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何平 张柠
何平(南京师范大学教授):有人说你是批评家“跨界”小说,我不是很赞同这种说法。你和李敬泽差不多是同一种情况,开始写作的时间其实很早,基本和做批评的时间同时,只是做文学批评一直是公开的,而写小说则是私底下的,如果要命名,就叫你们“秘密的小说家”吧。
人到了一定年纪,会觉得自己已经拥有了怀旧的资格,可以向别人讲述自己的过去。写作上,很多作家也是这样,往往写自己同时代的人,或者向“上”写,写自己的父辈祖辈,套用王朔小说人物的调侃就是“痛诉革命家史”。更有甚者,用文学的方式来把自己的人生经历“自我神话”。所以当我拿到《三城记》的时候,以为你也会这么写,写自己在“北上广”三座城市中的游历经验。但是小说一开头就写:“2006年初,我们的主人公顾明笛……这一年他26周岁。”推算一下时间,顾明笛是1980年出生的。原来《三城记》不是一部伪装的自叙传,而是年轻人的事。相比较于中国当代文学中老年作家爱说古,《三城记》述新也挺“倒行逆施”的,甚至可以说提供了一个新的文学向度。我感到好奇的是,你为什么不写一写自己丰富的人生经历呢?比如20世纪80年代艺术荷尔蒙蒸腾的华东师范大学,写那个文学黄金时代的华东师范大学作家、诗人和批评家们,他们身上是有很多故事,随便写一写都很能满足读者的“窥视癖”。但在你的小说中,此80年代非彼80年代,它不是你自己的80年代,而是那群出生于80年代的年轻人。你第一部长篇小说,为什么要以这些年轻人作为主角呢?
张柠(北京师范大学教授、《三城记》作者):我暂时还没有怀旧的打算。这一次我给自己的写作设定了两条底线,第一就是不贩卖自己的经历。我称这种以自己的经历作为小说基本经验的写作为“挖煤窑式写作”,挖到最后一定会挖空、会塌方,我主张的是一种虚构的、无中生有的写作。第二就是要有未来的眼光。当下时代的主流群体,是我的学生辈、子辈,写作应该要具有一定的前瞻性,去了解和探讨他们在想什么问题。在这一点上好的小说家和好的批评家是相通的。所以我将我的主人公设定为年轻人,对他们而言,物质匮乏的时代已经终结,他们要追寻的是一种精神层面上的生活意义。此外,城市文化是我们这个时代的主流文化,乡土文化虽然还存在,但从一个时代的价值和叙述逻辑看,它基本上已经崩溃。乡下人和城里人的生活方式貌似不一样,其实也是相通的,乡村的年轻人也追潮流、赶时髦,唱流行歌曲,穿漂亮衣服,不愿意干体力活儿,也不懂得农耕劳动。所以城市文化是当下时代文化的基本形态。因此我的主角是置身于城市之中的主角,他们身上所反映出的问题都是我们这个时代的基本问题。我之所以敢写这样一群年轻人,是因为我这些年来一直都在接触这个年龄段的人,比如说我的学生,最小的已经到95后了。
何平:我们的文学史,中老年写下一代的,以年轻人作为主角的小说,不能说完全没有,但大多数文学作品都是向“后”看的,“五四”新文学如此,新中国成立以来的十七年文学如此,1980年代之后的伤痕文学、反思文学、寻根文学也是如此,如你所说,都是“挖煤窑”式的写作。这种反思和回望,在当时也许是有意义的,但现在的年轻作家如果都还这样写,就成为一种惯例式的写作姿态和写作策略。你虽然不是年轻作家,但你是和年轻作家一起出场的,也把你称作年轻作家吧。
一部小说,开头选择从什么地方开始,从哪个时间写起,其中应该是有作者自己的考量的。你应该是在2005年左右到北京师范大学的,这也是80年代出生的一批人可以做你研究生的时间。也就是说,小说开头写2006年,这个时间点其实也是你自己和80后这代人相遇的起点。这也是大众传媒开始集中关注80后群体的一个节点,比如韩寒、郭敬明、春树,他们开始在大众媒体上频繁亮相。所以,2006年对你而言,对80后而言,都是一个挺重要的历史时刻。实际上,80后这代人的形象塑造,已经不再满足于被父辈塑造,他们更为主动地表达自己和想象自己。表面上看,是大众传媒在塑造他们,但这和他们的自我想象、自我塑造、自我启蒙也是有很大干系的。我们现在所理解的80后形象,基本是他们自己塑造出来的。
张柠:二十一二岁大学毕业,工作兩三年,在职读个硕士,再思考思考人生,耽搁几年,就到二十六岁了。小说主人公顾明笛逃离上海的时候,就是二十六岁。80后这代人是改革开放的成果。他们自发地站立在社会和时代前沿,不像我们,是被别人塑造出来的。他们出生和成长的时代背景也发生了巨大的变化,比如说,市场经济勃兴,互联网的兴起。他们和90后也有很不一样的地方,20世纪80年代所特有的“启蒙情结”和“英雄情结”在他们身上还有一定的遗存,对市场经济也有一定的保留和疑虑。他们不是打游戏的一代,而是阅读和写作的一代,还是“文青”。但具体应该怎么写,他们感觉到很纠结。他们的青春期已经有了互联网,但他们还有沙龙情结,还保留有精英意识和写作梦想,但是作为沙龙里的人,他们不知道自己的写作有什么意义,不知道怎么写。他还是想通过写作来激发精英意识,完成自我塑造。但他最大的问题就是没有热情,缺乏冲动,欲望冷淡,他被身边的女孩子宣判为“爱无能”。这跟他的父辈“孙少平”形成鲜明的对照。
何平:小说提供了一个特别有价值的新视角,就是如何去重新观察和思考独生子女一代,或者是和改革开放一起生长的同时代人。它提示我们如何去认识“同时代写作”——不仅仅是写出生于同时代的人,也可以去表现生活在同时代的人。
在阅读过程中,另一个让我印象特别深刻的点就是小说的人物塑造。我们的文学,尤其是长篇小说在这方面是有问题的,比如从90年代所谓“新生代”的一批作家开始,很多人都在写失败者、写边缘人,写灰色的小人物,但这些小说人物鲜有是面目清晰、富于时代涵括力、便于指认和辨识、丰富繁复的。我们今天很少拿得出几个小说人物,确信他们是我们的典型人物,也很难说有哪几个人物形象能代表这个时代。我们的文学批评也很少关注这方面的问题。可以说,典型人物已经慢慢从小说中消失掉了。你之前说过,《三城记》是一部“成长小说”,顾明笛虽然不是我们同时代的人,但我在跟随他人生前行的过程中,能够感受到这个人物是在慢慢成长的。所以长篇小说的人物,还是要能够“立”得起来,还是要对时代有巨大的概括力和典型性。
张柠:在20世纪长篇叙事作品中,我们找不出几个能让读者特别认可的人物形象或者说“典型人物”。“五四”时期因为有反封建诉求,文学作品中的很多人物都是“封建遗产”,是要被剔除的人物。20世纪50年代以来,长篇叙事文学中的“新人”形象,是英雄和战士,是革命者,这是当时社会发展的必然诉求。我在进行创作的时候,充分考虑和吸取了整个20世纪中“新人”形象塑造中的经验和教训,我不想把顾明笛塑造成一个狭义上的“新人”,我在他身上设定了一种明显的倾向性,就是在物质匮乏时代终结之后,他们一代人对自身更高的想象,对精神完满的追求。他是新的理想主义者。
物质匮乏终结了,但人的精神生活和生命意义问题还没有解决。顾明笛对自身的完满有一种强烈的追求冲动,但这个“完满”究竟是指什么?这是不确定的。他身上既有现代的自我意识,有启蒙主义的遗留,同时又有东方文化的色彩,还有一些历史唯物主义的东西,就是通过劳动实践来确定自身;启蒙主义、东方传统文化和历史唯物主义同时在他身上出现。尽管他的人生具有很大的不确定性,但有一点,就是他对自身完满的追求和想象,从来都没有中断过,所以顾明笛其实是个积极、正面的人物。我在小说结尾没有写明他最后的去向,回公司也好,拿学位也好,跟劳雨燕回河北老家也好,这些我交给读者去自行想象和选择。我要说的是,他虽然是一个转型未完成的社会之中的一个未完成的人物形象,但他的趋向始终都是明确的。
何平:你说的“新人”形象,是一个很重要的概念。什么样的人,才是我们这个时代的“新人”?《三城记》和“五四”时代的新人成长小说有很大的不同,“五四”小说中的人物最后往往都是完成了的、封闭起来的。从小说里的时间来看,叙事结束时,顾明笛连四十岁都不到,他显然正处在最具有生命活力的阶段,而“五四”时期的很多青年小说,是在主人公最具有生命活力的时候把他给封闭掉了。我们这个时代的新人,应当和我们的时代一样,都处于一种尚未完成的状态。写封闭式的、完成式的人,其实相对简单,因为结局早已经定好,只要推动情节向固定的方向发展就可以。而通过“成长小说”的方式,来塑造一个未完成时代中的未完成的人,一个生长性的社会里面的生长性的人,这对作家而言的确是一大挑战,需要有所选择和观察。你选择书写未来、书写年轻人,说明你对这个时代有着很私人的思考。
在我看来,顾明笛是“新人”,但不是一个完美的人,你也并不是要塑造一个完美的男人。从细节看,顾明笛让我印象最深刻的就是他有一个钻睡袋的习惯。这个很有意思,比如小说开始不久,他第一次和张薇祎做爱以后就钻进睡袋里,其中有很丰富的意味。俄罗斯文学中有“套中人”的形象,顾明笛的睡袋和这个类似吗?
张柠:契诃夫笔下的那个“套子”,还是社会性的套子,顾明笛的“套子”(睡袋)则具有更多形而上的象征意味。顾明笛摆脱睡袋的过程,其实就是他成长的过程,也是他追求自身完满的过程,或者说一个非社会人逐渐社会化的过程。不论他身处在北上广中的哪一座城市,不论他是在遭受“启蒙文化”后遗症的折磨,还是在社会上进行新闻调查和采访的实践活动,还是受挫以后再次进入大学学习知识,他都始终走在一条努力使自身社会化的路上,努力成为一个更具有“可能性”的人。而在他社会化的进程之中,自始至终都有一个非社会化诉求的象征物,这个象征物就是睡袋,就是母体或者土地和自然。
何平:这也是80后独生子女一代的特别之处,他们虽然是独立的,但和父母的联系也非常紧密,这一点和一生下来就被“散养”的60后的我们不同,顾明笛的妈妈就总是和他的命运联系在一起。顾明笛想退学,还是要他妈妈去搞定。
张柠:从社会学意义上讲,顾明笛对睡袋的依赖、对母亲的依赖,可能和他独生子女的身份有关,但更深层次的原因是对社会感到不适,他想要逃避,逃回到母亲、恋人乃至自然那里去。顾明笛不喜欢年轻的女孩子,一直不能和自己的同龄人或者比自己年纪小的人正常相处,他迷恋的是比自己年纪大的女性,比如夏慕春、窦如花、何鸢。如果他能够和比自己小的人正常相处了,也就说明他的精神已經成长了,比如和劳雨燕在一起的时候。
何平:顾明笛对女性的态度是既迷恋又害怕的。作为一个男性,他在成长过程中和很多女性产生了联系,每一个女性都为他提供了一种沟通世界的方式,一条成长的路径。经历了那么多女性,张薇祎、童诗珺、何鸢,一直到劳雨燕,我们发现顾明笛开始有行动力了。他第一次做出了自己的抉择,大年三十买票去了劳雨燕的老家。
我们经常站在老一辈的角度,批评独生子女如何如何,试图用我们的标准来评价和驯化他们,但你提供了另外一种可能性,另外一种观察的视角:他们会自己成长起来,会从睡袋中慢慢脱离出来,就像破茧一样。我注意到了,他去劳雨燕家的时候是没有带睡袋的,和同龄人也能够正常相处。之前他是因为缺少对自己身份的清楚认知,才会有钻睡袋的需求,才会寻找和亲近既像母亲又像情人的女性。
小说中的其他人物在成长过程中也都是有开放性的,比如张薇祎,原来是个很强势的女性,后来自己也变得柔弱,成了一个“小女子”。很多作家写人物,容易搞“一锤子买卖”,性格都是确定的、不变的,没有成长性和开放性,但长篇小说的叙述,实际上是一种时间性的叙述,在这种漫长的时间性叙述中应该要呈现出一些特别丰富的东西。顾明笛进精神病院的时候,还在后悔没有让裴志武带睡袋来,那时他还是有“奶瘾”的,就算强行把他和社会间的联系割断都不行。他一开始做每件事情的时候都不是独立的,上海有伙伴一起做沙龙,去北京有万嫣先行打点,在报社有一帮哥们儿和彭姝、柳童,学校里有童诗珺陪伴,但他后来的确慢慢独立了,发生了非常重大的变化。
张柠:小说结尾有一段描写,我在出版的时候删减掉了,就是写他在劳雨燕家的劳动场景,他在劳雨燕家的农田里挥汗如雨。参加劳动的时候,他才真正像一个男子汉了。这是古典哲学的观念:人造劳动者发现了自我。劳动塑造人。劳动创造人。
何平:删掉其实有点可惜,因为小说中出现过一些关于劳动的讨论,比如顾明笛和程毓苏的讨论,程毓苏就说“唯力可以去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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