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羌人六
出身蜀地西南方向群山绵延的凉山腹地,韶光时代背负行囊走出家门独自谋生、外省漂泊多年、饱经社会磨砺,近年文学成绩斐然、佳作频出的阿微木依萝,二〇一八年终于吃了秤砣铁了心,要挥别那外省也许精彩也许无奈的“花花世界”(断裂带老家人们对于山外世界的一种幽默表述),风尘仆仆领着年纪尚幼的女儿从外省回归久违的故乡——在有着“月城”美誉的西昌邛海之畔潜心读书写作的阿微木依萝,本名“卢少英”。我素来喜欢叫她“阿微”。这首先是因为,原原本本一字不落地道出“阿微木依萝”这个名字,完全是一种不必要的客套,啰里啰嗦不是朋友的相处之道,掂量一番,整个儿的全名称呼不但显得生疏,甚至严重影响我们见面喝酒聊天的速度。将阿微木依萝称作“阿微”,亦是怀着一份秘而不宣的善意,使她挣脱年龄所带来的惶恐与焦虑,免得跟我们这些同龄人相处生疏,效果显而易见,见面的不多时间,我们即在时间的脚后跟上熟络起来,成为相见恨晚的朋友。
阿微比我年龄稍长,或者说我在阿微面前年龄稍稍短了那么一截,她是名副其实的“姐”。按道理,她叫我“小六”实屬正常,只是年龄赋予我的自知之明并不允许已经跨过三十门槛的我仍然沉溺身后那份早已化作齑粉的“过去”。好几年前,彼时我还在断裂带一所乡镇小学担任体育老师那会儿,一年级的学生见我牛高马大,于是纷纷拽着我的衣角和裤子吆喝:“刘老师,刘老师,你个子也太高了吧,有一百岁了吗?”虽说,在阿微那里,我还远远够不上学生眼底的那份沧桑,但也实在无法从心底接受一个朋友以“小六”这样的方式来招呼海拔一米八三的我,因此当“小六”这个称呼在阿微的唇角第一次来到这个世界上,通过空气、皮肤进入耳膜,一贯注重颜面的我就以期待而诚恳的语气说道:“还是叫我老六吧!”很顺利,善解人意的阿微接受了我的建议,满足了我的虚荣之心,她说,“好的,老六!”这就对了嘛,“老六”,听起来真是颇显成熟稳重,体面又威风啊。然而,今年的我才越来越不喜欢这个称呼,每次从成都回到绵阳家里,家里的鹤寻小朋友但凡通过我的荷包从物质上得到某些满足——买到他想要的糖果、玩具之类,总会由衷地向我表达他的敬意:“谢谢你啦,我的老六!”我对这样毫不礼貌的场景很是无语,真想一脚把这个兔崽子(我属兔)送回到我媳妇、孩子他妈妈的肚子里去。
有些事,真是此一时彼一时啊。但这并不妨碍阿微招呼我“老六”,并且,随着仍在不断生长的岁月,随着见面次数的增多,我和阿微的彼此称呼越发亲切,是那种知根知底仿佛同个屋檐下的家人般的感觉。毫无疑问,遭逢那么多生活上的磨难、残酷与坎坷之后,阿微依然是个坚定的理想主义者,一个始终坚守内心持续写作并且表现抢眼的纯文学作者,她选择的“活法”与诸多写作者是那样截然不同,可谓破釜沉舟、孤注一掷。她在邛海之畔源源不断写下的那些小说、散文,如今,已然改变了她作为个体的命运,兴许,“理想主义者”这个概念有了新的注释、价值和光芒。在阿微身上,我感到了我们都有的一种素质,那就是渴慕自由的天性和野蛮生长的意志。
彝族,大西南区域一个古老的民族,流传着许多神话传说的民族,作为理想主义者的阿微,则以锲而不舍的写作实践谱写着属于自己也属于大凉山的传奇。现实之中,与作家聚会寒暄,经常会听到这样那样一些怀才不遇抑或“妄自尊大”的言辞,我很不以为然,这时候我会经常提到阿微,她的创作,她的成绩,她的脚踏实地。提及阿微,我的脑海也会升起胡安·鲁尔福的一句话:在整个这多似蚂蚁的作家中,人们等待着让狼过去。写作者当然是以作品立身,如今的阿微,以源源不断的作品为自己找到了属于她的“位置”,她的存在,她的坐标。
岁月剥蚀,个体的命运也会悄然变化,作为朋友,我见证了阿微人生的涅槃和光芒焕发。当然,这些都离不开她勤奋的耕耘与努力。初次见面,应该是在二〇一九年春天,在成都龙泉巴金文学院举行的签约作家换届会上。之前的一年,得知她要回四川,正在巴金文学院参加活动的我立刻将这个消息转告给巴金文学院的赵院长,赵院听后也非常高兴。当时觉得,只要阿微回到四川,以她的创作成绩成为巴金文学院的签约作家,没有一点问题,这是肯定的;只要签约,就能得到四五万块钱的创作补贴,这是肯定的。记得,跟还在东莞的阿微联系的时刻,我刚穿过巴金文学院大院内水池边的石桥,未曾谋面,我只是乐意做这样一件事,为即将归来的阿微搭一座桥。为了朋友,我愿意变成一座桥。在我心里,朋友就是,“瞎子领着瞎子走过光明”。于我,义无反顾,也义不容辞。
现在看来,阿微回到四川,回到家乡读书写作,或许是她人生中最正确的选择。倦鸟归巢、回归四川的阿微开启了自己崭新的创作生涯,连年签约巴金文学院,荣获国家级文学大奖骏马奖,在西昌用稿费买下属于自己的房子(家),散文小说作品不断发表、获奖、出版……有时见面,声音就像小鸟一样柔声柔气的阿微,也会忽然想起来什么似的,抬头轻声细语地对我说道:“谢谢你,老六。”当然这样一种情况,多半是在我们一帮作家兄弟姐妹喝得二麻二麻抑或醉眼迷离时刻的真心话。谁不希望朋友过得越来越好?为朋友亮出自己的一份光热,我很快乐。两岸的山看得见不会碰头,两河的水看不见也会合流。作家与作家开出友谊的花朵,是需要一点缘分的。跟阿微相识、成为朋友,无非是因为我们拥有一样共同的兴趣——文学。写出《白鹿原》的陈忠实先生曾有这样一句话:“到50岁才捅破了一张纸,文学仅仅是一种个人兴趣。”仔细想想,阿微也好,我也好,其实都是有着理想主义倾向的那一类。2011年,成都体育学院毕业以后,一无所有的我也是毅然选择在绵阳三里村租房子写作,情愿过着那种廉价、狼狈甚至有些灰头土脸的生活,也不愿意“寄人篱下”,只想为自己的内心工作。好在,如今我们看似都已挣脱了“过去”和“苦难”的枷锁,有了各自相对满意的生活状态,即便,在漫长岁月里生活一直以它残酷、狰狞和傲慢的姿态示人。
“阿微木依萝,彝族,1982年生。四川彝族凉山自治州人。现居四川西昌市。初中肆学。自由撰稿人。写小说和散文……”这是阿微木依萝首部散文集《檐上的月亮》的一段简介。二〇二〇年,阿微木依萝凭借此部作品斩获第十二届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授奖辞如此写道:“在阿微木依萝《檐上的月亮》中,富于直觉的白描文字自在随性,仿佛时光藤蔓上伸展出的闪亮叶片,每一阵律动,都是以灵性的歌唱回馈大地的恩泽。”家乡伸出热情的臂弯迎接了阿微的归来,她也以情真意切、寓意丰厚的作品回馈着自己的那片家园。
树一样不断生长的岁月,人人都有一个栅栏。
人行走在大地上,行走在穿过生命的岁月间隙,亦行走在各自生活的栅栏之中。人海茫茫的成都平原,菜籽落了海般的我时常感到孤单,朋友是很少的,能见面的也不多。走在人群中,我唯一熟悉的就是自己,有时,我甚至对自己也感到陌生,因此经常想起远方的朋友。毫无疑问,作家之间的友谊往往始于作品,那些携带着各自履历遭逢、喜怒哀乐、酸甜冷暖的文字,也倒映着写作者的自身境况、情感、思想与生活状态。和阿微最近的一次见面是在上个月吧,阿微来成都参加巴金文学院的签约作家换届会。癸卯年的二月下旬,疫情的阴云散去,处处生机盎然,那天,我自四川省作家协会所在的红星路二段八十五号出发,刚上地铁2号线,阿微、唐一惟、马青虹先后发来消息问询:听说你要来,走到哪里了?我总是回复“马上”“快了”,只顾着出发,没有把成都平原的大告诉我的这些朋友,直到后来,才有些歉意地说,你们别等我。那天,久违的我们对见面都有些迫不及待。那天,我的“马上”荒废了阿微们不少宝贵的时间,等我们终于碰头,已经挨边晚上八点。一个多小时的等待,就是我所谓的“马上就到”。美味的菜肴、冷却的羊肉串、十个小瓶装郎酒,就像我老实憨厚的朋友们一样,原封不动地等待着说了好多个“马上就到”的我。那一刻,我唯一的深刻感受,就是什么是真正的朋友,只不过,这种幸福的感觉很快被酒精和欢声笑语淹没,淹没进成都平原茫茫的夜色。
在时间的褶皱间隙,与阿微有缘,也与她安身立命的西昌邛海有缘。二〇一五年,尚在四川平武县境内的龙门山断裂带上一所乡镇小学担任体育教师的我首次成为巴金文学院签约作家,签约仪式就在环境宜人的西昌邛海边举行。西昌素有“月城”的美誉,传说,在古老的年代,天上有十个太阳和四个月亮,烈日曝晒人间,力大无穷的后羿于是使用神弓射下九个太阳,回到家里发现妻子嫦娥偷吃长生不老之药飞天入月而去,于是勃然大怒,一口气射下其中三个月亮,一个落在青藏高原,一个落在云贵高原,一个落在西昌这一带,月亮留下的深坑便成了今天的邛海,据说,月亮至今还躲在碧波荡漾的邛海里边,因此世界上没有任何一个地方能比西昌的月亮美丽好看,因为,它沐浴着洁净的邛海升起,跟别的月亮不一样。关于阿微定居的西昌邛海,民间有个传闻,说邛海是月光仙子沐浴的地方,每年中秋当晚,月光仙子便翩翩起舞,款款来到人间,在美丽的邛海里边沐浴嬉戏。
阿微不少作品都有“月亮”的意象,看得出来她对月亮的亲近与欢喜,她的散文集《檐上的月亮》便是如此。“近水楼台先得月”,这句话在阿微的命运基座上变得名副其实。我相信,如今定居凉山西昌邛海之畔的阿微笔下那些灵性动人的故事或文字,一定也受到了凉山邛海边上那月光仙子的指引、恩泽、眷顾和照耀。作为朋友,相信阿微会继续保持状态,写出更多的优秀作品——或许这也是一个写作者的宿命,期待未来某年某月某一天,人们兴致勃勃说起邛海那些古老动人的传奇,也会说起在这里专一文学创作的阿微,像在讲述一个同样美丽的传奇。记得,阿微有篇小说叫《原路返回》,回家,是人的天性和本性,我想,这其实也折射着阿微的人生路径。“从流浪青年到大凉山作家”“从打工妹蝶变为知名作家”,由近年关于阿微的这些报道,足以大致了解作家的生长路径,当然,了解一个作家,最好的方式还是阅读她的作品。
仍然记得,阅读阿微中篇小说《影子商店》的那份惊喜。“董庆铭觉得气快喘不上来了,好不容易撕开一条缝隙又被人堵得严实。但这有什么办法?春节刚过,所有人过完年全部出发,整个火车站人山人海,火车就是一张薄薄的饺子皮,馅儿多得都要爆了。这有什么办法?”看似漫不经心的开篇设置,看似“现实主义”的小说路子,很快将人引入一段奇幻的冒险之旅,引入卡夫卡般的寓言宫殿,董庆铭的遭遇随之离奇诡异起来:“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董庆铭总算像一颗蛋被火车生下来,看着无数个人的脸庞,全是涨红的,仿佛经历了产道挤压之苦,在阳光照射下好不容易有了生机。然而这个细致的观察使他一眼发觉,有几乎一半的人竟然在阳光照射下没有影子垂地。人不是应该拖着自己的影子吗?他惊恐地瞧瞧自己脚下,也没有;吓得两脚发软,差点跪下去。又仔细打量,生怕长途颠簸使眼睛出了毛病,可是毫无疑问,和那些人一样,光秃秃地站在阳光下。他感到害怕,冷汗直冒,小的时候常听人说,只有鬼没有影子,人都是有影子的。他恍然地看着那些没有影子的人笑容满面毫无所谓地离开,觉得是在梦中,狠狠往脸上掐了一把。”打工人董庆铭意外发现自己丢了影子,为了寻回自己的影子——像人一样拥有自己的影子,他只好频频往返于“影子商店”,购买不同的影子回来佩戴,而那些影子是不同的动物的影子……打工人的喜怒辛酸与生存境况以一种幽默诙谐的方式呈现得淋漓尽致。一个绝佳的小说。当然,故事的底座是现实生活,而阿微通过严谨的构思完成了飞越。在一篇创作谈里阿微如此谈论这个小说的来历:“《影子商店》来得也很简单,说起来要感谢我的丈夫,那时候我们还住在东莞,自由职业人有大把的时间,拿了稿费第一件事就去逛超市。我们逛超市有时候走路,有时候打车,有时候挤公交。《影子商店》就是在挤公交的时候有了灵感。我丈夫抱着孩子下车时突然说了一句:妈的,把老子影子都挤掉了。”好的作家总是这样,一个片段,一个想法,一个意象,甚至一句话,就能产生灵感,继而像帕慕克说过的“以针掘井”那样写出一篇佳作。阿微正是如此,曲折丰富的人生路径让她有了对世相世情的深入体悟历练,卡夫卡、鲁尔福等西方经典作家的阅读熏陶滋养使她越过了时尚、流行和肤浅的写作方式,从而精灵般游刃有余地酝酿出越来越多的文学的美酒。读她的文字,惊叹之余,也能细致了解文字背后的那个阿微,她的过去,她的人生。
好在,一切艰难都已经成为过去。写作的阿微,活出了自己的精彩,正如她刚刚出版的小说集名字——是那种理想主义者的生活。见面多是在成都。每次见面,如火如荼谈论文学的时候不多,或许都是不善言辞的那一类型,更多的是一队人马喝酒,个个相见恨晚,个个都像运动员,掺杂在每次碰杯间隙的则是彼此生活中的“点滴”,岁月中某些“难忘的事”,醉眼迷离之际,每个人都像是一面斑驳的墙壁,或者博物馆里的文物一般,将自己的人生履历(多半是可以作为笑料和下酒菜的那种)展露无遗,谈笑风生,毫无顾忌……一队人马唱着随意发挥的老歌或哼着什么小曲跌跌撞撞回到酒店回到各自房间,差不多已是深夜,抑或分别在即的凌晨。事后回想这些聚会,只模模糊糊有点影子,比如坚决不喝、烧烤摊上又突然自己拿出一个歪嘴说“抿一点”的雍措,比如喝到结尾突然笑呵呵告诉大家“感觉自己还没有开始”的英布草心……酒量一般的我也总是不服输似的酩酊大醉。因为朋友,因为文学,因为总会被时光席卷的记忆包括我们,偶尔这样快乐地醉,值得。记得,几年前一个夜晚,在绵阳家里拿手机看微信朋友圈,见有人葡萄串似的发了几十条朋友圈,而且全是文字,那份内容之丰富思维之活跃,隔着屏幕也能感到言语中的醉意蒙眬,忍不住会心一笑,因为这人正是阿微木依萝。一直感觉有两个不同版本或者存在的阿微,见面时那个腼腆寡言的阿微,另外就是“朋友圈”那个生机勃勃的阿微——是那种很少在意他人眼光的家伙,直来直去、善良本真,骨子里透着坚韧和无限真诚的理想主义者。
云南彝族诗人鲁若迪基有首诗,叫《小凉山很小》:“小凉山很小,只有我的眼睛那么大,我闭上眼,它就天黑了;小凉山很小,只有我的声音那么大,刚好翻过山,应答母亲的呼唤;小涼山很小,只有针眼那么大,我的诗常常穿过它,缝补母亲的一件件衣裳;小凉山很小,只有我的拇指那么大,在外的时候,我总是把它竖在别人的眼前。”阿微是四川大凉山辗转归来的游子,让我说起来就会为之倍感骄傲的作家朋友,在心里,由衷为已经原路返回、扎根西昌邛海,而作品就像长了翅膀一样不断飞向国内各级文学刊物的她,竖一个比大凉山还大的大拇指。毫无疑问,阿微的笔端会有更多优秀作品诞生,“冷水泡茶慢慢浓”。
现在已是深夜,成都的深夜,凌晨三点的深夜,见面的日子仿佛又回到身边,朋友们也都回到身边。阿微生活着的大凉山,西昌邛海的那片土地上,是否正高挂着一轮皎洁的月,熠熠生辉的月,银子样的月,理想主义者的月?并且,就像涂白了树梢的寂静那样慰藉着那里的人们和岁月。我相信,冥冥之中,阿微早已受到西昌邛海传说中月光仙子的灵性指引,她脚踏实地的写作,精彩纷呈的作品,甚至还有她日渐丰盈开阔的人生,就是最好的说明。
“在整个这一群多似蚂蚁的作家中,人们等待着让狼过去,让狼群过去。”这是胡安·鲁尔福的话。不过,我想无论阿微或是自己,永远无法成为“狼”,因为我们都是心地柔软的人,蜉蝣一样寄居在烟火人间的角落里。因此,狼或狼群,意味着的仅仅是一种写作姿态,或者理想。希望和祝福吧,我们都要好好生活,保持纯粹,继续写,在这没有路标的世界上,在这岁月里,在我们各自的命里,成为一棵树,随着岁月生长,亦随着岁月沧桑。
就此打住吧。关于阿微,我最真切的感受:
锲而不舍久于其道,扎根一隅之地又何妨!
(责任编辑:李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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