中介人,赶山王集买牛的卖牛的,都找他讲价钱。这些年,四周养牛的人家少了,山王集上的牛行不存在了,张心亮改行在家里杀牛,上集上卖牛肉。
张心亮说,上两天我买回两头牛犊子,你去看一看?
曹老头说,我不看牛犊子。
张心亮问,你不看牛犊子,我怎么送你家里去?
曹老头说,过年我虚岁九十,不能再喂牛了。
张心亮问,你当真停下喂牛?
曹老头说,不停也得停,我总不能牵两头牛去阎王爷那里吧。
曹老头就是我父亲。这些年,他每一年都要喂养两头牛。从张心亮手上买回牛犊子,喂大再卖给张心亮。如此循环往复几十年。
隔一天,天阴欲雨,气温陡降。曹老头心想张心亮不会来拉牛,但他还是来了。张心亮不是一个人来,他的小儿子开一辆农用车跟他一块来。一般情况下,张心亮跟卖牛人家讲好价钱付过钱,牵牛走出卖牛人家的院子,小儿子接手就把牛赶上农用车,一路“突突突”地拉回家。买牛、杀牛、卖牛肉是张心亮一个人的活,小儿子出一趟车,张心亮付一趟钱。这叫亲爷俩,明算账。我家房前屋后巷子窄,农用车停在远远的村路口,张心亮一个人甩拉两只手朝我家院子走过来。曹老头眼睛花,耳朵背。看,看不清张心亮走过来的身影;听,听不清张心亮走过来的响声。拴在牛槽上的两头牛不一样,停下吃牛草,四蹄惊慌开来,在牛棚里乱踢乱蹦。听人说,杀牛人身上有一股子杀气,人闻不见,牛能闻得见。
曹老头连忙问,张心亮来了?
曹老头问两头牛,两头牛不回答。曹老头转身去大门口堵张心亮。
曹老头说,今个天你莫进我家院子。
张心亮站住脚,糊里糊涂地看着曹老头。
张心亮说,我不进你家院子,怎么去拃牛?怎么去拉牛?
两头牛喂一年值好多钱,不是上秤称,是上拃拃。牛脊梁有几拃厚几拃长,就能估算出好多肉,就能卖好多钱。也就是说,一头牛的价钱,全在张心亮手上,全在张心亮心里,全在张心亮嘴上。面对一头牛,张心亮上手拃一拃,心里算一算,嘴上就能把价钱讲出来。
曹老头说,过一会,我拉牛去你车子跟前。
这一天,是两头牛最后一天活着,也是曹老头最后一天喂牛。听人说,张心亮上手摸过拃过的牛,不会再吃一根草,不会再喝一口水。曹老头不叫张心亮走进来,就是不叫张心亮摸牛拃牛。
张心亮说,你快点拉牛送过去,我还有一大堆狗头事回去做。曹老头说,候我一支烟工夫,我喂一喂牛草,饮一饮牛水。
早上,曹老头起得早,去地里割够两头牛吃一顿的牛草,去豆腐坊买够两头牛饮一顿的豆腐渣。张心亮转身离开后,曹老头开始喂牛饮牛。
曹老头跟两头牛说,你俩前脚去那一边,我过一过也去那一边。就是不知道去那一边,能不能见着你们。要是我过奈何桥,喝下迷魂汤,认不出你们,你们就上嘴扯拉我的衣褂襟,我就知道是你们了。
听人说,牛知道自个的死期,在最后一抱牛草里看见一把明晃晃的刀子,牛也会一口吞下去。两头牛一边吃牛草一边流眼泪,曹老头一边喂牛草一边流眼泪。
一缕太阳光猛然地从云彩中探出来,斜愣愣地照进牛棚里,照在曹老头和两头牛的脸上和泪上。
这之前,曹老头停下过两回喂牛。头一回是曹老头虚岁七十三这一年,第二回是曹老头虚岁八十四这一年。老话说,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请自个儿至。也就是说,七十三和八十四,是生死的两道门槛,不管相不相信宿命,事实上有许多年岁大的老人就是迈不过这两道门槛。
虚岁七十三这一年,一向没病的曹老头,一下生起病。说起来只是传染上流行性感冒,头疼发烧,浑身酸疼不自在。吃,吃不下饭;睡,睡不好觉。曹老头在村诊所里挂两天吊水,头疼不见轻,发烧不见退,就在心里生出大疑惑:是不是自个的大限到了?曹老头赶紧地托人去山王集喊来张心亮,要把家里的两头牛卖出去。紧接下,曹老头打电話喊回两个儿子,说有后事要交代。
曹老头在那年的农历六月天生病,卖牛也在农历六月天,两头牛喂半大,这时候卖牛最吃亏。张心亮牵牛的两只手迟疑,曹老头不迟疑。张心亮问,要不要候两天看一看?曹老头说,看什么看,候两天我眼一闭腿一伸,你说我还去卖谁家的牛?
曹老头喊回两个儿子,最主要的一件事是找一棺地。曹老头七十岁那一年,自个儿打一口棺材,置办一套妆老衣。就是防备哪一天“呼通”头一倒,穿上妆老衣,塞进棺材里,顺顺当当地埋下土。眼下的大河湾,是一个因煤矿扒煤塌陷,重新搬迁的村子。房屋四周都是人家村子的土地。大河湾老(死)人埋在哪地场,都要花一笔钱买坟地。曹老头手上有买坟地的钱,就是看不上村前村后哪地场适合自个儿睡。曹老头喊回两个儿子,就是把买坟地的权力下放一半给他俩。曹老头吩咐两个儿子赶紧地去四周找坟地,两个儿子看上眼的,再喊他去做决定。
我跟二弟花半天工夫,先后看上三块坟地。村北是淮河,村东、村西、村南各一块,喊曹老头去选择,他一一摇头不向心。曹老头说,要我睡这样的斜楞地,早八百年就买了。
村子四周都是高低不平的岗子地,确实找不出一块平整地。再说了,曹老头自个儿年年割牛草,哪里的一块地,他没看过好多遍?我和二弟跟他说,要不你还是埋在娘的那一块地里吧?曹老头说,不是我不想跟你们娘埋一块,是那里实在没地场埋!
娘死那一年,曹老头虚岁六十。娘睡的那一棺地,曹老头亲自选,出五百块钱买下来。要是那一年,曹老头就手多给地主家五百块钱,买下娘左手边的一棺地,就能顺理成章地跟娘埋一块。中间隔一年,地主家迁来一座坟,占上娘左手边的一棺地。娘的坟前还有一棺地,我和二弟劝他赶快找地主家买下来。曹老头嘴上答应,行动上迟缓。迟缓的原因是,娘前面的一棺地地势低洼,将来埋上一座坟,超不过娘的老坟高。曹老头这么一迟缓,一棺地又被别人家堆起坟。这样一来,曹老头不得不在娘的那一块地之外选坟地。曹老头大包大揽地跟我和二弟说,买坟地的事不用你们兄弟俩操心,哪一天我看上哪一块地就花钱买下。就这样,买坟地的事一放手,曹老头前后十年没落实。
那一回,我跟二弟在家待两天,曹老头身上的感冒症状逐渐转好,吃能吃得下饭,睡能睡得着觉,也就迈过了七十三岁的门槛。
曹老头虚岁八十四这一年,遇见一件蹊跷事。鸡叫五更天,曹老头迷迷糊糊地听见院子里有响动。曹老头睡觉惊咋,时刻担心有偷牛贼翻墙偷牛。曹老头一轱辘爬起床,慌张下床没站稳,一头栽地上。床矮,栽没栽一个怎么样,倒是左脸剐在一根钢筋上剐破相,流了不少血。钢筋有一米多那么长,曹老头把它靠在床头跟前,半夜起床当拐杖拄,也是对付偷牛贼的一件武器。不想这件武器反倒对付了他自个儿。天亮过后,曹老头去喊我四叔家的儿子老虎,带他上毕家岗煤矿医院看脸,医生在他的左脸上缝五针。回家路上,曹老头细细地琢磨这件事,越想越觉得哪个地方不对劲。一是明明听见院子里有响动,跑出去看院子里空空的不见人影子;二是明明房屋里空空的,却感觉有一个人伸手推搡他一把。猛然地,曹老头记起五更天的一个梦。梦在大河湾的旧村子,跟娘一块朝北过一道小河,去祁集街上买年货。一道小河不变样,一条祁集街不变样,变样的是祁集街上摆出来的年货。鸡是纸扎的鸡,鸭是纸扎的鸭,鱼是纸扎的鱼,肉是纸扎的肉。曹老头仔细地看一眼,就连祁集街上的行人一个个都是纸扎的。曹老头问,咱俩来的这是哪个地方?娘说,祁集街!曹老头摇头说,不像祁集街,是祁集街的话,怎么赶集人和年货都是纸扎的?娘说,你上手摸一摸我是不是纸扎的。曹老头刚想抬手往娘的身上摸一摸,迷迷糊糊地听见院子里有响动,就急赶急地坐起身下床,紧接着栽下地,剐破脸。
或许这纯属是一件偶然事,曹老头却偏要看成一件必然事。十一年前,虚岁七十三那一年发生的事,曹老头重新演一遍。卖掉两头牛,喊两个儿子回家找坟地,说自个儿大限到了。
这一年,二弟一家人在浙江金华打工,二弟接曹老头电话不想回,转手打电话跟我说,大哥你当家,在哪里买坟地我都没意见,花好多钱都是两家一家一半出。二弟的那份责任转给我,我想当家能当得了吗?我跟曹老头说,咱俩一块去看坟地吧!
家里有一辆电瓶三轮车,曹老头就是骑这辆车下地割牛草。这一天,曹老头不用割牛草,骑车拉上我,专门替他找坟地。曹老头坐前面开车,我搬一只板凳坐在后面的车斗里。曹老头像一个闲散无事的人,带上我去四周庄稼地里,无目的地瞎转悠。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初,大河湾搬迁到这里,算一算快四十年了。四十年间,哪一年大河湾不死人?一个个死人都埋在村子四周。讲究一点的人家,花钱买一块坟地,挖一口坑,埋下土。不讲究的人家,路边荒地里随便埋随便葬。曹老头领上我,村东、村西、村南三个方位转一遍,所到之处满眼都是坟墓,高的矮的,胖的瘦的,杂乱无章,触目惊心。可以这么说,村里的死人在村子四周渐渐地形成一个包抄态势,一步一步地逼近村子,挤压村子。一个不争的事实是,迟早有一天,村子里边的活人,没有村子周边的死人多。
一大早就出门,眼见挨近晌午。我和曹老头自然是徒劳无益地浪费时间。曹老头说,我带你去村北看一看。村北是淮河,一长溜慢坡地,南高北低地坡向淮河。相对来说,这里的地是平整的,哪一块都是好坟地。偏生地,这里只是淮河涨水出没的地盘,不是死人安睡的地盘。面朝淮河,曹老头停下车,走进一块庄稼地,身子一歪躺地上。曹老头说,我就想睡这样的一块地。我不搭他的话茬子,我知道他的心愿难实现。
曹老头躺一躺,坐起身来说,我的坟地不看也不买了,哪一天我倒头,你们兄弟俩把我扔进大河(淮河)里,省心省事,一了百了。
当时,我心想曹老头说的是一句瞎话。其实,曹老头说的是一句真话。百年之后,曹老头最想去的地方是淮河。那里平整宽阔,能够安睡万古千年。
买坟地的事再一回放手,一眨眼又过去五六年。
曹老头虚岁九十这一年,停下喂牛。因由是,他觉得自个儿年岁大,喂不动两头牛,不想再喂牛了。曹老頭的两只眼一齐长白内障,先后开过两回刀。现在一只眼模模糊糊地看人看物,另一只眼只剩下一团化不开的黑影子。曹老头的两只耳朵一齐聋,我回家跟他说话,要是不站在他面前脸对脸,喊破天大声说话,他一句听不清。二十年前,曹老头虚岁七十,预备棺材和妆老衣那一年,我跟二弟就劝他不要喂牛了。说家里不缺钱花,不缺吃喝,你就在家安安心心地养老吧。我们兄弟俩不是担心他割不动牛草,是担心他哪一天割牛草,头一倒死在庄稼地里没有人知道。曹老头说,我胳膊腿好生的能动能走,我不喂两头牛找一件事做,还能整天待在家里吃了睡、睡了吃等死吗?
人怎么都有一个活法;或者说,人怎么都有一个死法。曹老头真要割牛草死在庄稼地里,那就叫他死在庄稼地里吧。我们兄弟俩想通顺,反倒不用担心了。
曹老头卖掉两头牛,往我家打一个电话。曹老头在那头大声说话,怕我听不清。我在这头大声说话,怕曹老头听不清。曹老头说,今个天家里的两头牛卖掉了!我“噢”一声后说,天进腊月,说起来卖牛不算早啦!曹老头说,下一年我不喂牛了!我迟钝一下说,你想喂牛就喂一喂,不想喂牛就停下来!曹老头有些哽咽。曹老头说,过年我虚岁九十,喂不动牛了。我说,喂不动牛就不喂,你在家享两年清福。曹老头说,我老了,没用了。曹老头说罢这句话,自个儿先挂掉电话。我手捧手机,呆愣好久。
一年到头,曹老头都早睡早起。暮春或初冬,清早寒,霜露大,曹老头起床先喂牛、饮牛、车牛粪。候太阳出来了,暖和一些了,曹老头运一车牛粪倒在菜地里,再去四周庄稼地割牛草。我家西头路边上,曹老头早年花钱买三分菜园地,车上的牛粪倒那里。早上八点来钟的样子,曹老头停下割牛草,拉牛草走出庄稼地,去毕家岗或李嘴孜街上吃早饭。毕家岗在东头,李嘴孜在西头,两地相隔五里地。曹老头早上去哪里吃早饭,不是看哪里的早饭可口向心,是看割牛草的庄稼地离哪里近。曹老头吃罢早饭,歇过来一口气,车子一拐回家。要是牛草割得多,上午就不用再下地,空闲下来,在村子里转一转,跟村里人唠一唠闲嗑。挨近晌午回家,烧晌午饭,吃罢,消消停停地睡一大觉,候半下午再下地割一车牛草。
要是夏季天,太阳暴烈,天气炎热,曹老头就把劳作习惯改一改。比如说,趁清早天凉快下地割牛草,赶太阳升高,温度上升前,上街吃罢早饭已经回家。曹老头下午再出门割牛草,要候太阳快落山。这样一来,曹老头头一趟出门割牛草,天色麻糊亮;第二趟割牛草回家,天色已黑透。
如此这般,一天一天往下循环,一年一年往下循环,一下就抵近曹老头虚岁九十这一年。
这一天,是曹老头卖牛第二天。不用割牛草,不用饮牛水,曹老头早睡早起的习惯没有变。五更天鸡鸣三声过后,曹老头迟迟缓缓地爬起床。起床干什么?车牛粪!
牛卖掉,牛粪在,牛棚在。牛棚暂时不拆,牛棚里的牛粪得要车干净吧?往日曹老头是这样,一边车牛粪,一边垫沙土。牛屎屙在沙土上,好车好清理。
这一天早上,曹老头拿锨车牛粪,车一锨,车两锨,车三锨,停下来。往日早上车牛粪是一件必得去做的事,这一天早上不这样。曹老头问自个儿,明天车牛粪,后天车牛粪,不是一样吗?说不定,过两天我连牛棚一块都拆掉。牛不喂了,留下牛棚干什么?曹老头这么一思想,停下车牛粪,愣在那里不知道该干什么好。一句话,曹老头是一个天天忙习惯的人,猛然地一下闲下来不喂牛,他一时半会没办法从往日的习惯里走出来。
天色渐渐地亮透。曹老头站在自家的院子里,不断地打量眼前的牛粪和牛棚,不断地打量自个儿的两只手,想找一件早上必得去做的事。牛草不用割。牛粪不急车。牛棚不慌拆。上街吃早饭显得早。曹老头跟自个儿说,我下河沿拉一车沙土吧!车掉牛粪的地面,必得垫沙土。早上拉一车沙土不算多。村子四周是黄土,拉沙土得去河沿下。
一下子,曹老头找一件拉沙土的活。骑上三轮车,急赶急地出家門,往河沿下赶,生怕一迟疑,自个否定这件事。
这一天早上,曹老头一口气从河沿下拉三车沙土倒进院子里,太阳爬上半天空,早过了吃早饭的时辰。曹老头屁股下的三轮车一拐弯去毕家岗街上,找一家早饭摊子坐下身。往日早饭,曹老头吃一笼包子,喝一碗胡辣汤。这一天早饭,曹老头吃两笼包子,喝两碗胡辣汤。一顿早饭,曹老头一口气吃下这么多,肚子确实有点撑。曹老头跟自个儿说,我晌午饭烧晚点,吃少点。
一辆三轮车停在早饭摊子前面几步远,曹老头走过去一屁股坐上去,伸手掏钥匙启动车子要往家回。锁匙插进锁眼里一别,三轮车“呼呼呼”地一阵响,曹老头坐上面却一动不想动。曹老头依旧问自个儿,我回家干一件什么必得去做的事?曹老头脸上露出一股子倔强神色,好似想不出一件回家必得去做的事,那就不回家!
这一天早上,曹老头坐在三轮车上面一口气想十几二十分钟那么长,就是想不出一件回家必得去做的事。曹老头问自个儿,你跟我说一说,你最想做的一件事是什么?曹老头自个儿回答,我最想看朋友!
问:你最想去看哪一个?
答:大先生!
曹老头把三轮车托付给街上的一个熟人照管,去了一趟寿县隐贤集,去大先生家,看大先生。
大先生是一个郎中,在隐贤集上坐堂问诊几十年,医德高,人心善,名声好。曹老头早年上隐贤集那里做生意,得到大先生照应,买卖上面没有一毫闪失。
隐贤集是一座千年古镇,坐落在淠河岸边。淠河是一条南北流向的河流,南接大别山深处,北通正阳关,是淮河中游的一条重要支流。正阳关是淮河岸边的一座千年古镇,淠河、颍河在这里与淮河交汇。大别山里的货物从淠河运出来必定要经过正阳关。从这里沿颍河北上,过开封、入黄河,可通达西安古城;沿淮河东去,过洪泽湖、入长江,可通达的地方就多了,就大了。曹老头年轻时跟我四叔兄弟俩驶一条木船,常年去隐贤集上做买卖。木船小,去不了黄河,入不了长江,只能往返隐贤集与正阳关之间,做的是一份小生意,挣的是一份辛苦钱。
隐贤集有合适的东西,曹老头去隐贤集上买;正阳关有合适的东西,曹老头运到隐贤集上卖。不管买或卖,在隐贤集的地盘上,就得仰仗大先生。大先生轻易不露面,也不需要经常露面。大先生有两个小舅子,跟曹老头年纪差不多大。曹老头去隐贤集上找他俩,跟找大先生一般样。大先生吃喝靠坐堂行医,两个小舅子吃喝就得靠替人家卖东西,从中谋利。两个小舅子在隐贤集上吃这一碗饭,仰仗的依旧是大先生。
大先生对曹老头的一份好,就好在大先生交代两个小舅子,说姓曹的兄弟俩做的是小买卖,该让利的让利,该不收钱的不收钱。不缺大户人家在隐贤集上做买卖,两个小舅子赚钱从大户人家身上赚。大先生对曹老头的这一份好,是图一个好名声。大先生有了一个好名声,不缺更多的大户人家找上门。
曹老头去隐贤集上做买卖到现在都快五十年了。那个时候还有生产队。闲冬天,生产队要搓一批麻绳。当地种的是高秆麻。麻秆砍下来埋水塘边的烂泥里沤,沤烂麻皮,剩下麻匹,搓出来的麻绳怎么都有一股子臭味。关键是这种麻绳不结实,三年五年用下来,就成一堆烂麻绳。曹老头知道隐贤集那一带出火麻。火麻不用埋烂泥里沤,没臭味,结实,搓出里的麻绳用十年八年依旧像新的。曹老头跟生产队长说,咱俩去隐贤集上买火麻,搓出来的麻绳火亮亮的,看一眼都是不一样。生产队长犯难:一来隐贤集路途远,拉架子车去一趟没有十天八天的回不来;二来形势紧张,不是说一声买火麻就去买火麻。一路上,每个交通要道都设有关卡,各个公社都不放松,就是防止自家的物资乱流通,投机倒把分子钻空子。
曹老头说,大队写一张证明信,咱俩带身上。
队长说,公社写一张证明信,咱俩带身上也不管用。
这边出的证明信,人家那边不买账。
曹老头说,我俩想办法绕开他们的关卡。
队长问,怎么绕得开?
曹老頭说,咱俩驶船去。
关卡在陆路,驶船走水路。曹老头就跟生产队长摇一条摆渡船,白天找一处背静所在停船睡觉,夜晚摇船偷偷地走水路去隐贤集。这之前,曹老头有二十年没去隐贤集做生意,不知道大先生在不在。大先生活着,公社不许他在隐贤集上坐堂行医,他回家当社员下生产队地里干活。大先生的好名声依旧在,他去找生产队长,打开仓库,按公社供销社统购统销的价钱,卖给曹老头几百斤火麻。曹老头跟生产队长把火麻装船上,把船摇回去。这些火麻搓成一批火麻绳,生产队解散那一年还在用。曹老头家分两根火麻绳,生产队解散后接着又用了十几年。
曹老头上一回去隐贤集是虚岁七十那一年。那一年,曹老头在家买木料打棺材,买布料缝妆老衣。这么两件大事张罗好,曹老头去一趟隐贤集看大先生。这一趟,曹老头没见着大先生。大先生十年前作古了。大先生姓赵,家住赵家台子,离隐贤集二里路远。赵家台子四周围堤坝,淠河涨大水淹不着。大先生家门前有一口大水塘。他家在水塘里喂养两只大白鹅。两只都是公鹅,整天在水里“嘎嘎嘎”地乱叫唤。两只公鹅喂一年不杀,喂两年不杀,喂三年不杀,专门养鹅种。四周村人家喂母饿缺鹅种,就抱来母鹅放进水塘里。两只公鹅一扑一扑地扑上去。当地人管这叫鹅扑水,不叫鹅配种。大先生不在了,家门前的一口水塘空下来,见不着两只公鹅凫水里。上一回,曹老头上午赶到隐贤集,在大先生儿子家吃一顿晌午饭,下午早早地回家。
一转眼,日子过去二十年。曹老头这一回去隐贤集,哪里还有大先生?
这一回,曹老头上隐贤集,不走水路,走陆路。他的大致行程路线是这样:毕家岗至蔡家岗十里路远,坐上公交车,半个小时到那里;蔡家岗至寿县城二十里路远,转乘一趟公交车,一个小时到那里;寿县城至隐贤集七十里路远,有乡乡通中巴车,上车掏十块钱,两个小时到那里。隐贤集属于寿县隐贤镇。中巴车途经隐贤集西头停下来,曹老头慌慌张张地下车。
二十年没去,隐贤集的格局模样还是老样子,隐贤集的房屋街面还是老样子。曹老头走上街面,四下破破败败的,空空落落的,不见几户住家的人家。很显然,街面上的人家搬走了,丢下一个破败的集,丢下一个空落的集。曹老头不知不觉地流出泪。这样的一个隐贤集跟他记忆里的反差大。在曹老头的头脑中,那是一个兴隆的集,热闹的集。那里有曹老头少年时候的欢乐喜悦,年轻时候的青春梦想。
曹老头十四岁,帮人家驶船,在正阳关与隐贤集之间上下船,搬运货。曹老头十八岁那一年,自个儿买一条木船,跟我四叔兄弟俩,在正阳关与隐贤集之间来回做生意。曹老头二十八岁那一年,各地成立人民公社,木船交给大队做渡船,上岸干农活。曹老头跟我四叔兄弟俩做十年生意,各自盖上三间房屋,各自成家有了老婆孩子。我母亲是曹老头跑船认得的;我四婶是我四叔跑船认得的。我母亲的娘家在淠河边的许家大郢子;我四婶的娘家在淠河边的吴家老圩子。
隐贤集是一条东西走向的街,曹老头从西头街进,从东头街出,不远处是淠河。淠河边上有一座尼姑庙,叫泰山庵。早年间,这里只有一个小院落,几间青砖青瓦的瓦房。眼下院落扩大,有大殿、侧殿,俨然成了一座像模像样的庙庵。曹老头走进去,瞧见尼姑和居士上百人在做法事。烟雾缭绕,梵乐嘈杂,曹老头一转身走出来。
有一年,淠河两岸战事吃紧,曹老头兄弟俩在隐贤集装一船山货,不敢回正阳关。一船山货停靠在那里,一停好多天。曹老头心里急,却喜欢去僻静的泰山庵。庵里有一盘石碾和一头毛驴,小尼姑整天赶毛驴在石碾上辗轧稻草。稻草辗轧碎,拌纸浆,做火纸,上集卖,是泰山庵的一项收入。曹老头一连数天去那里看石碾,看毛驴,就有一个年老的尼姑走过来跟曹老头说,我看山主不像一个心闲人,要是山主有什么难心事,不妨跟老尼去殿里抽一签算一算。当地人称呼做生意的人为山主。尼姑说话随当地人。
曹老头跟在尼姑身后,走进殿里。三间房屋,中间塑一尊菩萨像,一旁摆一张案几。案几上面,一端放铜磬,一端放竹筒。竹筒里有竹签,半截露出来。尼姑说,山主先拜一拜菩萨,再抽签算卦,灵验得很。曹老头跪在菩萨跟前,磕三个头。曹老头磕一个头,尼姑敲一声磬。三个头,三声磬。曹老头站起身去抽签。尼姑上手抓住竹筒一阵摇,“哗啦哗啦”竹签一阵响。泰山庵跟别处不一样,抽签一连抽两签。尼姑说,山主抽的第一签是下下签,第二签是上上签,这是说山主眼下万万动不得,一动会出人命。曹老头问,我要候到哪一天?尼姑掐指算一算说,山主再候七天,你想做的事,就能做成了。
七天后,曹老头兄弟俩顺顺当当地把一船货运回正阳关。前两天,淠河里有不少船货物被军队劫持,死伤不少人。
泰山庵旁边有一个老年妇女在那里浇水兴菜,曹老头走过去跟她搭腔说话。曹老头问,早年在集上行医的大先生,你认得不认得?老妇人说,怎么不认得,我去大先生药堂里瞧过恙、抓过药。曹老头问,大先生家的后人眼下住哪里,你知道不知道?老妇人说,大先生的小儿子住在赵家台子的老宅子里,你要是想去看一看,过一会我找一个人领你去。曹老头心里拿不定主意,是去赵家台子,还是不去。老话说,七十不留宿,八十不留饭,九十不留坐。曹老头虚岁九十,去人家坐一坐都忌讳。正在犹豫间,那边过来一个骑电瓶三轮车的中年男人。老妇人一招手,那个人停下来。老妇人说,这个老头去赵有胜家,你带他去一下。赵有胜就是大先生的小儿子。中年男人走过来,搀扶曹老头上车。就这么,曹老头不想去赵家台子也得去了。
赵有胜在家。曹老头不记得赵有胜,赵有胜记得曹老头。曹老头上两回来赵家台子,赵有胜都不在家。赵有胜说他齐小的时候,见过曹老头。曹老头问,我上上回来你家,一晃快有五十年,你怎么会记得我?赵有胜说,我大(爸)在世的时候,经常在我面前说起你,说你是他这辈子见过的最不像做生意的一个生意人。曹老头“噢”一声问,大先生这话怎么讲?赵有胜说,我大说姓曹的兄弟俩憨憨实实的,怎么敢在隐贤集和正阳关这一带跑船做生意?曹老头“嘿嘿”地笑一笑,大先生原本是这样看待他。
曹老头在大先生的小儿子家坐有两顿饭工夫才抬身走人。赵有胜跟他家里的不强留曹老头。赵有胜送曹老头去村头候乡乡通中巴车,他家里的怀抱一只老母鸡撵上来,说要曹老头带回家炖汤喝。曹老头推辞不掉,就这么怀抱一只老母雞回家。
一路上,老母鸡“咯咯”地不自在。快到家,天黑虚眼,老母鸡安静下来。曹老头跟老母鸡说,你是大先生家的鸡,我哪里舍得杀你炖汤喝,就像我喂牛一样,我会好生地养活你。
去一趟隐贤集回头,曹老头的一颗心安下来。该车牛粪的时候车牛粪,该拆牛棚的时候拆牛棚。牛粪车掉,牛棚拆除。整个院子垫上一层沙土,就显得平整、空朗、干净了。一口棺材遮盖在房屋廊檐下面,曹老头伸手扯下上面的塑料布和油毛毡,挪开棺材上盖晾一晾。曹老头手背身后,迈开脚在院子里前后左右丈量步数。曹老头一边数步数,一边合计着,自个死后躺进棺材里,八个抬重的汉子,抬上他走出自家的院子,会不会有阻拦?牛棚在不好说,院门窄不好说,好在世上万事万物都是安排就绪的。
半下午,棺材一半照在太阳里,一半暗在阴影里。猛地一下子,曹老头有了一种想进棺材里躺一躺的愿望,趁着自个喘一口气,提前尝试一下死后睡在棺材里的滋味。曹老头这一回不迟疑,说行动就行动。棺材两端担在两根柳木上面不算矮,直接爬上去有困难。曹老头伸手搬一只板凳垫在脚底下,爬进棺材里,像是潜下水底,深吸一口气,慢慢地憋气躺下去。棺材的底部是平整宽敞,曹老头却感觉逼仄不平。曹老头胸闷气短,便问自个儿,我现在是死是活?曹老头回答自个儿,你现在这个样子就是一个活死人。
棺材外面的太阳光一点一点地偏移。棺材里边的黑阴影一点一点地浓厚。曹老头就这么一动不动地躺在棺材里。
翻过年,曹老头自个儿当家买上一棺地。地在大河湾东边两里路远。那里有一口水塘,下面有一块慢坡地,不怕旱,不怕涝,种庄稼是一块好地,睡人也不差。曹老头的棺地,选在远离水塘的拐角处,地势高,眼界宽,睡在那里看得见近处的一地好庄稼,看得见远处的村子和大河。
有一年干旱天,曹老头四周割牛草难心,上山王集遇见张心亮说起这件事。张心亮说,你去我种的庄稼地里割黄豆秧子喂牛。曹老头问,你种的庄稼地在哪里?张心亮说,七号井水塘下面那一块地。七号井水塘是毕家岗煤矿人的说法,大河湾人管那儿叫月牙塘,因为水塘弯弯的像天上落地上的月牙。一共二亩地,是张心亮亲家的。亲家一家人去宁波打工,二亩地撂给张心亮种。曹老头去那里一趟,看见二亩地里长半人高的黄豆秧子。这么排场的庄稼,哪里舍得割下来喂牛?曹老头一棵黄豆秧子没割。
曹老头虚岁九十这一年春节后,一下想到这块地,自个跑过去一看,合上眼,贴上心,直接去找张心亮。张心亮说,地是亲家的,我不当这个家。曹老头说,你不当这个家,不许你问亲家卖不卖?过两天,张心亮回话说,我打电话去宁波,亲家说一棺地一万五千块钱。曹老头牙疼似的“吸溜吸溜”嘴说,一万五千块钱一棺地,确实有点贵。村子近旁一棺地,有要七千块钱的,有要八千块钱的,没听说谁的一棺地超过一万块钱。张心亮说,我回头叫亲家让一让价?曹老头喜上眉梢说,你打电话叫亲家让一让。
最终,曹老头花一万两千块钱买下一棺地。张心亮送地契那一天,手上提来一嘟噜牛下水。张心亮说,棺材地买下来,你就能安心地吃牛下水了。曹老头问,我吃过牛下水,碗一丢就死啦?张心亮说,死不掉,你还去我那提牛下水,接着吃,接着活。张心亮走后,曹老头手提一嘟噜牛下水,走出家门,扔进野地里。血呼啦啦的牛下水,曹老头嫌脏吃不下。
张心亮亲家姓杨,家住杨家地。这一天,杨家地有人传闲话,说张心亮亲家卖一棺地只拿曹老头一万块钱。剩下来的两千块钱哪里去了?很明显,张心亮揣进自个的口袋里。曹老头不去找张心亮核实真假,“呵呵呵”地笑上一阵子,跟自个儿说,做人做事,张心亮哪能跟大先生相比呀!
清明节这一天,曹老头去一趟我娘坟上。往年,曹老头年跟前都要去我娘坟上一趟。这一年年跟前曹老头没去。他不去不说因由,我跟二弟也不好问。曹老头往年年跟前去我娘坟上,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向我娘汇报这一年当中,一家老少的大事小事,好似时下机关单位里的下级向上级做述职报告。我娘不在了,曹老头领导这个家,一年一度地向我娘汇报一年来的家庭情况,是理当的,也是必须的。这一年,曹老头年跟前缺席,清明节补救,站在我娘坟前,却一句话说不出来。到了不得不说的时候,曹老头语无伦次地说,我知道你在那边等我三十年,早巴望我过去,年前我没来跟你说话,候下一年年跟前我去那边一发子说。
曹老头虚岁九十这一年,在行动上做了不少离世准备,可在心里边还是有诸多不舍的。对活着的不舍,对家人的不舍,对这个人世间万事万物的不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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