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文/郎慕中
烽火岁月忆龚玫
文/郎慕中
抗战中期,我还在浙西战时第一临中读书。这是抗战时期一段十分艰苦、使人难忘的日子,尤其使我不能忘怀的是我的同学龚玫。
当时,日寇疯狂进攻,步步进逼,烽火燃遍了江南大地,大好山河遭到铁蹄践踏,成为沦陷区。军政机关大撤退,我们学校也随之从内地搬迁到浙西山区偏于一隅的天目。天目山区海拔150米,周围山峦叠嶂,雄峰峻岩,深壑险谷,千里云山逶迤,成了防御日寇的天然屏障。学校设在天目山麓的禅源古刹,旁边就是浙西行署所在地。当时,天目山区已成了浙江省抗日在浙西的半壁军事、政治、经济,文化中心。因此,也成了日寇的眼中钉,差不多每天都从杭州笕桥机场,广派飞机来进行循环搜索,不休止地狂轰滥炸。由于这一带自然条件好,崇山峻岭,壑深山高林密,敌机很难找到目标,虽天天来,也只能盲目丢几颗炸弹,向丛林扫射一阵机抢,就飞走了。可是敌机频繁飞临,对我们学习干扰很大,差不多每天要逃警报,逢到晴朗天气,我们就进原始森林里,坐在软软的松针上,松树杈上挂着小黑板,听老师讲课。生活十分艰苦,晚上点的是青油灯,吃的是霉糙米,而精神食粮就更少,没有书报。可是课余学生会组织抗战宣传活动却十分活跃。
我和龚玫几个爱好文学的同学都是学生会宣传积极分子,我负责编辑出版墙报,油印快报;龚玫她是从沦陷区大城市来的,性格谦和腼腆,会说一口标准的普通话,歌也唱得特别好,成了话剧组的台柱。她父亲原来是东北军的一个团长,“九一八事变”东北军撤至关内,部队溃散,他被分派到南方的一个县当县长。县城沦陷,他带着部下撤离县城,上山打游击。关于这,龚玫在我们面前却从未提及过。这次她给我们带来了巴金的《家》《春》《秋》在报纸连载的剪报合订本,还有曹禺的《野玫瑰》等。看到这些,我们几个爱好文学的同学,真有点像久旱逢甘霖,大家课余经常在田边、溪边、林中一起阅读。逢到星期天,就一起顺着狭窄崎岖的山路,穿过茂密的竹林,在潺潺蜿蜒的溪流旁,几棵苍天红松拱围的巨青石上,团团围坐畅谈文学,抒发理想,或者商量学生会的事。清晨山谷缭绕的岚雾还未消散,朦朦胧胧的竹叶、树叶、草叶上还挂满大大小小晶莹剔透的水珠,青翠欲滴、绿如翡翠,一碰树枝,或一阵山风过去,玉珠便带着清凉的润腻滑过脸庞落入颈项。我们都已习惯了这种野趣,感到生活仍充满激情。
当时,最轰动全校的一件事,是庆祝校庆。学生会在老师指导下,演出话剧《野玫瑰》。这是一个颇具浪漫传奇的大型抗战话剧。大意是抗战时期,我方女特工夏艳华“天字十五号”奉命打入沦陷区做卧底,与北平大汉奸王立民结婚。王立民前妻侄儿刘云樵留学英国,毕业回国,王为他谋职。刘云樵住在王家,被王立民女儿曼丽爱上。另外和王立民共事的警察局长,也被明艳妩媚的夏艳华倾倒,形成三角恋爱。原来刘云樵也是重庆派来的特工,在一次窃取情报中,身份被识破,危急之际,夏艳华利用警察局长对她的迷恋,巧施计策,放走刘云樵。夏艳华又利用王立民与警察局长之间的矛盾激化火并,顺利完成了任务。最后王立民得怪病自杀。
演出这天,学校非常隆重,还请了行署机关领导。演出结果大大出于我们意料,尤其是龚玫演的主角,将美艳妖媚的女特工夏艳华,面对汉奸、日寇时的美、媚、狠、脆,演得丝丝入扣,惟妙惟肖。演出获得观众一致好评,应行署的邀请,第二天还特地加演一场,招待军民。当时的《东南日报》还特地开辟专版报导演出盛况。
然而,战争的灾难终于又降临了。
清晨,峰峦、深谷、林梢一团团雾岚刚消散,阳光骄傲地拨开云层,湛蓝的天空云彩轻柔地在群峰上空流溢。我们刚上完第一节课,突然一声“呜——”凄历的长啸,警报声又响了。我们冲出教室,直奔大山深区的红松林躲避敌机,刚爬上一座山岗,我该死的疟疾又发了,全身发抖,腿脚发软不听使唤。同学曹荣,是我的同乡,平时大家给他取绰号“山里汉子”,他身体魁梧,力气大,人又好。他好容易把我背进红松林,让我躺在软绵绵还发散着芳香的松针上,自己则爬上一棵合抱粗的红松树梢,久久注视着山下。这时,我热已退,舒服一些,但全身软乏无力。曹荣从树上下来,忧心忡忡地告诉我,今天发现有个奇怪迹象,周围高山顶上出现白色标志和记号,还不时出现白光。忽然,他问道:“有没有看见龚玫?”我猛地就像被火灼着惊叫起来:“啊?她今天未来上课,一定疟疾病发作(抗战时日寇散布的疟疾病菌,当时广为传染),还躺在宿舍里。那怎么办?”这时,碎心裂肺的警报声刚停下,随即远处天空就传来飞机群的“隆隆”声。
曹荣轻轻对我说了声“我去看看”,他一转身,顺着长满长茅草的山坡滑下山去。这时飞机就像蜂群一样在空中盘旋,越飞越低,清楚看得到机翼上红色的膏药旗。突然一阵尖利呼啸声之后,接着传来震耳欲聋的“轰隆轰隆”炸弹声。山下我们学校所在的大雄宝殿冒出一股烈焰。敌机狂炸了半个多小时之后,飞走了,山谷林间一下沉寂下来。仍不见他们回来,我心里焦急万分。聆听了一会,山沟边传来“悉悉簌簌”的声音,声音渐近,树叶掩映中出现两个熟悉的人影,是曹荣和龚玫。
“啊!是你们回来了。”我们三个一见面,紧紧抱在一起,高兴得热泪盈眶。
整个天目山区,我们学校所在的禅源古刹和行署机关所在地,还有村庄,均遭到日寇毁灭性的轰炸。原来日寇在轰炸前,利用汉奸在高山密林中设置标志信号(曹荣在红松树上看见的白色标记和白光,就是信号),我们学校幸亏师生在预警报发出后不久,都已隐蔽进入原始森林,没有遭到伤亡。可是,古刹被炸,已荡然无存,变成一片瓦砾。战时临中师生无处栖身,学校就迁到距我家较近的印渚镇净山寺的古庙里。从此,我与龚玫交往更密切起来了。
有一次,她喜孜孜地送我一本油印刊物,神秘地说:“这是我哥托人从沦陷区捎来的,你一定喜欢,你看完给曹荣看,可不要随便借给别人弄坏了。”我打开扉页,眼睛一亮,正是作家姚雪垠写的小说《差半车麦秸》。这是写一个农民参加抗日游击队的故事:为了保家卫国,忍痛离开新婚妻子和比生命还珍贵的家,投奔抗日游击队。他作战十分勇敢,一次与敌人肉搏时受了重伤,送他到后方医院,躺在担架上他还梦呓唠叨着,而他家为了盖间房屋还差半车麦秸。我入神地读着,连龚玫在一旁也忘掉了。等她转身走远,我才发觉。
战时临中,好多同学来自杭嘉湖沦陷区(日寇占领区)。他们无家可归,龚玫也是。我家离小镇只有15里路,当时沦陷区来的学生都以学校为家,因此假期中我常邀他们到我家作客,我家住在山沟沟里,村舍都散落在高高低低的山岗坞坳里,开门看得见、叫得应,可是从这头到那头,翻山越岭得大半天。
妈妈见是大城市来的学生,又都是无家可归的,况且龚玫又是位妩媚娇憨、亭亭玉立的姑娘,当然另眼相待,变着法儿弄好吃的。那时八年抗战,农村很苦,只能用山芋干、包米饼招待,龚玫更喜欢荞麦饼醮着自家养的蜜蜂酿的蜜糖吃。
她总是边吃边赞不绝口地说:“好吃,赛过城里的面包、蛋糕。”说得大家都笑了。
沦陷区离乡背井的同学,都盼望有个温馨的家,因此他们并不嫌弃我们山坞窠里贫寒的生活。可是妈妈每次总是显出不可捉摸的喜悦,她已从心底里喜欢上了龚玫,还十分关切地对龚玫问长问短。我心里直暗笑,龚玫瞥了我一眼,脸上倏地映上了赧红。
突然传来消息,说在城里的鬼子又在蠢蠢欲动,八成又要开始下乡扫荡了。鬼子扫荡就是所到之处实行毫无人性的抢光、杀光、烧光的“三光”政策。因此,学校当局提前放假,把学生疏散回家。可是沦陷区来的无家可归的学生、教职员工仍留在学校里,跟随学校一起疏散。这时正遇上新稻还未收割上,农村普遍缺粮。妈妈叮嘱我等新稻收割上,再邀请他们来家作客,因此龚玫和班级里几个同学没有跟我回家。
七月流火,田野已是一片金色,到了丰收季节。这时从城里传来了可怕消息,杭州、富阳城里的鬼子,又开始沿着公路线地毯式地扫荡。两天前堂兄小狗哥在城里买盐的路上,被鬼子抓去当了挑夫。
已是日暮时分,血红的夕阳低低地悬挂在西天,半个天空都被夕阳染红了。在灿烂的晚霞里,一群归巢的鸟儿在飞翔着。恬静的山村弯弯的山道上,突然出现一批批背着包袱、担着箱笼逃到山村来避难的人,带来更可怕的消息是:鬼子这次沿着公路两侧,采取三光政策,所到之处抢掠、烧杀、奸淫。
我的家在大山坞的山坳纵深处,有一个人迹罕至的天然溶洞,据传说洪杨造反时期,附近二十里地的百姓就在这里避难,里面可以容纳三四百人,四周是丛篁密筱、翠烟如织,十分安全。我们全村人,还有镇上逃来的亲友,都躲到了洞里。
整整躲了一天一夜,鬼子撤回城去了,大家又回到村里。小狗哥向大家诉说了他亲眼目睹的小镇上发生的鬼子烧杀、抢劫、奸淫妇女的惨状。第三天,逃难的人陆续回去了,妈妈不放心,要我到镇上去打探龚玫的消息。我一走进小镇,眼前就出现一片断墙残垣,十室九空,一副劫后余生的惨景。那天,传来鬼子出城扫荡的消息,留校学生和教师人多目标太大,分散与镇上居民一起躲避。龚玫来不及离开小镇,只得躲到一家居民三层阁的稻草堆里,却被这群豺狼不如的禽兽糟蹋了。
听到这个消息,真同晴天霹雳,心里难受极了。曹荣也唏嘘叹息不止。第二天,我就去探望她。她已被校方送到县卫生院,躺在病床上昏迷后刚醒过来,已痛不欲生,身体也十分虚弱。妈妈要我带了半筐鸡蛋和糯米,到了病房,她躺在床上,听说我来看她,忙用被单蒙着头凄凄啜泣。我在她床边足足坐了一顿饭辰光,再三劝慰她。她没吭声,也不肯回过脸来。最后,我怀着同情和凄切的心情离开。
局势平静下来,新学期也快开学了,这是高中最后一个学期。本来学生会几个干部都准备毕业后结伴去南方桂林报考西南联大,可是开学了,仍不见龚玫来上课,尔后她也杳无音信。我和曹荣到处打听龚玫消息,后来听说她已跟着父亲、哥哥走了,我和曹荣没有能再见到龚玫。我们毕业后结伴南下桂林,报考西南联大。抗战时期,交通十分不便,缺乏交通工具,完全靠步行,又要通过鬼子封锁线,一路上宵行日宿,饥寒交迫,到了桂林,西南联大早已开学了。在桂林停留期间,得到征招远征军的好消息,我和曹荣俩毅然投笔从戎,参加了远征军。
转眼半个多世纪过去了,这是抗战八年艰苦生活中一段心路历程,龚玫的倩影和我们之间萌发的朦胧情愫,仍像彩虹永远留存心间。当年她提供给我的《家》《春》《秋》的剪报和文学书刊,在当时的艰苦环境中,犹如沙漠中见到的一块绿洲。这一切还深深印在我的脑海里,使我记忆犹新,弥足珍贵。也正是这些青春朦胧萌发的爱情和文学的启蒙,使我有着执著的追求,在人生的道路上,从未改变学生时代的初衷:即使是在风风雨雨严峻的生活面前,仍坚实地走自己的路,并对文学作出微薄的贡献。而且我确信龚玫在这五十多年风云变幻的峥嵘岁月里,一定也会发出自己的光彩。我遥祝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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