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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莺在歌唱

时间:2024-05-04

清晨六点三十分,我坐在十七楼窗前。可以看见窗外一角浅蓝色的天空,空气清凌凌的。一道阳光透过云层射过来,一棵香樟树向我招手——整天在我眼里的那棵。凌晨一点我看到它,凌晨五点我看到它,它在院子的西北角,没有戴口罩。

它摇动枝条,向我招手:你说话呀,说话。

我无话可说。

我原本是一个少言寡语的人。2020年的一月末二月初,我言语更少。

我失去了气力。

有时候,在读书,我读到哪一页?第七页,七十三页?有时候,我有一个想法,提笔想写下来,但它的语音与腔调,已经消失。我悬浮着,不在时间里。

后来,凭着一张“孝感市新型冠状病毒感染的肺炎防控指挥部”工作牌,我到了社区服务中心。社区书记把我分派给网格员静子。我们去给张凤兰买云南生姜;去穆婆婆家,提醒她开窗;去给晏爹爹家送新鲜猪肉……

人群中,我感受到了人间烟火的炙热,我长出了气力。

那是一个雨夜,大风大雨。我从社区服务中心下班,走在空空的乾坤大道上。一辆交警车和三辆卡车从我身边疾驰。卡车车身上刷着红色大字“抗疫物资运输车”。

温馨家园小区里,正对着我窗口的一栋楼,一个男人站在窗前,他浑厚的男中音穿透夜色:“美丽的夜色多沉静……只留下我的琴声,想给远方的姑娘……等到千里……消融,等到……送来春风,来来来,来来来……”

他唱得那么动情投入,身子随着歌声晃动,两臂节拍摆动。我向他挥手,嗨,嗨。他的双臂还在起伏:“等到……冰雪消融,等到……送来春风……”

风吹来,呜呜地响,拍打着窗子。

我恐她受不住,便要起身去将玻璃窗拉拢合上。她拦住我,姑娘,你等等。我扭头看她拿在手上的闹钟,果然,分针只指到二十七分那。她端端庄庄地坐在沙发上。秒针在走,她在数:“一秒,两秒,三秒……”秒针走动的每一下“咔咔”声,被她牢牢地摁进数字。她说,姑娘,半小时就半小时,还差三分钟,一百八十秒,不能多,也不能少。“一百六十六,一百六十七……”她数到一百七十六,我再次起身。“一百八十。”她话音一落,我拉拢了窗户。

我用两百多个字,写下等风吹和关上窗的这三分钟。

这是必需的。

穆婆婆掐着分分秒秒过日子。掐完半小时,她挺直的脊背松垮下来。唉,她叹一口气,两只手揣在怀里,闹钟也揣在怀里。

她累了。这个时候,我们来一起看看她的开窗时间。

“上午八点,客厅大窗通风,半小时。”

“中午十二点,大房间窗户通风,半小时。”

“下午三点,小房窗户通风,半小时。”

“傍晚六点,厨房窗户通风,半小时。”

玻璃窗上赫然贴着四张白纸条,八、十二、三、六,四个数字下面标注醒目的红色三角形。社区的要求,在穆婆婆这里,落实得分毫不差。

2020年1月26日,我们封了城。宣传车上的高音喇叭循环播报:“居家勤通风,出门戴口罩,健康有保障。”通风多长时间,所有的房间都要通么,按什么顺序通呢?我们上门给她测体温时,她很仔细地问。静子说每个房间通一通,大概半小时吧。穆婆婆把时间点分解开,很工整地写在纸条上,贴在眼前。她担心忘记“开窗”这件大事。

她总是忘记。

忘记炉火没有关,中过一次煤气的毒。忘记回家的路,被人按着信息卡送回小区三次。她起先没有制作信息卡:一个人会把家给忘了,怎么可能呢?那是家。

前年春天,院子里的林爹爹走丢了一次,三个儿女发动所有亲戚朋友帮忙寻找,还报了警,最后在城郊一处湿地公园找到他。原来,林爹爹忘记了回家的路,甚至连所住小区名都忘记了。

林爹爹找回来后,胸前就挂上了一个信息卡,卡上交代他所住的小区名,几栋几单元,以及儿女的联系电话。

如果一个人连回家的路都给忘了,也就只配作一个“囚犯”,戴上一张信息卡,满街“游行”。退休教师穆婆婆看到挂在林爹爹胸前的那张卡,感觉到了一种羞辱,对衰老的羞辱。穆婆婆心底实在是发狠,轻声咬出三个字:“哼,囚犯。”

2019年3月20日,穆婆婆去买药。出福临小区的铁门左拐,沿城站路笔直走,一百米左右,逢一红绿灯,她站住了。往左拐?往右拐?这条去买药的路走了二十六年,她竟是给忘了。双脚彷徨,不知去向。十字路口,红绿灯下,想起“囚犯”二字,她终于垂下了花白的头,眼里含泪。

剪纸,写字,装卡,穆婆婆自个制作信息卡:穆桂兰,八十三岁,孝感五里社区福临小区,×栋×单元×楼×××室。门房电话,0712—2883×××。社区网格员电话:159072×××。

穆婆婆一生无儿无女,老伴也走了好多年,仅有的两个妹妹和三个侄儿侄女家住武汉。穆婆婆的信息卡正面倒是看不出异样,但翻到背面,一行娟秀的行书:当日来时是何等样精力强壮,哪知如今老迈龙钟,如同一场春梦。

2020年2月3日,孝感市新型冠状病毒感染的肺炎防控指挥部的17号令还没有颁布,没有真正的“禁足”,穆婆婆出門买药。胃下垂这个大祸害,几十年扰得她不能安生。大敌当前,不多备些药压在枕头底下,她睡不着。不看窗外也睡不着。她简直不愿站在窗前看这城。这个生活了八十三年的城,空了。站在窗边,她只听得到自己心脏清晰的跳动声,那么微弱,却被无限地放大。

穆婆婆一出门,心就慌了。街上没有人,只有蓝色的三甲板卡在每一个巷口。马路对面一个小区出口处,一辆大货车堵在那里。春竹小区?东升小区?她去摸胸前的卡。没有。她忘记戴信息卡了。走吧,走到红绿灯,就会有交通警察。她给自己打气,往前面去。走到前面,红绿灯还在,警察却不在。这条路封死了。那么,她应该是往马路的另一端去?

从路边一个救灾帐篷里,跑出来一个佩戴着红袖章的年轻人。您住哪个小区?您从哪边过来的?她摇头。有谁的电话可以联系上?您的子女在不在孝感?她还是摇头。

“我胃下垂,胃下垂。”穆婆婆茫然四顾,满街都是三合板。

“指挥部规定,居民用藥由小区的网格员帮忙代买。您记一记,您出门走了多远,过了几个路口?”穆婆婆在前,年轻人相跟着。问到第四个卡口,值守的人认出了穆婆婆,他很生气:“穆婆婆,怎么是您啊,您咋个就偷跑出去了呢?您要听话,听话。”

“当当当,当当当。”怀里的闹钟一阵巨响,她睁开眼睛站起来。“我要去,要去……”她有点迷惑,不知道闹钟喊她站起来,指挥她干什么。她看了看窗户,又看了看厨房。“我要,我要喝水,喝开水的时间到了。”

橱柜里一顺摆着四个茶瓶。每个茶瓶柄把上系着一根细绳,细绳另一头穿进一张小卡片的孔里。卡片上分别写:2月12日,晚,9点6分烧开;2月14日,晚,8点38分烧开;2月15日,上午,11点2分烧开;2月16日,下午,5点40分烧开(注:也许是5点38分烧开的,不能喝,用来洗衣服)。卡片上记录着每次倒进瓶里的水烧开的时间。不能完全确定的,就另外用“注”来标明。她拎起的这个茶瓶卡片上的信息是“2月28日,早上,7点10分烧开”。她拧开瓶盖,刚要往杯子里倒,又停住,问我,姑娘,现在几点钟?我说9点10分。她说,你看清楚点。我就仔细地看,然后说,确实是9点10分。唔,那就对了,我怕我又弄糊涂了,多一分钟少一分钟都不能喝。

姑娘,在正确的时间喝正确的水,对人体才最有好处。她给我也倒了一杯水。我问她,“正确的时间正确的水”之说,也是从《老年健康报》上获知的吧?不是啊,不是。她拉开抽屉,很多小卡片散落在里面。她扒拉一番,找出一张,上面仍是娟秀的字:“喝水有讲究,水烧开后两小时之内喝。切记。——2019年12月3日学习《药食同源》。”

你们社区工作人员不是让我多喝开水吗?我喝。我晓得是为了我好。我多喝开水就能增强抵抗力。报纸杂志上也是这样说的。她把沙发上的一摞《老年健康报》《健康与生活》《药食同源》《老年世界》叠整齐,然后在一张空白卡片上写字:“2月28日,上午,来了一个女工作人员,她姓……”她扭头问我,姑娘,你姓周?是呀,我姓周。真的姓周?真的姓周。她接着往下写:“她姓周,她看到我喝水了,我的客厅窗户是上午八点打开通风的。”

我要是不记在卡片上,就忘记了今天是哪个同志来我家。你说你姓周,不姓刘。我要找一个刘医生。是文刀刘的刘,不是牛马的牛。上次刘医生来,他说他姓刘。我有问题问他。诺,就这个。她从抽屉里翻出另一张卡片递给我。

刘医生:

洗碗的毛巾、切菜的砧板、洗脚的盆子要不要拿到阳台上去晾着?

短裤是不是一定要到太阳光中去晒?要是阴天或者是下雨,那怎么办?

我不戴口罩能不能在阳台上站着吹风,吹多长时间?

喝完一杯开水,她换上一双薄一点的棉拖鞋。

为什么要换薄一点的呢?薄的散热快呀,开水在体内循环,产生热量,不赶紧散出去,就会出汗,风一吹,就会感冒。刘医生说我体质弱,最容易感冒,他反复交代过不能感冒。一感冒,就发烧,要得那个病。姑娘,你要作证,你刚才给我量体温,没有到37.3℃,是不是?要不,你再给我检查一下,血压啊,体温啊。她用力撸起胳膊上的袄子和毛衣,露出一把骨头。

体温36.7℃,血压101和76,我报告结果。她说都正常啊?正常了就好,我总是担心不正常,姑娘,麻烦你一定要把这个结果告诉刘医生。是文刀刘的刘,不是牛马的牛,姑娘,你不要搞错了医生啊。你告诉刘医生,穆婆婆没有发烧。我姓穆,穆桂英的穆。院子里的人都叫我穆婆婆。

爹爹哪一年走的呢?

96年。

1996年?

1996年?好像不是,2006年。

06年?

也不是吧,2016年?

16年啊?

16年?忘记了,反正是走了几年,几十年,病呗,病死的。

您想不想您老伴?

我没有时间想,我忙啊,我要设很多闹钟报时,设多了,又搞混了,不晓得哪个时间是要喝水,哪个时间是要开窗户。我要做举脚运动,我的那个胃啊,我胃下垂。我每天学习这些杂志,还要到阳台上晒太阳。太阳是最好的药,又消毒又杀菌。我忙,一点时间都没有。穆婆婆说完,半闭上眼睛,她要歇一会。

十一点二十五分,我轻轻关上门,不愿吵醒她。

她的闹钟,那个她揣在怀里的嵌齿轮的小东西,再过三十五分钟,十二点整,会晴天一声霹雳。

通风半小时,三十分钟,一千八百秒。

阳光斜斜地照着。

晏爹爹把靠椅往太阳光里挪了挪。光向墙根那儿折上去,一点一点往上爬,爬到老挂钟上。

下午四点钟。

明天,会有四点钟。后天,会有四点钟。大后天,会有四点钟。每天都有四点钟。人呢?今天有了,明天不一定有。一个人不如一个钟,想到这一点,晏爹爹就有些气短,一口气堵在喉咙里,呼不出来。

同志,我……我求你们……一点事。她佝偻着身子,双手贴在裤缝上,上上下下摩挲着。

雷婆婆您讲啊,您讲。

能不能……能不能买一点新鲜肉。

排骨还是瘦肉?

瘦肉吧。我剁得烂烂的,炖成肉汤,弄给老头子喝。他想吃点新鲜肉。

晏爹爹他自己说的吗?

呃,他自己前天夜里说了一次,今天早上说了一次。

我们……我们想办法买点新鲜肉。

他的癌转移到喉咙了,封住了,东西吞不下去,只能喝点米汤和面汤。

我们买,您放心,我们买。

给你们社区同志添这么多麻烦,多谢,多谢啊,多谢。她一连声地道谢,一双手仍旧沿着裤缝摩挲着。

雷婆婆蹒跚着向屋里走去。我们有点犯难,倒不是怕买不着肉。为保障疫情防控期间的特殊供应,指挥部规定,孝感城区每天可以定点定量屠宰生猪。

明天就买?我问静子。

明天不买?静子反问。

这一买一吃,怕是要走人。

这个我知道,好多老人临走前,都有最想吃的东西。大前年冬天,我奶奶走之前,对我爸说想吃冰棒。

我们帮雷婆婆把新鲜肉一买,晏爹爹一吃,估计很快就会走。要是吃不到,有个念想,说不定还可以拖些日子。

买不买?

买吧。

刘房东,怎么办?

刘房东?凉拌。

我和静子作了买肉的决定。眼下,实在是不能顾及太多的明天了。满足一个人的吃肉心愿才是最重要的。

我和静子折回社区办事处,黑龙江那边送过来的爱心大米要赶紧分送给十几户困难家庭。静子埋头填写物资发放登记表格,我在桌子底下踢她的脚。静子一抬头,刘房东板着脸立在桌边,像个门神。

刘房东凭一张临时通行证找上门来了。

你们想出的办法呢,给我的答复呢?你们纯粹是在拖延,我可拖不起。晏老头哪一天说死就死了。为什么不让他的女婿拖回去,他家小区不是挨着我们小区吗?刘房东连声质问。

他的女婿愿意拖,但那个小区的人不准,说是肺病,怕传染。

你们不是说他得的是肺癌吗?

真的是普通肺癌,不是那个病,这点我们社区可以向您保证,去年10月份在医院就确诊了。

是不是那个病,我不清楚,反正是你们在讲。他等死不能在我们家等死。死在我房子里,我怎么再租出去?

您看,孝感到孝昌的国道高速路不能走了,他们家也拖不回去。再说,租期不是还没到吗?您不能提前解除合约呀。

我赔呀,我赔违约金。要赔多少?让他的女婿开个价。

他们家商量,等快要断气的时候,打120,让救护车把他往医院里拖,不死在你的房子里。

哪晓得几点几刻快断气,要是半夜三更的,拖都来不及。

那……那总不能一个人还有一口气就往火葬场拖吧?

钟摆左右晃动。

下午四点半了。

晏爹爹眼不眨地看着窗户外面,外面是福临小区高高的院墙。雷婆婆在另一间房里和女儿说话,声音压低。他知道,她们怕他听见。

女儿还在骗他:爸,您的病就是肺炎,也不是电视上说的那个肺炎啊,一般的肺炎。

“死”这个东西,晏爹爹熟悉得很。村里这四五年,老一辈的人,跟瓷碗一样一碰就碎,一年碎几个。这些老人大都死在癌症上,晏德财得胃癌,晏德财的兄弟晏德富得食道癌,罗桂花得肝癌。他也要死在癌上,自己却没有他们死得好,他们至少死在自己的家里,自己的床上。

要不是为了照顾外孙,哪个愿意住到城里来呢?晏爹爹和老伴从孝昌老家到孝感来,没有和女儿女婿住在一起,单独在福临小区租了个一楼的房子。哪里知道,这会是他最后的归宿。晏爹爹用手捏揉着喉咙,想把里面的气捏揉得顺畅一些,痛痛快快呼出来。

钟摆左右晃动。

下午五点了。

雷婆婆把面疙瘩下到开水锅里,煮好后,老头子可以喝点面汤,又熬过一天。静子姑娘说得对,封在家里也是在参加打仗。病毒怕封,该死的病毒会随着人到处瞎传。大伙心齐一起使劲,病毒早点没了,老头子就能熬到回老家去。

年前11月份,大儿子晏波从武汉回来,小儿子晏成从成都回来,外加孝感的女儿,两儿一女把老头子送进医院,一个星期后出了院。大儿子说,妈,我爸想吃什么您就弄给他吃。大儿子低垂下头,肩膀不停地抖动。她说,莫哭,莫哭,哪个人都要死的。她哽咽着问,医生说还有多长时间?女儿抹着眼泪说,医生没有讲。

11月22日,雷婆婆回了一趟孝昌,给晏大仙提了五斤排骨和五斤鲫鱼。晏大仙不老,四十八岁,却白眉毛、白胡子、白头发,是得了一场什么病之后白的。病好了,人白了,也能说神话看死期了。他不给年轻人和中年人看,专给老年人看。村里的老人快不行了,都会让他看还有幾天活日子。有的活日子长,有的活日子短。晏大仙看晏德财活不到吃上新小麦,在收麦子的前天早上,晏德财就果真断了气。大仙看罗桂花活不过十五天,第十三天夜里,罗桂花就没了。

你家老头子啊,嗯,今年过年贴白对联。晏大仙掐指算出一个活日子的长度。

雷婆婆背着晏爹爹准备了一套青色寿衣,青色棉袄,青色棉裤,青色棉鞋。齐崭崭的,在灰暗的灯下发着幽光。

2019年12月没有死,2020年1月初没死,1月中旬也没死。晏爹爹和“死”熬上了,熬到贴红对联,可是,他能熬到顺利回老家吗?

女儿安慰她,妈,如果真的熬不过去,等疫情结束,大哥二哥回来后,再给爸补办一次白事酒宴。

等到那个时候,你爸都已经过了奈何桥,在黄泉路上走好远了。雷婆婆叹一口气,她这一生经过的灾也不少,水灾、雪灾、饥荒灾、蝗虫灾,这些灾,再怎么可怕,人可以活动,自己的家门,出出进进,自己做得了主。可这次病灾,铁锅盖了顶,生生地把人扣在家里。

雷婆婆还得求静子答应一件事,要是老头子这几天走了,得让他穿上寿衣,体体面面的走。她会手脚麻利尽快给他穿好,不耽误时间。

钟摆左右晃动。

晚上七点了。

晏爹爹伸直脖子靠在椅背上,一口气一口气地呼着吸着。虽然是滞重的呼吸声,但总算能呼能吸。他躺在床上,气管被折断了一样,气呼不出来吸不进去,把一床被子折起来当枕头垫着也不行。

雷婆婆说到那个小房里去坐。他摇头。雷婆婆说这个房间空,夜里冷。他望着窗外,还是摇头。有一句话,晏爹爹不会说,说了,雷婆婆会难过。这句话是:顺着院墙外面的马路一直向北走,能走回孝昌老家。

凌晨五点三十五分,孝感市中心医院隔离病房里,汪婆婆走完她七十五年的路。孝感城另一端的孝感东南医院里,深夜三点护士查房时,王爹爹靠在床头,呆呆地看着对面的墙壁。凌晨六点钟再进病房,王爹爹还是望着对面的墙壁,一言不发。

莫非灵魂长有翅膀,在生死里穿行?

这几天,两个儿子为了让王爹爹配合治疗,给他提供了一系列的虚假信息——“妈的病情正在好转。”“妈过几天就会转到轻症病房。”王爹爹高兴得说,好啊好。死亡来到时,王爹爹的灵魂与汪婆婆相逢。他一夜不眠,送她最后一程。

两个儿子并没有在第一时间将汪婆婆死亡的消息告诉王爹爹。王爹爹也没有问老伴的病情,他只是要毛衣。枣红色的,十五年前汪婆婆织的。他说他有点冷,穿上毛衣暖和。

我和静子送去了那枣红色毛衣,从孝感东南医院出来,已是晚上七点多钟。

走到天仙路与乾坤大道的交叉口,静子犹豫了那么几秒钟,左拐还是右拐?左拐,过胡墩子小区是福临小区。右拐,再右拐一下,是槐南小区。静子的父母带着她两岁零三个月的女儿悦悦住在那里。拐进槐南小区,一个站在窗户里面,一个站在窗户外面,隔空相见?静子向右边又看了几眼,便向左边拐去。何必自找苦吃呢?那张网络图片让静子心里苦了好几天。十堰郧西的一名护士送病人到上一级医院后,经过自己家楼下。丈夫拎着饺子抱着孩子在马路上等她。图片上,护士在马路这边,她的丈夫在马路那边,怀里搂着孩子,看着她……

拐进胡墩子小区,静子说,周老师,我带你去看一样东西。我们往小区里走了二三十米,我眼前突然一片金黄。我不肯相信,用手指掐了掐自己的手腕。疼。静子在一旁笑盈盈地看着我。

我看到了花。

它们开在我眼前。我看到了。

一家门口有十二株,一家门口有十株。高高的油菜秆,金灿灿的油菜花。他们怎么会种油菜花呢?这里又不是郊区。也许就是一些油菜籽被风吹过来,被鸟衔过来,散落在地上,生的生,死的死,最后活下来这几株。

昏黄的路灯下,油菜花泛着金光。我心头一熱,低头细细地嗅着花香。静子替我拍下与花的合影。我说静子,你也来闻,好香。静子低了头去闻,我拍下她与花的合影。然后,我和静子,还有一株开得最繁盛的花,我们仨拍了合影。

我想也许到此刻为止,静子才真正接纳我。第一天我到社区报到,社区书记对静子交代,这位作家老师,你带着她,给她讲讲社区工作。静子一听,连忙摆手,不行不行,我不会讲,不会讲。我也连忙保证,不讲不讲,不要你讲,我跟着你做事。这些天我就跟紧静子,看她的脸色行事,少说话多做事。静子步子走得快走得多,每天近两万步。

我们走到福临小区第三栋楼的楼角那里,静子看了看手机显示的时间,说,还得一会,我先眯一下。她倚着墙根坐下来。不到三分钟,我听到了她细微的鼾声。

见缝插针补觉,一日三餐多吃。这是静子教给我的长期抗战法宝。现在我也要见缝插针,靠着静子合上眼。

晚上九点整,钢琴声响起来。

起先是舒缓的,春天的花开,慢慢地开,然后激烈了,千军万马杀杀杀的,然后又舒缓了,一片花瓣一片花瓣地开,花开到第四朵,然后又激烈,又兵荒马乱,又子弹乱飞。来来回回,等到花开七八朵,鏖战五六回,曲子趋向平和、宁静。

上个星期一晚上,静子给穆婆婆送药,偶然路过第三栋房子,听到了钢琴声。接连几天,她到院子里来,都能听到。不早不晚,九点钟开始,十点钟结束。这历经战乱的花来自谁的一双手?我抬头看高楼。

第四单元三楼窗户上趴着一个人,长久地看着夜空。天上挂着半个月亮。

静子的手机响了。刘房东的电话。

我的房子今年要装修成婚房,我儿子结婚用。你说能让人死在房子里吗?

你不是说要出租吗?

不租了,我自己用。

整个孝感市都封了路,春竹小区又不让进,你说怎么办?

我晓得怎么办,还找你们?

我把手机接过来,对着电话那端的刘房东说,你听。

夜色里,钢琴曲开到第九朵花了。

下午五点半,老范扫完乾坤大道保洁区回家。

老范先给自己喷酒精,喷上衣,喷裤子,喷鞋子,全身上下都喷到。喷完后脱掉,脱得只剩下秋衣和秋裤,脱下来的衣物和鞋子全晾在外面的绳子上。再拧开水龙头,对着手冲洗。洗完了,进到隔壁的仓库。老伴周婆婆把饭端过来,搁在仓库门口的凳子上。老范吃完饭,侧身躺到木板上。

他答应过儿媳何婷,他的活动空间只在两点一线,乾坤大道保洁区和仓库。

堂屋里,老范的孙子范如意在给他妈妈打电话。脱啦,洗啦,天天说,天天说……范如意有些不耐烦。妈妈要他每天报告,爷爷是不是和他在一个桌子上吃饭,爷爷是不是消了毒,洗了手,洗了多长时间,有没有两分钟。

范如意打完电话,趴在仓库门边上,歪着头往里看。爷爷,你刚才洗手,我只数到了七十八。

七十八,啥七十八?老范有点蒙。

七十八秒啊,我们数学老师说数一下是一秒,我数了七十八下是七十八秒,一分钟六十秒,两分钟一百二十秒。

老范一下子紧张起来,连忙问,你告诉你妈妈了?

没有,没有。范如意说,爷爷,今天大街上,有没有小朋友?

还没有呢,如意啊,你不告诉妈妈,我明天洗一百二十下。

你不怕,我不会告诉妈妈的。范如意推门要进来。老范连忙把他往外赶,不进来不进来。

哎呀,小祖宗,你又跑到你爷爷这里来,让你妈知道,就不得了了。周婆婆拉开范如意,把一支体温表递给老范。

那个……那个何婷那边,怎么样,医生怎么说的?老范问。

快了吧,可能就这一两天,预产期提前了。

她住的那个医院安全不?

天成说安全,让我们放心,孩子一生下来,就给我们打电话。

到时候,我们包两千块的红包,她会不会嫌少?

两千块?你说得轻松,地上捡?现在地上有东西你敢捡?

我们组的老汤明天上不了班,我给主管申请了,我替他。我一天上两个班,一个月可以多赚一千多块钱。

老汤咋不上了?

他儿子担心老汤上班把病弄到身上,就收缴了他的外出通行证。

你上两个班,行不行啊?

反正是出了门,在外面多待几个小时,没问题。

你呀,少和如意接触。

晓得的,我保证不出这个仓库门。

1月24日晚,老范老两口在儿子家里吃完年夜饭后,要回范李咀村。九岁的范如意跟过来,爷爷,我要去你那里,我要放鞭炮放烟花。老范心里倒是高兴,有孙子陪着过年,多好的事情啊,但他没有一口应承下来,他看了看儿媳。何婷说,去吧,听爷爷奶奶的话,在村子里不乱跑。

哪里知道,范如意大年初一买的鞭炮还没放完,大年初二凌晨零点起,孝感封了城,范如意被困在了范李咀村。

还要不要去上班呢?老范有点为难。他这条老命倒不怕什么,戴好口罩,做好消毒,想必那个病也不能把他怎么样。再说,那么大一条街,你不扫我不扫,过几天不成了垃圾场?可孙子如意在这边,他不敢马虎。想来想去,他就把自己封在了仓库里。

老范在范李咀村的老房子有两间,一间堂屋,一间卧室。老范紧挨着房屋旁边竖起五根棍子,用油布毡沿边扎一圈,顶上盖一块铁皮,做成一个小仓库,用来堆放废品。仓库不大,七八平方米。四周堆满废品后,中间只容得下一个人转身。老范用两条长凳子外加一块六十厘米左右宽的木板,搭了一张床。扫完大街回来,他的天地就在这张木板床上。

严格执行何婷的规定,老范测了两次体温,一次36.4℃,两小时再测,36.3℃。老范可以睡了,可是,睡不着。马上要降生的小孙子给取个什么名字好呢?

东方小区的董保安建议取名范称心。董保安说你把两个孙子的名字连起来念。老范就连起来念,称心如意。果然是个好名字。老范又念了两遍,称心如意,称心如意。

夜里十一二点钟,老范给冻醒了。他摸自己的胳膊,冷冰冰的。他摸被子,也冷冰冰的。一股冷风在房子里兜兜转转。老范披衣起床,推开仓库的门,大风卷着大雪迎面扑来。油布毡上一道破缝被大风撕扯开大口子,风直往仓库里面灌。

凌晨六点十分,老范已经穿好衣服,只等吃碗面条就出门顶替老汤的早班。周婆婆在厨房里忙着给鸡蛋点上红墨水。六十个鸡蛋,点上红墨水,就成了红喜蛋。她问老范,村子卡口那里有几个人?老范说,两个人,他们早上七点钟换班,你装四份,给他们换班的人也送一份,另外再多装几份。

凌晨五点三十分,老范的第二个孙子范称心降生在2020年的春天。范天成喜报电话一打来,周婆婆就去煮红喜蛋。鸡蛋、红墨水,年前就准备好了。

雪越下越猛,由雪花下成了雪粒子,直扑人的眼窝,老范眼睛睁不开。反正路上没有人没有车,老范几乎闭着眼往前骑。

骑到村子卡口那里,只见村支书范书记和另外两个人正顶着满头大雪在绑绳子。救灾帐篷被吹得东倒西歪,一个装消毒水的塑料桶滚在一邊。范书记冲老范喊道,老范,你的仓库房吹跑了没有哇?老范说,我冻了一晚上,从冰水里捞出来一样。他将四个袋子举起来晃了晃,高声说道,我添孙子了哇,吃蛋吃蛋。他把四份红喜蛋搁在卡口的值勤桌面上。

乾坤大道的保洁区路面上,白雪铺地,只有几道深深的车辙,这是驶向各小区卡口和交警值勤岗的车留下的。5路公交车站台上堆满了积雪,老范一点点铲干净。公交车当然是停运了,可总会有一天要开启。积雪不铲干净,结了冰,人们怎么在站台上等车呢?

清扫完站台,老范沿人行道往前面扫。在一个银行自动取款机旁边扫到一堆碎纸,在一株香樟树下扫到了一堆狗屎。

扫到“周记麻辣店”时,老范心里有点空。店主是一对年轻夫妻,有个三四岁的小姑娘。没封城前最冷那几天,老范扫到这里,那对年轻人会招呼他进店里,歇歇脚,暖和暖和。那个小姑娘喊他“黄爷爷,黄爷爷”,年轻的妈妈说,喊范爷爷。小姑娘指着老范身上黄色工作服说,他就是黄爷爷。惹得一群人大笑。现在,店铺紧闭,笑声全无。

快八点钟了,老范将垃圾转运到北京路南口的集中清运点,就揣着最后一份红喜蛋往东方小区去。他去找董保安。

这些天,老范扫地时,有人路过他那里,会绕开一点走,老范就有些心寒。埋头扫一段路,又想通了。病毒看不见摸不着,多加提防总是没有错。儿子范天成不是也让他只扫地,不和人接触吗?董保安不一样。每次扫到东方小区路段,他还是像先前一样,热情地招呼老范,让他坐一会,说上一会儿话。每天测体温多少啊,扫的圾圾多少啊,有没有撞上卡口的人啦。董保安说,刚开始那几天,我心里也怕,哪里有不怕哩?怕死,这个病又不知底细。我就不停地用额温枪朝自己头上开枪,一天要开二三十枪。开了一个多星期枪,才踏实一些。

董保安原来在一个啤酒厂工作,一次夜班,机器咬断了他的右手和右胳膊,做不了其他工种,就做了保安。这两天,董保安正为儿子上网课的情况焦心。儿子借着上课的名义玩游戏,一玩一整天。

老范也说到孙子范如意,小学也开了网课,老师要求一个星期背诵两首古诗。老范说着就点开手机播放。“《村居》,清,高鼎。草长莺飞二月天,拂堤杨柳醉春烟。儿童散学归来早,忙趁东风放纸鸢。”老范笑眯眯地问董保安,我家如意读得好不好听?董保安说,好听。老范又说,这是不是要放风筝的诗,我会扎风筝,到时候我做三个,称心一个,如意一个,还送一个给你儿子。

远远的,就看到董保安站在小区大门口一张凳子上,正往墙上贴着什么。老范加快骑几步路,赶过去帮他扶稳凳子。大门右边贴的春联上半部分被风吹开了,在风中翻转着。董保安踮起脚跟,身子尽力向上伸,他先把墙面抹干,糊一层粘水,再把那春联紧贴上去。

大雪映照下,“花迎喜气江山盛世春风里,鸟唱春光日月新天画图中”二十二个烫金大字,闪闪发光。

空旷的槐荫大道上只跑动着两辆车。王德伟骑着一辆电动车在前,一辆广播宣传车跟在后面,我、静子和社区刘主任坐在宣传车里。骑到槐荫大道和玉泉南路的交叉路口,王德伟猛地刹车,等我们开近了,他回过头瞪我们,我是一个犯人?静子说,哪里哪里,麻烦您了,我们需要您的生姜。王德伟冷笑,哼,搞得像押一个犯人,我这趟出门要是得了病,你们要负全责。离我远一点,要不然……他掉转车头,做出要往回骑的架势。

我们赶紧放慢车速,宣传车与电动车距离拉开到十米左右。

把王德伟接出小区的门不容易。

王德伟是天池社区的居民,住在东方一城。天池社区与槐荫社区分属两个阵地,静子无权调配居民出门。可是,张凤兰要生姜要得急。

静子向她的好朋友,同样在东方一城小区作网格员的肖兰打电话求援。肖兰说这个事她做不了主,得两个社区负责人商量。这确实是一个问题。首先,王德伟一直居家,健健康康,无病无灾,这一出去,要是发烧了发病了,怎么办?其次,王德伟出门后,要是趁人不注意,跑到别处,找也找不到,怎么办?特殊时期,誰也不敢大意。

几经商讨,最后决定槐荫社区向街道指挥部申请,要求接人出卡口。天池社区也给指挥部申请,要求放人出卡口。两份申请打到指挥部,得到批复:社区协商,做好对接。出了问题,两方负责。

我们赶到东方一城,王德伟蹲在卡口那边,满脸的怒气,嘴里骂骂咧咧:放个屁都要请示。他心里窝火,一些老主顾找他买生姜,卡口却坚决不放人。守卡口的老李是黑面包公一个,黑着一张老脸,任他骂。

刘主任向老李转达指挥部的意见。老李说,口说无凭,你得写个证明。刘主任就趴在卡口点的桌子上写,老李站在旁边,很认真地看刘主任写,又说,把你的身份证号、电话号码都留在本子上,备查。刘主任按要求写完后,老李不放心,拨打留在本子上的电话号码,一拨,刘主任的电话响了。老李挂断电话,问道,几点钟返回小区?刘主任扭头问王德伟,一个小时够不够?王德伟嘴巴一瘪,眼睛一瞪,哼,你们还能让我逛大街不成?他一步跨出卡口,骑上电动车就要走。刘主任拉住车把手,掏出额温枪,对准王德伟的额头。36.2℃。静子上前,掏出随身带的酒精喷雾,对准王德伟,从头到脚一阵猛喷。

从东方一城到兴隆市场,穿过槐荫大道往北即是,王德伟偏要绕到玉泉南路口,又绕到澴河南路,又绕到长征南路。我们紧紧尾随。

电动车在前面蛇行,左边拐,右边拐。王德伟扭动他的肥腰,扯起了大嗓门唱:“风吹着杨柳嘛,唰啦啦啦啦啦啦,小河里水流,得儿,哗啦啦啦啦啦啦,谁家的媳妇,她走得忙又忙呀,原来她要回娘家……”

这个时候,王德伟最高兴了,吹着自由的风,走着自由的路,六七米宽的玉泉南路,他想怎么走就怎么走。我们也不甘示弱,拧大了音响:“全市广大居民朋友们,当前疫情形势依然严峻复杂,防控正处在最吃劲的关键阶段,全国疫情发展拐点尚未到来,坚决打赢疫情防控阻击战……”

“左手一只鸡,右手一只鸭,鸭,鸭,鸭……”王德伟越来越开心,他把“鸭鸭鸭”三个字扯到天上飘起来。我和刘主任终是没有忍住,关掉宣传广播,和着王德伟唱起来:“身上还背着一个胖娃娃呀,咿呀咿得儿喂……”

姜神,让我们可以也开心一会吧。我们是来寻找生姜的。

昨天下午,张凤兰拨打咨询求助服务电话96120,投诉网格员静子不为她解决实际困难。张凤兰说,一根针能掉到地上,人的心脏就不能掉到地上?心脏跳快了,不就跳出来了?我没有新鲜蔬菜吃,我不怪你们,现在情况特殊,我可以吃咸菜。没有咸菜吃,我可以吃白饭。白饭一天两天没有吃的,我可以先饿几天。可是我要喝生姜水。我一喝生姜水,我的心就不乱慌乱跳了,再这样跳下去,我肯定要死。

静子佩戴购物证去中百超市,买到了仅剩下的八斤生姜。

不行,不行,你这个姜不够干不够老。张凤兰从口袋里掏出一块。这是她的姜神,全身干瘪瘪,皱巴巴,没鼻子没眼,缩成一团。

我可以帮你在微波炉里烤干。

烤也不行。

放在大太阳下晒?

晒也不行。

那到底要怎么样?

我要的是云南野生姜。

你不能将就一点?

药物能将就啊?生姜是我的药。你不晓得,我的心乱慌乱跳,乱慌乱跳。

现在把王德伟从小区里放出来卖货,不太安全。

我不管,我不管,我就是要吃王德伟的生姜。张凤兰按着胸口的手越来越使劲,一双眼睛直愣愣地盯住静子。

晚上九点多钟,静子刚回到社区,就接到值守卡口的电话。静子赶到卡口,张凤兰半跪在地上,死死地抓住工作人员的胳膊不放。“我要云南干生姜,我要云南干生姜。”

张凤兰心底发慌。

想一想,这个新冠肺炎为什么会让人气喘,最后喘不过气来?不就是体内寒气重,寒气攻心,心脏使不上力气吗?得用生姜的燥性来补。张凤兰越这样想,心底越是发慌。

这几天“长青树”微信群里,大家你一言我一语,说的都是生姜。“长青树”群里经常讨论的话题是如何健身,如何饮食。生姜是大家的至爱,能润肺,能解毒。老话说“上床萝卜下床姜,不用医生开药方”。平日,张凤兰就爱用生姜,特别是王德伟家卖的。半斤野干生姜,紫砂罐清水浸泡,泡一晚上,大火煎半小时,小火再煎半小时。早晚喝两次。生姜渣泡脚,每天临睡前泡半小时。

这个时候更要吃生姜。一切疾病都因寒气而起。张凤兰抓住一块生姜,贴在胸口。这是一块供姜,供奉姜神的,绝对不能吃。能够被吃掉的,只有最后两斤了。

心脏跳得那么快,以致张凤兰无法按住它。确切地说,它不是在跳动,它是在浩浩荡荡,乱慌乱跳。

王德伟唱完“左手一只鸡,右手一只鸭”,接着唱“在那希望的田野上,炊烟在新建的住房上飘荡”。我们和着他的节拍,也放声高唱“一片冬麦那个一片高粱,十里哟荷塘十里果香”。

到了兴隆市场,我和静子下车跟着王德伟去他的店铺。我说,王总,您的车骑慢一点。他吼我,电动车又不是蜗牛。我们加大步子跟紧他。在一个拐角处,静子接了一个电话,通话时间只有二三十秒吧,等我们抬头再看,王德伟不见了。我们连忙呼叫,王总,王总。没有人应声。打王德伟的电话,通了,没人接。我们分头去寻,一个人寻前排店铺,一个人寻后排店铺。一个个关门闭户的,哪里有人影。王总王总,王老板王老板,王德伟王德伟。我们一声一声叫,静子的声音带有哭腔了。

静子不敢耽搁,她正要给刘主任报告,从后面一排门面那里,王德伟骑车冲了过来。“哈哈哈,吓坏了吧,逗你们玩的。”他得意地晃着脑袋。

云南野生姜到手,张凤兰的心不慌乱了。她安下心来,加入了小区里的志愿者团队,和队员们一起分发从各地送过来的爱心菜。

这一天,2020年4月8日,武汉解除离汉离鄂通道管控措施。飞机飞起来,飞在自己的航线上,列车跑起来,跑在自己的轨道上。K1315,0时56分始发,开往福州。K434,5时54分始发,开往北京西。K1475,20时7分始发,开往汉口……

4月8日这天,雷婆婆准备的一身寿衣还用不上。晏爹爹撑住了,黎明到来前,他没有倒下。9时46分,K226列车,武昌站始发,孝感站终点。一个叫晏波的中年男人坐在靠窗的座位上。

至于我,我要去见老胡了。

老胡是我先生,在距离我七十多公里的一个县城工作。他进驻到新型冠状病毒感染的肺炎防控指挥部后,我们便失去了联系。平日里,忙完一天的工作,无论到多么晚,老胡会给我一个电话。话多话少,倒不在乎。在乎的是,这一天夜幕已落,我们要说晚安。2020年1月21日,战斗打响。十天内,我只接到了他的三条短信,两个电话。短信只言片语,“我这边还好”“你在家加强锻炼”。电话则是嘱咐我多看书多晒太阳。

我听他的话,可是,我不能不知道他那边的情况。我打电话过去,无人接听;我发短信过去,无人回复。

我只得联系他的同事。同事说,他正在医院开会,他正在调度物资,他正在核实数据。这些“正在”是凌晨五点,午后一点,凌晨三点。

晚上九点,我推开他的宿舍门,踩到了几片枯黄的绿萝叶。玄关上搁着的一盆绿萝已经枯萎。

老胡还在办公室开会。

茶几上蒙着的一层灰,沙发上也蒙着的一层灰,我擦干净了。沙发上堆着的两件毛衣生了霉,我洗了它们。

我等他。

我坐在沙发上等,站在窗前等。还有东西要洗吗?我洗他的茶杯,洗他的布鞋,洗他吃饭的碗和筷子。双手双脚忙起来,脑子就不会追问:这一天,我可以见他了?见到一个真实的人?

我们分离了七十六天。

深夜十二点半,有钥匙插进门锁,我听到了开门声。我坐在沙发上,肌肉发紧,动弹不得。我对自己说,去抱他,抱他。我站不起来,心里慌张,死死地盯着电视画面。他进屋,放下手里的一大摞文件。他走过来了,走到我身边,一双手轻轻地搭在我肩头。我仰头看到他的脸。我不认识这张脸,子弹穿过了它。上面有一百个枪眼吗?

我的脑袋一片空白,没有言语,他也没有。搭在我肩头的手,微微发抖,我熟悉的温热在瑟瑟颤抖中传过来。我起身去帮他清理换洗衣服。他洗了澡,无声地平躺在床上,他躺在右边,我躺在左边。我把手伸过去,找到他的手。十指相扣。他侧过身,抱住了我,头埋进我怀里。

压抑的,先是抽泣,后来他哭出了声。像一把钝刀子,生了厚重的铁锈,经过一块石头的侧面,一下一下拉锯过来。

我抱紧他,默默无言。

我所有的言语都写进了那些夜半时分的短信。

胡:

我会做你最喜欢吃的腊肉煮豆丝了。豆丝下锅前,先用冷水泡一泡,泡上半个小时。大火煮开后,再用小火熬,至少要熬十分钟,这样煮出来的豆丝才绵软。先前我的性子急,总是用大火煮。

胡:

我数清楚了家里瓷砖的大小和数量了。我趴在地上,指甲贴紧瓷砖边沿。一指甲一指甲去量,一指甲宽约一厘米。我有这么多的时间。我会数。客厅瓷砖,80指甲乘以80指甲,57块。厨房瓷砖,60指甲乘以60指甲,12块。卫生间瓷砖,30指甲乘以30指甲,50块。数完数,我拖地,瓷砖的纹理清晰可见。老胡,战斗一结束,你从战场上凯旋,亮閃闪的瓷砖们就会齐声高歌:欢迎回家。

胡:

我养了两朵萝卜花。我记得是1月19日,你从县城回来,我们到菜场上买菜,你教我怎样买萝卜。你拿起一根萝卜,在手上掂了掂,你说掂起来沉的重的,就是实心的,炖汤好。我们小区微信群还没有开始帮忙买菜时,我围着一棵白菜打转,今天吃哪几片叶子,明天吃哪几片叶子。你买的那堆萝卜最后剩下两根,我不舍得吃,搁在一边,它就开了花。

好多年了,我都没有说过这些甜蜜的话。

还有一些时刻,我不告诉他。

有一天黄昏,我在阳台上给萝卜花浇水,听到背后一声门响,我赶紧回头。没有人。我跑过去,猛地拉开门,还是没有人,老胡不在门口。

有一个早晨,我起床整理床单,看到床单两边高低不平。右边那部分,平平整整的,明显比左边高出四五厘米。老胡在家时,他习惯睡在床右边。

老胡也有不告诉我的:这一场战争,它终将到来的曙光和它历经过的不眠黑夜。那些不屈的脊梁,那些坚定的眼神。孝感战场上,武汉战场上,北京战场上……

他的泪水打湿了我的脸。

今夜,祝福抱头痛哭的人们。

周芳,作家,现居湖北孝感。主要著作有散文集《重症监护室》《在精神病院》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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