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文/红 菱
6月的早晨,在喜马拉雅艺术中心旁的卓美亚酒店见到台湾演员吴兴国与她的太太林秀伟。吴兴国穿白色衬衫加深蓝色马夹,体态匀称,身材健硕,寸头的发型,显得很精神又露出份霸气,让人感觉不到他已步入花甲之年。吴兴国的表情非常丰富,说到兴奋处,会瞪大眼睛。他也很健谈,滔滔不绝地讲他的经历,直到林秀伟委婉地提醒到,要休息了,因为下午要排练,第二天要正式演出,要保护好嗓子。我们这才发现,一晃已采访了2个小时。
近日,吴兴国受邀参加上海喜马拉雅艺术中心大观舞台推出的“2014大观戏剧季”。为纪念莎士比亚诞辰450周年,大观舞台共邀请了三部莎剧:音乐话剧《悍 爱》、美国洛杉矶演员班剧团的原版音乐舞台剧《仲夏夜之梦》以及吴兴国的《李尔在此》。其他两部戏又是强大的演员阵容,又是热烈的音乐、律动的舞蹈,唯有吴兴国只有一人在舞台上表演,他如何撑得起近1200个座位的剧场呢?事实证明,吴兴国一人的《李尔在此》,演出了什么叫气势磅礴,什么是戏剧的力量。
剧中,吴兴国把生旦净末丑全放进去,一人分饰十个不同的角色。然而,生活中的吴兴国在不同人的眼中也有许多不同的形象。
在很多观众印象中,吴兴国是个有名的影视演员。1993年他主演了徐克导演的电影《青蛇》,出演许仙一角。同年应香港导演罗卓瑶邀请主演古装《诱僧》,出演石彦生一角,凭此获得台湾电影金马奖以及香港电影金像奖提名。1994年与周润发合作电影《赌神2》。2006年在电视剧《长恨歌》中饰演李主任。2009年受金马奖邀请担任第46届台湾电影金马奖评委。
在世界级的舞台上,他是来自东方的一个“伟大的表演者”,他用中国戏剧演绎了《麦克白》《暴风雨》《李尔王》《哈姆雷特》《奥瑞斯提亚》《等待戈多》等,让国外观众大开眼界。丹麦的欧丁剧场大师Eugenio Barba评价吴兴国:不仅撼动了自己的传统,也撼动了欧洲莎士比亚的传统。因为对莎翁剧目的精彩演绎,他被英国《泰晤士报》比作劳伦斯·奥利弗。劳伦斯·奥利弗是20世纪公认最伟大的莎士比亚戏剧演员。2011年,吴兴国获法兰西文学艺术骑士勋章(Chevalier)。
在台湾京剧界,他一直是个叛逆者,保守派指责他是“革国剧命”的大逆不道者。直至2010年,吴兴国获得台湾最高的文艺奖,这个“京剧逆子”才第一次获得台湾主流文艺界的一致承认。此时距离他第一次在台北文艺界掀起强烈震动,已经过去了25年。
在采访现场,问及与上海的渊源,吴兴国突然蹦出了一句上海话:“阿拉是上海人”。“我的祖籍是上海,我在台湾出生,不太会说上海话,但我经常来上海。今年10月,我们和上海戏剧学院戏曲学院等合作的《水浒108之终极英雄—荡寇志》又要参加上海国际艺术节。”
事实上,吴兴国的人生也似他的剧团名“当代传奇”一样,充满传奇。
吴兴国原名吴国秋,一岁就没了父亲,母亲给他取这个名字也隐喻当时是“国家多事之秋”。11岁时,吴国秋被母亲送进复兴剧校。复兴剧校是有“票友界的梅兰芳”之称的王振祖创办的。按照“复兴中华传统文化”的口号排序,这个学校的第一届是复字班,吴国秋上的第二届是兴字班,“吴国秋”从此变成“吴兴国”。之后因为表现优异,吴兴国被保送进文化大学。在大学时,吴兴国加入了林怀民的“云门舞集”,到处演出,也在“云门”中结识了舞者林秀伟,后来成为了他的太太。大学毕业,吴兴国进入军中“陆光剧团”,很快成为当红武生。
二十多年的跌打滚爬,终于站在了舞台的中央,但一看台下,原本一腔热血的吴兴国心凉透半载,“我们的老师上台唱,台下都只能坐满三四成的观众,我们学生辈还能怎样呢?”
当时一些文学系的学生也喜欢看传统戏,每次进剧场,那些老先生就讶异地说,“啊,年轻人,你们怎么还喜欢看这个,这是我们老扣扣(台语,即老古董)看的。”这让这些学生比较郁闷,他们跟吴兴国聊天,怂恿他出来做一个新戏。
“如果不去创新,就越来越没有观众。我们也就没有未来。”吴兴国清醒地意识到这一点。在文化大学念书时,吴兴国接触了西方的戏剧,很感兴趣,在周围一群年轻人的鼓励之下,吴兴国决定排一出改编自莎士比亚《麦克白》的戏,取名《欲望城国》,并成立了“当代传奇剧场”。
没有演员班底,吴兴国只能打电话邀请其他演员,“我们尝试一下,一起来做一个西方戏,但是不要怕,我们还是用自己的功夫。”一开始很多演员都不肯来,怕被剧团骂。吴兴国只能不断地说服,有时说服一个演员要打10通电话。最难的是找女主角,一定要棒,吴兴国想到了魏海敏。魏海敏当时是团里当红的青衣花旦,接到吴兴国的电话,说要排一个新戏,她爽快地答应了。等到正式来排戏时,魏海敏才知道麦克白夫人是个坏人,打起了退堂鼓。吴兴国只好拼命劝她:“一个演员要放下来,不能光是演青衣,这样演下去,没人要看。”后来,林秀伟问魏海敏,为什么肯答应他。魏海敏笑言,那时她被称为京剧界的玉女,吴兴国被称为京剧界金童,“金童来找玉女,玉女总要答应的。”
没有排练场地,天气好时剧团就在大学里的篮球场上排戏,下雨了就躲在大桥底下排。准备了三年多,1986年《欲望城国》公演,一炮而红,整个台北文艺界沸腾了。台湾著名电影导演李行激动地对吴兴国说,“这是三十年来,我在台湾看到的最好的舞台剧。”台湾大学戏剧研究所教授王安祈说它肇始了一个“古典和现代混血、密不可分的时代”。然而,传统的京剧界“很生气”,认为吴兴国“欺师灭祖”“大逆不道”。魏海敏的粉丝都写信来骂她,并直接对她说,“你要远离吴兴国,他是个妖魔。”
吴兴国在陆光剧团也面临着极大的压力,开会时经常成为被批判对象。性格耿直的吴兴国索性离开了团,自己闯荡。事实上,若他不走,也可能面临被下岗的命运。1995年,台湾三大军中剧团在一夜之间被解散,演员一直闹到李登辉那里,才勉强把三个剧团合并成一个“国光剧团”,新团容量有限,大批京剧演员失业。
隔了4年后,“当代传奇剧场”推出了改编自《哈姆雷特》的《王子复仇记》,满场的观众,给了他们很大的信心。但是一个民营剧团要运营下去,谈何容易。
“有时跟其他剧团讲好要借人,他们会临时扣人,记者会不让团里演员出现,彩排不让出现。传统环境下,排新戏很辛苦。”林秀伟说道,她在团里做行政已经做了很多年,对于其中的心酸痛苦,了然于心。
找演员难,就“卖面子”找;资金困难,吴兴国就去拍影视剧支撑;然而剧目拿不到备案,让吴兴国一筹莫展。当时,吴兴国想尝试做荒诞剧《等待戈多》,一连几年无法通过备案,无法到剧场去演。“当时真的很生气,觉得不公平。后来我就开记者招待会,宣布‘当代传奇’解散,一方面想暂停一下,考虑一下未来怎么走,一方面以此抗议审查制度。”吴兴国回忆道。
世界四大导演之一、法国阳光剧团的导演亚里安·莫努虚金被看过《欲望城国》后,对吴兴国很欣赏,知道他的情况后,2000年请他去法国教学,课上吴兴国展示了已编了30分钟的《李尔王》,大家看了很兴奋。
一天,聚会上,喝了红酒微醉的亚里安·莫努虚金一把卡住吴兴国的脖子说:“兴国,你要不重新回到舞台,我就杀了你,你要知道西方一级导演一箩筐,像你这样的演员找不到一两个,你疯啦!”
2001年,吴兴国自编、自导、自演的《李尔在此》首演,这也是“当代传奇剧场”的复团之作。演完后有座谈会,当时时任台北市市长的马英九也参加了,且是最后一个走的。他聊得很兴奋,直聊到林秀伟说,“对不起,市长,我们要休息了”。
“马英九超喜欢我们,每次公开场合都赞美我们。他在做台北市市长时,就经常出现在我们的表演场所,带着他的太太、小孩,没有什么护卫,拎着一篮子面包或水果到后台来看我们。”林秀伟说道。
与传统的《李尔王》故事不同,《李尔在此》除了讲述李尔王与三个女儿的故事外,还突出了老臣葛罗斯特与两个儿子之间的冲突。这位小丑一样的弄臣跟李尔王一样,既控制不好自己的情绪又管理不好下一代,受到私生子挑唆,最后把亲生儿子赶走,被私生子吞了家产。因为为李尔王打抱不平,又被李尔王的女儿挖掉眼睛。
剧中,吴兴国一人用一根棍子衔接了葛罗斯特与儿子这三个主要角色间的快速交替转换,表达了父子三人的恩怨情仇。
“这根棍子已经跟了我们15年了。”吴兴国夫妇感叹道。挨打,练功的依靠,传承的血脉,这棍子蕴含着太多意义。
吴兴国的老师是周正荣,陆光剧团里的头牌老生,因为欣赏吴兴国,主动收他为徒。为了把吴兴国的底子打扎实,周正荣教得很慢,这让陆光剧团负责的军官沉不住气了,演员必须有戏可演,就帮吴兴国找了一位比周正荣辈分还高的老师:民国后第一批学京剧的女艺人、马连良的同门师妹关文蔚。周正荣敢怒不敢言。关文蔚教吴兴国第二出戏的时候,周正荣才教了吴兴国《战太平》的唱念。离公演只有一个星期,周正荣忽然让吴兴国去跟团里说,要先唱他教的戏,吴兴国也很高兴,但心里不免嘀咕,身段还没教呢,时间太紧了。周正荣用三个下午,把整个戏的身段说完,第四天就要求吴兴国从头来一遍。这难度太大了,吴兴国做错了一个最细微的动作,周正荣就抽出棍子,“啪”一声打下来:你在想什么?你回家背不背戏?打一下不够,周正荣的情绪上来了,接着打,吴兴国下意识地挡了一下,“老师我已经三十二岁了,可不可以不这样打我?”周正荣就把拜师帖扔在吴兴国面前,拂袖而去。之后,师徒两人联系越来越少。
在法国做了那个梦后的一两个月,吴兴国听闻师傅过世了,他很难过,从小失去父亲的他心底是把老师当作父亲的。
“我的师傅也没有小孩,很爱我。他个性很强,经历过战争,很辛苦,他又是很严肃的人,非常严谨、刻苦,他最后过世时,还在那里听京剧,修改唱腔。”吴兴国回忆道。
《李尔在此》中,吴兴国精心编排了一段父子戏:被父亲葛罗斯特误会的儿子为逃避追杀假扮疯乞,后来巧遇被挖去双眼的父亲,儿子想要报复,但他发现父亲已经懊悔不已……
“我觉得自己就是那个被冤枉的孩子,我的老师不能理解我。我把这种情感放到了那个父子关系里,我在编那段戏时,拿起笔眼泪就掉下来了,几乎没办法进行下去。” 吴兴国感慨道。
虽然不被理解,但吴兴国内心对师傅是充满感激的,“如果没有他教我的那些东西,我后来根本不可能创当代传奇剧场。我不管做什么戏,那里面统统都是戏曲的根本。”
“他很任性。”林秀伟如此评价吴兴国。“在做戏过程中,我也会给他提不少意见,但他都不听。后来他坚持下来,好像不对也对了。” 林秀伟笑着说道。
圣驾东行幸,祥云五色从。 仰天呈赋颂,就日想音容。 咫尺犹千里,艰难近九重。 恩光遍照处,还是旧盘峰。
吴兴国回应,这个性也跟师傅有关。当时“陆光”也慢慢要演一些新戏,周正荣觉得新戏破坏传统,不肯演,团里有要求,他就把戏给吴兴国演。吴兴国希望老师能指点一下,周正荣告诉他,中国传统戏曲中,当家的都是老生,老生要养活剧团,自己要能编、能导、能演,“所以你自己去想,怎么把学过的经验套到这新戏里来。你觉得词不合就改。”吴兴国明白了。每次编新戏时,团里丑角,也是一级丑角,是他的前辈,就在旁边等着,“兴国,你想好了没有,我在等你给我说戏啊!”吴兴国赶紧先把自己的戏编好,再帮旁边的人编。有时,团里也会要求,“兴国,没有主题曲,你编一个啊!”就这样,吴兴国被训练成了多面手。“老师用传统的概念告诉我,你听他的?他怎么知道你的优点在哪里啊!所以每次别人给我一堆意见,我都没法弄,我都要变成自己的。”
《李尔在此》曾获邀至法国、日本、新加坡、丹麦、捷克、英国等地演出,获得很多的赞誉,被认为不只是改编莎剧,更是把自己的文化记忆、生命记忆放在里面。
在影视的道路上,吴兴国一帆风顺,很快就站到第一线,当时不少台湾人还误以为他是香港演员。然而,吴兴国并不眷恋银屏,他一生最想做的事就是做好“当代传奇”,就是在戏剧的道路上不断创新,开发优秀传统戏曲的方向和未来可能。
2006年,吴兴国和多明戈合作,在美国大都会歌剧院上演张艺谋导演、谭盾作曲的歌剧《秦始皇》。惊讶于吴兴国宽广的音域,排练之余,多明戈会拉吴兴国到咖啡馆向他的朋友们献宝:兴国,唱一段给他们听听。
2007年,吴兴国协同编剧张大春、作曲周华健共创电音摇滚京剧《水浒108》,轰动一时。周华健第一次看到吴兴国的《欲望城国》后,跑到后台激动地说:“太好看了!我希望它像《歌剧魅影》一样全球巡演,我愿意帮你做义工!”这“义工”一做就是十几年,并因为吴兴国的要求,开始尝试做摇滚,也开拓了一个新的创作空间。
2007年12月,吴兴国与昆曲名伶钱熠携手演出昆曲风新歌剧《梦蝶》,他是导演兼男主角;2010年改编俄国文学家契诃夫14篇短篇小说制作音乐歌舞剧《欢乐时光—契诃夫传奇》。2013年,吴兴国又推出了改编自卡夫卡小说的舞台剧《蜕变》,将科技与艺术结合,融入了中国京剧、昆曲等传统戏曲以及现代舞蹈元素。
“跟他在一起工作的朋友说,每次排戏,就好像他是队长,带着大家一起去远足,每次去未知的地方,遍地荆棘,但走着走着也走出了一条路。”林秀伟笑着说道。
十年前,吴兴国就已跨出了京剧界,开始了无边界的创新。
“无界限时代,必须要有自己的诠释。在多元空间里,要跟当下时代做一些结合,太有形式、边界,就走不出去。为何跨界融合在一起,无非是为了呈现一个非常感人的戏剧。”吴兴国说道。
当然,即便在实验探索之路上走得再远,吴兴国依然不忘传统。吴兴国二十周年演出时,很多台湾的老戏剧家忽然都跑来看他的戏,在他的创新里面看到了很多传统。谭盾则评价他,很传统,但也很前卫。
每年“当代传奇”都要去台湾100个学校巡演,推广京剧。吴兴国也在台湾的大学教课。他也很重视培养年轻演员的基本功,帮他们找老师训练,还发给他们奖学金。近几年,吴兴国带年轻人重排老戏,租场地演出。
“我的经验有一半来自传统剧团,我们的传统戏曾经是受广大观众肯定的,这才有经典出来,后来观众少了,是因为时代走得太快了。亚里安·莫努虚金导演看到中国的表演艺术,很惊讶,西方只是把演戏当作职业,东方的表演艺术叫生活,叫志业。这个东西变成了我们打不倒的品位。”吴兴国说。
林怀民称赞吴兴国:“他的好,跟梅兰芳走出去的好是一样的。”1994年,吴兴国和魏海敏受邀参加巴黎夏日艺术节,特地演了一出《霸王别姬》,让外国人看看“中国国王级的悲剧”,证明并非一定是武戏,国外观众才喜欢看。如今越来越多的外国戏剧家、观众开始熟悉东方艺术。吴兴国希望的是,有一天能把《乌龙院》《四郎探母》等传统戏直接带出去,“不要让国外观众再用异样的眼光看我们,而是反过来要学习,只有这样才有平等的对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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