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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驼(小说)

时间:2024-05-04

珠玛拜·比拉勒(哈萨克族)

这是一个月光灰白、生界睡意浓重的夜晚。在一群命运永远漂泊,而此刻又相对平静的骆驼中,一头怀胎已足月的母驼,终于抗不住长达两天之久的阵痛折磨,恍恍惚惚地离群出走了。

它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躲过那个性格暴烈的驼王和驯驼人的眼睛,远远离开群体,在一处小沙丘上卧了下来。

两天前,母驼初次感到阵痛的时候,一时紧张得不知所措。它看见一簇干枯的铃铛刺就摩擦上去,企图摆脱掉什么。然而,铃铛刺不但没有帮它解除痛苦,反而将它身上一缕粗粗的鬃毛拉了下来。相比之下,这沙丘倒是一处可靠的天然产床。母驼就将两条前腿紧紧地顶着地,让两条后腿踢腾着,以便减轻一些痛苦。

阵痛好像到了最后的关头,它小心地将大汗淋漓的身子站起来,不自觉地向前挪动着。

这里是一片密集似马鬃的芨芨草地,母驼在这里倒下了。

这一倒下,果然就有了进展。有个水泡,像充足了气的牲口膀胱从母驼的尾部掉了出来,“嘭”地一声破了。一股暖暖的水流浸湿了母驼压在体下的右腿。没过多长时间,就有一双属于全体沙舟家族的小腿出现了。这双小腿带出的是一个生命的躯体。这躯体就像水里长满绿苔的卵石,一滑就落到了地上。

五月里春意融融,就像铁匠手里行将降温的热铁,虽然惨淡,又很热烈。干燥的风吹拂着大地。那母驼实实在在感到了这次生育的艰难。前两次它也曾出走,但那感受全不同于此,前两胎都是足月便生的,而这一次却远远超出数日,而且小东西生下来就与众不同。看上去它绒毛厚得多,色泽也很亮,且体型硕大。

母驼懒懒地躺在地上,只把那粘满了羊水和泥土的右腿压在身下。忽然,它打了一个寒颤,无意中咬了一下牙。旋即上面发硬中间陷下去的舌头两侧就流出了一股黑色的血,带着泡沫顺嘴角溢出来了。

山外沙漠腹地,风声渐静,太阳升起了,母驼终于抬起头,抖掉了粘在耳朵上的泥土,开始清醒。它迅速收起了四肢,膝盖下就现出曾被绳索摩擦的痕迹。它拼命甩了几下脑袋,又张开了满是绿色分泌物的嘴,痛痛快快打了个哈欠,挣扎了三次,便“腾”地一下站了起来。

尽管母驼身上有一层厚厚的绒毛裹着,但从皮上沁出的汗水已经让它降下温来,湿乎乎地,母驼就感到了被寒意驱使的战栗传遍了全身。这战栗虽然很轻,但足以使它感到乏力。

驼羔粘乎乎地卧在地上,从它的鼻翼下传出一声声娇嫩的呻吟。母驼心里一阵激动,它是这个世界上母驼所最热爱的一个小生灵啊!为了它,母驼甚至妒忌它的同类,它的主人,还有水,还有风,还有草地上一切丛生的灌木。仅仅为了这,母驼才要到这样荒无人烟的地方独自享受迎接新生命的快乐。它向它的孩子伸长了脖子,低下头来。方才那似乎已经僵硬了的颈骨“啪啪”地响着。这小生灵是为母驼脚下的大地而诞生的。母亲贪婪地吻着它的孩子,舔遍了它的全身。

母驼在出走三天后,度过了艰难的产期,完全恢复了。驼羔身上羊水气息已经散尽,湿湿的绒毛也已经干了,变得柔软而蓬松。它的脑袋像山羊脑袋一样大,整个身体依然娇嫩、脆弱。

驼羔身上的黑色血管在皮下消失后,地上水淋淋的胎盘,就被一只花獾衔走了。

几天的磨难过去后,新生的驼羔仿佛也染上了某种威慑力,它身上长满了密集的绒毛,脑袋硕大,活像一头威风凛凛的小狮子。

连日来,母驼的主人没少费周折,那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但他还是从空中的那群乌鸦那里预测到了他的走失的骆驼很可能就在附近。

这天中午过后,这个给母亲带来巨大痛苦的坏小子,尽管体格庞大,像头幼狮,但还是被主人擒获了。

那个出生时浑身铁灰色的小家伙,见了风见了阳光之后,毛色就变成了灰褐色。可叹的是,它一生下来居然就躲避了狼、獾、喜鹊、乌鸦们的一次次进攻,有力地显示出它的家族不同凡响的生存能力。

遗憾的是小驼羔失去了自由的天地。那里广阔无垠、空气新鲜、阳光充足,母亲的气息是那么的浓郁。哦!那是个自由的世界,它永远难忘。

不是吗?它清楚地记得自己是怎样冲破了胎盘,然后试着直起脖子来,伸前腿、腾后腿。它记得仅这几下就累得耗尽了全身力气。它就那么躺着缓了口气,开始努力着要站起来,过了一些时候,它睁开了眼睛,第一次看到了灿烂明媚的大千世界。它多想像眼前的母亲那样站起来,或像那群重重围着它的飞禽们那样飞翔……当然,它最想的还是尽快湿润正发干的莒头。但是,小驼羔的愿望一个也没实现。

它被裹在毡子里,身体被身下的鞍子撞击着,跟随马后的是它的母亲。母亲一路悲鸣着,小跑着。小驼羔处于极度的无奈之中。

小驼羔的身子除了胸部外,其它地方都裸露着。它就用两条后腿狠狠顶住了鞍子的一侧,轻轻地呻吟着给主人制造点儿小麻烦。它这一顶不要紧,那匹驮着它的马误以为应该加速了,就拼了命地狂奔起来。以致小驼羔的躯体受到了更强烈的撞击。小驼羔痛不欲生,耳朵里尽是母亲的悲鸣。

五月底,积雪已经融尽,大地露出了黑色的脊梁。雪水就像乳汁、乳脂般地渗进大地的肌肤,叶连哈布哈这地方就像一位产后的女人在静静地躺了一些时候之后,便出现了旺盛的新绿。那些盐碱的洼地处,干枯的植物们也似乎一夜之间就将它们的枝桠点缀上了生命的绿叶。这些绿叶也就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给这块荒凉的旷野网上了植被。春雨过后,菌类植物开始茁壮成长,但它们总是不能忍受阳光和冷风。

骆驼们到了春天就更换了生息的天地。它们很快又拥有了新的生命活力。

这里的山麓有巨大的缓坡,缓坡上草木茂盛。山麓上是巨大的岩石。两边是高山,像骆驼这一类的动物绝难逃得出去。这里炊烟袅袅,犬吠阵阵,偶尔还有主人大声的、很不满意的斥责声,那是因为一头不愿戴笼头的雄驼引起的。石圈里有些驼羔轻声地叫着。远处有一抹淡淡的雾霭在山腰间飘浮着、飘浮着。

小驼羔在马背上初次表现的反抗,或许正是它的父母辈渴望自由的一次表现。但无情的皮鞭却给了它沉痛的创伤。这一创伤很快使它觉醒,原来,这里是一个充满了羊粪气味的石圈。苍蝇蚊子肆虐,甲虫臭虫遍地,甚至还有一种狗粪的臭味。

小驼羔一双圆鼓鼓的黑眼睛也更加明亮。它同母亲一起经历了苦难,甚至被主人从马背上抛下来,以致它娇嫩的骨架子差一点碎裂。而眼前的世界和这污浊的空气又开始污染它原本无比圣洁纯净的心脏。

此时此刻,小驼羔的脚掌在接触了土地之后变得有折皱了。圈里所有的小驼羔们你推我搡,哼哼唧唧发出怪叫,身上几乎都是脏乎乎的,因为身下就是它们自己排出的粪便,而且圈内阴暗、潮湿。小驼羔被主人拉到这群小家伙中间就不管了。

它和母亲偶尔见见面。而其它的驼羔们叫够了闹够了也就相互依偎着进入梦乡,看起来,它们似乎都比小驼羔过得幸福。因为它们的母

亲乳汁很少,又走不出太远,过不了多久就会来看看它们的孩子。它们呼唤儿女的声音那么缠绵,主人就又只得将儿女们放出去,它们就得到了自由。只有小黑驼孤单单留在那阴暗的圈里。

小黑驼的母亲与众不同,它总是远远地走出去觅草吃。所觅到的自然是绿色素最浓、味道最香、营养最丰富、口感最好的上等食草。比如蒿草叶、牛葱、沙葱。这一次生育使它比前面两次都更加憔悴和虚弱,它需要足够的营养补充。同时,为了它痛苦中生下的孩子它也将全身心地加强体力,补充自己,以便哺育自己的孩子。

在圈里,小黑驼偶尔能够凭着一种敏锐的感觉和听力听到一阵阵来自远方的、几乎是来自于大地深处的淡淡的、深沉的呼唤声,那简直是一种优美的旋律,它甚至感觉到这旋律穿透了石圈的石壁。小黑驼或静静地躺着,或静静地立着,全身心地接受着这声音。这声音使它感到了饥渴,涎水就顺舌边流溢出来。有些驼羔也有了同样的体会便也糊里糊涂地乱舔小黑驼,好像它就该是它们的母亲。小黑驼气极了,毫不客气地把这些笨蛋推开去,然后,它走到开了一点缝隙的门边,用刚刚长出几根须毛的嘴轻轻地推了一下门,就静静地望着外边。

果然,它就得到了一种新的感觉。在远处的一个坡下传来的分明是母亲的声音,先是非常有力然后慢慢弱下来。它还看见了母亲的驼峰露出了那个坡尖,像个被半埋在土里的骨头似的。

小黑驼的口水顿时粘乎乎地涌了出来,这是个多么难得的机会呀。不久,女主人从屋里走出来,还提着一个木桶。她来到圈门前打开了栓。条件反射越发使耐心已全然失尽的小黑驼的饥饿感更加强烈了,主人刚解开门绳。小黑驼就冲向母亲,用嘴钩住了母亲硕大的乳头,拼命地吸吮起来。正当乳汁甜蜜蜜地滋润了它干燥的喉咙时,主人揪住了它的头发,猛地将它拉开去,自己开始挤被小驼羔吮软了的奶头。这个时候,母驼的乳腺也已放松,乳汁哗哗地流进了桶里。这样前后反复三次后,母亲积蓄了多时的营养丰富的乳汁全进了木桶。

最难忘,主人初次将它和母亲从荒地里找回来的时候毫不吝啬地把应该属于它的乳汁全给了它,它美美地饱食了一顿母亲最富营养的初乳。乳汁给小驼羔体内的活力奠定了最有力的基础,这个小小的反刍动物的胃口从此也就日渐完善。

不管怎么说,这事儿毕竟不公平。别的驼羔们因为母亲少奶而可以得到充分享受,小黑驼的母亲却因为产奶多而被人无偿剥夺。

后来,随着小黑驼的体格一天天壮大起来,它也开始像别的驼羔们那样,变得极不安分,动辙就又哭又闹了。

与此同时,母亲也发生了不小的变化。平时主人挤奶时总是让驼羔吮了奶头,奶头被口里的粘液濡湿后,主人就长时间地挤下乳房里的乳汁。甚至在奶量稀少的时候,主人还用巴掌噼噼啪啪地打乳房,奶就又被催了下来。那种时候,母亲感到无比痛苦,乳房像有千万个针头刺一样。天长日久,母亲就经不起如此的折磨了,近几天来,它的乳头上甚至长起了许多血泡泡。它拒绝、它反抗,然而,打在它身上的是一根断了的马桩。更有甚者,它的两条后腿被紧紧地绑在一起,它感到两腿之间潮湿疼痛,它还感到了铁掌的靴子踢在腿上有刺骨的疼痛感传遍全身。

因祸得福,母亲如此,小驼羔竟得到了意外的待遇,主人不再挤母亲的奶。在它的伤口痊愈之前,小驼羔可以与母亲共同生活了,它们被放养在牧场上。

数日后,牧草变得异常旺盛。母亲乳头的疮面也奇迹般地好了起来。乳汁分泌异常浓郁,乳房也庞大了。

小黑驼躺在绿草如茵的大地上,美美地打了个滚儿。它的身体原本是洁净如玉的,多少日子来,石圈里的秽物粘了它的身体、臭气渗进了它的肌体。而此刻,温暖的阳光、自由的空气、潮湿的绿地把这一切都从它的身体上荡涤了,换上了芳草的气息。哦!自由是何等美好哇!

小黑驼既然得到了能够随心所欲、不被关押捆绑的机会,就尽情与母亲涉足广袤的草地。它远远地走出去,卷起细细的小尾巴,在一处山坡,看到了一簇高大、繁茂、红花盛开的龙牙草。这使它心花怒放,大开眼界。它馋涎欲滴,本想大嚼一口,却又吓了一跳,龙牙草尖利的针刺狠狠地刺痛了它细皮嫩肉的嘴巴。

小黑驼一惊之下想到了还是不能轻易离开母亲。于是,它一路小跑着回到了母亲身边。这里也有许多诱人的食草,小黑驼大口大口嚼了几下,尔后懒散地卧下去。小黑驼在一些翘起薄片儿的石头上蹭了蹭脊背的肋条,然后四脚朝天地在地上打滚儿。最后,它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痛痛快快地抖了抖身体。

母驼毕竟是按时生育了的,因此,在牧草开始旺盛起来的时候,它便很快恢复了体力。新的绒毛也油滑闪亮地长满了全身。此时此刻,它竖起了薄薄的耳朵,用一种警惕的目光环视四周,心里暗自思忖——也许该是离开这个牧地的时候了。母驼高高抬起头,出现在视线里的是远处一个低洼的褐色草地。母驼方向已定,便把头转向了那边。小黑驼此时也已在小岗上静静地站了片刻,它排出了些能说明它婴儿期结束的有些发软的粪便,就紧随母亲去了。

但是没过多久,吵嚷声便开始在四周哄响起来。主人们发现逃犯似的,高声呼喊着把母驼赶回了营地。

小黑驼终于不必整天被关在黑暗的石圈里了,但它并不自由,它被主人拴在离石圈很近的两根木桩之间的绳索上。绳索上还系着其它驼羔。这些小东西们过惯了石圈里的温暖日子,一旦被拉到外边来便叫苦连天,神态憔悴,身体也消瘦了。小黑驼同它们一起接受着太阳烘烤和风吹雨淋。但相比之下,小黑驼却表现出了惊人的适应环境的能力。

母亲也比以往精明多了。它时不时地回来看看孩子,或干脆跨过绳索把奶头凑近孩子。这样,在主人到来之前,小黑驼就已吃得差不多了。

母亲的机智造福了小黑驼。它总是与母亲合作得天衣无缝,抓住机会就填饱了肚子。每逢这种时候,主人就会气咻咻地盯住母驼骂着什么把小黑驼放了。

母驼生来体格高大,生命力强,胜得过一头雄性单峰驼。也正因为如此,它才有力地保全了一个顽强的后代,尽了一个做母亲的责任。为此它受尽苦难,忍辱负重。从怀胎到生育,从生育到养育,一切的一切都是为了驼类后继有人。它要使小黑驼顽强生长就必须具备最强的适应力,懂得与恶劣的环境作斗争。为了这个,母驼在人类的眼里就变得可恶至极,开始经常遭受他们的惩罚:棍棒打击和辱骂。

在大地没有完全化冻的时候,土地的色彩已经变成黑色了。骆驼群也转向春牧场。它们在尘土满天的旅途结束时被赶进了一个低洼处的土垒圈中。

圈墙高高地围着,活像一个陈旧的城堡。圈中骆驼们反刍着,上下两片儿嘴唇一左一右松垮垮地翕动着。真的有种不祥之感笼罩着它们。一些年长的骆驼不安地走向每一个角落,总想做点儿什么,以摆脱这种不祥之兆。

小黑驼还蒙在鼓里。尽管它自小就被戴上

了笼套,但毕竟初生牛犊不怕虎。有人拽住笼套绳将它往外拉的时候,它就四条腿死死顶住,尽量往后坐着,不肯服从。但还是被主人拖死狗似的拖到了圈外。然后,小黑驼就感到有一条皮绳像蛇一样地缠住了它的身体。那绳恰好勒在它的喉结处,以致于它几乎憋过气儿去。小黑驼忍无可忍,使尽浑身解数,爬起来就冲向站在门边的那个又黑又粗又矮的家伙,正是他在它呱呱落地不久就占有了它的一生,并给它戴上笼套,还抢先挤走了母亲的乳汁。然而还没等小黑驼张开细嫩的牙齿,来自八方的力量就将它强硬地按倒,随即是一阵拳打脚踢。它的四条腿甚至被捆在一起,细细的尾巴从两胯之间被拉过来,然后就有剪刀将它上面的一层绒毛剪了下来。小黑驼真真切切地感到有一个力量非常鲁莽地压在它的耳根儿上,使它的头被按在地上动弹不得。它的尾毛被剪下之后,它感到凉飕飕的,像有千针万锥扎在身上。哦!原来这还是便宜的,当烧红的烙铁落在它的大腿肌上的时候,小黑驼才着实感到了痛苦。或许因为它天生不肯屈服的性格,那烙铁竟在它的身上嗞嗞啦啦响了好一阵子,直到它细嫩的肉皮被彻底烫熟的时候才罢休。这时一阵焦煳味儿飘起来,小黑驼听到了青筋被烫得卷起时的嗞嗞声。

小黑驼死去活来,而人们并没有放弃它。它的耳朵又被人掐住,然后利刀一拉,割下了一块耳朵。这也是一个标记吧?!还没有完,还有它的鼻子。那鼻子也得用刀子捅一个洞,以便将来拴绳索。这一切的一切,实际上在进行之时小黑驼并没有完全意识到,直到它解脱了这乌烟瘴气、吵吵闹闹的酷刑之后,它才感到了深深的后怕。

小黑驼血淋淋地站在山梁上。它原本是自由的——它的祖先原本是属于大自然的,可现在它成了家畜,寄人篱下、遭人凌辱。站着站着,小黑驼心里萌生了可怕的念头。

以后,它经常独自外出,从不安分守己。有时也会跟随那些不肯俯首贴耳的老驼们去遥远的牧地或消失在密匝匝的灌木丛间。直到夏牧场开始萧条的时候,它们才回到山麓。而冬天来临时,它又总是远远走向沙丘腹地。

那次“酷刑”的经历给小黑驼留下了永远难以磨灭的印象。每年,剪驼毛的时候,最让主人犯难的便是它了。它是难以制服的,非四五匹马绝难绊倒它。它一年年成长,变得体格高大,头顶上有一撮威风凛凛的鬃毛。它的尾巴高挺,使前身越发显得健壮而有力,活像一头大象,走路的姿式更像一头傲慢悠闲的熊。这家伙三岁的时候就开始有了占有欲,这使得主人一眼就看出它不同凡响,是一块天生的好料,于是,小黑驼就幸免了被阉割之苦。

如今的小黑驼已经是骆驼族类的真正皇帝了。驼群在它的带领下迁徙,它的主人祈求主给黑驼赐予平安。甚至主人自己都对黑驼也敬畏三分。

秋季的一天,黑驼突然感到了一种压抑不住的激情。它三番五次地接近那三三两两分散在野地里的驼群,但都被那些先前的雄驼赶了出来。母驼们似乎也都已服从了那些高大的家伙。

这是一个寒冷的秋夜。周围的一切影影绰绰,大地虽然覆盖了一层雪,但还不曾结冰。一条小溪两岸是芨芨草,其间还夹杂着一些唇形花、马兰等植物。一群母驼在此地饱餐之后排了些粪便就卧下了。这时,它们中间又多了两个雄性骆驼,这是在三四岁的骆驼群里经常会出现的角色。两只雄驼在相距丈把远的地方停了下来,虎视眈眈地彼此对视着,其中一只正是黑驼。尽管夜幕已经降临,但黑驼傲慢的气质已经震慑了情敌,以致那个年轻的流浪汉多少愣了片刻。之后,黑驼就走进母驼群里。母驼正把长着厚厚驼绒的胸膛贴在被捂得热烘烘的土地上打盹儿。黑驼先用鼻子拱起了一头卧在边缘的两岁母驼,然后其它的母驼也都无可奈何地站起来被它赶走了。营地上只剩下了一个黑影,那个被黑驼的威慑力惊呆的流浪汉就朝那个黑影走去了。其实,那是黑驼有意避开的,那个黑影是它的生母。这个天生性格倔犟的母驼生育了黑驼这个具有使命色彩的雄驼,也算尽了天职了。无论那流浪汉如何施展绝技挑逗,都没有能够打动这只母驼。

黑驼成器了,母驼深深懂得,它和黑驼之间的母子关系也就永远结束了。

黑驼威风凛凛地统治了众多的骆驼。这是它天生的本领和才气。

这年冬雪很早光临世界。往常都是先起风暴,然后是冷空气入侵,之后下起大雪直到十二月底世界就变得银装素裹。可今年,十一月初就已经大雪封山了,沙丘上的积雪只消小风轻轻一吹就一股股地飘起白烟白雾。冰冻三尺,夜幕一旦降临,到处就响起阵阵坚冰断裂声。大雾日日笼罩大地,草尖上结了冰的山野就像钢铸铁造一般。

气候冷,驼群就从叶连哈布尔哈经过红河谷,到达了遥远的沙丘腹地。

在短短的一周之内,积雪就覆盖了大地。大地银装一片,异常白净。那些星罗棋布的冬营地更是被掩在雪地中看不出个所以然来。这是个罕见的大雪之冬。

在这大雪封山的冬天,黑驼陷入了极不愉快的境地。它被主人扣留在山地充当名副其实的脚夫以搬运货物,它的头上落了笼套,嘴也被罩了铁丝网。而那令它爱不能舍的骆驼群却归了雄驼,让那老东西拣了便宜。黑驼的鼻子横穿一道木棍,两头系了皮绳。这个生性暴烈的家伙就这样被赶来赶去,拉来拉去,充当了搬运驼。

黑驼度日如年,这里除了飞鸟,生命世界似乎死了一般。厚厚的积雪掩埋了大地,积雪中只有黑驼运货的足迹。它驮走了像小房子一样大的草垛,它背来了一袋一袋的食物和盐,它从平原的林子里驮来一根根木料,或者柴禾。那黑不溜秋的主人在黑驼幼小的时候便看中了它,尽管在后来的日子对它敬畏三分,但最终还是实践了让其为他服务的愿望。

黑驼一个夏天都自由自在,身体强壮了。就在前不久,它两峰之间的膘依然很厚很厚。严寒使它的头顶上结了厚实的冰霜。胸前的鬃毛几乎拖在地上。这天黄昏,它被主人拴在离圈丈把远的一根粗粗的木桩上,前面还放了一堆草以供它食用。

雪花在不间断地下了数日之后突然停下了,代之以刺骨的寒风。寒风吹过那从厚厚的积雪上露出枝梢和果实的山楂,越发显得寒气袭人。积雪上了冻,黑驼想卧下来休息都成了一件困难的事,它无奈地随便衔了一口干草,下意识地嚼着,小心地闭上眼睛打起盹儿了。

黑驼仿佛听到了那遥远的原野上苇絮飘飞的地方,或沙丘之间传来了一阵阵熟悉的母驼们的长鸣。仿佛,它最熟悉的众多的骆驼夫人们都在为没有它这个最中意的情人而叹息。

黑驼恍恍惚惚地闻到了从干枯的灌木枝上飘来的某个骆驼留下的陌生气息,好像更清楚地听到了沙漠上沙子呼呼移动的声音。难忘这沙地!它是黑驼自由驰骋的少年时代的见证,沙土上有它出生时羊水的印迹。无论什么力量也磨灭不了它们。这一切忽忽悠悠形成了一股潜在的暗流飘进了黑驼的大脑之中,就好像一个美好的所在远远召唤远在他乡的孤儿。

黑驼的保护神给了它启示,以至它似睡非

睡,处于极度迷幻状态。一时问,它突然清醒过来,将那充血的眸子闭了一下又睁开了。它收紧了膝盖,左右翻了几下,站起来,环视四周,就地旋转了几圈。看得出,它被某种激情所震荡,不能自抑。祖先的圣灵在召唤,母亲的心愿在激励。黑驼一下折断了粗粗的木桩,然后冷静地站了一会儿,慢慢移动着,最后拖着缰绳上粗重的木桩向平原地带跑去了。

黑驼满怀义愤,在无边无际的雪海上似一叶风帆滑动着,变成了一个黑点儿。系在缰绳下的木桩一左一右摆着。这样走了一夜之后,黑驼威风凛凛地出现在红色的沙漠中那群双峰像小山一样的骆驼中。

驼群,对黑驼来讲就是梦中的情人,即使相隔两地,也不能割舍它的恋情。于是,它逃出山口便直奔自己的驼群而来。它来到驼群边上耀武扬威地站着。然后威风凛凛地迈着虎步,脑袋一甩一甩地发出可怕的怪叫,招惹前来决斗的勇士——大峰驼,那家伙已经在黑驼被扣留之后成了这个驼群的首领。果然对手出来了。黑驼踌躇满志地走过去,两个庞大的躯体狠狠地撞了一下,发出一阵沉重的摩擦声。那摩擦的瞬间,两个躯体间甚至闪了一下火花,好像一对碰撞的快刀。

于是,一场决斗拉开了序幕。这是一个非兵器、非决策、非计划的生物间最公平的决斗。这种决斗之所以公平,还因为它们丝毫不存暗算。正因为如此,这场决斗才充分展示了高超的争斗艺术的魅力。

第一回合,一对敌手彼此撞击的时候,一方用了右边的肋部,另一方只是用肩抗了一下,就见严寒中大峰驼的那对驼峰间的肌肉颤了一下。两个骆驼这一撞,都带了惯性冲出去数米,待它们收了步子,便又卷土重来。这一回合,双方的动作都显得比前一回更有力。步子大了,速度快了,交锋的时候,都用了肩头的力量。那体内,特别是肩胛骨和大腿骨甚至发出了湿木柴相摩擦时的那种声音。它们停下来,彼此对视着,拧着眉头,死死盯住对方的眼睛,进行心理较量,直到某一方眨了眼。对手看出眨眼的心理上已经败阵,就又露出凶相,冲过来就势在对方的脖子上咬上一口。

第一回合结束之后,第二回合的形式便有所不同。那个浑身是土的家伙和黑驼都使了新招儿,只见它们把那长长的脖子弯曲起来,高高抬起头,怪叫着……

大峰驼和黑驼的决斗从中午时分开始,一直到黄昏的时候进入了高潮。大峰驼先前只用怪叫声就震住了雄驼的威风。此刻,遇到这蛮劲儿十足的黑驼,已经消耗了不少的体力,它只能使出最后的招数以决雌雄。它拼命地磨打着牙齿,把白乎乎的唾沫粘在脖子下的鬃毛上,冷不丁狠狠在地黑驼的腿上咬了一口。没想黑驼笼头上的一个铁环猛地在那一瞬间打在大峰驼的下额上。就这样,这一对情敌用尽了多种招数,最后你一口我一口地咬了起来。

这场决斗从彼此宣战,擂响战鼓,到此时已是你死我活。最初它们相距丈把远,后来发展到了短兵相接,又发展到了你追我赶,战场频频转移。

决斗的结果好像越来越对黑驼不利。它毕竟是个在押逃犯,何况穿过鼻软骨的棍子下还拖着一根硕大的木棒。它的伤口处鲜血与唾沫横溢着。大峰驼就乘势咬了它的膝盖,以致使那伤口处掀起了一层皮,掉在了雪地上。

黄昏,被愤怒气懵的黑驼一不留神,将那条伤腿,踏进一个坑里,摔倒了。大峰驼乘机逼到了它的耳根处。这时,黑驼的伤腿——那个被大峰驼咬烂的伤口遇到风寒已经肿胀起来,掉进坑的时候它才意识到自己的一条腿已经受伤了。黑驼毕竟是非同一般的,它迅速地爬起来,避开了大峰驼的攻击,并用另一好腿猛地挡住大峰驼的嘴,只听大峰驼的獠牙发出了一声“嘎嘣”的脆响,它就咬烂了自己的舌头,它疼得把舌头在嘴里来回地摆动着,嘴角随即掉出一块肉,并流出一股带泡沫的鲜血来。大峰驼被如此突如其来的不幸折磨得乱了方寸。这简直是千载难逢的机会,黑驼就势咬住了大峰驼的腮。它紧紧咬着不放,好一会儿才松了口。大峰驼失去控制,身子一歪摔倒在黑驼的脚下。

或许,这是它有生以来头一次这样失态。大峰驼胆怯了,可求生的欲望又本能地使它作了最后的挣扎。只见大峰驼一骨碌地从地上爬起来,朝着自己最初跑来的山麓落荒而逃,它一边逃,一边甩着鲜血淋漓的大脑袋。待黑驼反应过来开始追击的时候,黑驼已经被落下了一丈多远。但黑驼战胜情敌信心已定,就穷追不舍。

这时候,人们就只能远远看见两个黑点,一个紧随另一个迅速在雪原上移动着,最终消失在远方。黑驼这一去,直到第二天中午才回来。这时候的它已经浑身是冰霜,两肋上的血块儿也结了冰,活像一对大鸟的翅膀那样奓着。那身上除了冰外,还有泥点儿。

五月初,经过一冬天的煎熬,黑驼已经是皮包骨头了,它一冬都在外面为它的驼群操心尽力。这时候,它的步伐也似乎不那么踏实了,身上的驼绒也结成了块儿,破破烂烂地挂在躯体上。而当初烫了印记的地方却似乎还依然可以闻到一股焦煳的气味儿。气候转暖的时候,黑驼的躯体感到了惬意的潮热,它开始了春天的复苏,也就开始发出春天的长鸣。于是,它身上的旧绒毛褪了下来,便焕然一新了。六月底的时候,它的驼峰又开始茁壮起来,哪里有精美的食草,哪里就能看见黑驼神出鬼没的踪影。到十月初的时候,它又膘肥体壮,驼峰也像小山那样硕大了。它本来就发黑的躯体,也越发显出光亮的色彩,非常迷人。它的敏感度也越来越强了,只要有炊烟、或听到绳索的窸窣声,它就警觉万分。

这年夏天雨水特别丰富。夏牧场水草肥美,骆驼们很早上了膘,鼓起了驼峰。夏牧场有丰富的茴茴草、骆驼叶、荨麻、熊掌草等等大地的绿色植物,给它们提供了丰富的给养。

叶连哈布尔哈的冰雪融解后的夏日,山洪一泻千里,直到骆驼们栖息的洼地。洼地的两边是山峰,就在山峰的出口处,一群前来修筑水库的人一夜间密密麻麻地出现了。在这里,他们挖地三尺,把本来完好的土地搞得伤痕累累。而同时,人们在消灭这里的山狼之后,就把贪婪的手伸向了近在咫尺的骆驼家族。

骆驼的数量一天天在减少,这引起了黑驼的警惕,起了防备之心。果然,有一天,它看见有什么东西在悄悄地接近一个生来祥和的骆驼,逮不着便穷追不舍。黑驼没有彻底想明白过来那是什么,当它不安地顺着那个骆驼足迹前去寻找时,在山麓缓坡的某个山口处,它从蚂蚁般杂乱的人类营地边闻到了血腥的气味儿,一股无名火冲上了黑驼的心头,它愤怒地呼叫起来。

当黑驼因为失去许多同伴而悲痛万分的时候,它也清醒地意识到了它的群体已经支离破碎了。黑驼心肠欲断、肝胆欲裂,它像害了一场大病一样,一连数日抬不起头。它痛苦地刨沙子,顶石壁;或把庞大的躯体塞进乱七八糟的梭梭柴中受折磨。它围着驼群打转转,嘴角溢着染血的泡沫。

这一年是黑驼一生中最痛苦的一年,在这个冬天,它那威风的额毛耷拉了,鼓鼓的肚皮瘪了,驼峰也结了冰块儿,身上也裹了一层积雪。

它把仅剩的几匹母驼围拢在一起,自己走向远处,像一条孤独的狼那样发出苍凉的叫声。

黑驼站在那里,突然从严寒里飞来一只冻得瑟瑟发抖的鹊儿落在黑驼的驼峰上。它抖了一下驼峰,鹊儿受了惊吓,沿地面飞了起来,黑驼就势追了它一阵,收住脚。就在这当儿,它的眼前一亮,它看见了一些可怕的黑点,只见那些黑点儿正在向它逼近。它偏转身子走到一个坡上警觉地观察,发现它显然已经受到了围堵,黑驼被一种不安的气氛攫住了。

这时候,有什么东西钻进了在密集的枸杞中觅食的骆驼群。之后,一个大个头的公驼被他赶着从驼群中分离出去了。黑驼见势不妙便上前包抄,以它雄狮般的愤怒阻止那东西的进犯。它大声怒吼着,然后刨开积雪,咬了口雪下的杂草,连同积雪一块儿胡乱地喷到空中,就像一头公狼那样低声吼叫着,向那个坐在马背上吓懵了的人逼去。看见黑驼,马儿便拼命地咬着口钗,大声嘶叫了一声,惊恐地腾起前蹄,往前一跃,带着背上的主人一溜烟儿逃走了。

黑驼刚放下心,却又见那边还有一个人正赶了一群母骆驼前行。黑驼在白色的雪地上像一股黑色旋风那样向那人冲过去,突然又收住脚像一只蛤蟆一样叫了一声。于是,就见母驼们又沿着它们的去路往回跑。那马背上的人打着马猛追。但大势已去,母驼们义无返顾地跟着黑驼回到了驼群中。

就在黑驼东跑西奔维护群体完整的当儿,它又失去了许多成员。黑驼又看见一群拿着棍棒、绳索的人趁它忙乱之机赶走了部分骆驼。黑驼愤怒地瞪圆了眼睛,大步流星地追上去了。

被分出去的母驼意识到驼王追来了,便像散了的珠子一样四下散开,但那些人很快挡住了它们的去路。有人拉住了马,向黑驼这边挥了一下手中的什么东西,黑驼感到它那钢铸铁浇的脑袋“嗡”的一声,那人手中的木棒就一折两段。黑驼一张嘴,那人坐骑的马鞍就被撕下了一块。黑驼“噗”地将它吐掉,又跟了几步,那个无情的人终于抽出一根穗上灌了铅的鞭子抽了它一鞭,黑驼的眼珠闪了一下亮光。那人又狠狠地打它的另一只眼睛和后脑勺。黑驼一阵晕眩,好半天才恢复过神志,它睁着模模糊糊的眼睛,看见那人似乎还在,就又咬了一口。那人随马向前走了几米远,就一跟头从马背上掉下来,人和马同时发出了惨叫。

人们发现了驼王受了伤,就开始发起新的进攻,向驼群抛来了绳索。

那个人正是给黑驼带来过无数灾难的家伙。是他给它套上绳索,给它的鼻子穿了横木,还有木桩、铁丝罩等等。

黑驼自从那次离开他后,这还是头一次看见他。那人突然看见过去的黑驼已经变得十分凶恶,心里也就胆怯了几分。他看见驼群的骚动暂时缓和下来了,就停下了马。不料想,黑驼已经是怒不可遏,它向他冲过来在他的马背上就是一口。那人立刻从鞍鞘上抽出了一把斧子奋力挥舞,与此同时,黑驼感到有什么东西砍在它的肋上,胸膛上……

黄昏时,人们又卷土重来。他们意识到,要征服这群骆驼,非先打倒驼王不可。

黑驼终被两个套绳同时套住尾部和后腿。它——这个骆驼族类的勇士凭借最后的生命力抵抗着,扯着绳索,活像个被系在绳子一头被抡舞的石块那样,绕着中心旋转着。这是它为维护驼群的尊严不受侵犯所能做的最后斗争。

这时候的黑驼已经浑身是血,它的两肋、大腿两侧、胸膛、甚至双眼都到处是伤。只见这个被鲜血染红的可怕的动物,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凶猛地冲向那个罪恶多端的家伙,狠狠一顶,就把他抛向了一边。那人尖利地叫着,滚落到一边后,当场就丧了性命。

黑驼看着那人躺在马身边那副苍白无血的脸,不由得胸中怒火又猛然升起,它就势冲上去,用自己的身体把他狠狠压在下边。于是那人的眼睛、鼻子、嘴巴、耳朵里都流出了鲜血,发出一股浓烈的腥味儿。

人们终于在吵吵闹闹中退却了。黑驼尽管浑身是伤,但它还是很快恢复了常态,重新召集了自己的驼群,向更远的地方去寻找无忧无虑、自由自在的生活天地。等骆驼们的天敌——人类又全副武装卷土重来的时候,驼群中的母亲们又生下了更多不凡的子孙,其中有熊驼、大象驼、小黑驼……后来渐渐地在整个沙漠地带、在叶连哈布尔哈山麓出现了吃人的骆驼。

(本文由叶尔克西译自哈萨克文,本刊有删节)

珠玛拜·比拉勒,哈萨克族,作家,现居伊犁。主要著作有《深山新貌》、《父亲的业绩》、《岁月》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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