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多年来,现实题材的戏曲创作一直是业内人士关注的焦点。但就当下戏曲舞台的实际状况而言,现实题材与戏曲艺术尚未真正实现“水乳交融”,摸爬滚打多年的现实题材戏曲创作仍然没有积累多少成功的经验。因而,在现实题材戏曲创作“井喷”来临之前,重新认识和建构戏曲与现实题材之间的关系,让现实题材戏曲回归“现实”成为当务之急。
一、对现实题材戏曲创作困境的再思考
戏曲擅长表现历史题材是毋庸置疑的事实,现实题材的戏曲创作所取得的成就与历史题材相去甚远也是客观的存在。这难免让人产生如此误解:中国戏曲是否表现历史题材游刃有余而表现现实题材则强其所难呢?答案显然是否定的。纵观中国戏曲发展史,现实题材戏曲创作并非当今专属,甚至,许多长演不衰的传统剧目在其诞生的年代也曾是映射鲜活社会生活的“现实题材”。可以说,戏曲艺术创作与其所处的时代始终是密切关联的,而正是这种与时代同呼吸的戏剧精神,成就了中国戏曲史上的诸多经典,为戏曲艺术树立起一座座丰碑。
虽然社会转型为现实题材戏曲创作带来了丰富的素材,国家一系列利好政策的出台也为现实题材的戏曲创作搭建了广阔平台,然而,我以为当下现实题材戏曲创作整体上仍然呈现出供需失调的状态。这里的“供需失调”,并非指作品数量的供不应求,事实上每年呈现在舞台上的现实题材戏曲剧目数量是相当可观的;这里所指的,更多的是剧目品质的“供不应求”,近年来现实题材戏曲剧目在思想性和艺术性上所取得的突破,似乎已经难以跟上时代发展的步伐,产出的剧目中虽不乏精品,但更多的是一批与现实疏离的平庸之作,大量人力财力物力的投入,最后却陷入既留不下也激不活的尴尬境地。要寻找当下现实题材戏曲创作的突破口,不妨从直面其困境入手。
1.程式与现代生活的相悖。程式化是中国戏曲最本质的艺术特征,它所指向的是戏曲艺术创作生产过程中一系列具有写意性、虚拟性、规范性的艺术语汇,是戏曲艺术在漫长发展过程中逐步建立的观演规则与契约。张庚先生把“程式性”作为中国戏曲的三大艺术特征之一,他认为“戏曲的程式不限于表演身段,大凡剧本形式、脚色行当、音乐唱腔、化妆服装等各个方面带有规范性的表现形式,都可以泛称为程式”,并指出了程式化对戏曲的重要意义:“程式的普遍、广泛的运用,形成了戏曲既反映了生活,又同生活形态保持若干距离;既取材于生活,又(有)比生活更夸张、更美的独特色彩。离开了程式,戏曲的鲜明的节奏性和歌舞性就会减色,它的艺术个性就会模糊。因此,程式对于戏曲,不是可有可无的东西,为了保持戏曲的特色,就必须保留程式。”①然而,随着社会生活内涵的日益丰富,传统程式已越来越难以满足表现不断变化的现实生活的需要,程式化与现实题材的矛盾日益凸显。现实题材戏曲离不开程式,但又尚未抽象提炼出一套为现实生活“量身定制”并与观众达成默契的“新程式”,这无异于戴着镣铐跳舞,一大批“话剧加唱”的作品也在这段“空窗期”中应运而生。当然,为探索戏曲程式表现现实题材的可能性,一些有自觉意识的创作者也一直在努力寻求突破。比如,近年来提出“新歌舞演故事”和“新歌舞人物表演”理念的张曼君导演,她有意识地、持续地、渐进地在中国戏曲的演出框架中寻找以非程式化的“新歌舞”来演绎故事、抒情写意的可能性,并把这种非程式化的歌舞表达贯彻到演员表演人物的过程中,形成自己鲜明的艺术个性②。但是,与戏曲程式明确的所指不同,舞蹈动作的高度抽象使之可以脱离具体的所指而存在,它与经过反复运用最终达到规范化、系统化的戏曲程式还存在一定差距。歌舞化手法為传统戏曲的现代转化积累了经验,但它尚不足以代替程式成为戏曲舞台语汇的主导因素,若完全摒弃戏曲程式而代之以歌舞,对戏曲艺术的独特审美意蕴及长远发展均是一种损害。
2.“工具论”影响下的审美缺失。深刻地反映社会现实,与民众保持血肉联系,是戏曲艺术生存和发展的根本出路;艺术要接近现实,戏剧创作表现现实题材,也始终是主流意识形态的呼声所在。现实主义不仅仅是艺术创作题材和手法范畴的概念,它更是人类对社会生活的整体认知和审美发现,是一种常在常新的艺术创作精神。然而,自20世纪50年代后的相当长一段时期内,现实题材戏剧的政治宣教功能被持续放大,现实题材为政治服务的“工具论”色彩也不断加剧,这直接导致创作者对现实题材范畴和价值解读的狭隘化③,“工具论”也从最初的被动接受化为一些创作者的潜意识存在,他们割裂现实主义手法与现实主义精神之间的血肉联系,现实题材的表达逐渐出现概念化、雷同化,情节模式出现简单化、趋同化。相当一部分作品,将多元立体的社会生活简单处理为善与恶、美与丑的“二元对立”模式,试图构建理想的人格和道德的乌托邦,反而消解了本应彰显的、质朴的人性光辉以及弥足珍贵的社会反思,为现实题材戏剧创作带来了灾难性的后果。时至今日,虽然文艺主管部门早已对现实题材戏剧创作的问题有了更加客观、清醒、冷静的认识,但“工具论”的余波却继续影响着一代又一代的戏剧创作者,他们对“现实”的狭隘理解、对政治与艺术关系的片面和功利化解读,不仅导致众多现实题材戏剧作品在审美品格上难以突破,更使得创作者自身日益与时代的发展、与人民的心声脱节,离真实的社会现实越来越远,造成作品既不叫好又不叫座的局面,长此以往形成创作的恶性循环,必将加剧作品艺术质量的“供不应求”,阻碍现实题材戏曲创作的突破和发展。
二、对现实题材戏曲创作价值的再认识
我们应该清醒地认识到,“工具论”背后所隐藏的狭隘政治工具说已成为历史,而艺术创作本就应该与现实保持密切的联系,鼓励现实题材戏曲创作也绝不是“三分钟热度”的宣传口号,它是戏曲艺术顺应时代发展潮流、切合自身发展规律的重要策略,也是现实题材戏曲彰显得天独厚的民间优势、推动传统戏曲现代转化的重要契机和原动力。我们必须辩证地认识现实题材戏曲创作的历史与现实价值,才能够以一种充分自觉和自省的姿态乘势而上,以现实题材为突破口迎接戏曲春天的到来。
1.让现实题材戏曲创作成为戏曲坚守民间土壤的重要阵地。剧作家罗怀臻先生曾在其戏曲创造性转化、创新性发展的实践中提出过“返乡意识”的理念,他认为,自己所有的“创新”实践其实都以“回归”为动力。这种回归,既指向回归到艺术的源头上重新出发,又指向回归到人性的本质上重新体验④。我以为无论是“返乡”还是“回归”,它们所共同指向的,都是作为中国戏曲艺术最本质特征之一的民间性。中国戏曲生发于民间,民间永远是戏曲艺术的源头活水和肥沃土壤,而作为内容题材离民间最近的现代戏,理论上应能凭借得天独厚的资源优势而得到民间青睐。但事实正好相反,长期地“被工具化”,导致许多现实题材戏曲的民间性被架空,进而使之丧失民间优势,往往在思想、观念和情感上并不能与时代、与人民共振,部分作品传达的价值观甚至比传统戏曲还要“旧”;加之传统戏曲程式在表现现代生活方面的局限性,观众既不能得到戏曲程式之美的享受,也不能获得心灵的启蒙和洗涤,长此以往,再肥沃的民间土壤也将逐渐步入荒漠化。既然我们已经意识到问题的严峻性,何不妨扎根人民、深入生活,充分利用现实题材的戏曲与观众生活相通、情感相系的民间优势,以现实题材戏曲创作为契机,去反映时代的变迁、观照时代人物的命运,去开掘平凡的美好与诗意、引发思想的共振和情感的共鸣,从而激活肥沃的民间土壤,坚守中国戏曲艺术的民间阵地。
2.让现实题材戏曲创作成为建立现代戏曲美学体系的契机和原动力。艺术的生命在于创新,艺术的生命也在于积累。当我们高谈阔论传统戏曲的创新和转化问题时,有没有想过,现代戏曲的转型终将归向何处?同样地,当我们举全国之力倡导现实题材戏曲创作时,有没有想过,到底我们所处的时代需要怎样的现实题材戏曲?其实,两个问题指向同一个目标,即我们对包括现实题材戏曲在内的现代戏曲的评价标准问题,更深层次地,它牵扯到的是关于中国现代戏曲美学体系建立这一宏大命题。我以为,到目前为止,中国现代戏曲的美学体系尚未系统地建立,我们当下所沿用的,依然是传统戏曲和新编历史剧的评价标准和理论体系。随着社会多元立体化的推进和传统戏曲程式的式微,现代戏曲与传统戏曲、新编历史剧相比已发生本质的变化,套用旧的理论标准评判新生事物很难做到让人信服。那么,中國现代戏曲美学体系到底是怎样的呢?我以为,它至少包含以下两个基本方面:其一,建构起具有现代价值内涵的思想体系;其二,提炼并运用与现代生活相适应的新的程式化舞台语汇。如果从这两个基本向度上考量,现实题材戏曲似乎天然具备成为“试点”的条件。我们不妨从与现代社会最为贴近的现实题材入手,将现实题材戏曲创作不断向高度、深度、宽度上拓展,并以此为转型契机和动力,寻求现代价值取向与审美品质的认同,让现代戏曲之花绚烂地绽放在现实题材戏曲这块肥沃的“试验田”之上。
三、让现实题材戏曲创作回归“现实”
现实题材戏曲创作要突出重围,必须直面程式化与现代生活的矛盾,必须摒弃“工具论”导致的对“现实”的狭隘解读。传统戏曲程式的现代转化并不能“立竿见影”,它需要一个由量变到质变的积累和转化过程;我们在探索戏曲新程式的同时,更应重视创作观念的转变问题。让现实题材戏曲创作回归“现实”,前一个“现实”所指的是社会生活的的现实,后一个“现实”所指的是生活真实与艺术真实的有机统一体,即让现实题材戏曲创作既有真实生活的质感又兼具艺术升华的美感。然而,一些创作者往往抛却生活的“现实”与艺术的“现实”,试图创造出第三种“现实”——一种不具备生活质感、情感纽带断裂、缺少艺术感染力的“现实”,或者,我们称之为“伪现实”。在充斥着“伪现实”作品的戏曲舞台上,现实题材戏曲创作要如何突出重围,才能彰显自身反映社会现实、观照民情民生、承载主流价值的优势?我以为,至少应从以下几点入手。
1.正确调适现实题材创作与现实之间的微妙距离。我们常说,艺术源于生活而高于生活。从某种层面上看,一件艺术作品的成功,有时候的确在于距离的微妙调整,创作与现实之间本应存在适度的空间。文艺管理部门大力倡导现实题材的戏曲创作,很重要的一点就是它所承载的现实意义。由于现实题材戏曲作品往往取材于现实生活,其中部分题材来源于真人真事,这难免使得创作者在创作过程中出现不同程度的现实焦虑感,正因如此,在文学构思上往往表现为主题先行,有的创作者甚至将现实生活搬上舞台,直接把“题材”当做叙事,忽视艺术创作的典型化过程,这种创作与现实之间过短的审美距离不但影响了现实题材戏曲作品的艺术性,还往往影响到人物形象的塑造以及主题内涵的升华。相反,也有部分创作者将现实题材创作与现实之间的距离拉得过长,他们凭借对“现实”狭隘或者功利的解读,置复杂丰富的人物情感于不顾,试图通过概念化、模式化的情节叠加来塑造“高大全”的英雄、构建道德的乌托邦,编织“虽言现实却无现实之感、虽写生活却难近人心”的“伪现实”。事实上,这种现实题材处理手法割裂了维系在观众与戏剧人物之间的纽带,强加的诉求难以引起观众思想和情感的共鸣,最后只能将观众越推越远。因而,对这种“距离感”的把握也正是现实题材戏曲创作的难点所在。我以为,弘扬主旋律与尊重个体价值之间从来都不是矛盾的,创作者在处理现实题材过程中,如果能尊重个体生命的情感体验,并自觉地将它与社会责任感结合起来,所传达出的“正能量”往往会更加温暖和持久。
2.重新审视创作者在现实题材戏曲创作中的地位。在现实题材戏曲创作中,创作者究竟应该将自己摆在一个怎样的位置,这是一个十分关键的问题。艺术创作是个复杂的动态过程,不同创作者受自身条件、个性及诸多外界因素的影响,在创作过程中慢慢形成各自的创作个性和创作风格,它承载着不同创作者的审美追求和审美趣味。然而,当我们观看诸多现实题材戏曲作品时,剧中人物和情节却时常给我们一种千篇一律的雷同之感,创作者的个性化追求几乎完全被概念化、脸谱化、单一化的表达方式所消解。我以为,在很长一段时期内,现实题材戏曲创作是忽略创作者的个体生命体验和个性情感的。而许多创作者,往往也“明哲保身”地压抑内心真实情感,自觉收敛起创作的锐气和锋芒而流于平庸。试想,若长期笼罩于如此氛围和心态之下,现实题材戏曲创作又怎能出现高原和高峰之作呢?现实题材戏曲创作呼唤创作者个性的回归,其中最关键的,首先是要尊重艺术创作的基本规律,重新审视创作者在创作中的地位,深刻认识到创作是一种个性化的心灵性行为,为创作者提供足够的表达个性的空间⑤。对于创作者而言,应该努力提升自己敏锐观察生活、发现生活的能力,通过对社会生活的艺术加工提纯,将肩负的社会责任与独特的生命感悟结合起来,唯有如此,才能产出具有感染力的、典型化的、鲜活的现实题材戏曲作品。
3.科学引入社会舆论及市场监控机制。戏曲作品作为艺术产品,它同样具备商品属性,但在长期财政拨款、政府包办的“非市场经济”式的保护之下,其商品属性逐渐被削弱,投入产出的成本和利润已不再是剧目生产的主要考量指标,作为消费者的观众其喜好也自然被放到次要位置,社会舆论与市场规律已很难发挥其调节作用,平庸甚至低劣的作品层出不穷⑥。近年来,国产电视剧创作已由古装剧扎堆、“穿越戏”泛滥逐渐向现实题材作品转变,这是收视率作为调节杠杆选择的结果,也是最能代表现实生活的观众选择的结果。我们要重建戏曲与现实题材之间的良性关系,在创作观念短时间内无法实现根本转变时,不妨让社会舆论和市场调节成为评估现实题材戏曲创作的重要参考指标,让群众的“口碑”和“票房”引导现实题材戏曲创作回归现实的道路。
【注释】
① 张庚、郭汉成:《中国戏曲通论》,上海文艺出版社,1989年,第167-168页。
②王晓鹰、王蕴明、龚和德:《让地方戏曲的根扎得更深——张曼君导演艺术三人谈》,载《艺术评论》2013年第6期。
③傅谨:《程式与现代戏的可能性》,载《艺术百家》1999年第4期。
④罗怀臻:《地方戏曲的“原乡意识”该醒了》,载《解放日报》2017年1月12日。
⑤于平、季国平等:《大力繁荣现实题材舞台艺术创作——“现实题材舞台艺术创作现状、问题及对策”研讨会发言摘要》,载《光明日报》2017年6月15日。
⑥曹林:《当戏曲艺术面对市场经济》,载《戏曲艺术》2003年第2期。
(廖夏璇,上海大学、上海电影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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