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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掌

时间:2024-05-04

王大烨

我决定盘下饺子馆,最初原因是因为苏丽。苏丽是我女朋友,我俩在郑州这座城市好了三年,三年听起来不长,但每一天都令人厌烦。是的,厌烦,既烦苏丽,更烦我自己。我和苏丽算是发小,初中那会儿她就挺漂亮,特招小混混喜欢;苏丽是单亲家庭,有个爱喝酒,并且喜欢扇巴掌的父亲;苏丽初中的时候成绩还行,我是从小到大吊车尾。这三样条件加起来,让我既喜欢苏丽,又不敢主动出击。我那会儿算哪号人物呢?屁也算不上。学校老是有人欺负我,嫌我个儿小,随便拿我作业抄,往我凳子上扔图钉,各种玩笑。可是我一不敢反抗,二也不想反抗,为啥呢?因为还有比我混得更惨的,比方说墩子,二百来斤,脑袋有些不好使,班里混混欺负他,朝他脸上呸唾沫,吃完便当,塞进去碾死的蛐蛐(墩子估计有暴食症,一天得吃好几顿,他妈给他拿的盒子,里面各种烧腊、香肠,因这墩子被人称作二鬼子),甚至扯了墩子的裤衩,挂在电线杆上。墩子面对这些,只会憨憨地讲,你们不要欺负我啦。

回到家后,我过得也不太平,只有这点我跟苏丽相似:我爸以前当过武警,追击犯人的时候从二楼跳下,伤到了腿。退伍后转业到石灰厂,可能心里憋屈,爱拿我出气。他有根藤条做的甩鞭,打起来钻心地痛。苏丽父亲当没当过兵不知道,反正脾气也挺暴躁,苏丽初中谈男朋友,他爸有天被班主任叫过去,到那儿二话不说,先当众甩了苏丽两巴掌;她男朋友看不过,直接一脚踹倒了苏丽他爸。从初中到高中,我在苏丽面前几乎没有存在感,她的身边围满了混混。男人不坏,女人不爱,混混能让苏丽感到生活的潇洒。这是后来苏丽告诉我,她为啥喜欢混混的原因。我当不了混混,可我还是喜欢苏丽,没来由地喜欢。那会儿我俩成绩都不太行,勉强单招进了个大专。成年后,我勇气终于觉醒,从大一就开始追求苏丽,一直追到大三毕业。苏丽去上班,我也跟着去了。在厂子里,苏丽被个渣男搞大了肚子,让我陪她去打胎。孩子让苏丽变得脆弱,那天下完班,苏丽哭着找到我,不说话,也不让我走。问了将近半小时,才告诉我原委。那个渣男月底就跑路了,我俩一前一后,往人民医院走。手术很成功,出来的时候,我俩手牵手,搁医院门口买了两箱纯牛奶。

用现在的话讲,我属于是接盘,不过那会儿也没想太多。半月后,我跟苏丽确定关系,在郊区租了个带阳台的房间。苏丽辞了电子厂的班,去一家超市收银;我呢,在小区附近支了个炸鸡摊,兼卖馒头凉菜。前几个月,我们很和谐,生活挺有分量,一切欣欣向荣。我带苏丽见了爸妈,虽然我妈有些不情愿,但明面上还是充足了好脸,八菜一汤,摆了满满一桌。苏丽没带我见她爸,几个月前,她爸在夜市摊上跟一群人斗嘴,都喝多了,她爸使出绝活,甩了对方两巴掌;人家也不客气,回了他两刀,一刀扎在腹部,一刀扎在胸腔,等120来的时候,身子早凉透了。

对方赔了小十万,至今我俩的生活还跟这十万块有关。她爸死的时候,苏丽起了两箱啤酒,告诉我她不难过,早知道有这天。苏丽没了父亲后,性情大变,很可惜,不是往好的方向发展。苏丽没干几天,就把芹菜扣到大妈脸上,起因只是对方啰嗦。她又开始联系曾经那些不正经的姐妹花,常常夜不归宿,酒不离手,三天两头往外跑。旧城区改造,人流量大减;再加上苏丽经常呼啦一帮人来我这儿蹭饭,吃的都比卖的多,索性闭了炸鸡摊,眼不见心不烦。再然后,我俩生活就全转弯了,质量噌噌噌地往下降。

其实在那个时候,我就应该跟苏丽分手的。不过我没狠下心,总觉得两人还有机会。至于是什么机会,得边走边看。出租屋旁有个民办大学,大学里边还套了个技校,因而管得不宽,可以随便进出。里边的学生依旧活在十年前似的,个个吞云吐雾,长发飘飘,群魔乱舞。他们食堂就一个,在教学楼的西北角。我喜欢吃里边的一个东北大叔卖的水饺,個大量足。吃了几天后,和对方熟络起来,他告诉我,过些日子就不干了,想转掉摊位。我问为啥,对方讲急着回东北老家,接着还要往西伯利亚飞。我问去那儿干啥,店主说挖煤啊,以前是做这个的,现在国家节能减排,没有用武之地,迫不得已改行卖饺子。我说经历挺传奇。店主叹口气,讲如今思前想后,感觉梦想还是得有,正巧我大舅在那儿,有后门,说不定挖着挖着就发达了。

这事儿听得我动了心,一直在考虑要不要把饺子店盘下来。后来真让我下定决心的,是刘彬。食堂后边有几桌乒乓球案,有个戴眼镜的学生玩得挺好,我以为自己削球已经无敌,没想到他的更转,以为往左边走,结果直接弹到了右边,毫无头绪。眼镜在汽修班学习,打得多了,话也跟着变多。我问他为什么来这儿,眼镜说成绩差呗,英语不行,中考没戏,直接来这儿了。我说确实,得学好英语,我上学那会儿也是吃了英语的亏,谈女朋友没?眼镜腼腆一笑,推推眼镜架子,讲没呢,家庭条件不行,这阶段先学好技术吧。我说可以,小伙子踏实。到了周末,我再去技校找他打球,发现人不在了。我俩没有联系方式,只好问旁边经常打球的哥们,一问才知道,眼镜和同学打架,用削笔刀扎别人,差一点戳瞎眼。不过辍学回家没跑,听说还得进局子。我说他先动手的?小兄弟讲当然不可能,刘彬怎么可能打架,他是被人欺负得不行才还手的。

原来他叫刘彬。晚上回去后,我想了一夜,决定盘下那家饺子馆。苏丽回来后去厕所刷牙,刷到一半有人打来电话,娇嗲拿起手机喊,喂,王总,今晚有空呀?那我给您开个好房间。公主?少不了的,都是年轻漂亮,聪明机灵。挂完电话,苏丽仰天长叹,骂了句。我趁机告诉她,商量个事吧。苏丽没好气地问我什么事。我说大事,你别去KTV上班了。苏丽冷笑一声,说就这,不去上班谁养我,靠你?我点头,对,靠我,我养你。苏丽喊《喜剧之王》看多了啊,没工夫在这儿跟你对台词。苏丽说完就要回卧室,我连忙拉住她,讲你听我说,计划我都准备充分了,你不是爱吃饺子?刚巧咱们小区旁边的技校要转手个饺子馆。苏丽问你想盘下来?我说是,已经探过底了,他家的饺子挺好吃,猪肉大葱,韭菜虾仁,番茄鸡蛋,各种口味都有。而且周边没有竞争对手,这生意能做。到时候我在后厨包饺子,你在前头收银,接客,当老板娘。我一口气说了一大堆,苏丽白了一眼,讲别跟我说接客。我说好,不讲这俩字,你同意了?苏丽说得再琢磨,这些年我没攒钱,你有吗?

一共凑了三万块,就是苏丽他爸最后遗留下来的财产。夏季,六月来份,我和苏丽手牵手,奔走在炎热的郑州。后来,当我想起那些日子时,明媚的阳光总是在心眼里发烫。我们把店面盘了下来,又凑三千跟店主学了技术。前两天学擀皮、包皮,后两天店主给了我俩一张泛黄的白纸。店主讲,这玩意是祖传秘方,独门酱料,拿这个蘸饺子,贼香。一周后,我们正式挂牌营业,生意主要集中在中午。技校的学生,女的爱化妆打扮,男的爱抽烟喝酒,剩下没几个吃饭的钱。为了拉拢客流,原先定价十块一盘的饺子,我们改成了八块,几乎亏本营销。

有个小胖子挺爱吃我们做的饺子,刚来就问,怎么换人了,之前大叔呢?我说我是之前老板的侄儿,他回家挖煤了,但是你放心,手艺还在。小胖点头,说行,来一盘,我是这儿的老顾客了。于是我就费劲巴拉地给他做了一碗。小胖吃了两口,皱着眉头讲,不对。我问怎么不对?小胖讲馅放多了。我一听就乐了,谁吃饺子还嫌馅多?小胖摇头,讲你不懂,皮和馅得均衡搭配。还有,你这料也放错了。我说不可能,这料是之前老板,不对,是我姑父临走前亲口说的。小胖笑笑,讲露馅了吧,一看你俩就没有血缘关系。我跟你讲,料对了,就是顺序没对,花椒粉在味精的后头。我问有说法?小胖讲有说法,做得多不如吃得多,你再给我煮一碗猪肉大葱,我就详细给你唠唠。

小胖戴黑框眼镜,穿身汗透的校服,屁股动起来两边肥肉往里挤兑,看着就挺喜庆。饺子摊开张半月后,还是他主动拉了不少同学,逐渐吸引到了固定客流。苏丽辞去KTV的工作了,她以前在里边是领班,工资不低。苏丽其实人不坏,只是因为家庭和社会等因素变得浮躁。苏丽爸去世后的那天,我记得挺清楚,她喝得东懵西倒,晚上睡觉的时候,突然搂住我喊,爸,你打我吧,扇我巴掌吧,你千万别走啊,爸。

小胖告诉我他要考大专,完了还要升本。我说有前途,好好学,这不是你待的地方。小胖推了推眼镜架,叹口气,讲难啊,班里人都不学,没有那氛围。这模样让我想起了刘彬,我问小胖,你认识刘彬吗?小胖摇头,讲没,混哪里的?我拍了他头一下,讲什么混不混,和你一样,是这儿的学生。小胖问那几班的?我说不知道,只清楚叫刘彬,被一个坏学生欺负,没忍住,拿削笔刀扎过去了。小胖讲,没扎死吧?我说没有,差一点伤到眼,不过还是带血;听说对方有人,直接辍学走了。小胖点头,说可以,走了好,这地儿真不是人待的。

小胖让我看他写的本子,一大堆,封皮都一样,里面有专业课,也有数学英语这些公共课。小胖字儿还挺好看,行楷体,我上初中的时候也练过,为的是追苏丽,虽然直到现在她都不喜欢这玩意。小胖每个本子上都有句座右铭,英语本子上的是:生活不止眼前的狗且,还有诗和远方的妞。我说苟且的苟错了,小胖嘿嘿笑,讲别以为你学历高就了不起,我知道茍咋写,一个草,一个句。我说那你为啥不改过来?小胖讲你不懂我们○○后,狗字多好,代表了我们○○后的生活。

饺子馆开了一个月后,由于上午实在没什么销售,索性只在中午和晚上出摊。一半营业额都和苏丽有关,那些狗崽子就不是奔着饺子来的,纯粹为了揩油,有的甚至扒窗户想要跳过去。这让我感到难受,我告诉苏丽,咱俩换换位置。苏丽讲不行,你一个大老爷们让我弱女子干重活?我说不是,这帮兔崽子太无法无天了。苏丽哈哈大笑,讲没想到你还吃小孩子的醋。我说他们不小了,有些人做的事比大人还过。苏丽讲偏见,别把咱们的过去代入到别人身上。这话戗得我难受,我跟苏丽吵了一架。晚上小胖过来,我把这事儿告诉了他。没想到他也笑我,说我身在福中不知福,我要是有这漂亮对象,别说吵架,多吭气都是罪过。

就在饺子生意逐渐迈入正轨时,意想不到的事儿出现了:学校法人涉嫌一起刑事案件,因为是民办,把学校放在网上竞拍,卖了六个多亿。这事儿是挺大,不过起初跟我也没啥关系。卖了就卖了呗,卖谁还不是生意?可新接手的公司属于餐饮集团,要对食堂整改,统一配套,意思就是不给民间出租了。这事儿跟我关系就大了,这才转手几天?我打电话给之前的店主,声音嘈杂,六饼八筒的,好像在打麻将。对方讲这个问题他也觉得挺突然,但是之前签过协议,一个月内有问题可以找他,这都快俩月,属于过了保质期。我气不过,嚷嚷着要去找他。对方讲来吧,我在西伯利亚,你坐飞机来吧。

我问小胖,坐过飞机吗?小胖讲坐过,跟个弹簧似的就上去了,云里雾里穿梭。我说那是火箭,去过西伯利亚吗?小胖问,哪个小区?我说不是小区,俄罗斯,一个国家,挺远的,快挨着北极圈了。小胖仰头灌完可乐,啊的一声,很享受的样子。他讲别给我说这些,地理初中就没咋学。我说嗯,饺子馆干不成了。小胖一愣,讲为啥?我说学校不让开了,给你们统一配套,估计还有西餐。小胖讲可以啊,这辈子还没吃过牛排。我说吃你的牛排吧,没情没意。小胖哈哈笑,讲怎么还急脸了呢?就和你开个玩笑。我得再去超市买瓶可乐了,这大热天的,你喝不?

我和苏丽在后厨收拾炊具,周边看过,没合适的地儿,支个饺子摊也不太现实,估计得按废铜烂铁卖了。苏丽讲,傻,你就是被人算计了。我说是,总有一天去西伯利亚攮他。学校那边说可以变卖厨具,但是最多八千。签完合同后,我在窗口遇到了小胖,前两天不知道去哪了,今天来的时候头皮上缠了块白布,跟打完仗刚挂彩似的。我问小胖咋回事,小胖讲没啥事,来碗牛肉饺子,哥现在有钱。我说有钱也吃不上了,买卖只能干到月底,饺子也只有素馅和猪肉馅。小胖讲晦气。我问你这头咋回事,小胖讲开瓢了。我问哪小子给你开的?小胖呸了口唾沫,说同学,土木专业的,拿板砖砸我,老疼了。我说那确实,你俩为啥闹矛盾?小胖朝后瞥了一眼,指着最后一排饭桌讲,就是他,里面染黄毛那货,他带人打的我。我说嗯,问的是你俩为啥闹矛盾。小胖讲,还能有啥,为情呗。我说他撬了你对象?你啥时候有的对象?小胖摇头,讲不是我对象,是他对象。我说你撬人家对象,人家当然要揍你。小胖讲你听我说完,没撬更没咋地,是他对象看上我了。我一笑,讲真能瞎说。小胖讲别不信,哥也有人格魅力。我问那后来呢,小胖讲,后来?他这人封建,不懂爱就是放手,吵急眼了,捡起一块板砖就往我头上摁。我说没报警?小胖讲,报了,在校外,他家有钱,赔了两千,把这事摆平了;但是我心烦,想打回去。你别看我胖,我心里咽不下这口气。我说这事儿还真帮不了你,我做买卖的,不掺和这些。小胖叹了口气,讲知道你不会帮我,我早就叫好人了,来问就是想看你到底有没有骨气。我说嗯,没有骨气,你叫的谁?小胖冷笑一声,讲初中混的一帮子兄弟,八中刀哥知道不?我说不知道,这都隔多少辈儿了。小胖讲,八中刀哥,我拜把子兄弟,人老狠了,开山刀弄过去,一下子穿仨。我笑笑,说夸大了吧,扎肉串呢?小胖叹口气,说你不是道上的,不懂,卖你的猪肉饺子吧,下午刀哥就来了,看我不弄他。

下午小胖没有叫来刀哥,一连三天都没有。反而有次在食堂,染黄毛那家伙用手推了小胖一把。小胖没反抗,他老是一个人来,一个人走。不知怎么的,我突然很稀罕小胖,觉得他和之前的刘彬一样,身上有我的影子。有次我指着小胖身影问苏丽,咱俩以后有了孩子,长这样成不?苏丽扭头看了一眼,说你疯了吧,生个小胖猪?我不愿意。到月底,小胖过来,给了我五块钱。我问什么意思?小胖讲头天欠你的那顿饺子,中间你欠我的那罐可乐,咱俩两清了。我说嗯。小胖又讲,估计以后就见不到了,江湖有缘再相逢吧。我点头,问那个黄毛在几班?小胖一愣,问谁?我说打你那人,之前你不是让我揍他?小胖讲,你要揍他?我说嗯,这几天我琢磨了一下,正好趁这个空档帮你一把。小胖上下打量,问你打过架吗?我回想了一下自己前半生,发现挺窝囊的,全是挨打的戏份,有次上初中,被一帮人拦在厕所打,衣服都掉进了茅坑里。我说打过,初中跟一帮人干架,把对方摁到厕所里,求爷爷告奶奶才让出来。小胖讲牛。我问他在几班?小胖说真打?咱俩这关系,就因为吃了你几盘饺子?我说不仅是这,还有更深层次的原因。小胖问什么原因。我想了下,讲影子你懂不,你身上有我当年的影子。小胖讲,可你那会儿挺牛。我说你也可以牛,咱俩加个微信,下午帮你,这会儿我还得先收拾好摊子。

九号楼三○一,门牌上写着汽修班。透过窗户,我在最后一排看到了黄毛,他正仰靠在椅子上,跷着二郎腿哼歌。我想起上初中那次,打我最狠的人也差不多这形状:黄毛样,邋里邋遢。那会儿因为什么矛盾呢?对,他跟我在操场要钱,不说要,只说借。我说没有,他就从裤兜里掏,掏出来一张十块、一张五毛。五毛被塞了回去,十块被他攥在手里,讲哥们拿你一半,过几天还。那钱是我换遥控器的钱,我爸让我买的。石灰厂下班后,累了一天的他喜欢躺沙发上,喝老村长,就着一盘花生米看电视。遥控器坏了不方便,我爸得在1套动物世界和6套电影频道来回切。遥控器就是我不小心踩坏的,我爸对我屁股抽了能有半分多钟。我说真不行,这十块有用,五毛能给你。旁边一个瘦猴讲,我大哥要十块是给你面子。我说不要面子,你把十块还我吧,真有用。瘦猴推了我一把,讲傻货,听不懂人话是吧?黄毛扯过来瘦猴,讲哎哎哎,礼貌一些,咱们是借不是要,真不给我这面子?我权衡了下,说哥,真不能。黄毛嘴唇往里凹,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他给了我一巴掌,啪的一声,整个世界都变成了红褐色。我当时就一个想法,妈的,亏了,巴掌怎么比鞭子还疼。黄毛拽着我,往厕所里薅,一路上有俩老师路过,抽着烟没管我们;进了厕所,我还看到了同班的章超,在那尿尿。直到现在我都记得挺清,他们把我抵到柱子旁,来回用脚踢,一边踢一边喊,让你装,让你不借老子钱。黄毛收了脚,开始收拾东西,马上该下课了,小胖还没来。我发微信,没人回;绕到楼梯处打了个电话,响半天后终于接通,对面有气无力地喊“喂?”,我说到了,怎么还不来?小胖讲不去了,没意思。我说行,不打了,你先来。小胖讲我回家了,这学也不想上了。我说不考大学了?小胖讲考个蛋,不考了,我就是个废物。我说谁不是?小胖讲嗯,接着挂了电话。等我再发消息,显示对方已将您拉黑。下课铃响了,最先跑出来的就是黄毛,我用手将其拦住,黄毛愣在原地,我俩对视着,他的右边眉毛处有块疤痕。很快黄毛迷糊过来了,问你谁?我问认识小胖不?黄毛讲,哪个小胖?这时我也迷糊过来了,都不知道小胖真名。黃毛看我发呆,直接用身子撞过去,讲起开,没事儿别拦老子路。

苏丽给我打电话,问死哪去了?我说操场。苏丽讲你快来吧,人家窗口煎牛排,不要这个锅旮旯了,还得咱俩费劲往家搬。我说行,挂了电话在草坪上踱步:阳光真好啊,明亮发烫,我想起明年就二十七了,真不知道以后的人生还能挨多少顿巴掌。把锅旮旯扛回家后,我俩气喘吁吁,苏丽说去给我买瓶可乐。我没动,仰躺在沙发上问,苏丽,你还记得那回不?苏丽问哪回?我说上初中那回,我被人摁厕所打了。苏丽说不记得,我精神病啊,上男厕所。我说嗯,后来他们打完,把我衣服掖进去了。我掰了根棍子挑,已经全部湿透,又给扔了进去,哭着回到班里。章超还记得吧?苏丽说有点印象,怎么了?我说他看见了,回去把这事儿告诉了班里人,所有人都在笑我。其实进班前我旷了一节课,在后院琢磨了好长时间,一是为了散味儿,二是为了找个理由,比方说,低血糖,不小心晕进坑里了,可是因为章超,一切都没机会了。苏丽捂着嘴巴笑,她说记起来了,那天你身上确实有味儿。我说你别笑,这事儿其实挺严肃的。我跟你说的那个胖子,前几天挨过一顿打,知道吧?苏丽讲嗯,他不是撬人家对象?我说没,甚至都没勾搭。苏丽问,这事儿你清楚?我说知道,那天小胖去超市买可乐,就食堂口那个大超市。小胖在前边,黄毛对象在后边,人挤人地往前涌;本来就该小胖结账,结果黄毛对象把小胖推走了,他气不过,嘀咕两句,吵到最后,黄毛对象给了小胖一巴掌,小胖借劲儿把她搡到了地上。苏丽问,后来呢?我说后来黄毛就给小胖开了瓢呗。苏丽说所以这两件事有关系?我没回答她这个问题,而是告诉她,苏丽,你知道吗?我最讨厌巴掌。苏丽冷笑一声,讲谁不是呢?我说我讨厌巴掌,除了因为疼,还因为它的余劲儿,好像在提醒我,傻货,还在瞎混呢?啥也不是。苏丽讲嗯,我也是,刘烨,我想好了,咱俩分手吧。

我一愣,问,想好了?刚才还在这儿喷天呢。苏丽说对,咱俩往家扛锅旮旯的时候我就想好了,一手黑灰,这不是我想要的日子。我点头,说确实窝囊,可以分手,但有件事我得弄明白。苏丽问什么事,我说咱俩好了三年,你到底喜欢过我没?苏丽讲一开始有,一开始你帮过我,后来就没了。我说那还是没喜欢过,为啥呢?苏丽讲你都没给我送过花,以前男的再渣,人家好歹知道送花。

苏丽走后,我闲得没事干,每天在家看电影频道。有天八点半,放的是武打电影,《叶问》四,里面的甄子丹喊,我是个练武之人,遇到不公义的事情,我一定要站出来,这就是我们学武术的初心。台词真硬,那天遥控器没买回来,我爸喝大了酒,一边抽我一边讲,怎么有股子骚味。我趴在沙发上撅着屁股哭,电视里正放着的就是《叶问》,第一部。这年代,要是早点有了网络,手机来回滑看,我估计也不会挨那顿打。

我又去学校要回来一部分厨具,稍加改造,真的支起了饺子摊,煎饺。虽然模样寒碜了些,可生意还行,一路做了下去。有年冬天,一个小女生来我这儿买了份煎饺,她挂着围脖儿,掂起热腾的饺子呼着手,我说冷就吃呗,女孩腼腆一笑,讲等他到。过了会儿,有个男生骑共享单车过来,女孩把煎饺递过去,又从包里拿出一束花讲,给你,今天你生日。男孩也笑,伸手摸向女孩的脸,说谢谢。我在旁边看着心想,苏丽啊苏丽,咱俩好了三年,你又何时给我送过花呢?

(责任编辑:李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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