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阿微木依萝
我非要叫他小六,我说我这样的“老年人”喊你小六,从心理上而言是把你当成我家亲兄弟,他整死也不同意,非要我喊他老六。
这回好了,想喊小六我都会自动切换成老六。
羌人六就是刘勇,六与刘同音,大概是他取这个笔名所带有的一部分意思吧。我猜的。
我对他的认识从《食鼠之家》开始。我说的是真正的认识,一种精神世界以及成长模式的相似,这种吸引力在某种时刻会让我们以为看见了另一个自己。也许所有不幸的孩子身边都有一个复杂的老父亲,他们有办法让一个平常的孩子成长为有用或者没用的人,所谓的天才或庸才,优质的灵魂或平常心性,坚强或脆弱,一言九鼎或自食其言,以及他们用无效的陪伴或有效的距离等之类来“摧残”我们。人类之间最难把握的就是情感,有用的和没用的,自作聪明的和自以为是的。当然啦,也许从某种角度去看待,我们要感谢有这样的父亲,没有那些炼狱般的日子,我们也看不清世界的样子,一开始就饱尝了甜蜜的孩子会以为世界上所有的东西都是甜的,如果是那样一种现状,我们无比受到宠溺,就像一个孩子满了五岁还在喝奶,他一定会一生都需要他妈妈的保护,我们也许会因此而活得慵懒和空泛,毕竟,温室里的花朵经不起风浪,不受到一些疼痛的教训,对生命的感受不会如此深厚,更谈不上自我的成长和增智。所以在很多年后,我重新去看待那些苦难,会觉得我父亲也许是“上天派来收拾和锻造我的人”,随着年岁增长,我对他的恨已几乎为零,我仍然去感激他带给我如此之多的磨难,使我最终可以照见自己的灵魂和路途,经过那些苦难的道路之后,任何人间的荆棘,我都不害怕也不会放在眼里了。
我这样说并不是在赞美苦难以及赞美我那不负责任的父亲,或者别的什么,如果能够傻兮兮地活得快乐,那谁愿意把自己搞得聪明绝顶的样子;我的意思是,在强者面前的逆境会成为他的奠基石,而对于弱者来讲,那有可能成为他的墓碑。苦难的“造业”是两面性的,可成良药,也可成剧毒,说到底,那都是一些伤痕,有些能自我调愈,有些就此堕落也说不定。这是两种不同的局面和结果:幸与不幸。如果我们自己的生命意识不那么“坚硬”,那或许我们至今仍然要憎恨父亲是个完全没用的人,一个原本可以完全离开我们以及我们的母亲,却没有离开(我始终坚信没有意义的陪伴也是不負责任,有时就是这样,如果不能好好地去爱,完全可以用决绝的方式离开,这并不是一件坏事,因为比起已经造成的坏,又还能坏到哪里去?离开也是爱,而不是长期性地给陪伴的对象以经久不衰的伤害,世间最没有意思的情感就是貌合神离以及“你在这儿,却毫无作用”),而给我们的生活源源不断地增加麻烦和带来烦恼。
我的说法当然会带着自我的主观性。但这肯定是其中一项道理。也许它是错的,但也可能它并不错。
我觉得老六今天的心中,对那些苦磨的岁月和亲情,一定多多少少有了和往昔不同的看待。
写到这里不得不说我们的初次见面。
我2018年回到四川。羌人六是第一个知道我要回西昌的人。那时候他在电话中还有些激动,毕竟,也许,从某种意思上来讲,他也不愿意看到与其相似的朋友仍然漂泊外乡、毫无着落,日子过得有些艰难也不稳定,悲凉和苦闷,只有他这种写出《食鼠之家》的敏感生命可体会和感同身受。那种热心肠,那种“知根知底”,使得我们在那一通电话里都像是捏着嗓子,至少我是这样,不敢完全放开了嗓门儿,否则,我怕我会带着一些哭腔。那时候他已经是巴金文学院的签约作家,知道我要回来的事情后,他,还有包倬,甚至还有王威廉,都给我推荐了四川这边的一些文学编辑以及前辈,大概,写作的人给朋友最好的相待就是让他们看重的人同样被更多的人看到,最终我们因此而在同道的路上摆脱孤寂。我指的不是普通意义上的孤寂,我说的是一种思想上的互相需要和建立,一种汇聚和光明,互助和启迪,一些应该被相互善待的生活思考。当然作为普通人的生活需要,他们肯定愿意看到我可以过得好起来。就是这样。羌人六就是这样一个愿意把我引向开阔道路上去看到更多风景的人。起码他认为的那些举手之劳在后来我的人生中,是抹不去的重要一笔。那时候我租住在东莞一个陋巷之中,跟清洁工们“打成一片”,在那里的大部分时间,我们的房间都照不到太阳,虽然那是一个偏热地区,可我也喜欢向阳的房间,太阳始终是人一生中最该去感激和看到的星辰,我愿意看到它,可那样的生活环境使我无法开门即见,我对所有人说,我喜欢住在陋巷之中,当然,我也确实喜欢,但我更喜欢住在即使是陋巷之中,也是可以照见阳光的敞亮的房间之中。
后来我离开了那里。
羌人六的热心肠,因他的引荐,使我第一时间感受到了来自家乡土地的热情欢迎。我从一个漂泊的“外省作家”转变成了四川的本省作家,我可以申报材料的时候直接递上去,我需要的扶持和奖励项目再也无需提供社保之类的一系列证明。我做了很久的外地人,终于做回了本地人。
后来我也签约了巴金文学院,并且从2019年续约至今。我和羌人六成了这个家园中的兄弟姐妹,和其他朋友一起。
也许只有他知道我为何要回家,也只有他明白为何当初小小年纪要离家,人不论如何向高空跳跃,都要落回地面,哪怕他不落在起跳的原点,也一定落回原点的周围。最起码我得回来再看一看我的出生地,哪怕有一天我还是会再次离开这个“鬼地方”,我也必须再回来看看。在苦水里泡大的人,目标一定是向上伸出头颅,去找一找太阳的方向,去呼吸一口令其心灵舒适和安全的新鲜空气。对于我们来说,那个家园有多破烂,我们也就同样有多不舍和怀念。倒不是怀念它带给我们的苦日子,是怀念我们自己在那样的日子里纠缠和挣扎,是感叹今天我们站在远处去看那一撮“蓬蒿”,“我们竟然从那里活着出来了”——是这样一种心情。老六经常回到他的出生地,我不信他没有这样的感受。
我在2019年巴金文学院的签约作家典礼上正式见到了羌人六。那是我们的第一次见面。“你也太高了。”这可能是我对他说的第一句话。我本来可以说得更好听,比如说一声“你真好看”,又担心他说我太好色。但我现在可以好色地说,他确实长得挺好看。当然他媳妇长得也好看(那时候可能还是女朋友吧)。后来他跟我说,以前他是体育老师,长一双大长腿就是为了去打篮球。
你无法想象在那样一个高個子男性身上曾发生过的不幸年月。但你也可以认定,正是那些不幸的年月,造就了这样一个近乎完美的男子。他以温和的,善良和动情的人格魅力,在后来的人生路上,把他普照过阳光的情感带给我们。他同样把这样的情愫融合到了文字里,比方说《食鼠之家》,令人震撼的从来不是苦难本身,而是人在承受苦难时的顽强,哪怕他泪流满面,他仍咬紧牙关从苦水的泥潭中钻了出来。
现在我们可以相信,被苦难折磨过的脊梁能挑起大梁。
那时候我一并见到的朋友还有雍措和格尼,再后来的马青虹以及程川,还有更多的朋友(不便一一详说),就像水面起了一个水泡,后来,许多亮丽的珍珠突出水底,来到我的世界,“世界就是由一个人引申开的”那种感觉特别好。如果用算命先生的话来说,这便是“贵人”的一种迹显。几个人当然在后来的时间中喝了不少酒,相谈甚欢,甚至可能有点过分地欢。
老六的酒量应该也不是特别好,当然比我好太多了。我其实是没有酒量的。我只有胆量,只有从我父亲那里继承而来的不自量力的盲目喝酒的胆量。我从来也搞不清喝多少白酒会醉倒,或者喝多少白酒不醉倒,每次都是白酒把我放翻,而每次我都是为了证明到底喝多少不醉倒,而最后仍然还是醉了。也许我根本就不能喝白酒,一口也不能。对白酒的掌握经常有些没把握的还有老六。但他比我清醒。他起码知道自己在酱香型白酒面前喝不动。一个人喝酒的态度有时候也象征着他的性情。老六的酒量是可以用杯子量度的,不论啤酒还是白酒,情致到了,大多时候一口就下去一杯。因此我们在很多时候的聚会中,我俩相遇得最多的地方竟然是在厕所门口,他吐完了我进去吐,我吐完了他接着去。我们承包了厕所的蹲坑。在那个时候我们恍惚以为自己还是小孩子吧,互相拍着肩膀:你看你这个醉成狗的样子。
醒来后,我们,以及其他所有的朋友也一样,都要回到自己的生活中去。大概是这种“清醒”使得我们偶尔会觉得疲惫。也想撒欢,却又做不到不管不顾。生活就是一条狗尾巴,粘在谁的屁股上都是一条甩不开断不掉的累赘。
我们其实并没有多少时间相聚,那些和朋友们在一起的快活日子,一醉方休的日子,非常稀少。在我们的世界里,已经不是单独的我们了,不是完整的小孩子,也不是单独的青年人。我们最应该快活的少年期被贫穷和苦难占据完了,现在,我们又被生活的负担占据完了。我们几乎完了。如果没有写作,没有这样一种抒发和思考的路径,没有去建立我们的精神世界,我们就完了。
想把所有的朋友都聚齐是不可能的,这就像一个人希望每个晚上的星空都是点燃的。世界上没有完美的夜晚。因为这样的缺憾,才会使得我们这样的一类人,愿意朝着圆满的方向努力,愿意在那些完全黑下去的夜空下的道路上奔突,去想象和看到黎明。
羌人六永远穿着洁净的衣裳,也许带给我“洁净”感觉的不仅仅是衣裳,而且是他干净的面孔,不太能看到他会留一些奇怪的小胡子。有时候他穿着长外衣,把身形拉得更高,说话很照顾我这种听力不太集中的人,慢慢吞吞的语气,始终面带笑容,眼睛里有些温和的邻家男孩的味道,会让人想象他的少年期的房间窗口是对着河面的。在对一些生活事件的理解上,他常有自己深邃的见解。
有一段时间我过得特别糟糕。但我没有跟他说起半句。我的一些生活的变故。他从另一个朋友那里知道我的事情,他只说了简短的一些话,大概可以浓缩成这样一句: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会越来越好的,听从自己内心的安排即可。朋友的存在意义很多时候就是,为你弹掉衣服上的灰尘然后跟你说,没事儿,一切都会好好的。
我只知道他现在比过去很多时候都要忙了。当了编辑以后,那些小山坡一样的稿件,看得有时候也很伤心的吧。我其实有点不愿意看到好作家去当编辑,简直浪费啊,可要是没有这些好作家去当编辑、去奉献,好的稿件也可能会被扔进垃圾桶。编辑的品鉴能力、思想和远见,没准儿能发掘和培养出一个可以走得最远的作家呢。当然更多的稿件也许是让编辑们看了特别难受的,也许他特别需要一个心理疏导医生(开玩笑的)。我只是想表达一下作为老朋友的关心。
如果我可以的话(当然不能完全保证),尽量让他看我稿子的时候少遇见几个错字,免得他过早地把头发愁白了。
最后当然是祝福我的朋友羌人六先生,能有更多的时间去写作。写作可以更圆满地拥抱自己。世界上最治愈的爱除了亲情,也还有自己的爱。愿我们向着圆满的灵魂放出音调,哪怕它破碎,细微,甚至有些哭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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