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残院之内黄昏之后

时间:2024-05-04

这是一幢旧楼。

尽管墙壁上新刮上去的石灰层洁白耀眼,却仍难以掩藏岁月馈赠的斑驳裂痕。据当地人讲,它原先是一个化工厂,倒闭后,一直闲置,荒草丛生,蛇和蜥蜴等动物时常出没其间,附近居民都不敢靠近。后来,政府搞新农村建设,便有阔绰之人将此工厂规划翻新,改造成了如今的敬老院。

或许是临近黄昏的缘故,若隐若现的光笼罩着整幢大楼,朦胧中更添了几分幽静。院坝里几个老人拄着拐棍,伛偻着身子在慢慢移动,仿佛晚风中晃动着的几根苍老的树枝。更多的老人则坐在大厅里,呆望着墙壁上那个大大的电子显示屏。屏幕上正在播放一部时下炒得很热的爱情剧。剧中的人物卿卿我我,哭哭啼啼,被所谓的爱情折腾得风生水起,惊天动地。但他们貌似深情的表演却并未使这群垂暮的观众受到感染——一个个表情呆滞,目露凄楚,有的还打起了瞌睡,如雷的鼾声淹没了剧中轰轰烈烈的爱情。

我刚步入大厅,有个银发老人忽然从人群中向我扑来,抓住我的衣袖,又打又骂。情绪的失控使她那焦黄的面孔愈加狰狞可怖。我听不清楚她到底骂的什么,只依稀从她那张漏风的嘴里,听出两个字:“你滚,你滚……”声音颤抖,带着某种宿命的抗争。我站在老人身前,无言以对。正在我犹豫不决之际,老人发疯般用头朝我胸膛上撞。我用力握住她那干枯如柴的手,她几次试图挣脱,吓得我连连后退。我退一步,老人紧逼一步。我想,她一定是把我当成了自己年轻时的一个爱人,或晚年时的一个仇人。唯有爱和恨,才能让人刻骨铭心,到死都不能忘怀。我索性呆立不动,任凭老人顶撞。那一刹那,我好似看到老人的灵魂,正在飞出她的体内。

而其余的老人则远远地看着,毫无反应,他们可能对眼前发生的一切,早已经习以为常了。麻木跟衰老一样,都是生命的腐蚀剂。最为淡定的人,要数靠左面墙壁下那两个摊在轮椅上的老者。他们脖颈上挂着毛巾,口水不断从嘴角流出,却仍举起抖动的手臂,讨论如何延长生命的话题。人对付死亡最好的办法,大概就是不停地幻想活着的事情。想着想着,就把死亡给吓跑了。

或许是老人的喧哗惊动了护理人员,一个腰上拴着白围裙的中年妇女火速从侧旁的小屋跑出来,将老人拽住,狠狠地吼了一声:“你干啥?”吼声严厉,像风中呼啸而过的箭镞。老人听到这吼声,条件反射般松开手,安静下来,变得乖乖的,像个犯了错的小学生。继而,中年妇女笑着对我说:“没吓到你吧?老太婆脑子恍惚了,把外面来的男人统统认作她儿子。”

我没多说什么,倒是站在身后的岳母嘀咕了一句:“像这样的人,让我今后怎么伺候啊?”惊魂初定,一个胖胖的男人从楼梯上走了下来。他见到我们,径直走过来说:“你们是来报到的吧,我是这里的负责人。”我赶忙伸手相握,并说了一通客套话。他见我态度诚恳,挺直腰板询问了岳母一些基本情况。然后,又以领导者的身份和口吻,重申了一遍纪律和注意事项,就扬长而去了。

根据护理组长的安排,我将岳母领到二楼指定的房间,帮她铺好床,将换洗的衣服放入衣柜,又去走廊尽头接来一盆凉水,用毛巾将床头柜上的灰尘擦干净。我在做这一切时,岳母的脸上始终愁云密布。看得出,她还在生她那儿子儿媳的气。岳母认为,要不是他们,自己也不会在年过半百之际,被迫来这家敬老院做护工。命运总是充满了诸多变数,你永远都搞不清楚你的下一刻钟将面临怎样的厄运。

疼痛是必然的。你只有面对,孤立无援地面对。

时间回转到一年前的深秋,那是个空气潮湿的午后,一场预告的秋雨迟迟不肯降临。山坡上万物萧索,时而有一阵冷风吹来,让人脊背发麻。整个村庄被一层荫翳笼罩着,几条黄狗在崖畔上来回狂吠,苍凉的声音,愈发增添了几分阴沉和恐怖的氛围。

不远处,一场葬礼正在锣鼓和唢呐声的伴奏下热闹地举行——亡人要赶在暴雨来临前入土为安。否则,他很可能被曝尸旷野,灵魂永世不得超生。然而,就在吉时已到,抬棺人正要把棺材放入圹穴时,我的岳母却手握钢叉,孤注一掷地冲向抬棺人。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使八个抬棺人六神无主,战战兢兢。要不是村支书眼疾手快,顺手操起一根竹竿朝岳母挥去,将之掀翻在土沟里,这场丧葬或许就会变成一场闹剧,使之雪上加霜。

风呼呼地刮着,地上的枯草随风摇摆。村支书怒不可遏地一边控制住岳母的咆哮,一边用眼神暗示抬棺人赶快下葬。一时间,唢呐高奏,锣鼓齐鸣,一阵手忙脚乱之后,亡者终于被一堆泥土掩盖。道士手拿魂幡,绕坟三匝,宣布葬礼完毕。村支书见大功告成,仰头面对天空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我岳母见此情形,感到棺盖土落,回天乏术。她费尽心力阻止的葬礼,最终还是没能成功。这一铁定的事实,让她深感绝望,一种强烈的挫败感瞬间击中了她的心脏——一个活人被死人打败了。

喧嚣的锣鼓沉寂了,唢呐也像生了锈,发不出声响。整个山冈上,看热闹的人逐一散去。只留下阴风簌簌地刮着,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村支书用手弹弹衣服上的泥土,掏出一支烟点燃,淡蓝色的烟圈像是坟前燃着的檀香一样,带着水汽向空中弥漫。岳母仍旧坐在坟堆不远处的草丛里,蓬首垢面,茅草划破了她的脸。血珠顺着脸颊往下游走,像一颗颗露珠在寻找春天的讯息。村支书挺直腰板,步履从容地从岳母面前走过,脸上流露出胜利者的欣喜。而且,他刚走了几步,还故意回过头来,朝岳母干咳几声。那咳声,像几个响亮的炸雷,从田野上空滚过,使岳母心尖发颤。

风继续吹。我岳母左手死死地抓住地上的泥土,五根指头,像五把锋利的刀刃,扎进大地的肉里。她明显感觉到大地在颤抖和痉挛。而她的右手则紧握着一块石头,石头都快被她捏出水了。也就在刚才,当村支书的干咳声响起时,岳母几次举起手中的石头,试图向那充满霸气和嚣张的声响砸去。那石头棱角分明,仿佛有着千金重量。若是砸出去,定会使声音销声匿迹,变成个永久的哑巴。但没想到的是,岳母只要一举起石头,石头的重量就先把她给压垮了。后来,她还是拼尽全力将石头扔了出去,朝着干咳响起的方向。这时,富有戏剧性的一幕发生了。岳母怎么也没料到,那块石头自己会转弯。她明明砸的是村支书,可石头砸中的却是走在村支书旁边的道士。其实,道士也没砸中。石头真正砸中的,是道士手里提着的那面铜锣。那声脆响,好似并不是岳母制造的,而是亡者从土里醒过来,用拳头狠狠砸了铜锣一下,埋怨道士手艺没做好。

岳母砸道士也许是对的,要不是道士帮忙,村支书也不会那么顺利地让他这个意外亡故的亲戚长眠九泉。而且,还是葬在岳母家的土地上。按乡村规约,只有本村人死后才能葬在本村的土地上。外乡人的骨殖若想占用本村泥地,那就像过去背叛家族之人幻想进入宗氏祠堂一样困难。可在这个人世间,即使再难的事,也有人能化险为夷,如履平地。

我岳母最痛恨这类人,就像她痛恨村支书的小舅子霸占了她的土地。尽管,在内心深处,她对这个亡故的年轻人尚存有几分同情和惋惜。此人死时还不到四十岁,据说是一次在县城跟人清洗玻璃外墙时不慎掉下去摔死的。本来,村支书一直对其怀有成见,只因他父母早逝,自幼被姐姐带大。作为姐夫,加之来自老婆的压力,他不得不被迫将其尸体搬回村里安葬。起初,村支书的做法遭到全村人的反对,男女老少义愤填膺。但渐渐地,大家也都睁只眼闭只眼,只在背地里谈谈。一旦见了村支书,又个个满脸堆笑,百般奉承。

最有傲骨的,是村中的道士。当大家都当缩头乌龟的时候,唯有他坚持原则,要求村支书改变主意,别破坏了规矩。道士的强硬态度,让村支书骑虎难下。对其他村民,村支书完全可以置之不理,但对待道士,他不能不引起重视。他能管理活人,却无法管理死人。阳间的事,他说了算;可阴间的事,只能听道士的。离开了道士,他小舅子的尸体只能喂虫子。

但道士也是人,是人就有软肋。村支书看穿了这一点,在找道士谈过几次话之后,道士的态度大变。不但如此,他还转而主动答应承担安葬村支书小舅子的法事任务。

道士回报村支书恩赐的第一桩事,便是为其小舅子找块风水宝地。他带着罗盘,爬坡上坎,东瞅西望,脸上带着幸福的笑容。他正在做的,仿佛不是替他人寻找归属地,而是为自己建造宫殿。那宫殿金碧辉煌,雕龙画栋,一旦住进去,便可一劳永逸。经过一天时间的奔波,道士终于找到了那个宫殿。它就坐落在我岳母的一块菜地里。

我岳母本也是个厚道人,良善朴实,凡事不予计较,在村里有口皆碑。但唯独在这件事上,她毫不让步。她在自家的菜地里劳作了一辈子,她爱那片土地。她在那块土地上迎接过日出,也送走过日落。经过风,见过雨。那块土地,是她的一个梦……现在,有人要占她的地,她死也不答应。她要等到某一天,把自己埋进土里,变成庄稼长出来。

农民就是这样,她的爱永远如针眼那般狭小,又永远如海水那般深刻。可如今,村支书和道士的合谋,让我岳母这个老农妇的爱受到了严重伤害。她唯一能做的,也许就是赤手一搏,再干吼几声,掉几滴眼泪。最后,还得让风来把她的眼泪擦干。

我岳母的儿子儿媳倒是深明大义,他们在镇上做小买卖,虽然不再干农活,但也没有脱离土地。照理,自己的母亲受了委屈,他们应该去安慰几句,宽宽她的心。谁知,他们得知此事,回乡劈头盖脸朝母亲一通臭骂。我岳母的伤口上,无故又被撒上了几把盐。疼痛像毒蛇一样盘踞在她心里。

生存素来是严峻的,谁也没有资格说我岳母的儿子儿媳不孝。对于岳母这个活了大半辈子的人而言,她可以活得不管不顾,但对于尚还年轻的儿子儿媳来说,他们这辈子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他们绝不希望看到自己未来的人生之路上布满了荆棘和陷阱,泥潭和乱石。这样说来,我岳母那儿子儿媳的咒骂,貌似也就变得合情合理。

但我岳母这个人,没想到脾气那么倔。她可以忍受别人的欺辱,忍受儿子儿媳的咒骂,可就是无法接受拉下老脸,去向村支书道个歉的结局。故当她儿子儿媳提出这个要求时,岳母宁死不屈。无奈之下,她不得不找到我这个女婿帮忙,替她在敬老院找了个差事。

一个平凡得像草一样的老人,在本该享受天伦之乐的年龄,就这样以逃离的方式,把自己逼上了孤立和绝境。

敬老院无疑是死亡的边界,在这里,时间是静止的。尽管那一排排看起来温馨的房间,门都敞开着,进出最多的,仿佛只有轮椅和拐杖。而作为房间的主人,他们大多数时间是沉默的。每天早晨,如果天不下雨,阳光便从窗户外面照进来,投射到躺在床上的老人们皱纹密布的脸上,有一种扭曲的沧桑感。精神状态稍好些的老人,会梳理一下头发,眯着眼盯住阳光看。那一束束光线,仿佛贯穿起了他们的一生。那稀薄的阳光,会多少照亮他们落寞的晚景。而对于另外那些神志恍惚的老人来说,哪怕再明亮的阳光,也是一匹黑纱,把他们裹得严严实实,像蚕困在自己的茧中。

按规定,每个护工照管五个老人。我岳母接管的五个老人中,有两个是一对老伴,膝下有一儿两女。儿子在政府部门供职,两个女儿,一个是学校的教师,一个自主创业,在城里开了家茶楼。他儿子本想让老人跟着自己过,可老俩口跟儿媳妇关系不和,便主动要求到敬老院生活。而且,他们在敬老院的一切开销,均不花儿女一分钱,用的都是自己的退休金。足够的资金保障了他们拥有自由生存的权利,以及做人的尊严。还有一个老人,条件也比较好,大家叫他黄叔。黄叔的儿子是个包工头,工程做得很大,常年在外游走,很少有时间回来看老人。他解决问题的方式就是钱。他只要一次性把全年的护理费交给敬老院后,就百事大吉了,父亲也不再是他的父亲。剩下的两个老人,一个姓余,一个姓张。余大爷没有儿子,只有五个女儿。女儿们都不愿照顾父亲,便商量将老人送往敬老院,护理费一人负责一个月。情况最糟糕的是张婆婆,她是个孤寡老人,由政府送到这里来的。虽然吃穿不愁,最难熬的是举目无亲的凄楚。一个人,当她在这个世界上,活到只剩下自己的时候,这个世界对她而言,也就没什么意义了。

岳母到底是把生活的好手,短短的时间,她便适应了这份工作。而且,干得一丝不苟,对每个老人都照顾仔细,唯恐出现纰漏,对不住这些桑榆之人。每天,除了规定的清洁次数外,她总要多拖一遍地板。尽量让房间通风,把卫生搞好。特别是张婆婆和余大爷的房间,由于他俩都大小便失禁,屋内老是臭烘烘的。岳母刚把尿不湿给他们换上,不多一会,裤子上又会沾满粪便和尿液。遇到这种情况,岳母就耐心地给他们洗衣裤。洗涤衣裤的过程,也是洗涤她自己的过程。她已经深深地融入了这群老年人的生活。之前在村里发生的所有不快,早已经烟消云散。这群老人,打开了她生命的另一扇窗,丰富了她的情感和内心世界。

我每次去敬老院看望岳母,她都要跟我讲那些老人的故事。讲到动情处,她会热泪盈眶;讲到伤心处,她会肝肠寸断。仿佛里面住着的每个老人,都是她的亲人,或者是她生命的一部分。我猜想,岳母一定是从那群老年人的身上,体察到了自己将来的处境——忧伤与彷徨,困顿与寂寥,疾病与抗争,冷暖与眷恋,痛苦与死亡……

在敬老院里,岳母最羡慕的,是她接管的那对老伴。每天清晨和黄昏,他俩都要手牵手去楼下的花园里散步。老头每次下楼,头发都梳得一丝不苟。偶尔还会戴个帽子,脖子上围条毛巾。看上去,仪表堂堂,很儒雅,酷似一个旧时代的知识分子。老太婆也很讲究,衣服纽扣从来都扣得整整齐齐。下楼之前,还要对着穿衣镜照了又照,好像他们不是去散步,而是去赴一个朋友的宴会。

花园里栽种了许多花草,每逢花开时节,香气扑鼻。尤其是那几株月月红和水仙花,开得煞是艳丽。老俩口大概都是爱花之人,他们在花朵前流连忘返。叙旧,谈笑,回想年轻时的事情。远远看去,就像一对情侣,在品尝属于他们的爱情。岳母说,这对老伴是让她最省心的两个人。他们从来都把自己的生活过得井井有条,被子叠得方方正正,餐具摆放得整整齐齐,衣服洗得干干净净。岳母唯一要做的,是每晚去查两次房。有一次深夜查房时,岳母瞧见老头子正在给熟睡中的老伴盖被子,俨然一个老父亲,在照顾自己的孩子。

与这对老伴形成鲜明反差的,是黄叔。自从岳母到敬老院工作后,从来就没看见他儿子来过。时间长了,大家都忘记了他还有个儿子。黄叔唯一的嗜好,是酒和烟。敬老院禁止饮酒,他就偷着喝。有一次,他喝醉了,爬在房间地板上破口大骂。主要是骂自己,从少年时一直骂到中年,又从中年骂到年老。他试图借助酒精的力量,要对自己做一次釜底抽薪似的清算。那晚,可把岳母吓坏了。为此,岳母还被院领导扣了工钱。从那以后,岳母便将黄叔盯得很紧。

没了酒喝,黄叔就使劲抽烟。每天两包或三包。只要一走进他的屋子,里面像刚刚发生了火灾,烟雾弥漫,呛得人流泪。可黄叔喜欢这种被烟雾包围的感觉。

余大爷可以说是五个人中最幸运的一个,又是最不幸的一个。说他幸运,是指他那几个女儿隔三岔五地跑来看他。每次来,都不忘提点水果或饼干之类的东西。这让诸如黄叔那样的老人羡慕不已。只要余大爷的女儿一到,敬老院保证热闹非凡。她女儿喊爸的声音,以及嘘寒问暖的关怀之声,整幢楼的人都能听见。这时,黄叔准会从房间里走出来,朝余大爷的房门张望。尽管,他对这一夸张的声音早已心生厌倦,可依旧喜欢瞅这貌似其乐融融的亲情画面。只是,不知道余大爷自己能否真正感受得到那份亲情的存在。

说他不幸,是指余大爷的女儿每次来看望他之后,都会发生不大不小的口角纠纷。纠纷的核心,无一例外都牵涉到钱。原来,她们全都怀疑余大爷藏有私房钱。理由是余大爷未住进敬老院之前,三女儿一次在家为父亲擦洗身子时,发现他在腰杆上用绳子拴了个布口袋,里面装有两万块钱。此消息一出,余大爷的几个女儿就像蜜蜂一样,整天围着他转。而且,她们料定,老头子一定还藏有现金。个个都想套他的话,试图使其说出藏钱地方。可余大爷自此恍恍惚惚,闭口不语。只睁大眼睛,看着这几个自己含辛茹苦养大的孩子,像看着另一个陌生的自己。

如此看来,还是张婆婆每天高枕无忧。她饿了吃,吃了睡。没有谁想到来看她,她也不想见任何人。有时,即使岳母前去叫她换衣,她也爱理不理。仿佛她压根不是躺在床上,而是睡在时间的长河里。哪怕死,都伤害不到她。

岳母的讲述,让我有恍若隔世之叹。她的讲述呈现给我的,不仅是一个个老人的故事,而是一颗颗活着的悲怆的灵魂。

也正是因了岳母的讲述,我每次看望她后,都习惯性地围着敬老院走一圈。我还想看看那些岳母没有讲到的老人们的状态。在这座青瓦灰墙的楼房里,总共住着一百多个老人。他们虽然来自四面八方,来自不同的家庭和环境,却最终都走到了同一条生命轨迹上来。这是巧合,还是宿命?是现实,还是梦境?

我仿佛看到了一座流动的房间,房间里关着的,不是一个个血肉之躯,而是一道由生和死构成的巨大的时光深渊。

我原以为,岳母见惯了老人们的喜怒哀乐,冷暖甘苦之后,可以就此消泯内心深处隐藏的恨。但哪知道,那恨就像一颗定时炸弹,埋伏在她的心房里,随时都有引爆的可能。其实,我应该预料到,这颗恨的种子,早已经生根发芽。因为,我曾听岳母跟我说,她在敬老院经常做梦。梦见自己蹲在菜地里收获萝卜、大豆、高粱和红薯。梦见有人抢她的地,还梦见儿子儿媳指着鼻子在骂她。每次醒来,她都背脊上冷汗直冒。

真正使岳母恨意重生,是在她到敬老院工作半年之后。那时,张婆婆刚刚去世不久。这个睥睨死神的老人,在与死神交战无数个回合之后,终于筋疲力尽,衰竭而亡。她以死的方式战胜了死,抵达了恒久的漫漫长夜。因无后人,张婆婆的出殡显得有些草率。没有祭幛和花圈,没有锣声和鼓声。在院方人员的见证下,几个护工用毯子将其兜住,轻轻一抬,就将她那轻飘飘的躯体送进了殡葬车。殡车开走之后,才有两个胆小的护工流下几滴心慈的眼泪,为其送行。

送走张婆婆的第二天,敬老院就恢复了常态。在这里,死亡如同吃饭、睡觉般正常。最开始,护工们见到有人老去,还会议论纷纷。见多了,也就麻木了,甚至连谈论的兴趣都没有。

我岳母是个心细如发之人,张婆婆离去后,她总觉得老太太还在。每次走进那个虚空的房间,她都会产生幻觉。好似看到张婆婆还躺在床上,与时间斗争,没有丝毫和解的意思。然而,一周时间不到,另一个新来的老人,即住进了张婆婆曾睡过的房间,开始了另一场更为复杂的斗争。这个老人就是前面提到的道士,那个曾受了村支书恩惠并最终使得岳母的命运发生改变的道士。我岳母一见到他,即怒火中烧,仇恨的火苗瞬间被点燃。那一刻,岳母的记忆又回到了一年前那个凄风苦雨的下午。

那一刻,岳母的拳头重又拽得紧紧的,仿佛那颗被掷出去的石头,又飞回到了她的手中。道士见到岳母后,更是惊慌失措。尽管中风使他的左半边脸已经僵硬,但仍可从他的右半边脸上看出抽搐的动静。好在,他们彼此都心照不宣。

佛教里有业障之说,而我的岳母和道士之间,好像生来就彼此是彼此的业障。在敬老院这个物质的,隐喻的“六道轮回”里,他们在彼此博弈,彼此阻止对方消除业障,抵达“人道”。岳母无疑是兴奋的,在“服侍”道士的过程中,她心中淤积已久的仇恨终于得以发泄。洗衣时,她故意不洗干净;送饭时,她故意在碗里撒上盐。总之,岳母想尽各种办法,欲让道士倍受折磨之苦。道士知道岳母存心报复他,敢怒不敢言。如今,他已是病残之躯,人为刀俎,他为鱼肉,若公然反抗,他担心会遭到岳母更为严厉的报复。

道士感到几分恐惧,又似有几分忏悔。他也曾是乡里一个风光体面人物。自他十七岁那年,跟着师傅传承道业以来,便受到村民尊敬。他曾亲自把村里一些德高望重的老人送往西方极乐,也曾亲自把个别意外夭折的生命归还给大地怀抱。他见证了村庄的荣辱兴衰,一辈子都在跟死亡打交道,却无法参透活人之谜。道士共生有一男一女,这在乡村,算得上是福禄双全了。但他命运多舛,福禄皆薄。女儿本来嫁了个好人家,却不幸死于难产;剩下唯一的儿子,也在前几年被病魔夺去了生命。白发人送黑发人,向来是人世间最为悲痛之事。可就是这种悲痛,却相继在道士身上上演了两次。他的老伴不堪重负,气得疯疯癫癫,啥事都做不了,只知道坐在村头的槐树底下,呼喊儿子的名字。就在他决定来敬老院的前两个月,他老伴去镇上赶集,再也没有回来。道士拄着拐棍去镇上找过,无任何下落。回去后,他坐在院子里左思右想,觉得自己罪孽深重。他埋葬过无数别人,却最终把自己的亲人也一个个给埋葬了。有人说,道士落得如此惨景,皆缘于他接触死人太多,被阴魂所困。道士不信这种说法。他说,人死如灯灭,哪有啥魂不魂的?话虽这么说,但道士还是偷偷地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将伴随自己一生的道袍、令牌、锣鼓等法器,挖个坑悉数给埋了。埋完后,他还念了三天的经,又躺在床上痛哭了一场。哭着哭着,就睡着了。醒来,他发现自己的嘴巴竟然歪了,左半边身子也失去了知觉。好在,他埋了一辈子的人,积攒了几万块钱。他不想把这些钱带到阴曹地府去用,于是来到了敬老院。可谁知,他到来后,却遇上了我岳母这个克星。

道士毕竟是道士,他虽然没了法器,道行却依然在。他觉察到我岳母不会轻易放过他,表面上不动声色,却背地里大肆宣扬我岳母虐待老人。很快,此事传到了院领导耳朵里,院方正式找岳母谈过话。并警告她,若再不改正,就辞职走人。

来自院方的压力使岳母心情郁闷。那段时间,她的这一复仇心理还殃及到其他老人。她对黄叔和余大爷的态度也很不好。若是遇到余大爷的女儿们来轮番吵闹,她也会发脾气,言语里满是抱怨。而且,她对那相敬如宾的老两口,也不再心生感动。每当他们去楼下花园散步时,岳母会觉得他们是在演戏,简直是在预习死亡。留存在她心里的,只有虚空,以及比虚空更大的幻灭感。

一天凌晨,当黄叔也在她的眼皮底下死去后,这种幻灭感更像个逐渐胀大的气球,充塞了岳母的胸腔。黄叔跟张婆婆一样,死时都无人送终。但死后的结果却霄壤之别,张婆婆上路时悄无声息,黄叔上路时却热闹异常。他儿子一接到噩耗,即从外地赶了回来。一到敬老院,不问青红皂白先对院领导一通斥责,继而骂我岳母没有照顾好老人。然后,随即请来一个响器班子,在敬老院里就吹打开了。那阵仗,那架势,仿佛要把其沉睡的父亲震苏醒过来。有钱人就是逍遥,想法也大胆。若不是有人劝阻,他竟要掏出真钱来充当买路钱,一路挥撒。唯有黄叔置身事外,任何的热闹和喧腾都与他无关了。

我岳母站在敬老院楼上,看着黄叔被他儿子雇来的人簇拥着,哭哭啼啼地越走越远,心里浮起一股难言的酸楚。她又想到张婆婆,那个先黄叔而去的老人。虽然,她在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没有享受过如黄叔那样隆重的葬礼,但他们到底可以在另一个世界里相聚了。在那个永恒的世界里,他们根本不需要那么大的排场。他们带走的,是人活一辈子都未必能参悟透彻的东西。

人活一辈子都未必能参悟透彻的东西,到底是些什么呢?我每次走进敬老院,都会引发无限的联想。特别是当我洞悉了岳母的内心世界,以及熟知了敬老院里的老人们的生存故事之后,这种联想和追问变得尤为强烈。后来,我隐约觉察到,那些让人参悟不透的东西,或许有这样一些:大地上的阳光、空气和水分;一朵花盛开和凋谢时的秘密;冬天失踪的鸟和下坠的雪花;太阳底下被阴影掩盖的部分;藏在身体里的寒冷和温暖;一个人皱纹里的记忆;唢呐和锣鼓声中的颂歌;两个老人的一次牵手;一个道士的罪与罚;张婆婆和黄叔临终前的眼神;余大爷女儿们的白天和黑夜;我岳母的爱与恨……这一切,构成了人的巨大困惑。它们像蛛网一样,纠缠着活着的每一个人。不同的是,有一部分人挣扎着从网里面走出来了,自己拯救了自己。而更多的人,则永远困在网中央,执迷不悟,越陷越深,直至筋疲力尽。

值得庆幸的是,我的岳母最终从那张网里走了出来,成为了那少部分人中的一个。至于是什么原因促使她放下了心中的屠刀,我不得而知。或许是那些老人们的生老病死,改变了她对待生命的态度;又或者是仇恨本身,让她领悟到了爱的奥义。当然,也可能什么原因也没有,她突然就这样了。像一棵树,长着长着,就褪去了浮华和沧桑,成为了鸟儿们歌唱的绿荫;像一条河,流着流着,就涤净了混浊和清浅,成为了鱼儿们欢乐的海洋。这一转变最直接的体现,是她对待道士的态度。她不再像过去那样,处处刁难人,处心积虑给道士苦果子吃,而是百般照顾,细心呵护。岳母的突然转变,让道士很不放心。他不知道岳母唱的哪出戏,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因此,他时刻提防岳母,睡觉都睁着眼睛,唯恐岳母在背后给他来上温柔一刀。

我岳母见道士心存芥蒂,不知如何是好。她怨恨他的时候,道士防她;她同情他的时候,道士也防她。爱和恨都是一道难题。我不由得想起陪岳母去敬老院报到那天,那个跑出来拽着我衣袖大骂的银发老人。我想,有一天,道士会不会落得跟那个老人一样的下场。恨或者爱,都能使人发疯。岳母说:道士可怜啊,埋了一辈子的人,到头来,却无法安葬他自己。

岳母是明智的,她知道只有自己离开敬老院,道士才能彻底心安。况且,出来打工一年多了,她也累了,想回家去。她不想自己今后变成敬老院里的任何一个老人。在我的精心安排和劝慰下,岳母的儿子儿媳也原谅了她,同意其回家共同生活。到底是血浓于水,岳母收拾东西离院那天,她儿子儿媳都来了。我们一起把她接回家。

走出敬老院大门时,那对相濡以沫的老两口,竟然手挽手,拄着拐棍来送她。一张皱纹纵深的脸,憨态可掬,慈祥中,透出宁静。那一刻,岳母泪如雨下。我背转身,抬头看天,天上云淡风轻。秋深了,几只南归的大雁,又飞回了久违的故乡。

吴佳骏,作家,现居重庆。主要著作有散文集《掌纹》《生灵书》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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