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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者散文”漫议

时间:2024-05-04

文/柳鸣九

“学者散文”漫议

文/柳鸣九

柳鸣九著名西学学者,中国社会科学院“终身荣誉学部委员”,外国文学研究所研究员、教授。有著作等身之誉,已出版《柳鸣九文集》(15卷),其中论著十二卷,名著翻译三卷

在散文这个广大无垠的疆土上活动着的人,主要是被称为作家的写作群体,而不是学者。纯粹意义上的作家,是以艺术创作为业的人,而不是以“学”为业的人,把他们的散文称之为艺术散文,既是一种应该,也是一种尊重。而“学者散文”其实是从写作者的素质与条件这个意义而言的,具有学养底蕴、学识功底的人所写出的具有知性价值、文化品位与学识功底的散文,即可谓学者散文,并非指其写作者具有什么样的身份。在作家中仍然有很多人本身就是学者,而具有学识与学养却从不以学者面貌出现的作家也大有人在;即便在军事部门中,不也有儒将吗?在商场中,不也有儒商吗?这“儒”字,说到底就是学养底蕴、学术功底。这种有“儒”的条件与特点的人,如有兴趣欣然命笔,也概属学者散文。因此,“学者散文”不是一个具有排他意味的概念,而是广延的概念、包容的概念。如果一定要说它有什么偏颇的话,那么只能说,它特别重视文字产品中的知性成份、学识成份、文化成份,特别重视智慧见识的含金量、灵光一闪的含金量。

上个世纪前五十年的散文,我读过不少,鲁迅、茅盾、谢冰心、沈从文、朱自清、俞平伯、老舍、徐志摩、郁达夫、凌叔华、胡适、林语堂、周作人等的散文作品,他们的名篇都读过一些。在大学念的是西语系,后又干外国文化这个行当,本专业的法国作家当然是必读:从蒙田、帕斯卡尔、笛卡尔、伏尔泰、狄德罗、卢梭,到夏多布里昂、雨果、都德直到20世纪的马尔罗、萨特、加缪,其他专业如英国的培根、德国的海涅、美国的爱默生、俄国的屠格涅夫,也都有所涉猎。但对中国上世纪五十年代以后的半个多世纪以来的散文随笔就读的少之又少了。由于我所读的中国现代文学中的散文名家以及外国文学中的散文作家,绝大部分都是创作者与学者两身份相结合型的,自然形成我对于散文随笔中思想底蕴、学识修养、精神内容这些成分的重视,这样,不免对当代某些纯粹写作型的散文随笔作家,多少会有若干不满足感、欠缺感。具体来说,有些作家的艺术感以及技艺能力、细腻的体验感受,固然使人钦佩,但是往往欠于思想底气、学养底蕴、学识储蓄,更缺隽永见识、深邃思想、本色精神、人格力量。

近几年来,我多多少少给人在“力挺学者散文”的印象,没错,我的确是在“力挺”,这不是为了“小算盘”,而是面对散文的文学认知而自认不应不采取的一种文化态度。什么认知?至少有两个:一个是文学史的认知,一个是文学实际情况的认知。

从文学史的发展来看,无论中外,散文这一古老的文学物种,一开始就不是出于一种唯美的追求,甚至不是出于一种对愉悦感的追求;不是为了纯粹抒情性、审美性的需要,而往往是由于实用的目的、认知的目的。中国最古老的散文往往是出于祭祀,记述历史,甚至是发布公告等社会生活的需要,如果不是带有很大的实用性,就是带有很大的启示性、宣告性。这里,请容许我拉虎皮做大旗,且把中国最早的散文文集《左传》也列为学者散文型类,来为拙说张本。《左传》中散文几乎都是叙事:记载历史、总结经验、表示见解,而最后呈现出心智的结晶。如《曹刿论战》,从叙述历史背景到描写战争形式以及战役的过程,颇花了一些笔墨,最终就是要说明一个道理:“夫战、勇气也。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我不敢说曹刿就是个学者,或者是陆逊式的书生,但至少是个儒将。同样,《子产论政宽猛》也是叙述了历史背景、政治形势之后,致力于宣传这一高级形态的政治主张:“政宽则民慢、慢则纠之以猛、猛则民残、残则施之以宽。宽以济猛、猛之济宽、政是以和。”此一政治智慧乃出自仲尼之口,想必不会有人怀疑仲尼不是学者,而记述这一段历史事实与政治智慧的《左传》作者,不论是传说中的左丘明也好,还是妄猜中的杜预、刘歆也罢,这三人无一不是学者,而且就是儒家学者。

再看外国文学史,仅从近代文艺复兴的曙光开始照射这个世界的历史时期说起,以欧美散文的祖师爷、开拓者、并实际开辟了一个辉煌的散文时代的几位大师为例:英国的培根,法国的蒙田,以及美国的爱默生,无一不是纯粹的学者。说他们仅是“学者散文”的祖师爷是不够的,他们干脆就是近代整个散文的祖师爷,几乎世界所有的散文作者都是在步他们的后尘。只是后来由于各种复杂的历史原因,到了我们的现实生活里,才有艺术散文与学者散文的不同支流与风格。

这几位近代散文的开山祖师爷,他们写作散文的目的都很明确,不是为了抒情、不是为了休闲、不是为了自得其乐,而都是致力于说明问题,促进认知。培根与蒙田都是生活在欧洲历史的转变期、转型期,社会矛盾重重,现实状态极其复杂。在思想领域里,以宗教世界观为主体的传统意识形态已经逐渐失去其权威,文艺复兴的人文主义思潮与宗教改革的要求,正冲击着旧的意识形态体系,推动着历史的发展。他们都是作为破旧立新的思想者的姿态出现的,他们的目标很明确,都是力图修正与改造旧思想观念,复兴人类人文主义的历史传统,建立全新的认知与知识体系。培根打破偶像、破除教条,颠覆经院哲学思想,提倡对客观世界的直接观察与以实验为基础的科学方法,他的散文几乎无不致力于说明与阐释,致力于改变人们的认知角度、认知方法,充实人们的认知内容,提高人们的认知水平。仅从其散文名篇的标题,即可看出其思想性、学术性与文化性,如《论真理》《论学习》《论革新》《论消费》《论友谊》《论死亡》《论人之本心》《论美》《说园林》《论愤怒》《论虚荣》等等。而且他所表述所宣示的无不是出自他自我深刻体会、深刻认知的真知灼见,而且,凝聚结晶为语言精练、意蕴隽永、脍炙人口的格言警句,这便是培根警句式、格言式的散文形式与风格。

蒙田的整个散文写作,也几乎是完全围绕着“认知”这个问题打转,他致力于打开“认知”这道门、开辟“认知”这一条路,提供方方面面、种种类类“认知”的真知灼见。他把“认知”这个问题强调到这样一种高度,似乎“认知”就是人存在的最大必要性,最主要的存在内容,最首要的存在需求。他提出了一个警句式的名言:“我知道什么呢?”在法文中,这句话只有三个字,如此简短,但含义无穷无尽。他以怀疑主义的态度提出了一个对自我来说带有根本意义的问题:对自我“知”的有无、广度、深度、力度,提出了根本性的质疑;对自我“知”的满足、权威、武断、专横、粗暴、强加于人,提出了文质彬彬、谦逊礼让但坚韧无比、尖锐异常的挑战。如果以为这种质疑和挑战只是针对自我的、个人的蒙昧无知、混沌愚蠢、武断粗暴的话,那就太小看蒙田了,他的终极指向是占统治地位的宗教世界观,经院哲学以及一切陈旧的意识形态。如此发力,可见法国人的智慧、机灵、巧妙、幽默、软里带硬、灵气十足。这样一个软绵绵的、谦让让的姿态,在当时,实际上是颠覆旧时代意识形态权威的一种宣示、一种口号,对以后几个世纪,则是对人类求知启蒙的启示与推动。

在散文写作上,蒙田如果与培根有所不同,就在于他是把散文写作归依为“我知道什么呢?”,这样一个哲理命题收归在这面怀疑主义的大旗下,不像培根旗帜鲜明地以打破偶像、破除教条为旗帜,以极力提倡一种直观世界,以科学实验为基础的认知论。但两人的不同,实际上不过是殊途同归而已,两人的“同”则是主要的,第一位的。致力于认知,提倡认知便是他们散文创作态度的根本相同点。值得注意的是,在他们的笔下,他们的散文,几乎无一是写身边琐事,花木鱼虫,风花雪月,游山玩水,以及种种生活现象,几乎无一不是“说”“论”“谈”,而谈说的对象则是客观现实,社会事态、生活习俗、历史史实以及学问、哲理、文化、艺术、人性、人情、处世、行事、心理、趣味、时尚以及自我审视、自我剖析、自我表述等等,只不过在把所有这些认知转化为散文形式的时候,培根的特点是警句格言化,而蒙田的方式是论说与语态的哲理化。

从中外文学史最早的散文经典不难看出,散文写作最初的宗旨,就是认识、认知。这种散文只可能出自学者之手,只可能出自有学养的人之手。如果这是学者散文在写作者的主观条件方面所必有的特点外,那么学者散文作为成品、作为产物,最根本的本质特点和存在形态是什么呢?简而言之,就是“言之有物”,而不是言之无物。这个物就是值得表现的内容,是实而不虚、真而不假、厚而不浅,力而不弱,是感受的结晶,是认知的精髓,是人生的积淀,是客观世界、历史过程、社会生活的至理。

既然我们把“言之有物”视为学者散文基本的存在形态,那就不能不对“言之有物”有更多一点的说明。特别应该说明的是,“言之有物”,不是偏狭的概念,而是有广容性的概念;这里的“物”,绝非具体、偏狭、单一的,而是容量巨大、范围延伸的。

就客观现实而言,这“物”既可是现实生活内容,也可是历史的真实。就具体感受而言,是言之有具像引发出来的实感,是渗透着主体个性的实感,是情境交融的实感,特定际遇中的实感,有丰富内涵的实感,有独特角度的实感,真切动人的实感,足以产生共鸣的实感。就主体的情感反应而言,是言之有真挚之情,哪怕是原始的生发之情,是朴素实在之情,而不是粉饰、装点、美化、拔高之情。就主体的认知而言,言之有物,首先是所言、所关注对象无限定、无疆界、无禁区,凡社会百业,人间万物,无一不可关注,无一不应关注,一切都在审视与表述的范围之内。更为重要的是,对关注与表述对象所持的认知依据与标准尺度,是符合客观实际的,是遵循科学方法的。更为重要的是,要有独特而合理的视角,要有认知的深度与广度,有证实的力度与相对的真理性,有耐久的磨损力,有持久的影响力。这种要求的确不低,因为言者是科学至上的学者,而不是以感情用事的人。就感受认知的质量与水平而言,言之有物,是言之有真知灼见,独特见解,而非人云亦云、套话假话。言之有物,是要言出耐回味、有嚼头、有智慧灵光的一闪、有思想火光的一亮的“硬货”,是经久隽永的“硬货”。就精神内涵而言。言之有物,要言之有正气、言之有大气、言之有底气、言之有骨气,总而言之,言之有精气神。最后,言之有物,还要言得有章法、有文采、有情趣、有风度……谁要你是在写文章呢?文章,毕竟是要耐读的“千古事”!

以上就是我对“言之有物”的具体理解,也是我对学者散文存在实质、存在形态的理念。我所力挺的散文,就是言之有物的散文,朴实自然的散文,真实贴切的散文,素面朝天的散文,真情实感的散文,本色人格的散文,思想隽永的散文,见识卓绝的散文。

我之所以要力挺这样一种散文,并非为了标新立异,另立旗号,而是因为在物质功利主义张扬、人文精神滑落、人心浮躁、趣味俗化、诱惑多多的现实社会环境与氛围里,在遍地开花的散文中,艳丽的、娇美的东西已经不少了,相对来说,我们更需要明智的认知与坚持的定力,而这种生活态度,这种人格力量,只可能来自真实、自然、朴素、扎实、真挚、诚意、见识、学养、隽永、深刻、力度、广博、卓绝、独特、知性、学识等等这些精神素质,而这些精神素质,正是学者散文所心仪的,所乐于承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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