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掷筊之好

时间:2024-05-04

柯翰杰

要论虔诚,再没有比闽南人烧香拜佛更值得一提的事。俗话说三天一小拜、五天一大拜,我母亲娘家更是如此。代代人上供敬神十年如一日,以至于每每进香,听见筊杯落地后的脆响,不论何时何地,我都不由心生“恍如昨梦,复见故人”之感。

记得儿时,我住在学校附近的外婆家。客厅有好一大盘被划作参拜神佛的地界,壁砖绘着墨笔白净的观世音像,从墙脚画到墙顶,占满整壁,足足两米多高。母亲头顶能到观音的宝瓶那,而我七岁时还高不过两个仙童。外婆说,观音娘娘的寿命和这座房子一样长,几十年了,镇上家家户户都这样。

随着我长大,舅舅姨妈也各自成了家,成家后仍常住着,宽敞的房子也日渐拥挤。可連天井的石板地都堆满杂物时,参拜菩萨的那块地仍然留着,完好无缺;旧房的墙日渐泛黄,但壁上观音一如既往通体白亮。只是每月初和月十五时,外婆、妈妈、我、表弟……一代又一代,需要进香的人越来越多。而妈妈和外婆每次进完,都会将两块圆鼓鼓的红月牙合入掌心,摔在地上,再拿起来,来回扔三次,扔完以后将它们合归原处。那过程谁说话,谁就会挨骂。事成后有时外婆和妈妈还会再拜上三拜,喃喃祈告,有如庙中入定的和尚。

后来我才知道,那两块一面平一面凸的红月牙叫“筊”,传闻每月初和十五佛身下凡,心诚则神灵,所以多在这两天掷筊。掷筊也叫“博杯”,是向神祷告,祈禳求福。许愿后才能掷筊,地板上筊面平凸是祈福的回应。也是在那时我才明白,为什么母亲和外婆要先喃喃咕囔一堆话,祈求全家安康、子女有成,如是这般方才掷筊。

“香案有竹杯珓,因取以占己之名位,以一俯一仰为圣筊……”我也是在长大后才渐渐明白掷筊的历史和含义的,可在小时候,我对筊的崇敬远比长大后来得高。我对筊三分好奇七分恐惧,只有一次趁着四下无人,偷偷在午间把筊杯摔在地上。不料母亲闻声就过来了,她责骂了我几句,说筊杯不能随便扔,圣物蒙损,菩萨便不会再庇佑我们全家。我小心翼翼将其拾起,鼓鼓的两瓣月牙在童年中便有了千钧重量。自那以后,筊杯从桌子腾挪到了柜台顶端,一个我够不着的地方,和观音像同样高的位置。

在那以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只有在行香拜佛时才能看得到筊杯,更多的时候,是坐在低矮的红木椅上远远眺望。后来我常想,或许是想顺应佛心实现愿望的缘故,母亲对儿时的我才会那么严格。

南方的夏天热得漫长,好多个夜晚我和母亲都像参拜神佛时掷筊那样,隔着三五步的路,从房内到房门口,一段近在咫尺却不可逾越的距离。自我头一次期中考考砸了以后,母亲便对我严加管教,似乎是怕我下一次考试又伤了她做老师的体面。每个夜晚我都静静坐在座位上,看书写作业,不到点离开座位被发现,迎面便是母亲的巴掌;夜间睡觉时,母亲和我睡一间房里。母亲说小孩子要多睡觉才长得高,晚上睡得饱上课才精神,于是我总是没玩闹多久就早早卧上了那张铺着草席的古眠床,只要她回来时我还没合眼,便会被狠狠责骂一顿。床上草席硌得我背痒痒,我只得在辗转反侧时合眼装作入梦的模样,等来母亲上床时,她睡在我另一侧,我们就这样背对背靠着,听着彼此的呼吸声。我能听见她幽微的叹息和叹息后的轻鼾,可我的心却在鼾声中,掷筊一般哐啷当作响。

日子就在香火煌煌的厅堂里半月半月地过去,母亲起码实现了一个愿望——考砸后的下学期,我的成绩从期中的倒数第五,变成了期末的正数第五。于是在那个暑假里,母亲在佛前烧香时多放了好些贡品,而我也在暑假的前几天,多得了几颗供了佛沾了香的糖,在那以后,小学的每个暑假我都能在香雾缭绕的时日里讨得额外的嘉奖。或许在她眼里,佛的力量一直庇佑着她,源源不断。小学毕业后,如她所愿,我考上了县城里最好的一所学校。

但我并不那么想。随着年纪越来越大,我的书包越来越沉,别的同学多沉一分,母亲便要求我多沉两分。除了学好课本上的东西,周末的补习班、县里市里的竞赛、钢琴乐理……母亲一个没给我落下。小学四年级那年外婆家在拆迁中夷为平地,那面带有佛像的墙也訇然坍塌。我和母亲住回了城里,她便在县城的那座小套间里供奉起了新佛,但掷筊十年如一日因袭着往常,掷前许下的愿望也仍旧是那几句:全家平安,身体健康,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不一样的是,县城的小套间没有高大的壁墙,放不下近两米的橱柜,而我也不再那么矮小。筊在桌上触手可及,那壁高大的南海观音画矮了下去,变成了一尊小小的千手观音,杨枝玉净瓶换成了锡杖铁钩百般宝器,在我的眼皮底下,低着眼,静静地靠在离我不高不远的墙角。

我想,直到我上中学前,母亲应该没有再想过把筊放在我摸不到的地方。那时我似乎已明白掷筊的全部含义,但也不再喜好玩闹,对月初和月十五的拜佛上香之事,我大多也报以不闻不问、冷眼旁观的态度。可母亲不知道的是,每每她上香完双手合十凝神默念时,每每她提醒我不要触碰香案佛前的供品时,每每她掷完筊得不到一平一凸的满意答复又多掷了好几个三次时,我常在一旁偷问父亲,母亲为什么要信这个,她是不是傻?记忆里有一次我上完补习班回家,等她拜完了佛掷完了筊,便壮胆上前问她,能不能替我向菩萨问问,少上点补习班多休息一阵,会不会对我更好?

母亲只是瞪了我一眼,意思应该是我不应该问七问八。我没有接着顶嘴,但也没有任何屈就母亲的回话。掷筊的声音仍旧半月半月地响着,即便触手可及,我也不会再好奇地将其摔倒在地。那一刻,或者说那段日子里,我觉得母亲渐渐矮了下去,就像那尊换了的观音菩萨。

我已不记得是在上中学后的哪一天,筊又放到了我看不到的所在。但有一点足以让我确信的,是假使菩萨的保佑真的存在,它也止步于我上中学前的时光。我的初中时光并不快乐,由于身体瘦弱、发育迟缓,在班级里受到其他男生欺负,拳脚交加、言语辱骂,一天受的委屈比一天多。班主任对同学矛盾一向熟视无睹,晚自习的效率甚至还没小时候母亲督促我那样高。一回到家,我就像气球泄气那样,把一天胀满的牢骚啪一声关在自己的房间里,母亲被拦在外头。但她不知道怎么办,她小学老师的手掌伸不进我的中学,能做的只是在佛前多烧几炷香。每月初、月十五时,她把许下的愿望多重复几遍,再多掷几次筊,像是要用噼里啪啦的响声填补屋子里漫长的沉寂。不少时日我回家推门而入时,就看见她在上香。一回我终于受不住,就在她要把筊扔在地上时,我推开门告诉她,我在房间里做作业,她能不能先不要掷筊,不要上香?气味很大,声音很响。

“你做作业要做到几点?”

“不知道,作业还很多,做完也得睡觉。”

“可今天马上就要过了……”

我没有再回答她,也没等来她的一句别太辛苦。吵架的谈话各有不同,但各次的收尾大抵相似。关上门的下一秒,我或是抄起书柜里的一本小说,或是打开手机看电视剧,而房间外面的世界,如我所愿,无声无息。

平静的日子并不久长。我总感觉母亲的掷筊变得越来越频繁,可我和她之间的话越来越少,家里只留下了筊杯坠地的余音。十五,月初,月初,十五……直至有一天筊杯摔地的声音奏向高潮,便在我的中学记忆里几乎成了絕响。

整个初二学年,我的成绩一天天下降,甚至在几次大考中,掉出了重点高中的升学位次,家中又是雪上加霜。那几年股市炒得热,父母亲纷纷加入了炒股大军,然而他们没赶上赚得盆满钵满的黄金期,就一头栽进了股市的冰窖里,输得一败涂地。我们像是踏错了生活的某一级台阶,然后就一级接一级一路跌到底。一天晚上,母亲和父亲正为要不要脱手哪一股吵得不可开交,我却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将我初中三年最差的一张成绩单递给了他们。吵闹就这样毫无征兆地推向了另一个高潮。母亲责怪父亲醉心炒股,几万几万地亏,还不收手;父亲却反驳说他只是想把亏空了的那笔钱还回来。母亲说那里头有一大半是她辛辛苦苦挣来的钱啊……辩无可辩时,话锋便指向了我,他们指责我上中学后心思就一直没放在学业上,而我反驳母亲从来没有真正关心过我,从小到大,我在学校读书一点也不快乐,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那天具体吵了什么,我已经忘了,不想再记得那么清楚了,但我清楚那天我们把各自的委屈统统发泄了出来,像数条淮洪汇流,在交点处激起惊涛骇浪。最后我不知如何把话头引到烧香拜佛这件事上,嘲讽母亲迷信这一通无用之物,我大声在客厅里问观音,明天附近会地震吗,南方会降雪吗,学校会停学放假吗?连掷了三次筊,两次得到一平一凸认同的答案。母亲没有再像小时候那样指责我玩筊,只是双膝扑通一声,无力地向神灵哭诉她做母亲做妻子的失败。那个瞬间在记忆里变得无比漫长,我发泄完后静静地杵在原地,不知是上前将她扶起,还是回到自己的房间,在一个寂静而难眠的夜晚默默啜泣。

我清楚,在这场掷筊的纷争里,胜利的人是我——母亲头一回没有否认掷筊的不可信,可我永远忘不了她低身后臃肿而肥大的身躯。我看着已经比我矮了一截的母亲,想起幼时每一次掷筊后她细数我的排名和进退。没有赢家,她同样以另一种方式打败了我,不是南海观世音高高矗立的方式,是蹲下身,低到尘埃里的方式。

自那以后,筊又放到了一个我看不到的地方,我也越来越少看到母亲烧香拜佛,越来越少听到掷筊声。我们也再没有爆发过那样的轩然大波。日子又平静了下来,生活的拐点也悄然而至。父亲终于打消了炒股致富的念头,他将手头上所有的余股脱手,剩下的钱一部分或投资他处,或托人保管。他也开始比以往更认真地工作,决心买一套更好的新房子,过几年搬过去住。“全家平安,身体健康……”父亲吃饭时也常说起和母亲一样朴实的话,坐的位置,常正对着擦拭后焕然一新的千手观音像。

也是在初三下学期,我原先的班主任被调走,班级换了新班主任,他把我从班级的东北角换到了西北角,而先前同我几小时一大吵的同桌前后桌调到了东南处。我一片狼藉的初中生涯走过了两年半,兜兜转转,终于回到了正途上。在最后的那半年里,我的成绩从危险边缘退回了安全地带,我错过了第一轮的直升保送,但终究在第二轮的中考里成功过岸。

神佛是否在关键时刻庇佑了我我不得而知,只知道上高中后,我和母亲不再像以往那样剑拔弩张、暗流汹涌。高中的学业压力很大,每天晚上回家后,我仍然像以往那样一回房间就把门关上,只是不再像以前那样玩手机看闲书,而是背单词、刷数理题。母亲没有在旁督促,透过门缝底下漏出的灯光知晓我还没睡觉,便会提醒我别太辛苦,早点休息,我也自然而然地学会回应她一句,知道了。

可也仅此而已。在那阴暗的三年,我和母亲或许都遗失了很多不可复得的能力。在我面前,母亲很少再像以往那样烧香拜菩萨、掷筊问神灵。而每次考试取得好成绩后,我也不会再像小时候那样向母亲讨要好成绩后的奖励,更多的时候,是母亲问我考完试要不要去外面吃一顿,我说我好累好累,只想休息。填补寂静的方式终归是另一种寂静。我们也不再像小时候那样睡同一间房间,也不会敞开屋宇,卧室的门仍像初中时那样,只要我一回家,多数时候仍旧紧闭,我们的谈话总得隔一扇门才有来有去。

不知是哪天,很突如其来地,筊杯又出现在了桌上,出现在了一个一开门便一目了然的位置上。它出现在我快要遗忘它的时候,出现在我快要以为母亲再也不会掷筊的时候。“新房子的首付凑够了,你考个好大学应该也不成问题。”母亲在饭桌只是随口一说,可我总觉得那是对筊杯出现的一种解释。诸如此类的场景,总会让我展开回忆,想起我们那一次的争吵,筊也是那样躺在那里,静静地无言地躺在那里。我一向不相信神鬼怪力,可那一刻,我忽然觉得是不是那一次大吵惊动了神灵,抑或是母亲近三年、十多年来坚持不懈的信奉感动了上苍,我们的生活才有了转机。

高中的尾声,父母亲终于凑够首付买了新房。高考结束后装修完毕,我们一家便放弃了这套破得快同古厝别无二致的小套间,举家乔迁,家里的那尊千手观音也跟我们一同搬了过来。上大学前的那个暑假,每天几乎二十四小时我都完完整整待在家里,也是在那些时日,月初和月十五我又见证了母亲是如何烧香拜佛,她只是给佛恭恭敬敬地烧三炷香,不再放声许愿、掷筊、叩问神灵。不知是哪一次上香,我终于忍不住问她为什么不像以前那样掷筊,她告诉我,求神拜佛,求个心安就好了,心里有神,日子自然就灵了。

母亲终于像我从前希望的那样,不再迷信鬼神。“好好学习,天天向上”一类的话,不知是不是因高考落下帷幕,也少说了许多。本应该是让我耳根清净的事,我却常觉得没有掷筊的参拜,少了些东西,心头空落落的。

十二年学习生涯结束,我终于迎来了中学六年后和小学夏天一样漫长的假期。母亲不会再像儿时那样要我补课,香案上的供品也从饼干奶糖换成了牛奶瓜果。观音被摆到了很高的位置,和小时候一样,可一切,似乎都有了岁月的痕迹。放得再高,现如今我也触目可及。饭桌前,茶几边,我仍时不时瞥见。它纹路老旧,外壳不平,阳光下,压着铅沉的暗影。有时我会想起儿时头次偷偷拿上筊杯,那时手小力气小,什么东西都沉甸甸的,“筊杯不能随便乱扔”,如有千钧之重置于掌心。

也是在那个没有补课的假期,我去拜访了很多中学老师。和初三的新班主任叙旧时,我们提起过去种种,那时我才知道,初三上学期末时,我父亲母亲一起到过学校找过原班主任。“他嫌麻烦不愿意给你换座位,你爸妈很生气……特别是你妈妈,闹得可凶了。”“他们没跟你提过吗?”新班主任的神情和我一样惊讶。我想象不出在家平和寡言的母亲竟有过泼辣模样,更想象不出批改作业时不时抱怨家长无知的她,能狠下心冲进学校,做一回平时埋汰的对象。震惊之余,我依旧没有流泪,只感觉心里某个地方突然撕裂开来。我感知着自己的成长,却从未感知过母亲的改变。我暗自庆幸和旧同桌越隔越远,却从未察觉浩大的校园里,曾有过母亲的足迹。“回来了啊。”那些风雨如晦过后的深夜,她的语气在我推开门后一如既往地平静。唯一一次的汹涌是那个如有电闪雷鸣的夜晚,一家争吵,我顺带了句学校里的不快,掷筊声便在脑海中匆匆掠去。

我终究没有进一步确认事情真伪与否,好比筊杯许诺的风与雪未曾在南方降临,可心里,永远都有杯面的正反与阴影。没什么好猜忌的,母亲十年如一日为我洗衣服、做早餐,在我夜归前帮忙整理好床铺……还会为我做很多很多事,可预知与不可预知的。我只能习以为常,所能做的,仅仅是在收到录取通知书后,答应陪她一同去南海普陀山旅行。出发前,她执意要在鼓当当的包里捎上千手观音,说要它沾沾灵气,自然也捎上了那两块筊杯。我们坐着火车一路北上,沿途乡间风景古厝平房宛如时空隧道,犯困時我不自觉趴上她肩头,仿佛回到了儿时,所有的轻鼾都在穿行中随风散去。

一切都还像昨天那般,我知道的。南海观世音的金像巍峨地立在莲花座台上,我远远看着它,就像小时候仰头观望壁画那样。在凤尾森森香尘细细的山林小道间,在梵音袅袅烟尘缭绕的禅宫殿宇里,无数掷筊声在我耳畔响起。母亲同其他香客一样,叩拜掷筊,身板一挫一挫弯下又挺立。我看见她头顶心的丛丛白发,才发觉她已不同往常,可参拜的姿容,依旧是十年前、十多年前的身形。两瓣红红的月牙在我脚边摇摇荡荡,仿佛飘在水面上,而我心头,也浮起了很多事情。

(责任编辑:丁小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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