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文/马 婕
116年前,上海举行的一次小说征文活动
——美国发现清末“时新小说”
文/马 婕
《清末时新小说集》出版
一批被岁月湮没百年之久的清末“时新小说”手稿在美国柏克莱加州大学被发现,去年上海世博会期间终于回归中国。记者日前获悉,取名为《清末时新小说集》(全14册)的这批“时新小说”已由上海古籍出版社正式出版。学界一般认为,中国近现代小说起源的“新小说”肇始于梁启超1902年在横滨创办的《新小说》杂志,梁氏在此杂志上连载发表的《新中国未来记》被公认为导发中国小说从古体迈向现代的首部作品。上海古籍出版社总编辑赵昌平先生近日接受记者采访时介绍说,这批在美国发现——却在1895年诞生于上海,计150篇(原162篇)的清末“时新小说”比梁启超的“新小说”早了7年。所以,他认为,这批“时新小说”的发现,中国近现代“新小说”起源的历史可能要被改写。
那么,这批清末“时新小说”在上海是如何诞生的,怎么流落海外,一百多年后又怎样回归上海?赵昌平总编辑向我们细细道来。
2006年11月22日,美国柏克莱加州大学东亚图书馆新馆落成。当日,中文部馆员欣喜地进行搬迁。这时,有人在一间堆满书刊杂物的储藏室里发现了两个尘封已久的纸箱,打开一看,是一叠叠中文文稿,再仔细一看,原来是一批中国清末的“时新小说”的原始手稿。馆方查验后极为重视,而后即与上海古籍出版社联系。
赵昌平告诉说,谁也没想到,原来这正是一百多年前,曾在上海举行的一次小说征文的来稿。因为这些文稿不少学者认为已经失散,而此刻赫然出现,把我们震动了,这不啻是学术界的一件大事。经过查证和研究,116年前,曾在上海举行的一次小说征文活动渐渐浮出了水面。
这是1895年5月,一位名叫傅兰雅(John Fryer,1839-1928)的英国人,为针砭当时社会时弊,曾举办了一次“时新小说”的征文,其最后征集到共162篇稿件。有学者认为,这批“新小说”在一定程度上具备了针砭时弊、改良社会的特点,真正揭开了清末“新小说”的革命。也有人认为,很有可能是这批“新小说”直接影响了梁氏。傅兰雅的“新小说”与梁启超的“新小说”最大的不同在于其稿件来源多取之于普通百姓。
傅兰雅是谁?打开傅兰雅的档案(《傅兰雅档案》三卷,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出版),原来他是当时英国圣公会派至中国的传教士,他还是当时著名的翻译家和学者。1865年他担任上海英华书院校长并主编字林洋行的中文报纸《上海新报》;1867年至1896年,应聘担任上海江南制造局翻译馆首席翻译,翻译了逾百种西方著作,这批介绍西方先进科学和思想的书籍对中国的现代化进程产生了很大的作用;1873年至1896年,在上海还参与创办了一所以介绍西方近代科学新知、培养科学技术人才为主的格致书院,并出版了第一份中文科学普及期刊《格致汇编》;1885年至1911年,同时创办了当时唯一的科技书店——格致书室;他本人还致力于慈善事业,于1911年捐资在上海筹建了中国第一所盲人学校——上海盲童学堂。
傅兰雅不仅是中国近代将西方科技知识和书籍翻译成中文最多的一个外国人,且翻译水准超过了晚清数十年间其他同类翻译。清廷为表彰傅兰雅,于1872年赐其三品文官的头衔,1898年又颁三级一等双龙勋章。
随着1895年中日甲午战争清政府的惨败,标志着“洋务运动”的彻底失败。处于动荡与变革之中的中国,民众要求一系列改革的呼声越来越高。虽为洋人的傅兰雅也受到了巨大的鼓舞。他首先看到危害中国社会、妨碍进步的“三弊”——鸦片、时文和缠足,决定以此作为抨击对象。他认为,小说可感人心,可表人情。于是出资公开举办有奖征文,并在1895年5月25日的《申报》和6月份的《万国公报》第七十七卷上及《教务杂志》上刊登了以下“求著时新小说启”的广告:
窃以感动人心,变易风俗,莫如小说。推行广速,传之不久,辄能家喻户晓,气息不难为之一变。今中华积弊最重大者计有三端:一鸦片,一时文,一缠足。若不设法更改,终非富强之兆。兹欲请中华人士愿本国典盛者,撰著新趣小说,合显此三事之大害,并祛各弊之妙法,立案演说,结构成篇,贯传为部。使人阅之,心为感动,力为割除。辞句以浅明为要,语意以趣雅为宗。虽妇人幼子,皆能得而明之。述事物取近今易有,切莫抄袭旧套。立意毋尚希奇古怪,免使骇目惊心。限七月底满期收齐,细心评取。首名酬洋五十元,次名三十元,三名二十元,四名十六元,五名十四元,六名十二元,七名八元。果有佳作,足劝人心,亦当印行问世。并拟请其常撰同类之书,以为恒业。凡撰成者,包好弥封,外填名姓,送至上海三马路格致书室收入,发给收条。出案发洋,亦在斯处。英国儒士傅兰雅谨启。
刊登在1 8 9 5年5月2 5日英文《教务杂志》(Chinese Recorder)上的“有奖中文小说(Chinese Prize Stories)”广告,针对不同的读者群,内容稍许有不同:
总金额150元,分为七等奖,由鄙人提供给创作最好的道德小说的中国人。小说必须对鸦片、时文和缠足的弊端有生动地描绘,并提出革除这些弊病的切是可行的办法。希望学生、教师和在华各种传教士机构的牧师多能看到附带的广告,踊跃参加这次比赛﹔由此,一些真正有趣和有价值的、文理通顺易懂的、用基督教语气而不是单单用伦理语气写作的小说将会产生,它们将会满足长期的需求,成为风行帝国受欢迎的读物。
收据会寄给所有在农历七月末之前寄送到汉口路407号格致书室傅兰雅密封好的手稿。
约翰·傅兰雅
傅兰雅起草的征稿启事
从傅兰雅的生平来看,他并不是一个文学批评家或小说家。那他为什么会对倡导时新小说感兴趣呢?傅兰雅深信,一部好小说可以脾益世道、感化人心,有移风易俗、启发民智、改良社会、振兴国力的功效。小说也可以承担唤起民众,协助社会现代化的角色。1895年7月,在“求著时新小说启”发表后一个月,傅兰雅在《教务杂志》(Chinese Recorder)上摘录了艾德博士(Dr. Eitel)对有奖小说征文的一段评论,充分说明了傅兰雅举办这次征文竞赛的目的﹕
一篇写得好的小说会在大众头脑中产生永久性的巨大影响,《黑奴吁天录》在唤醒民众反对奴隶制上就非常有效。中国现在罪恶猖獗,鸦片、缠足和时文,任何一种都够写一部感人至深的长篇小说。为了让这些悲惨遭遇引起各阶层人士的注意,就应该通过文字描述出令人印象深刻的画面,从而达到震撼人心的效果。毫无疑义,中国人有这方面的能力。
(《教务杂志》)
傅兰雅举办的这次时新小说有奖征文比赛成功地促成了一批“新小说”的问世。它们摆脱了旧小说的模式,从而引导了晚清时期新小说创作取向。由于选取了新的社会题材,不少作品除了对当时的社会弊害进行揭露和谴责外,还积极地设想改革方法,以促进国家的兴盛富强,达到具体教化社会的目标。在这一点上,它们实际上是主张改良社会风气的社会小说。由于它们激发了晚清小说变革的端绪,在很大程度上可以被看作是晚清谴责小说发展的先声。这批“新小说”最具有意义之处就在于它们产生的时间比梁启超1902年发起的“新小说运动”早了7年,比晚清的“四大谴责小说”又早了8年。我们通过《清末时新小说集》能清楚地看到当时普通百姓对于时弊之认识,对于改革之呼唤。其中《五更钟》《澹轩闲话》等小说都极具当时之特色,《驱魔传》等小说也颇显时人中西合璧之思维逻辑。
1895年9月18日,傅兰雅的时新小说有奖征文结束。傅兰雅仔细阅读了所有的稿件,并邀请了沈毓桂、王韬、蔡尔康等知名人士参与评选作品。1896年3月18日,他在《万国公报》第86期和《申报》上,刊登了“时新小说出案”和获奖人名单,不仅嘉奖了诸多获奖者,并允诺将集结出版。
稿件封面、插图及来稿信札
小说《驱魔传》及《缠足明鉴》
光绪二十一年乙未小阳春中旬格致汇编馆英国儒士傅兰雅谨启
本馆前出告白,求著时新小说,以鸦片、时文、缠足三弊为主,立案演说,穿插成编。仿诸章回小说,前后贯连,意在刊行问世,劝化人心,知所改革,虽妇人孺子亦可观感而化。故用意务求趣雅,出语亦期显明﹔述事须近情理,描摹要臻恳至。当蒙远近诸君揣摩成稿者,凡一百六十二卷,本馆穷百日之力,逐卷批阅,皆有命意。然或立意偏畸,述烟弊太重,说文弊则轻﹔或演案希奇,事多不近情理﹔或述事虚幻,情景每取梦寐﹔或出语浅俗,言多土白﹔甚至词意淫污,事涉狎秽,动曰妓寮,动曰婢妾,仍不失淫词小说之故套,殊违劝人为善之体例,何可以经妇儒之耳目哉?更有歌词满篇,俚句道情者,虽足以感人,然非小说体格,故以违式论。又有通篇长论,调谱文艺者,文字固佳,惟非本馆所求,仍以违式论。然既蒙诸君俯允所请,惠我佳章,足见盛情有辅劝善之至意,若过吹求,殊拂雅教。今特遴选体格颇精者七卷,仍照前议,酬以润资。余卷可取尚多,若尽弃置,有辜诸君心血,余心亦觉难安。故于定格外,复添取十名有三,共加赠洋五十元。庶作者有以谅我焉。姓氏润资列后:
茶阳居士酬洋五十元,詹万云三十元,李钟生二十元,清莲后人十六元,鸣皋氏十四元,望国新十二元,格致散人八元,胡晋修七元,刘忠毅、杨味西各六元,张润源、枚甘老人各五元,殷履亨、倜傥非常生各四元,朱正初、醒世人各三元,廖卓生、罗懋兴各二元,瘦梅词人、陈义珍各一元半。
按,其余姓氏,并无润笔,公报限于篇幅,不克备登。
(1896年3月18日《万国公报》第86期)
傅兰雅在1896年3月在第26期《教务杂志》也谈到了这批中文有奖小说文:
中文有奖小说结束了。有不少于162位作者参加了竞赛,其中155人讨论了鸦片、缠足和八股文这三种弊病,有的写了4-6卷。我对诸多参赛者所费的时间、心力与金钱毫无回报而深感不妥,所以又增加了13名获奖者,他们分享另加的50元奖金。这样,奖金共达200元。优等奖名单在《申报》上公布,162个人名及解说也已经发布,并在《万国公报》和《传教士评论》上公布。另外还会转寄到教会所在地。至少有一半征文的作者和教会学校或大学有关。总体来说,这些小说达到了所期望的水平……这次征文大赛中也有人写出了确实值得出版的小说,希望今年年底能够出版其中一些,以便为读者提供有道德和教育意义的消遣读物。
(1896年3月《教务杂志》第26期)
这里,傅兰雅在原来设定的7名获奖作品外,又增加了13个名额,一共确定了20名获奖人和新小说作品。作品中包括了由学生们写的短短几页的文章到由乡村塾师写的长达数卷的感人故事,其中不乏颇具水准的小说和诗文作品,有些字体精美,还附有插图。所征稿件主要来自福建、广东、江苏、浙江、山东、河北、陕西、湖北、安徽、江西和上海等地。有相当一部分稿件的作者是分布在全国各地的教会学校和教会大学的学生和老师。作品中也不乏空洞和滥竽充数的文章,甚至还有少量淫秽之作,有两篇作品还被傅兰雅退还给原作者。应征的作品也不都是小说,还有少量戏曲、弹词、道情、歌词等,也有不少是议论文和书信。作品中出现参差不齐的现象也应是意料之中的事。总体来说,这次时新小说征文活动是一次具有重要历史意义的新小说大赛,实为开启时风之举。
但令人颇为遗憾的是傅氏所征得的这162篇稿件,不知何种原因,居然也随着他的离华而湮没在历史中,在随后的百年间竟无一得以发表,以至于大多学者都认为这些作品已经佚散失传。
从《傅兰雅档案》中,我们可以看到,1896年傅兰雅辞职离华,受聘出任美国柏克莱(Berkeley)加州大学(University of California)的首任东方语文讲座教授,并于1902年起担任该校东方语文系主任。他凭借在华35年的学识和经验,大力开设中文课程,教授弘扬中国文化,鼓励并协助中国学生赴美深造,直至1913年退休。傅兰雅于1928年逝世,在去世之前,他将在中国数十年的藏书及文件数据悉数捐赠给了加州大学,创立了该校东亚图书馆。
幸运的是,就是在这东亚图书馆里,这批原始手稿失而复得。2010年恰逢上海世博会圆满举办,这批小说手稿也乘着东风,从上海留美而又回归上海出版,可谓是一件喜事。
上海古籍出版社十分重视这一惊人的发现,为力求忠实反映作品的原貌,对全文不做任何删节影印出版。繁体字竖排,忠实于原貌,读者还能看到很多有特色的当时信笺,花格和花纹错落别致。略为遗憾的是,当年时新小说有奖征文共收到162篇稿件,但这次经过整理发表的计150篇,缺了12篇。在傅兰雅选定的20篇获奖作品中现仅存15篇,有5篇已佚失,其中包括第一名、第五名、并列第十名的两件作品和第十一名中的一件作品。
赵昌平总编表示,事过境迁,一百多年之后,我们有幸将这批尚未被世人见过的中国文学史上一次重要的小说征文作品公诸于世,整理出版,以此为百年前的这次时新小说有奖征文活动画下一个圆满的句点。在过去的那些岁月里,曾经有许多学者都在寻找这批小说的下落,但都无获而终。今天,这批小说的出版问世不仅仅给我们展示了中国现代小说的萌芽,而且还把我们带回到那个久远的年代。它们反映了中国社会从腐朽的封建时代向科学民主时代的转变。我们从这些小说中可以看出这个转变是艰难的,甚至是幼稚的并充满了旧时代的痕迹,但它们是我们可以见到的、最早向封建社会发起如此鲜明批判的社会小说,是中国现代小说史上一次具有历史意义的开创之作,与后来以批判现实主义作品为代表的20世纪中国社会写实小说有着异曲同工之妙。这些作品代表了清末新小说时代的开始,它们的出现可以被看成是以小说为武器向封建势力发起的一声号角,而随后而来的是改变了中国的波澜壮阔的新文学、新文化运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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