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文/梁波罗
我的“专职理发师”
文/梁波罗
理发,是人们居家生活的平常事。“理”作为动词,可解读为“打理”——包括剪洗吹烫焗多道工序。各个时代、各个阶层对理发的要求也不尽相同。上世纪五六十年代,上海理发行业十分走俏,临近年关更是人满为患,家家通宵达旦,按编号控制人数。有年除夕,我去“白玫瑰”理发厅,不知是谁创造了“流水作业法”:剪、洗、吹分列入座,各司其职。纯粹工业化操作,速度是快了,却剥夺了顾客选择理发师的权利及由此引发的种种乐趣。究其原因是老百姓多,理发店少,平日矛盾尚不突出,一俟倾巢而出的年节前夕自然捉襟见肘。
改革开放后,国门洞开,西风东渐,服装、美容行业受到的冲击,是颠覆性的。放眼望去,服装屋、美发店宛如一夜梨花,遍地绽放,而且名目繁多,动辄“美发沙龙”、“秀发吧”……透过玻璃橱窗,惟见那些乳臭未干的“发型师”们张扬地竞相展示各自的顶上风光:愤怒的鸡冠、七彩的刺猬……在你眼前晃来晃去,奇装异饰、耳钉文身,令人望而却步;偶尔勇敢迈进门去,捧出一大摞中外美发画册,全是迎合白领、青年的,适合我等上了年纪的发型遍寻无着,你稍描述几句,对方便会显现出“天方夜谭”式的讶异和迷惑,似乎在聆听外星人说蛊。一番“鸡同鸭讲”之后,示意你坐下,愿意一试。尽管小“大师”在悠扬的音乐背景声中,斜倚吧凳,单手执械,秀指翻飞,落英缤纷,行云流水般的炫技倒也令人赏心悦目,但千呼万唤整出来的依然是形态怪异的现代鸟窝,令你哭笑不得、无可奈何。我想也许这就是代沟吧!这种理发人才断层现象所带来的尴尬,更使我回想起常年为我打理头发的理发师王金海。
认识王师傅是在上世纪七十年代中期,我迁居凤阳路后,经邻居介绍,找到了离住处不远的“西海理发厅”。其实,也就是一开间门面,两排相对的近十个座椅的普通理发店。理发师为清一色的年轻女性,王师傅是独苗——“洪常青”,一群“娘子军”终日叽叽喳喳、家长里短,大凡有纠纷或口角,王师傅则理所当然地充当“调解员”;遇上电推刀或吹风机熄火,他又是当仁不让的“修理工”;当生意清淡时,他又成了“调侃中心”。王师傅是盐城人,他五短身材,敦敦厚厚,一如他的禀性为人,从小学生意学的就是“剃头匠”,一把剃头刀、一件白大褂是他的武器和盔甲,他既是“西海”的“开店元勋”,又是女弟子们的师傅长辈,他自嘲道:“家里一个女儿,店里一群!”大家都说他“艳福”不浅,掉进“女儿国”里了,任凭她们嬉笑怒骂、冷嘲热讽,他一派祥和,永远慈眉善目,笑意盈盈,活脱一尊普渡众生的弥勒佛!
我找到他时,正是审查后期到重获“解放”的过渡阶段,对一些敏感话题,他从不询问,绝不打探,其实我知道他对我的处境是有所耳闻的。他第一次为我理发,我只简单提出要领,他立即心领神会,手下生风,果然是“老法师”,整出的发型正合孤意,因此很快就建立起相互的信任。
王师傅手艺高强,男女老少一概通吃,任你进门时乱云飞渡,经他巧手装点,出门时已是云淡风轻。他自豪地诠释理发工作说,别看理发事小,一个人头发是否整洁、有型,好比一个店的门面,恰是给人第一印象的“头”等大事,故有“噱头”一词,说的就是“噱”在头上。他不仅手轧刀、电推刀功夫了得,剃刀更是祖传绝活,堪称一流,无论是浓密的胡茬,还是新刮的脑袋,见他手执剃刀骑马蹲裆,在刮刀布上来回摩挲几下,剃刀即游走于升腾着热气的肥皂泡沫之间,手若飞燕,举重若轻,刀过无痕,肤平如镜,从客人闭目微醺的舒泰神情判断,绝对是享受!由于他技艺全面、态度和蔼,尤对婴儿、老人,表现出超人的耐性,故不少顾客宁可坐等,非他不理。他比我大十多岁,却早年谢顶,油光锃亮的脑袋上数得清的几十根“癞毛”被编成一缕璎珞,由左额勉强搭到右端,被姑娘们戏称为“横搭襻”,风一吹“搭襻”还会竖起来,十分搞笑,但他坚持如此梳理,认为是最合适他的发型。
对于我,他也曾十分用心地设计过:中分、三七、七三、平顶、寸头……中分的效果看似叛徒——后来我演叛徒就采用中分,小平头不衬我的脸型,还是不太明确的三七分最适合,这个发型一经确认,沿用至今。尽管如今发稀并脱落,依旧不改初衷。说起来,此发型还曾在上世纪八十年代上海美发样本中刊登过,王师傅拿给我看的,不知是哪家照相馆提供,我本人毫不知情,再说当年根本没有维权意识,登就登吧;倒是王师傅比我高兴,因为发型出自他手。当时人们对美的追求尚不敢大胆表达,刊出的发型屈指可数,女性的如“蝴蝶双飞”“菊花吐蕊”等,男性的更是凤毛麟角,如“青年式”“简约式”等,我的发型标名已忘,记得当年小滑稽王汝刚曾在他的独脚戏《安全帽》形容过我的发型,冠名为“奶油包头”。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我曾在静安体育馆演唱,颇受欢迎。因演出需要,那阶段隔三岔五去找他吹风,他大约从其他顾客处听到风声,一天突然提出要看我的演出,我这才意识到自己的疏漏——原本认为他只爱看江淮大戏——我立马应允。当晚我特意让接我的车绕道“西海”去接他,此刻他宛若出席盛宴,整装待发;散场后又与我同车返回。此后他逢人便说,是我请他去看的,绘声绘色,兴奋无比。
我逐渐恢复了正常的拍摄工作,他也渐渐了解:只要我下摄制组,头发就没有自主权,需交由化妆师打理。故此,我们有时会阔别几个月,但一旦摄制组解散,我仍会找他打理;出外景也不忘捎些他喜爱的烟酒给他。1989年,当我乔迁新居后,离“西海”远了,却联系依旧。显然,我们已超越一般顾客和理发师的关系,更像是忘年交的朋友,他也在不同的场合表达过同一个意念:人生有缘。
1992年3月,我因病住进了瑞金医院,手术前他先来医院探视,为我理了一次发,5月份返家休养时,他又主动联系家人,两次利用轮休的空档早早来到我家为我修剪洗吹,并且执意分文不取。他说,在店里你是我的顾客,在家里我是你的客人,我是作为朋友来探望你,顺便为你理个发,举手之劳岂能收钱?说完匆匆拎起皮箱,赶往下一家去了,颇有几分“江湖郎中”走街串巷的味道。在与他握别的刹那,猛然想起一句成语:“授人玫瑰,手有余香”,他何尝不是一生授人以玫瑰,为美化生活而游走四方的“扮美使者”呢?
“洞中才数日,世上已千年”,当我病愈可自行外出时,“西海”因经营困难,店面盘了出去,人员也解散了。鉴于王师傅的手艺及人缘,里委会特批一间五平方米左右的斗室给他做服务站,称为“便民理发”。他怕我嫌新址过于简陋,怯生生地问
我愿否上门?我说:“你到哪里,我跟到哪里!”但当我按图索骥找到那儿,几乎不敢相信这就是他承包的发屋——里弄尽头的一间临时搭建房,一只炮仗炉子用蜂窝煤烧热水,注入塑料大桶洗头用,一具水斗,一张废弃的理发椅外加一面镜子,就是全部设施。王师傅每天清晨先要移开门板,撬开炉膛添上煤饼,准备工作就绪后,套上白大褂,胡乱吃两口早点,恭候客人……室内顿时弥漫着煤气味,早到的客人则在门外弄口的一条长凳上等着。说实话,我第一次进去几乎被呛了出来,心想现在什么朝代了?如今理发店比比皆是,我何苦要换乘两辆公车辗转来受这份罪?但看他一如既往地忙里忙外,话到嘴边又咽下,想想他从带领一班人到如今孤军奋战,依然乐此不疲,不放弃手中的武器,坚守这方小小的阵地,心中不禁于肃然中夹杂一丝悲凉!我若撤离,无疑对他是一个不小的打击,此刻支持还是放弃,确实成了个问题,于是我在迟疑中,一次次地继续前往。在他的安排下,一般都先于其他顾客为我修剪,我去得早时还帮他兑水添煤,他甭提有多高兴了,每次都兴致勃勃地告诉我某某里委干部或是某某顾客对他说,大明星都赶过来找你理发,可见你手艺不一般,他还逢人便夸我“别看人家大明星,从来不摆花架子,我们是老朋友了!”说真的,他这些话果真直捣我的软肋!归根结蒂,我还不是面子上挂不住,怕被人认出堂堂电影明星奔里弄小店来理发,遭人非议?还是王师傅说得透彻,我们是老朋友,朋友就没有贫富贵贱之分,高帽子一戴,我也就义无反顾、颠颠儿地往这儿跑了。
不知为什么,在与他的交往中,眼前时常会浮现出鲁迅先生《一件小事》中人力车夫的形象,以及作者“教我惭愧,催我自新”的感悟。我想在我肌体康复的同时,更应使自己的精神日趋健全起来!想至此,我泰然了,决定不离不弃。如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持续了五六年之久。这期间,我眼见他的“横搭襻”由一缕变几丝,由灰黑变全白,他也由父亲升级为外公,以至后来我可以与他的外孙女儿在电话中交谈……
面对如今装修豪华、良莠难辨的众多发廊和多如过江之鲫、鱼龙混杂的发型师,我越发缅怀里弄尽头的陋室、穿白大褂的老人,以及我们二十多年的忘年情谊。人生有缘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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