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文/曹致佐
掺泪的墨汁墨更浓——李凖与张瑞芳的交往往事
文/曹致佐
友人来访,谈笑间,他指着挂在墙上“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这幅字的落款问我,“是不是写电影《李双双》的李凖?”我点了点头。他惊呼道,“真没想到,他的书法功力非同一般,线条多顿挫,结体以魏楷居多”。当他得知我还有李凖的字,便催我快拿给他看看。我从书柜中拿出一只信封,倒出几片残破的宣纸,说:“这是1974年李凖送我的一幅字。只因保存字画的无知,才酿成了破碎之憾。”友人不禁叹息:“已经有41年了!可惜,可惜。”遂与我把碎片拼成原貌,虽有残缺,但整幅字还是清晰可辩:“大雪压青松,青松挺且直,欲知松高洁,待到雪化时。”
他赞叹道:“这是陈老总的一首诗,表面写松,其实写人,整幅字墨气升腾……”
见他兴趣盈然,我就讲述了这幅字背后鲜为人知的故事——
1974年,毛主席对《创业》“此片无大错”的批示和对《海霞》的关心,使这两部已经被宣判死刑的影片重获新生,紧接着又传来了毛主席同意中央为贺龙元帅平反昭雪的好消息,原本已逐日恶化的形势转眼之间枯木逢春……那天,招待所来了一位“不速之客”——张瑞芳,李凖没想到她会大驾光临,喟叹道:“七年,七年未见面啦!”张瑞芳端详着已经两鬓斑白的李凖,叹了口气,“身不由己,不堪回首。不过,去年我们还通过两次电话。”李凖连声说,“对,对对,是周总理接见你以后你打来的。”
听说张瑞芳来了,我和肖马、杨履方都拥入李凖的房间。李凖刚要介绍,张瑞芳已迎前一步,仔细打量着杨履方。杨履方笑着逗趣,“瑞芳大姐,认不出我了啊?”张瑞芳说:“让我想想,你是,噢,你就是在1956年炮制大毒草《布谷鸟又叫了》的杨履方。”杨履方呵呵笑着说:“在下正是。”李凖说:“原来你们都认识。”杨履方说:“我去天马电影厂改剧本时,电影《母亲》快拍完了,瑞芳大姐饰演主角母亲,经常相遇也就认识了。”他停顿了一下,接着说:“正因为认识早,我还知道一个不为人知的秘密。”李凖追问:“什么秘密?”杨履方一一道来:“电影《母亲》的原型,就是瑞芳大姐的母亲。也就是说,是女儿演了自己的亲娘!”我们大为惊诧,杨履方继续说:“原型杜廉维是一位革命母亲,1936年入党,生有4个孩子。她的丈夫张基,曾任保定陆军军官学校炮科科长。张瑞芳11岁时,张基担任第二次北伐第一集团军陆军中将炮兵总指挥,不幸以身殉职。蒋介石特送挽幛——“精神不死”。瑞芳的大哥张伯弨,是黄埔军校的学生。1945年12月,廉维在重庆亲手把他交给了周恩来。长女张楠,1936年入党,1938年奔赴延安。妹妹张昕,抗日战争时加入了地下党,她的丈夫,就是以前文化部副部长陈荒煤。”
没等老杨讲完,大家发出了阵阵惊呼:“哟,哟哟,那么显赫的一个革命家庭呀!”李凖惊疑地问:“老杨,你怎么如数家珍?”杨履方答道:“当年,在天马厂和海燕厂,瑞芳大姐的家史成了美谈,被赞誉为革命家庭,她的母亲,是一个光荣的革命妈妈!”肖马深有感触地说:“《母亲》这部电影我看过,那种伟大的母爱,含辛茹苦的执着,爱憎分明的情怀,使我从内心升起了祟敬之意。张大姐,你演得真好!”张瑞芳看了看肖马,扭头转向李凖,问:“这位?”没等李凖开腔,肖马提醒道:“我们可有过一面之交啊!”张瑞芳疑惑着说,“是有点眼熟。”肖马简单说出6个字:“在军事博物馆。”张瑞芳恍然大悟,兴奋地说:“我想起来了,‘十年大庆’时,我去北京参加庆祝活动,在‘大别山农民暴动’的油画前,你介绍了创作经过。”李凖咧嘴笑着说:“这幅油画很有名,我也去欣赏过。肖马,原来是你创作的。”张瑞芳寻思着说:“等一等,我记得,作者是姓严——”肖马作出解释:“我原名严敦勋。”张瑞芳欣然一笑:“这么说我没有记错,真是幸会,幸会。”杨履方说:“有缘总会喜相逢。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
在他们交谈时,我一直在悄悄打量张瑞芳,她的嘴上始终挂着一丝微笑,举手投足之间,无不流露出一种令人倾慕的优雅气质。
李凖问张瑞芳:“瑞芳,你咋会大驾光临?”张瑞芳说:“我来京看望二姐,听好为说,你正住在北影招待所写剧本。多年不见怪想念的,今天就赶来看你。”李凖问道:“你说的好为,是不是《海霞》的导演王好为。”张瑞芳答道:“对啊,我二姐的女儿。”李凖哈哈大笑:“每天都在食堂见到王好为,不知道她就是你的姨侄女。”他略一停顿,便问:“你二姐从事哪一门艺术?”张瑞芳说:“她不搞艺术,从事理论研究,以前是《红旗》杂志社的办公室主任。”“唷,也是在中央高层供职啊!”“这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还不是牛鬼蛇神。”李凖开玩笑说:“彼此彼此。”张瑞芳说:“不,眼下已彼此有别,你已重新握笔,我和二姐呢,仍然被扔在一边。我们的处境,‘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说完重重叹了一口气。杨履方看着张瑞芳沮丧的样子,似乎动了恻隐之心,忧郁地说:“芭蕉叶绿,樱桃果红,季节转换,可叹由盛而衰。”肖马说:“这首《一剪梅》的词,使我想起了李清照‘绿肥红瘦’的名句。对人来说,意味着青春不再。”李凖见他们借诗释怀,情绪趋于低落,便故意笑出声:“肥也好,瘦也罢,花开花落,回黄转绿终有时。《创业》被遭封杀、《海霞》打入冷宫,如今,花落谁家!?”他又笑着大声说,“瑞芳,你的心情我理解,我们都是过来之人嘛。你听我说,前面有好事等着你呢。”“好事?想拍电影,没有我的份,每天看着天花板干瞪眼。”李凖抑制不住自已的兴奋,加快语速说:“我正在创作的《大河奔流》,要写成上下集。剧中的主要角色,地主家的女长工李麦,非你莫属。”张瑞芳半信半疑地睁大眼睛:“你说什么?哄我?”李凖一字一句地接着说:“我是专门为你打造的角色。我再透个风,我在剧中写了周总理。我是含着眼泪用心来写周总理的博大胸怀。谢铁骊看了创作提纲后说,在中国银幕上还没有塑造过周总理的艺术形象。他发誓说,自己的下半生,要为创造周总理的银幕形象而尽心竭力。”
李凖的热情感染了张瑞芳,她又惊又喜地说:“诚如你所说,我盼望你的‘大河’能早日‘奔腾’起来,我也希望自己能够‘随波逐流’,我一定会把全国人民对周总理的爱戴,溶化进创造角色的情感之中。我相信,由你编剧,由谢铁骊导演的电影,一定能把周总理的人格魅力,形象逼真地展现在全国人民的面前。”她的脸上大放光芒,沉浸在一阵高过一阵的激动之中。片刻后,她似乎想起了什么,忙说:“昨天我二姐带回来一首诗,大气磅礴,意味无穷,那是歌颂老一辈革命家的心血力作,也可以说是讴歌周总理的真情实感。”李凖催问:“什么诗,拨动了你的心弦?快说。”张瑞芳清了清嗓子,开口朗诵:“大雪压青松,青松挺且直,欲知松高节,待到雪化时。”李凖听罢,连称好诗,问:“谁写的?”张瑞芳说:“陈老总。”“是陈毅元帅!”杨履方惊得睁大眼睛:“哇,怪不得豪气激荡,大笔如椽。”肖马问张瑞芳:“你从哪儿得到的?”张瑞芳回答:“我二姐从同事那儿抄来的。据说是陈小鲁(陈毅之子)传出来的。”李凖顿挫有力地赞叹道:“借物咏怀,表面写松,其实写人。写人坚韧不拔、宁折不弯的刚直与豪迈,写出了不畏艰难、雄气勃发、愈挫弥坚的精神。如果现在有笔墨,真想挥毫抒怀。”话音刚落,杨履方便搭腔:“老李既然想龙飞凤舞,我们就应该笔墨伺候。”于是,我就去新街口买来了宣纸和笔墨。当李凖定下神来要研墨,张瑞芳从他手中夺过黑墨为他研墨,研着研着,不觉她的眼泪脱眶而出;几乎与此同时,李凖的眼泪一滴又一滴地滴到了砚台中。
见此情景,举座动容。旋即,李凖深深吸一口气,拿笔醮饱那掺泪的墨汁,用那发乎于内心的笔触一气呵成,真可谓技惊四座。杨履方惊叹道:“没想到李凖的毛笔字写得如此之好。用笔用墨浓重,线条多顿挫,圆中有折,以圆笔居多,虽不求流畅,却富有金石气息。”肖马也大加赞赏:“读着李凖苍劲有力、用隶书所写的诗句,似乎看到了在一个严酷的环境中挺直起来的松树进行不屈不挠的抗争。那字里行间充溢其中的激荡豪气。”张瑞芳加快语速说:“这幅字让人想起了周总理的大气凛然、陈老总刚直不阿的形象,想起那些老干部刚毅的面孔,勃发的神采,光明磊落的胸襟,任何时候也不肯向恶势力低头的人格。”
我边听边想,牢牢记住了各位的高见。那时的我就像一块海绵,随时随地吸取着那些鼓荡人心的真知灼见。同时,我也说出了自己的识见:“泣血而书,这幅字的意义已经超越了艺术价值本身!”
李凖闻言仰天大笑:“这是我当下最爱做的大事矣!”他尽情挥就了好几幅,赠予我们。
张瑞芳手捧条幅,深情凝视了许久许久。突然,她泪如泉涌,泣不成声。我们估计她一定被什么触动了,那么是什么力量掀起她如此巨大的感情波澜?我们一直静候在一旁,任她情不自禁,任她泪如雨下。
半晌,张瑞芳渐渐地把控住自己的情感,用抱歉的口吻说:“对不起,我失控了。”李凖洒脱地一挥手,“瑞芳,我理解你,我是用笔墨寄托深情,你呢,用泪水倾诉一腔爱戴之情!”张瑞芳连连点头,说:“看到你书写的这幅字,我却想起了另一幅与我朝夕相处几十年的墨宝。”话音未落,眼泪又模糊了。见状,李凖的眼睛也湿润了,哽咽着说:“我知道被你视为珍宝的那幅字。1964年到上海,你请我到你家吃饭,瑞芳,你知道不知道,那天给我留下最深刻印象的是什么?”张瑞芳不假思索地回答:“当然知道,你出门时就谈了你的感受。”“对,当时我难抑激动,”他转身对着我们说,“你们几位不知道,在她家的客厅里,正面墙上首挂着周总理的半身像,下首是一幅立轴:‘闻鸡起舞’。至于落款,你们知道是谁书赠的?”我们急等下文。李凖不紧不慢,语出惊人:“周恩来!”
我们都把惊讶的目光转向了张瑞芳。她点点头,轻声述说起来:“1963年5月22日,我因出演李双双获得了第二届百花奖最佳女演员奖。是郭沫若给我颁的奖,周总理也参加了颁奖大会。散会后他请我到西花厅作客,邓妈妈亲自下厨。席间,周总理高兴地说:‘百花奖是广大群众投的票,我也投了《李双双》一票。你得奖了,说明我没有看错。’我就说:‘那你也该奖励我啊。’周总理和蔼地笑笑,打趣着说:‘有当面要奖的吗?’邓妈妈对周总理说,‘既然瑞芳已经出口,我们也该略表心意嘛。’我说:‘郭老还写了一首诗赠送给我。’周总理笑吟吟地说:‘唷,他想得真周到,又颁奖又赠诗。’我随口背诵:‘天衣无缝气轩昂,集体精神赖发扬,三亿神州新姐妹,人人竞学李双双。’周总理赞叹道:‘嗯,七绝律诗,情真意切。那我可被难倒了……’我不加思索地说:‘在重庆时,我看到有几次您书写成条幅后赠送友人,所以,我就想珍藏您的真迹。’周总理双手交叉在胸前,想了一会,用商量的口气说:‘记得当年我写过4个字赠送叶挺的子女,反复写了相同的三幅。现在还存两幅,随你挑一幅,行吗?’我喜出望外。邓妈妈进书房取出后,放在桌上铺展开来,‘闻鸡起舞’四个字便突现在眼前。邓妈妈解释道:‘小芳,闻鸡起舞,出自《晋书·祖逖传》。意思是,听到鸡叫就起来舞剑,后比喻有志报国的人要及时奋起。’我接过条幅,如获至宝,爱不释手。邓妈妈的所言所语,虽是十年前说的,如今言犹在耳。”
听完张瑞芳的述说,屋内渐渐陷入了沉静之中。大家都在思索张瑞芳不同凡响的独特经历,而内心似乎都被一种巨大海潮浪击着、拍打着,而目光都不由自主地转向了李凖书写的条幅。肖马琢磨着问:“瑞芳大姐,从‘闻鸡起舞’到现在李凖书写陈老总的诗,你有何感想?”张瑞芳对着李凖所书的条幅注目良久,脸上甚至浮现了稍纵即逝的复杂表情,她想了想,说:“在我眼中,总理的形象越来越高大,高可攀天!至于我,怎么说呢,坐了两年半的牢,出狱时头发都白了。讲到头发,我想起来了。1973年,周总理亲自组建了大型的访日友好代表团。廖承志被委任为团长,我也被选定为成员。那天一进人民大会堂,我就急切地想看到多年未见的周总理。啊,我终于看到了他老人家啦,他啊,略显苍老,但风采依旧。我激动得真想冲过去扑在他怀里放声大哭。我有多少话要诉说,我有多少的问题要问呀!然而,他一句看似极其平常随意的问话,把我已经丧失多年的灵性激活了:‘你染头发了?’我眼睛一酸,却头一扬说:‘染了。’周总理追问:‘再长出来了,还染不染?’‘还染。’当天晚上,我久久不能平静。周总理短短两句话,恰恰说明他无时无刻不在关心我,疼爱我啊!我情不自禁地想起了几十年前在重庆追随他革命的一幕又一幕往事,想起了他赠送我的墨宝,还有赠送我和金山结婚的礼品。那是一块手工制作的桃红色的台布,绣了几丛小花,人见人爱,有朋友问在哪儿买的?我总是笑着回答:‘是亲戚送的!这个亲戚特别好,像父母一样关心我们’……”
李凖惊问:“什么,周总理对你的结婚都有表示?瑞芳,你真幸运。太难得了,太难得了。”张瑞芳不无骄傲地说:“老李,你别大惊小怪,还有让你更惊讶更想不到的事呢。”我们个个竖起耳朵听着。张瑞芳用深情的语调说:“周总理还是我和金山的婚姻介绍人。不仅如此,我们这对夫妻在敌占区从事地下斗争,也是由他派遣并直接领导,与他单线联系。”
我们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但张瑞芳的所言所语一直在耳畔回响。她的几乎带着传奇色彩的革命生涯,使我们更加理解她对周总理的深情厚爱。
李凖对张瑞芳注目良久,不胜感慨地说:“瑞芳,你独特的人生经历不同凡响,瑞气、瑞香、瑞霞;芳草、芳华、芳菲酝成了你的独特气质,别人是无法拥有的。”
杨履方情不自禁地说:“‘闻鸡起舞’的精神力量给你的气质增加了一分魅力。”
肖马深沉地说:“今天的幸会给我留下了难忘的印象,两幅字,一幅大饱眼福,一幅如雷贯耳。相距三十多年的翰墨情怀,却被一种至高无上的爱紧密相连!”
我低头盯着铺在桌上的条幅,感慨良多:“老李这幅字,有他的眼泪,有瑞芳大姐的泪水,也何尝不融和着大家的热泪、血泪!所以说,掺着泪水的墨汁墨更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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