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踏入圆融之境,书写现实的内面

时间:2024-05-04

讨论人:杭州师范大学文艺批评研究院教师及中国现当代文学专业及文艺学专业研究生

嘉宾:储福金、张定浩

整理统稿:王子翼、张汇琳

郭洪雷:储老师是国内非常著名的小说家,写了很多作品,长篇小说《直溪》已经是他的第十五部长篇小说了,如果大家想要有详细的了解,可以到图书馆、到网上去看一看。我们今天就以《直溪》为中心,谈论一下大家的认识和感受。我们先请储老师对《直溪》的创作初衷及创作过程作一个简单的介绍。

储福金:谈这个小说,具体内容我就不做过多的介绍了,我倒想谈一下创作这部小说的想法。首先我想谈一下自己的一个追求,即追求自我。我曾经写过一篇文章叫《追寻与自我》,我认为一个作家最重要的是要有自我。我想表现自己独特的自我,没有独特表现的作家,不是一个真正的作家。我宁可走在崎岖小道上,这条道是我一个人走,前面没有人,我走自己的路。追寻自我这条道路,一直是我创作的一种追求。追寻自我其实是一个很漫长的,也是很寂寞的路。我们每个人都生活在社会当中,也生活在我们创作的文学当中。我们看很多东西,经典影响到我们。你所表现的东西,你所认为你表现的自我不可能是一个纯自我的东西,它受了无数的影响,所以要追求自我是非常难的。另一方面,我又在不停的变化当中,环境也在变化中,这样你要表现的自我,其实是个荒诞的东西,人生在追求一种荒诞的东西。

作家创作了一辈子,应该问一下自己:“我这一生有没有写过一篇真正表现自我的作品?”我会更多地写内心世界,有更多的哲学意味,因为我从年轻的时候起就喜欢哲学。所有的古典文化,阴阳五行,易经八卦,禅宗;包括西方哲学的,柏拉图的,黑格尔的,马克思的……所有这些东西,融汇在我的思想当中。

同时,我想说作家的“大小”在于他心的大小。用佛教的一个词汇来说,即作家的心要圆融。很多东西要圆融,整个社会要圆融,哲学要圆融,宗教要圆融,情感要圆融,所有一切圆融得越大,从内心表现出来的东西就越丰富,从而在圆融当中形成独特的艺术表现。所以我说要走出一条自己的路来,这条路跟人家的不一样。我会经常感叹我一生当中生活得还是不够丰富。因为你要圆融很大的东西,就需要看很多经典的东西,但不是单纯地去模仿、去把某个论点放到你的作品当中,而是要把它消化掉、圆融掉,圆融成为一个你自我的处境。所以说《直溪》这部小说也是我的艺术表现,正如何向阳在《文学报》刊登的一篇报道中所说的:“直溪是在现实世界之上构筑起一个独特的优雅的艺术世界。”

这部小说的具体情节我就不说了,大家看一眼就清楚了。我跟大家谈一下到底怎样才能把一个文学作品表现出来。这有两层东西,一是体的限制,是限制世界之上表现世界的一层;还有一个就是纸上构筑的艺术世界。我认为创作到这个时候,真正好的作品要有个形而上的东西存在,这也许是看不见摸不着的,但要有一层这个东西在纸上创作出来。我把自己的想法跟大家谈一下,大概就这些。这次参加这个活动,也希望能对我有所启发、有所指点。谢谢大家!

一、在现实的内面和上面

张楚悦:储老师,通过前面章节的阅读,可以看出《直溪》是一部面向现实的作品。我觉得您的创作一直没有离开现实,哪怕有同学可能会说小说里意识流太多了,心理活动太多了,但在我看来,它不是漂浮的,而是有扎实的根基。这是我的一个感受。然后我觉得另一方面,可以用一个词“松弛感”来概括您的作品。我觉得这部作品的语言非常简省,比如说前面对于环境的描写,印象里有一处用了很多的“一个……一些……”这就让我想到了沈从文的《边城》,前面他也用了很多“一”,因此我觉得这部作品笔法非常简省。同时,从刚才您的介绍当中也能感受到松弛感。一个作家把他的想法坦诚地告诉我们,这是难能可贵的。同时您没有把您的想法强加给我们,这就更加难得。

我有个不成熟的建议想要提一提。在阅读过程中,感觉您在小说中已经把我想说的话都说够了。比如说:心境是一个人的,顺势而行是一个人的,思维也是一个人的,却有着一个虚幻的形象在对面。但是有的时候可能作者可以给读者留有一点点空间,让读者自己去发挥。给读者留下一些可以想象的空间,留下一些表达自己的机会,这样的话可能会更好。

林浩:楚悦说的问题,我也有注意到。这是现代小说很常见的介入的问题,就是作者在什么程度上可以说很多的评论式的话语。小说主要塑造了宋正明这一人物形象,他是一个非常善于挖掘自我内心的人物。所以当他发表评论时,经常会出现“僭越”的情况。但是,有时候它反而构成了一种类似于自由间接体的状态。刚刚储老师也说了,他的写作比较偏向于挖掘自我,关于这一点我在读这篇小说的时候是有感觉的。这篇小说本来就是回望一段历史或者一段记忆的过程。表面上写的是宋正明人口普查这一个乡镇,但我觉得实际上只普查了宋正明一个人的内心情况。看似他是在了解一个乡镇的人口情况,宋正明也说他要把每一个人都记下来。但实际上他其实是把自己一笔一画地写出来。这就是我得到的一个大致感受。

有一个小细节上的疑问,就是老师您为什么要在“题记”里提到现实的直溪与小说里的直溪没有任何关系?其实我们都知道小说是虚构的,但您在这里加了这笔,反而有点“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感觉。所以我觉得在这篇小说中,您作为隐含作者与里面的人物其实是存在着一种高度的贴合的,您在小说中探讨人物内心的时候,可能也在探讨您自己的内心。

张楚悦:这一点我有不同理解。这篇小说在某些方面可能跟余华的《文城》有相似之处,但我觉得这部小说的独特恰恰是从题记开始的。刚看到题记时,我以为它是个非虚构作品,但读到后面才发现不是。

郭洪雷:刚才楚悦谈的有一点大家可以讨论一下,例如储老师在这部作品里面,他把自己很多思考,对人生的、对社会的、对文化的……尤其是對自我的认识,是如何呈现出来的?

储福金:好多作家的作品都是写外在的故事,现在外在的故事越写越多,越写越紧张。而我是反其道而行之,我认为我在走一条自己的路,因为我认为我有这个能力。你们写外在我就写内在,而且我这个东西在其他的作家那里就表现得不一样,所以我认为我还是在走自己的路。我能圆融,我的内心当中圆融了这种东西,我自信能把它表现得不一样。我的现实是非常现实,我认为具体的东西你要每一步都很实在,但是要有一种形而上的超越的东西。用禅宗的话说,就是初见山水,山是山,水是水;悟的时候山不是山,水不是水;悟过后山依然是山,水依然是水。

李丹瑜:《直溪》让我有一种可以用弗洛伊德精神分析理论来阐释的感觉。梦是潜意识最真实、最典型、最生动的表现。整部作品像是宋正明的一个梦,是他的潜意识的展现。开头的描写中,“总有种梦里的感觉,仿佛是发水了……镜中无尽山色……用着心去感觉,总也是滴答滴答”,结尾的描写里,“他想看清晃闪着的镜中影像时,镜里显现的是一个半白头发额纹深深的老人。那便是‘我’。宋正明想到了这个,这个意识便定位在他的心里。同时他听到了清晰的滴水声,漏着的滴水。一滴一滴,滴滴答答”。开头和结尾中,“水声”“镜子”都重复出现了,有一种前后呼应、对话关系,像是他从梦中醒来,从潜意识中出来,回到现实。

熊紫涵:我也觉得开头和结尾有着很强的相关性,但我和这位同学关注的方面有点不同。我认为在表面上,这是一个很圆融的结构,从水滴声开始,由听觉转到思想,虚构出一个直溪,又在结尾的滴水声中再回到现实。在深层上,由“见水是水”到“见水不是水”,再到“见水是水”,主人公在直溪的盾山云峰上的“大境界”中得到升华。

王子翼:我认为这部小说的叙事介于写实与虚构之间,以宋正明的亲见亲闻表现直溪的风土人情,而介乎山水之间的,则是一种超脱于现实、充满意识流的心理情绪流变。小说《直溪》中情绪抒发兴之所至的,是宋正明内心情感的一种外化,他从山水之间体悟人生哲理,从而做到真正地隐入尘烟。正因如此,小说有着“返璞归真”的文学意味,好像回归到了纯文学视域之下。

吕彦霖:我认为同学们都说得很好,可能我比大家虚长几岁,所以在我这儿不存在现实和虚构的界限问题。两者没有界限,也不应该有界限。我刚开始看这个小说以及最后看完的时候其实想到了一部电影《盗梦空间》。这部电影的核心问题其实是在讨论到底梦是真的,还是现实是真的。而通过《直溪》可以看出,梦也是宋正明经历的一个现实,如果是这样的话,现实和梦为什么要有区别?

现实和梦不应该有界限,所以这个小说给我最大的震撼就是它拓展了我们对现实主义的认知。这种现实主义的认知其实又建立在一个核心上——就是我们已经没有办法再像巴尔扎克一样写现实了,我们没有办法再写《人间喜剧》那样的作品。用西方哲学家的话说,即我们不知道自己不知道什么。但储老师的态度是:我知道自己不知道什么,所以我要做自己知道的。我倒觉得这个小说其实拓展了一种认知,即我们不能铺得那么广,相反要掘一口深井,能多深就多深。刚才有同学提到这部作品有过多的心理描写,甚至于说心理描写已经构成小说的核心部分。但是我觉得很多东西从心理学的角度来说,其实就是你幻想出来的;你想出来的东西,只有你想了它才存在,如果你不想它就不存在,这种所谓的依据心性创造的现实关系,正是《直溪》的核心。所以我倒认为《直溪》其实是有一点宗教性的,并且存在着所谓的“失乐园”和“复乐园”的一种首尾对应。

我讲的某种宗教性,体现在作品里,是两个人攀登到最后时,宋正明其实不知道林向英去哪了,然后他又看到了苍老的自己。这里其实正好体现出了我们讲的作家本人对于现实的认知。很多时候,虚构比真实更接近真实,如果大家真的对现实有比较激烈的体验,你会发现其实所谓的现实,很多时候反而是理性创造出来的。理性在阻挡你看到另一面。而虚构出来的现实可能比真实的现实更现实。

郭洪雷:这部作品在写法上很有特点,就是可以很自然、很迅速地进入人的精神世界和内心世界,而且是没有任何阻隔地进入。读到盾山的时候,其实我已经想到了小说的结尾。实际上宋正明最终到盾山之后,后面有一段很精彩的描写。不光中国文学,歌德、福楼拜等人的作品中也存在类似情况。登山之后,如果说追寻有一个什么结果的话,那么宋正明和中国传统知识分子一样,在“自然”、在“万物一体”的宇宙感受中找到了落脚点。那是一种对精神巅峰体验的书写。

陈甲敏:储老师,我有一个关于叙事的小问题。《直溪》题记用的是第一人称“我”,全文却是第三人称全知叙述视角。当时看题记,我以为是非虚构作品,看过全文才知道,它其实还是一个虚构小说。那么,我们如何理解题记中的第一人称“我”和作品中第三人称之间的转换呢?通常第三人称全知叙述视角,其实是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的,它能知道人物所思所想、所言所行以及故事所有的前因后果,是上帝视角,但在《直溪》的具体行文中却并不是这样,因为您书中的第三人称视角是被限制的。这点我没太搞清楚,为什么要对这个叙事视角进行限制?

储福金:在这里我跟大家说一下创作中第一人称和第三人称的问题。超越现实的作品,它也是现实的。我要把它写成现实,因为我要把很多我所体会到的、我所感知的生活和我的感受,折射到我的内心当中。我也要圆融到内心当中,我从内心当中折射出来一个独特的我。你刚才问我这部作品为什么要用第三人称,因为用第三人称我能更好地去表现,因为我有时候会跳出来讲一些其他的东西。我们好多的现代小说都用“我”,它有好处也有坏处。你一旦确定了,像薛定谔的猫,你一旦把盒子打开来,人家一眼看上去的意思就不大了。但是作家创作的难度就在这里,他既要告诉人家一些东西,有时候又会告诉你这个东西是不确定的,让人家有一种虚幻感。不过虚幻感并非作者要达到的一个意图,实际上他要有一个艺术感,要给人家一种多重性。

钟榆佳:我想谈谈《直溪》的乌托邦建构。“乌托邦”最早由莫尔爵士在其政治著作《乌托邦》中提出,意指“空想的国家”,即消灭私有制的状态。自“五四”时期“进化论”傳入以来,线性的时间观打破了中国自古循环式的时间观,代表着前进的状态,意味着变化与更新,而乌托邦的特点是稳定与恒久,强调时间与空间的稳定状态。如宋正明在文章中提到“在直溪的日子里,只有白天与黑夜,并不记具体的日期”,可见储福金老师通过种种努力试图超越现实中的直溪,构建理想中的圣地。但乌托邦的另一面也意味着反乌托邦,即更高层面的现实主义,在表面和谐的背后发掘其掩盖的污点与漏洞,暗示着“城市化”这一无法阻遏的进程,“田园牧歌”在乡土中找不到实地,隐含一代知识分子隐隐的担忧,体现了知识分子高度的社会责任感与对人生形而上的追求。

二、人物打开的方式及其遗落的前史

郭洪雷:我们要基于自己的阅读感受,把自己的想法谈出来。张定浩老师是青年批评家,现在我们请定浩老师来谈谈他的看法。

张定浩:谢谢郭老师邀请。我是第一次参加这么多同学的一个研讨会,所以今天其实倒很想听听大家怎么说。那么,现在我谈谈我的想法吧。梅洛·庞蒂有一本书叫《知覺的世界》,里面谈到我们每个人都要表达自我,但我们每个人都不是直接表达自我的,我们的那个“自我”一定是在跟他人的关系当中不停地展开的。比方说《直溪》中黄站长、季媚这样的人物形象,在小说中其实落笔不多,但是会让读者觉得这些人就是栩栩如生地出现在面前。我觉得这是小说家蛮强的一个地方。

同时,我认为林向英和宋正明形成了一个对比。宋正明一直是不太变的,他是一个丧失了自我欲望的人,在直溪这个世界里,他的状态是虚无的,他一直在想东西。但林向英是一个一直在行动的人,她一直在做事情,而且她是一点点被打开的。她一开始是一个文学爱好者,然后是一个围棋爱好者,然后是一个医生,再然后是一个女人,之后又发现她是个母亲,最后她为了宋正明堕胎,又重新成为一个拒绝成为新的母亲的人。这个角色,我觉得是在被不停地打开的。在打开的过程中,她都没有任何犹豫,都是直接去做。比方要堕胎,她就直接去了,她不会去思考。而宋正明这个人身上似乎是带了作者的影子,隐含作者和人物是非常贴合的。但他同时又利用这样一个女性角色的出现,让这个东西形成了张力。他也始终在质疑作者的想法,在宋正明对面,包括在男女关系上面,在作者对面始终有个嘲讽的声音。

这个小说看到后面的时候,其实我觉得有微微的不适。小说对男女关系的认识好像有点太古旧了,或者太腐朽了一点。但这种腐朽感是来自于宋正明这样一个人物的,并且这种腐朽感立刻会被对面女性人物的话语所反驳。这部作品有这样一个反驳的声音在支撑着,所以你会觉得还是可以接受的。

吕彦霖:定浩老师说得非常好,林向英就是一个渐次打开的人,她不是一次性交出来的。林向英做很多事的时候,没有我们习见的很多小说里的狗血造作,而是带有线性运动的,是在走的。而这种线性运动本身就是生活的本质,这是小说很特别的一点。因为小说本来有非常多的心理描写,好像是一直都很乐于去开掘心理的,但是写林向英的时候,倒把她写得像线性运动的感觉。这里边本身就是一种对生活的感觉,生活很多时候正是这样的。这是我觉得小说里边很重要的一方面,小说好像在模糊现实与虚构的界限,但另一方面它又呈现了一个经历过很多的人对生活有经验的认知。

郭洪雷:其他同学关于人物还有什么想法?

林浩:作品中对季媚所用的一些表述是很传统的。比如说她“声音轻柔”、“眼波柔柔地流动”等,这些读起来会让人觉得储老师似乎不会写女人,但事实上我觉得老师把一些写女人的功力放在了宋正明身上。就是说,储老师似乎是以一种写女人的方式去写宋正明的。包括小说最开始的两段,说他刚睡醒看到水流出来,然后想到了拖把,想到了下水口。这种表述其实非常像上世纪九十年代的那些女性写作的表述方法。他是通过类似意识流的方式去进行描述。传统来说,我们写男性的时候,主要是以一种逻辑思维作为其特点,但宋正明身上其实更多地是一种感性思维。然后,小说也是以像女性一样的感性思维来描述宋正明的内心的。我觉得储老师其实是把宋正明当成女人来写的,不知道这种看法是不是有点跳脱。

张雯琪:我想谈一下宋正明和林向英之间的关系。我感觉宋正明形象的塑造带有一种古代话本中“落难公子”的模式。比如宋正明带着封闭着的过去的记忆来到直溪,遇到了林向英;比如宋正明有一次偶遇受伤的季媚,有一次自己雨天陷入泥淖,两次都在不知不觉中来到了林向英的诊所,接受了林向英的帮助,以及他每次生病,林向英总是能够发现并且前来照顾。这就感觉宋正明在经历了某些事情后,封闭了自己的记忆来到直溪后发生的种种,就跟古代话本里公子落难突然遇到了一个女子的救助一样。同时林向英对于宋正明来说是直溪镇中为数不多的实在,当宋正明处于虚幻与现实之中时,她的嘲讽和反驳总是能让宋正明在朦胧中清醒。从全书来看,我感觉,宋正明一方面是通过人口普查工作的不断进行来缓解虚无感,另一方面就是通过与林向英交往的不断深入来获得现实感。宋正明以前的人生不得而知,但从他对过往故事的闭口不提,可以看出他内心的封闭,而林向英就是逐步打开他封闭内心的那个人。

王子翼:我也想谈谈这一点。小说中对林向英这一女性形象的构建很有意思,宋正明对林向英性别认识的转变,颇有中国传统叙事原型“梁祝”现代型变奏的审美趣味,而这种极大的叙事反差感,可能有着更深刻的意义,它体现了男女之间在情感上的微妙转变,借宋正明之口体悟出了男女关系中情感羁绊的意义。其次对林向英女性形象的书写,在小说文本里,林向英不同于旧时代女性的多愁善感,她独立且有思想,更贴合新时代女性形象。比如“她给他带来平常生活的不同感觉,似乎她周身绕有仙气。她的形态是变化的,让奇幻的情景显得真实,完全落在生活的细节上。人活着,很多的时间只是顺着惯性度过,在她出现后,时间,变得有了意义,不需要强烈的人生画面,也能生动地显现在描写中”,以及“那种女人多情的说法,其实是旧时代女人被圈在家里的关系,时空变了,现时代的职业女性并不常怀春意”。更巧妙的是,宋正明作为男性,反而对林向英有着更多情感上的依赖,这种叙事反差其实并不多见,但对于女性读者而言,却是喜闻乐见的。

吕彦霖:实际上储老师还谈了林向英和宋正明之间的两性关系,小说中间反复在谈的一个问题,其实是我们通常认为的女性和男性在情爱中的关系,在宋正明和林向英之间是反的。与此同时,宋正明又谈到了时间其实是可以具象化的,小说里有多重的时间,其实储老师在搭建这个时间的架构上是花了大力气的,而这种大力气必须依赖于非常繁复的心理描写去把它缝合起来。

钟婷婷:我个人认为,林向英“由男变女”这一段是一种非常大胆的创新。前面提到宋正明来到直溪后,开始慢慢恢复那种本真的自然状态。最开始出现在读者视野里的林向英就是一个男人,通过故事的不断推进,我们知道了他的姓名、工作等等,而宋正明也因一个叫季媚的女人恢复了比较低层次的情欲。就在这时候,突然出现了一个女人,也就是林向英。她为什么一开始会被当作男人?我觉得后文提及林向英不希望被发现她是一个女人,所以穿着宽大的衣服,这个理由在现实中是站不住脚的。传统的意识流小说就是跟着主人公的思绪叙事,在许多意识流小说里,意识是意识,世界是世界;而林向英“由男变女”这个情节则是体现了意识的实体化,或者说主人公已经被意识影响到了一种非正常的状态,他将自己的意识投射到了现实世界。所以说,随着主人公一步步恢复,林向英的故事也跟着展开,她也完成了由朋友到爱人的转变。

储福金:林向英应该是内在的,她有一种内在的东西被慢慢地打开,宋正明怎么可能会不知道林向英是女的呢?有个关键的前提,就是林向英她一开始就在掩饰自己女性的形象,所以她一直戴着帽子,但又不是刻意的,而是经历了之前的爱情之后,内心有种不想解决的意识。直接让作者去解释这一现象的话,又显得有点不合适。但我还是想向你解释一下,林向英作为一个女人,在认识宋正明之前有过一段感情,她不想让自己成为一个女人,所以她的打扮把她的性别给磨去了。为什么后来又这么美呢?让她愿意把自己美的形象展示出来,是有一个过程的。我这个解释其实是很没有道理的,因为一旦作者去解释的话,就会把形象变得简单化。

汪晨:老师,我想谈谈另外一个女性角色,姚萍丽。宋正明和林向英为姚萍丽户口归属的奔波和对传染病院的追踪是小说叙述的一条重要线索,在这条线索中,姚萍丽作为一个既虚妄又聚焦现实的形象而存在。首先是姚萍丽的疯癫和神秘,她身世神秘,本身存在着不能解释的种种神秘现象,这就与小说虚实相间的氛围相照应,让人去思考姚萍丽的真实性。而姚萍丽的户口归属问题聚焦到了现实——除了小说里人口普查带出乡镇生活的现实,也是现代个人寻求身份认同的现实。姚萍丽的户口归属,也是个人的处境问题的映照,和宋正明对自我身份认同的追求。对传染病院的追踪,其实也是一种对自我价值的探寻。

王海晗:读这个小说,我不自觉地就会联想到宋正明的前史:在来直溪之前的宋正明是一个什么样的情况?为什么会突然出现这样一种丧失了对周围的感知能力和欲望能力的状态?在来执行普查任务之前他是否经历过什么?可能这是一个故事之外的故事,也是我们不自觉地会去想的一个问题。

李慧娴:顺着王老师所提到的宋正明的前史这一问题,我想谈谈宋正明与城市的关系。宋正明来到直溪,实际上是一种逃离城市的姿态。更准确地来说,宋正明是在逃离过去禁锢他的记忆。但是他对城市的态度又非常复杂,对与城市有关的人,他有一种格外的亲切感。比方说林向英这个人物,不仅仅与宋正明有男女之情,更与他有知音相惜之感。最重要的是,她和宋正明一样,都是城市及过去记忆的逃离者。黄强是书中另一个与城市有关的人,宋正明从他身上感受到了一种熟悉感。宋正明刻意遗忘城市,但是对城市的熟悉感依然在无意识中召唤着他,同时他也没有把自己完全视作直溪人,因此宋正明是夹杂在城市与直溪之间的“中间人”,始终没有为自己的精神世界找到一个栖息的地方。而最后在盾山这个地方,宋正明算是与从前禁锢自己的城市记忆达成了和解。

三、寻找“直溪”或一种精神救赎

郭洪雷:当你读一个文本的时候,你的头脑肯定是活跃的,会不断地粘合牵连很多以往的阅读经验。大家还有什么想谈的,可以再谈得深入一点。

张定浩:当代的很多小说,你会发现基本上都是一种无聊现实主义。像以前有所谓的美国的肮脏现实主义,或者詹姆斯·伍德的歇斯底里现实主义,而我们基本上是无聊现实主义,写一些很琐碎的事情。现在又有很多迎合各种主题的现实,是理性造就的现实。很多小说家写出来的现实,是有些人希望看到的现实,或者说是他希望批评家会看到的这个现实。

储老师书里面也提到了关于恶的问题。他说现在的很多小说都是以恶为叙事主题,因为写恶是很有力量的,现在很多年轻小说家也是这样,他们写现实会把恶的一面不停地夸大,很多都是毫无必要的恶。所谓“恶之花”的东西是现代主义以来的一个基本的产物,大家觉得恶的东西是更现实的,但是当它到了一个极端之后,我觉得还要一个重新的反拨,我们要有一些肯定性的力量。这在诗歌或者二十世纪的诗歌里面,我觉得也是一直存在的,越是受过大灾难的那些国家的艺术家,比方说犹太人或者说德国的,他们越会强调这种肯定性的精神。一个艺术家,不管是写小说还是写诗歌,他要写出这种“俗”一点的作品,要有真善美,也就是这种良善的东西,像奥登说的肯定性的火炬。一个小说家也是这样,我觉得当代小说这方面的东西稍微缺了点。书里面宋正明他可能天性就善,是天性的一方面,另外一方面可能来自于后天的。

叶龄颖:读这个小说,从某些细节可以联想到卡夫卡的《城堡》。

从追寻的母题上来说,我觉得宋正明追寻的客体其实跟K的有一些相似,即其所追寻的客体是不确定的。他似乎是在追寻某个精神的自留地,在追求某种实在和真实的东西。然后在直溪这个地方他好像能触摸到这种实在,但是他心中又始终有一种虚浮感与失落感。我觉得从一开始作者就赋予了直溪双重含义。它既是一个实体的存在,也是一个虚无的幻想。直溪它既是现实的又是虚幻的,它一直给人一种既真实又不可把握的感觉。可以真实地感受,但是又无法真正地融入。我就想到卡夫卡有一句话:“目的是有,道路却无;我们谓之路者,乃踌躇也。”宋正明所追求的这种客体,它是一种不确定的、抽象的存在。这也就是储老师所提到的,他说写作是他追寻自我的道路。

宋正明所追求的自我,其實是悬搁了的,因此小说的意义域就变得不自明了。如果直溪的意义不自明的话,宋正明以及直溪中的一切都是无意义的。我认为小说的深刻之处就在这里。因为作者在小说中呈现的意义被无限延宕,这就有点类似于胡塞尔现象学中所提到的加括号。直溪的真相,或者说人生的真相被一个括号括上了,这个括号给直溪带来了无形的屏障,宋正明所碰到的只是屏障本身,而直溪象征的意义最终是不可企及的。所以,宋正明的追寻注定是一场失败的追寻。那么,从这个意义上,《直溪》可以说是对那种经典追寻模式的一个戏仿,它本质上是反追寻的,是对追寻的一种解构,这种解构其实也就指向了人生本质的荒诞。我觉得这种荒诞也正是我们现代主义文学的一个核心主题,就像《等待戈多》等不到戈多一样,《直溪》中所追寻的人生意义也是追寻不到的,这是一种现代主义荒诞感的表达。

肖健梅:《直溪》这部作品展现了宋正明从出世到入世的状态转变,反映的是人的心灵的挣扎与救赎。作品中运用了很多的意识流手法来表现宋正明的内心独白和自由联想,他感觉生活始终是一种虚幻,但是在直溪的生活中他渐渐找到了实在。这体现在多个方面:一是他自己的感觉方面,首先在直溪感受乡镇、山水、田野的气息,这是在城市里感受不到的;文化站的围棋所引动的感受是实在的,让他对现实生活有了一重实在的知觉,味觉、听觉、嗅觉、视觉以及触觉,都生动起来;还有人口普查工作,实在的工作、简单的生活让他欣喜,他在人口普查工作中实现了自我价值。二是在与人交往方面,季媚的出现让他意识到了女人。之前他对异性一度脱敏,其中也包括他认不出林向英是一个女人。他慢慢与人接近,之后他与林向英的交往,让他感受到了人与人之间的暖意。三是在创作方面,他从抗拒创作到在林向英的鼓励下重新开始创作。一开始,他只是顺着林向英的要求去编故事,后面他慢慢认真构思,真正进入到他创作的故事当中。作品在一定程度上会反映作家的心理,我感觉宋正明的作品中男女主角关系的转变反映了他对于人际温暖以及走出个人困境的渴望。在《直溪》最后,写到宋正明登上盾山山峰,其实预示着他对自我的跨越,标示着他的转变和救赎的真正开始。

张汇琳:就我个人理解,直溪是一个类似于“边城”的化外之地。直溪人包容,不说假话,认真。这些品质在当时的城市社会可能是相对缺少的,因此直溪可以说是另一重天地。但是就宋正明所呈现的状态来看,我又认为直溪是一个具有精神逃避与洗礼性质的地方。宋正明带着被封闭的不好的记忆来到直溪,其实是一种对现实的逃避。而最后他与现实的重新连接又体现了直溪给他的精神带来的洗礼。而其中的“精神洗礼”与“精神逃避”可以代表宋正明与直溪之间“在与不在”的关系。宋正明在直溪展现出一种“在”与“不在”的姿态,其中“不在”主要表现在他对直溪人事所展现出来的恍惚,这一恍惚状态,其实就是他那段被自己封闭的记忆所导致的。而他的“在”,即精神得到洗礼,慢慢走出封闭圈,首先体现在他下乡开展人口普查的经历之中,其次体现在他与林向英的交往之中,最后体现在他登上盾山云峰的顿悟。

徐雨茜:直溪不是宋正明的灵魂栖居之所。小说里常常出现对直溪民风的介绍,例如:直溪的人心正;直溪人做生意,没办法变通;直溪人一般不会说长道短,等等。小说虽然以第三人称进行叙述,但我们不难发现,整个故事都是在宋正明第一人称的视域中展开。主人公的声音和叙事者的声音存在着大量的重叠。它使得“直溪人如何如何”不再只是简单的叙述,而是一种来自宋正明视角的评论性质的话语。直溪民风在不断地被评述、搭建,其内容被填充得圆融饱满的同时,它的边界也在逐渐明晰。边界得到了强调。它带来的是一种强烈的、挥之不去的外来感。这种“外来感”其实在小说文本里也有直接的表述,例如从邮局寄来的工资汇单,提醒宋正明自己外来人、城里人的身份;例如宋正明向一个孩子问路,那孩子说着“你不是直溪人”跑开。主人公觉得直溪的生活熟悉又陌生,如从梦中醒来的记忆,不扎实、浮空。

第一次让他有了“落地感觉”的,是在雷雨夜倒在卫生院门口、受林向英照顾醒来后,“到直溪以后的记忆,不再是相隔的,空泛的,冷清的,不再像个过客似的”。但我认为这种感觉是暂时的,他在林向英身上找到了和直溪的羁绊,并不意味着他能把灵魂安放在这里。之后的文本里仍有对民风的描述,依然是带有提醒意味的。在小说的结尾,宋正明来到峰顶,他看到无数情景在眼前闪现,和直溪有关的林向英也被留在了“飞地”。直溪没能给他提供一个灵魂栖居之所,我想他最终寻找到的寄托之地,或许是内在化的自然,或许是时间的荒海。

张定浩:刚刚大家谈到直溪的时候,会提到桃花源或者失乐园、复乐园。其实我看的时候觉得这个题材还蛮奇特的,这部作品也是读者很容易进入的一部作品。它之所以很容易进入,是因为创造了一个“寻找”的主题,即一个人进入某种限定性的空间,开始寻找一个东西,其实很多网络小说也这么设置。普通的读者对小说的要求其实特别低,就是像接下来该发生什么,这么普通的要求,很多纯文学作品或者说严肃的小说都无法提供。所以在这部小说里面,一个基本的目的就是寻找某个东西。这个母题很原始,就是寻找。

我觉得在类似的“寻找”的主题里面,储老师这个小说很可能是一个偶然,就很奇异地和这样一个母题形成某种吻合,并进入了这样一个通道。在这个通道里,每个人物会被打开,然后因为宋正明正好要做一个人口普查的事情,他借助这样一个工具,不停地把人都打开,但打开的同时,更重要的是追寻自我。其实追寻自我好像很容易变成一个口水话,因为好多小说家,尤其是年轻一代的小说家里面的小自我是非常强的。自我已经不需要追寻了,他们的那个自我已经非常庞大。但是那个自我往往就显得特别容易重复,当一个人努力要原创,努力写自我的时候,其实他写出来的是一个平庸的大众或者一个普通人。如何找到一个独特的、新的自我,往往就是要借助他人的力量,再回过头来看新的自我。我觉得宋正明回到了一個知觉的世界,心理描写的背后是一个知觉的感官的世界。

郭洪雷:当代很多作家在处理这块的时候,其实跟储老师采用的方式是相近的,理想和价值的重建是作家们需要不断思考的问题。

张定浩:关于过去,其实我觉得小说的处理方式倒比较特别,它不是一个控诉过去,或者说拿过去做文章的处理方式,小说里面那段历史虽然非常沉重,但沉重的过去没有成为小说的拖拽。这个小说始终处在一个现在进行时当中,它在一个一直向前走的过程当中,充满了可读性。它对过去的处理有点像《暗店街》的开头:“我的过去,一片朦胧”,也就是主人公的整个过去在一片朦胧当中,他没有把所有的责任归结于社会,归结于时代,而是归结于自己身上:因为过去,我变得丧失了欲望,我变得没有感觉,这是我的问题,我要解决的是我的问题,而不是说我要去控诉那个时代或者控诉那段历史。我觉得控诉看上去很有力量,但它通常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往往会陷入一种形式化。最后回到自己身上,在自己身上解决这个问题,在自己身上解决这个时代的问题,在此刻的自己身上解决上一个时代给自己留下的这些问题。我觉得这是小说《直溪》相对比较有特色的地方。

储福金:这里回答一下我所讲的追寻与自我,所谓的追寻与自我,其实不是指自我的概念,而是一个独特性。一个作家如果真的好,那么到最后他应该追求自己。可以说,他就是上帝,他创造出一个独特的、只有他能创造的形象,不同于世界上所有作家。当然这不是一下子能够达到的,他要圆融很多的东西。

(责任编辑:钱益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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