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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煞

时间:2024-05-04

吴运兴

引子

六旺村是一个有名的三煞村。

六旺村坐落在浔江边上,依山傍水,全村约五百号人,清一色的“伍”姓。

这个村有一件很吊诡的事,每隔几年便发生一次,就是如果村上死了一个人,不出三个月,接着就会陆续再死两个。

自伍姓祖辈在六旺村落脚起,至今已经在这里生活了近八代,岁岁年年都笼罩着“三煞”的阴霾。

虽然说死人的事经常发生,但蹊跷的是,一死就接着死两个。历任族老都很烦恼,也请了不少地理先生来实地勘察,得出的是同一个结论:此地为三煞地也。问有补救措施嗎,众地理先生无一例外摇头晃脑子丑寅卯一番,得出的结论高度一致:没办法补救,唯一可行的就是集体搬离。

当然,每代族老都会集中在伍氏宗祠议事,大家的意见是,不可能搬迁,这么大个家族,去哪里找偌大的地方搬迁?

然后又自我安慰得出结论:生老病死,人生自然规律,无法抗拒,只要村中人丁兴旺,新老交替,就再正常不过。因此,这个村得以延续香火,而且越烧越旺。

庚子鼠年底,突如其来的疫情张口血盆大口,虎视眈眈迎着辛丑牛年到来。

村上人个个惶恐不安,原因是当时从武汉回来的一个大学生被送往县里指定酒店隔离,后来证实平安无事。

正当大家长舒了一口气,家家户户辞旧迎新时,年初三,大事毫无征兆,说来就来了。村里的四翁去了,紧接着是三伯、阿和前后脚跟到。

四翁

四翁是个有故事之人。

四翁去世时足一百零一岁。

四翁七十一岁的时候,眼睛就瞎了。

四翁一共生养了四个孩子,两男两女,村上人都说,四翁好命。四翁是好命,但四婆早在三十五岁那年,就没命了。村上人又说,四婆是贱命。四婆是在生幺女时难产死的。那时候四翁前三个孩子年龄像阶梯一般,分别是六岁、四岁和两岁。就这样,四翁像公鸡带鸡崽,一路跌跌撞撞磕磕碰碰,把四个孩子都拉扯大了。

四翁做鳏夫那年,刚好三十六岁。那一年,四翁的幺女才不足半岁,连名字也来不及起;那一年,也正是日本鬼子入境广西。此时的倭寇已是强弩之末,可是村上人还是谈鬼子色变。

那天下午,夕阳下山时分,村里的睇牛仔阿狗就急急赶着牛从一个叫四沟冲的地方回来,慌里慌张、上气不接下气说,有一队约三十人左右的日本兵正在朝村里开过来,阿狗连比划带说,都看得见日本兵枪头寒光闪闪的刺刀了!村里旋即乱成一团,大家像被洪水泡进洞里来的老鼠一般吱吱喳喳乱叫乱窜。

村治保主任是个有担当的人,他一声令下:大家莫急莫慌,赶紧到后山躲起来!四翁于是左右手各扯一个,背上还驮着最小的,随乱了步伐的村民一起跑,长长的一队人像被捅了窝的马蜂。也许是一路颠簸,把背上的小孩惊哭了,一路直哭到似乎要抽起筋来。这哭声在寂静的山野显得格外刺耳、响亮。这哭声又像往烧热的油锅里猛撒一把盐,足以让焦虑、茫然不知所措的村人顿生绝望,眼看着日本鬼子就要把全村人一锅端了,四翁急忙把小孩抱在胸前,嘴里喃喃地不断哄着,但是小孩非但静不下来,反而闹得更凶了。

四翁面对乡亲们纷纷投来的恼怒眼神,一急,一把捂住了小孩的嘴巴。这样小孩就不哭了,却把小脸憋涨得通红。

冷不妨,四翁被人一巴掌搧过来,怀里的小孩也被人一手抢过去!原来是隔壁那个叫阿梅的十七八岁、还待字闺中的姑娘!

等到四翁与众人反应过来,小孩已经在阿梅怀里不安分地拱来拱去。四翁愣怔间,阿梅突然撩起衣襟,一手挟着似坟包般大小的洁白乳房,把樱桃般的乳头送到小孩嘴里,而那姣好的脸庞已涨红成一掬鲜艳的女儿红。瞬间,整个山沟死一般寂静……

日本鬼子走后,先是几个大胆的青壮年偷偷摸进村察看情况,确认没有危险后,村民们陆陆续续回到村里,发现东家少了五只鸡,西家少了两头猪,南家的灶头生过火,北家那头牛被开膛破肚,而四翁掀开米缸,一股恶臭扑鼻而来,原来挨千刀的日本鬼子往仅剩下半缸米的缸里大大撒了一泡屎……

幸好,人丁全都保住了。

村人惊魂甫定,便纷纷暗地里议论起那次阿梅突如其来、让人无法理解的举动来。

有人说,一个姑娘家,难为她想得岀这个做法,不害臊,不要脸,众目睽睽之下。

有人就反驳说,要不是人家这样做,我们说不定早就成了日本鬼子的刀下鬼咯。村上最泼辣、最能言善辩的七鬼婆撇着嘴说,要是我是阿梅,宁愿去死,也不去做背后被人戳脊梁骨的丑事。

又有人就反驳七鬼婆,那你当时为什么还要躲进山来?直接坐在家里打开大门小门,让小鬼子进来得了,说不定还会开开洋荤呢。七鬼婆被尖酸刻薄戗了一番,只好像只斗败的公鸡,灰溜溜走开了。

总之,这些议论传来传去,后来竟演变成为阿梅早就跟四翁有一腿,否则她也不会心甘情愿做这件出格的事。

又有人议论,大家都是伍姓,四翁与阿梅两人按辈分又还没出三服,暗地里偷偷摸摸简直就是乱伦,就是伤风败俗,是要浸猪笼的!

可是很快,可怕的事情就发生了:神情恍惚的阿梅有一晚就直接跳了浔江寻了短见。

阿梅不明不白死去,整个六旺村旋即笼罩在死一般的寂静之中,关于阿梅的议论戛然而止。

每家每户转而担心家里的老人和孩子,老人阳气渐失,小孩阴气未退,是最容易惹上鬼魅魍魉的,就看哪家晦气躲不过,因为村上人笃定相信“三煞地”的煞气。

四翁对阿梅的死深感内疚,几次想狠下心来把自己的小女儿掐死,来向阿梅的家人赔罪,可是当怀里那个可爱的小肉团仰脸朝他傻笑时,他转而一心酸,只有任凭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眼泪跌落在小家伙的嘴唇上,她的小舌头迎上便慢慢转着舔着,忽然就“哇”的一声大哭起来,或许她尝到的眼泪是苦的,也可能是咸的滋味。

阿梅投江是在深夜,尸首找到时已是第三天,被离村子约一公里左右下游的一块礁石挡在旮旯里,水浪拍打得身子肿胀,脱了人形。

阿梅的家人按惯例为她做法事超度亡灵。那晚,几个道士在阿梅家的厅堂摆开架势,装神弄鬼又唱又跳,破锣敲一阵停一阵,混合着道士佬高高低低沙哑的嗓音,传到隔壁四翁耳朵里,一声声把他吓得失魂,越听越难受,越难受越想听,当听到道士佬忽然拉长声调齐齐高喊“上——香”时,便不由自主“啊”的一声,在自家的祖宗神位处抓起一把香,颤抖着擦一支火柴,点了香,又鬼使神差“吱呀”一声打开已经关闭了的大门。可是这个送鬼的时刻,全村家家户户都会大门紧闭,把小鬼严严挡在门外的呀。

四翁把一炷香插在大门右边的香炉上,看着袅袅升腾如风摆柳般的烟雾,双手合十,口中念念有词道:阿梅呀阿梅,我的好侄女呀,乖侄女呀,是四叔对不起你,今日烧香给你一拜,是希望你早日投胎,到一户好人家去,重新做人呀。

四翁并不知道,此时隔壁的法事已经接近尾声,到了送鬼上茅船的关键环节,只听一阵锣鼓齐鸣,道士佬又呜呜哇哇跳唱起来,经过四翁家门口。

第二天一早,四翁去叫大女儿阿云起床,阿云揉了揉惺忪的睡眼,说:四叔,我怎么在你家里?这十足阿梅的声音,出自才六岁的阿云的嫩嘴巴,着实把四翁吓了一大跳!

四翁定了定神,再认真看躺在床上的阿云。四翁眼里,阿云还是那个阿云,可是她的眉宇、她的神态,活脱脱是阿梅的再生浓缩版!四翁就慌了,想说话,嘴巴却哆哆嗦嗦打着颤,好不容易把话挤出来一句,却是言不由衷。

“阿梅呀阿梅,我已经给你磕过头烧过香了,你倒好,来我家了,好孬你还叫我四叔哪。”

“四叔四叔你莫怪呀,我想跟你掏掏心窝说说大实话哩。我想问你,村上人都说我跟你的关系不清不楚。你说呀,这哪跟哪哟,想想,你是我的叔辈,你我要是有那档事,是会遭天打五雷轰的啊。”

“是啊是啊。反天逆地的事,我们又怎会做得来呢?”

“那你为什么不说清楚呢?是你害我害成这样的呀。”

“我……我……”

“我什么我,你又不是不晓得,我不那样做,还有什么办法让她闭嘴安静呢?”

“是是是,我知道阿梅你是好心,为全村人着想。”

“你就是个缩头乌龟!我死得冤啊。呜呜呜……”

“……”

四翁跟阿云说了一会话,不,其实是跟阿梅对话,终于理屈词穷。他看见阿云那古怪的神情,那张因为哭泣而夸张地扭曲的脸,吓得脊梁一阵阵发冷发麻。他先是百思不得其解,但又突然想起,莫非是昨晚开着门点香惹的祸?

四翁于是头脑发炸,晕乎乎跑出屋,一口气跑到浔江边上,他蹲下身,猛地发现脚上踩踏着昨晚给阿梅做法事时插在江边燃烧殆尽的残香与零落的纸钱,江面如镜,澄碧透人,清晨的江风吹得江水微微皱了眉头。几条小鱼儿在水里悠然自得地上窜下跳。忽然间,江水中浮现了阿梅那张笑脸,并不断地向四翁招手,四翁似乎被一股神秘的力量一推一拽,“扑通”就往水里扑,身后,隐约传来阿云撕心裂肺的哭喊声……

四翁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床上,旁边围着几个叔伯兄弟,幸好四翁被救得及时,否则他也随阿梅去了。阿云见四翁终于睁开眼,自己却“哇”的一声嚎哭起來。

后来,叔伯兄弟又赶紧替四翁请来道士佬又跳又叫,他和阿云才真正回了魂。

说起这个阿云,还真是个不省油的灯。

阿云二十三岁那年,村里来了四个知青,个个长得眉清目秀,书生气十足。其中一个叫姚陆海的,是他们中的佼佼者,高瘦高瘦,囯字脸,浓眉大眼。偏偏这家伙又是十足的情种,一接触这个叫阿云的姑娘,就差点七窍流血。阿云也确实是靓女一枚,瓜子脸,薄嘴唇,一颦一笑顾盼生辉,高挑的身材,亭亭玉立的样子,加上那种半是纯真半是羞答答的神情,时常装饰在阿云那张俊俏的脸蛋上,可真是一道亮丽的风景!喜得这才二十出头的姚陆海不由在心中大呼一声,这姑娘真的是百里挑一呀。

姚陆海与阿云果然很快就对上了号。

那晚在晒谷地的禾草垛里,姚陆海与阿云借着皎洁的月光,悉悉索索欲行云雨之欢,冷不妨那禾草被一掀,旋即头顶一声炸雷:你这狗杂种,今儿个不打断你的狗腿,我的“伍”字倒过来写!就“呼”的一声,一棍狠狠敲在姚陆海的腿上。

这一棍,四翁就摊上大事了。结果,四翁被公安“捉拿归案”,脖子上挂上牌,写上“反动分子”,足足游了四个村庄。

不过,后来四翁很后悔他这一棍,差点就把未来的女婿腿打断了!

姚陆海与阿云是有情人终成眷属,天打雷劈也拆不散了。待到姚陆海父母一道来六旺村提亲时,四翁一脸尴尬,那姚陆海的父亲,是我们县大名鼎鼎的县委书记!

后来才知道,对姚陆海这门不靠谱的婚事,起初他父母是双双强烈反对,认为门不当户不对,况且这阿云年纪还比姚陆海大三岁。可姚陆海先是对父母死缠烂打,后又一哭二闹三上吊。无奈之中,迷信的父母找算命先生一掐指,结果是命里八字三合,很是般配。况且民间还有另一种说法:女大三,抱金砖。于是父母心中悬着的那块石头落了地,就商量着紧锣密鼓为他们张罗婚事,并亲自登门提亲,把四翁吓得不轻,吓过以后胡思乱想,想来想去就认定或许是阿云前世修来的福分。就这样,阿云风风光光嫁入姚家。

可是毕竟岁月不饶人,这对按如今说法是姐弟恋的婚姻,在阿云四十岁、变成黄脸婆那年戛然而止,当年三十有七的姚陆海已是市委副秘书长,他被一个处心积虑风姿绰约的年轻女子一路算计纠缠不休,最终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

一九八一年,四翁已经七十有一岁了,跟离异了的阿云一家子住在一块。一天傍晚,他吃过饭后无聊,去县城里有名的灯红酒绿的地方溜达溜达,见沿途各个按摩店那些个妖艳的粉黛,也是鬼迷心窍,一时性起,竟踏入红灯区,被扫黄的警察逮了个正着!待到阿云哀求前夫把四翁捞出来时,面对来领他的阿云,四翁居然嘴一歪,号啕大哭起来。

从此以后,四翁每隔一段时间就莫名其妙地哭一次,他的双眼,十有八九就是被眼泪浸瞎的。

四翁眼瞎了,却百般拒绝治疗,执意要回到村里。儿女们与他执拗不过,只好由他,并叫村里一个叫妹六的堂嫂照顾他的饮食起居。也是四翁命硬,这眼睛一瞎就三十年,换了两茬照顾他的人。

就这样,四翁靠耳朵听世间发生的林林总总大小事,也不去分辨是好事抑或坏事,直到辛丑开年后无疾而终。

三伯

三伯十七岁那年,被国民党抓了壮丁,只集训了一个月左右,就一路向北,直抵哈尔滨驻防。

其时正值淮海战役,三伯所在的集团军是作为后援部队穿插上去的,岂料掉进解放军布下的口袋阵,糊里糊涂地做了俘虏。

三伯做俘虏三天后,一个解放军军官集中他们,说,你们当中谁要是愿意加入解放军队伍,我们欢迎。当然,如果有想解甲归田的话,悉听尊便,人民政府还负责支付返乡的路费。

三伯想,出来当兵,就是求有饭吃,求有衣穿。他思来想去,就加入解放军队伍中来。如果是领了路费,说不定人未到家,就不知被哪路神仙掏空了口袋。

三伯他们还吃不上几天安乐茶饭,这边鸭绿江已经战火频仍,一纸命令,他所在的部队便浩浩荡荡开进了朝鲜。

三伯有了这段辉煌的经历,免不了时时在乡党面前眉飞色舞地吹嘘,他是如何如何生擒四个南韩兵的。

他说,那晚也真是鬼使神差,离三伯他们前沿阵地200米左右的对面,就是南韩一个加强营的防御阵地,两军对垒虎视眈眈。那晚正好轮到三伯那个班值守,一班人蹲守在战壕里,连耳朵都竖起来了。三伯忽然内急,就偷偷猫着腰离开蹲坑,带着枪和手榴弹向前方摸去。也是无巧不成书,对面韩军阵地四个军人也内急,往这边鬼鬼祟祟摸过来,并不带枪。就在四人同时掏岀命根子的那当儿,与三伯乍一碰面,双方都一愣。还是三伯反应快,看他们的着装并不像朝鲜人民军的样子,遂枪一举,低声用朝鲜语大吼一句:缴枪不杀,优待俘虏!这四个韩军就乖乖举起手做了俘虏。

就因为三伯在村里有事无事、不分场合反复炫耀他的唯一一次辉煌战绩,同时还把自己曾在国民党军队里服役那段不光彩的历史顺带和盘托出,这给他惹了祸。他的这些言语很快就传到大队支部书记那里。

那天,三伯正在生产队的集体田里施肥,突然发现田埂上走来几个荷枪实弹的民兵模样的人。还不待他反应过来,民兵们把他从田里拎上岸,又五花大绑,脖子上挂上“现行反革命”的纸牌,低头耷脑足足走了六七个自然村。走村串巷游街还不要紧,三伯咬咬牙就过去了。令他几十年都咽不下一口气的是,那天在凤岭村照例被拉上村里的戏台示众,冷不妨,不知是谁一脚踹过来,把他的命根子踢了,三伯瞬间就昏死过去。那人一边踹还一边口中骂骂咧咧说,叫你做老蒋的孝子贤孙!那个时候,三伯已经是痛得哟哟地叫唤着见牙不见眼了。

三伯被踹了命根子,一只卵被踢爆了,三村十六垌都知道他其实是一个半残废的男人。自此后近三十年,他连相亲的勇气都没有,更谈不上娶老婆了。

也不知从何时起,三伯就粘上了一个走村串户叫陶老四的剃头匠,死皮赖脸要跟人家学手艺。五十四五岁的陶老四个儿不高,黑红脸膛,细眯着似乎永远睡不够的双眼,常年累月歪戴着一顶几乎褪了色的草绿军帽,腾得出手时就卷支喇叭烟叼在嘴里,一边有滋有味地吸着,一边不紧不慢地表演顶上功夫,捋发、湿发、修剪、剃毛、掏耳,把三伯看得五迷三道。有好几次,眼看着陶老四嘴里还冒着星火的烟屁股就要掉到理发者的头顶,身旁的三伯干瞪着眼着急,只见这陶老四脸一偏,腮帮子一鼓,“扑”的一声,烟屁股已飞离他的嘴巴,稳妥妥掉在地上,着着实实让三伯嘘了一口憋着的急气。

陶老四是吸着烟眯缝着眼听完三伯讲他的光辉战绩和被人踢爆的故事的。陶老四决定收三伯为关门弟子。也是,自从被踢爆后,三伯基本上做不了生产队的重活,严重地拖队里的后腿,每天出工不能出力,开始连走路都似乎要试探着脚离地。队长可怜他,就睁只眼闭只眼由着他,但是每次他出工,只能记与妇女同等高的工分。三伯就感到很委屈很屈辱,干脆就不开工了,天天跟在陶老四屁股后跑,帮他洗抹布、磨剃刀、收拾闲杂。陶老四视刀如命,要求很苛刻,磨好了的剃刀递到他手,他先是将刀子举过头顶迎着太阳,让它发出炽白的蓝光,然后收回来递到嘴边一吹,要听到轻微的“叮”一声,最后用左拇指从刀锋缓缓拭过,嘴里发出“啧啧”两声,就算是满意了徒弟的劳作。每逢这个时候,三伯就想起自己曾经握过的那把锃亮的钢枪,心中顿时升腾起一股无名的欲望。

待到三伯终于可以操刀上阵时,复仇的烈焰便在胸中熊熊燃烧起来。那天他故意把师傅引向月垌村——他早就摸清踢爆自己的仇人住在这里。当仇人稳妥妥地坐在自家的高椅上闭目仰脖等候时,三伯已经迫不及待,吞了兩口唾沫,把喉头弄得咯咯响,想象着锋利的剃刀架在仇家的脖子上,然后就“咔嚓”一声那种痛快感。然而,三伯想来想去,还是按步骤来,先是鬓角,再到天灵盖,第三便是剃脸上的汗毛,待到刀锋游走到仇家的脖颈时,三伯一咬牙,准备一用劲,仇家便会血花四溅。可就在他落刀的一刹那,陶老四忽地一声猛喝,三伯的剃刀便“咣当”一声落了地。三伯因此被逐出师门,就这样,连谋生的本领都埋汰掉了。

直至八十年代初,忽然公社有人到他家拜访,调查他是否抗美援朝胜利后返乡的志愿军?得到确认后,遂恢复了名誉,又有了国家每月发放的生活补贴,他才在村中仰起头颅,扬眉吐气了。当然,尽管这时候三伯已年过五十,想结亲的姑娘还是一拨接一拨,差点踏破门槛。

三伯最为得意的杰作是他五十五岁那年迎来了儿子小棒。这个唯一的儿子小棒自小就聪颖过人,一路跳级读小学初中到高中,再到大学,毕业时才十九岁。

那天一家人围在一起共进晚餐,吃着吃着,三伯忽就沉默不语片刻,接着放下碗筷呜呜大哭,把老婆儿子吓了一大跳。在小棒的一再追问下,三伯才把自己憋屈了几十年的耻辱咬牙切齿地和盘托岀。

小棒明白了三伯的苦楚,就试图安慰他说,这已经是陈年烂谷子的事了,希望老父看开一些,毕竟身体要紧。岂料三伯一听,便破口大骂起来,说什么若不是因为仇人踢爆他,他会这么大年纪才结婚?如果自己能够像正常人一般结婚,哪至于现在只有你这一根独苗?!这是不共戴天之仇!为什么一直等到今日我才告诉你,就是希望你龟孙子听懂什么叫“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小棒无奈,就按照父亲的指点去打听他的仇家,最终了解到了,仇家已去世经年。他暗暗地松了一口气,以为告诉三伯了,三伯也会咽下这口恶气,却不料三伯听罢大声嚷嚷,那他的儿子呢,孙子呢?小棒脊背似有一股冷风吹过般阵阵发麻。他当然已经了解到,这仇人的儿子在家乡跑运输以养家糊口,知道对方能找碗安乐茶饭吃也着实不易,就心想这已经是当年他老子做下缺德事惹来的现世报了。他不明白三伯究竟需要自己怎样做才算报了他的仇?是把仇人儿子也踢爆,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还是干脆更狠一点,把他神不知鬼不觉悄悄干掉,让他消失得无影无踪?这些,小棒都实在是下不了手,他简直一点都不明白年迈的父亲会是如此地牢记怨仇,他甚至怀疑他身上是否有一大块无法摆脱的阴影,无时无刻不吞噬着他的魂灵,让他大半辈子都不得安生。

也真是无巧不成书,一天,仇人的儿子开着农用车运甘蔗时,不知是因为走神还是什么原因,原本开得好好的,忽就一拐方向,一头栽进旁边一口大概两米见深的鱼塘,顺带把一个路人也撞了下去。不远处的小棒见状,撒腿就跑去救人,也不知道自己救上来的居然是仇人的儿子!交警来了,其中一个还是小棒高中时的同班同学!交警又是勘查现场,又是询问笔录,折腾了好一阵。这时候小棒突发奇想,于是如此这般跟交警同学耳语一番。改天,小棒拿着两张照片回去给父亲看,一张是农用运输车翻落鱼塘的照片,一张是两个护士模样的人抬着一副担架,担架上的人被白布盖得严严实实。儿子如此这般跟三伯解释着,忽然间,三伯仰脸哈哈大笑起来,说,龟孙子啊龟孙子,想不到你也有今天!好呀,叫你狠,是你狠,这回你该断子绝孙了吧?哈哈哈,哈哈哈……

可是奇了怪了,自此以后三伯像换了个人似的,终日病恹恹的提不起精神,像只早已斗败的公鸡,蔫头耷脑,就这样半死不活地熬着,终于,在自己八十八岁的辛丑元年寿终正寝。

阿和

阿和死时,六十有六岁。

其实,要较起真来,阿和并不姓伍,他是养父捡来的。

二十世纪五十年代闹饥荒,阿和的养父一天早上打开屋门,发现门口放着一个竹笠,里面盛着一个奄奄一息的男孩,嘴唇已经青紫。养父打了一个愣怔,连忙扭头跑进屋叫来老婆,两个人急匆匆复又出门。也是养母发了慈悲之心,小心翼翼把阿和抱了,这小家伙紧闭的双眼居然裂了一条缝,凝视了养母一会,忽然就嘴一歪,哭了。就这样,小阿和就有了自己的新家。阿和的名字还是养母给起的,意即进了我的家,只要家庭和睦、大家相亲相爱就心满意足了。

阿和一直到十岁那年,才知道自己并非父母所生。那天下午,他和大哥阿顺二哥阿利一起放学,他们依次是五、四、三年级。正值浔江汛期,洪水见天上涨,村里到镇上小学约莫四公里路程,要经过三条河沟,现在河沟已涨满洪水,小浮桥也被摧毁,所以三兄弟只有游泳过河。江边人有个习惯,一旦被水拦住,必定脱光衣裤,将它们盘在头顶,淌水过河。这次也不例外,三兄弟来到河边,彼此对视一下便心领神会,三下五除二剥了衣裤,相继“咚咚”落水。头上盘着衣裤,手扒脚踢,手脚并用,头自然不能动半分,就这样缓缓地向对岸游去。也合该此时出事,阿和忽然感觉自己自小腿至大腿一阵痉挛,随即一声惨叫,头一歪,衣裤落入河中,脑袋旋即往下沉,就快沉没了。说时迟那时快,一个汉子从岸上飞身扑下水,朝阿和游去。就在汉子将要接近阿和的当儿,阿利也“啊”一声,同样是抽筋了!汉子一愣,稍一迟疑,还是奋力向阿和游去,一把如钳的大手,抓住阿和就拼死命往岸边拖,阿和像一只被宰杀又未断气的鸡,扑扑拍击水面,溅起水花一大气,要拼命挣脱汉子的救助。汉子气愤了,把划水的一只手握成拳,一挥,打在阿和的脑门,阿和瞬间头晕目眩,这才听任摆布。汉子奋力把阿和拽上岸后,那边阿利又直呼救命,令汉子打了一个激灵,知道发生什么事后,又往外扑过去。无奈此时他已精疲力尽,一个浪花打来,就昏了过去。也活该他命大,岸上一人连衣裤也来不及脱,就箭一般冲入水域。那汉子得救了,阿利也得救了,待救人者看清汉子面目,便一阵惊呼,原来,那汉子正是阿顺阿利阿和他们的父亲!也是自己的老朋友!救人者回头思索整个救人事件的过程,百思不得其解,也很纳闷、困惑,为什么阿和与阿利几乎同时溺水,他先去救的阿和,而不是亲生的阿利?他问老朋友,老朋友不停地摇头,把手插进头发里,就是不回答这问题。这咋咋呼呼的小伙子就四处说汉子的不是,说他的脑袋是不是灌了水,眼瞧着自己的亲生儿子不救,却去救抱养那个不知来路的野崽,如果自己的亲儿子溺死了,我看他一辈子都会活得不安生,活得很内疚!就这么一传十,十传百,传来传去传到阿和的耳朵里,他才明白,原来自己是父母抱养的!

自从阿和知道自己不是亲生的后,一直就闷闷不乐,生怕養父母对自己有二心,又怕两个哥哥看不起他。可是让他高兴又欣慰的是,养父母待他和两个哥哥一视同仁,甚至有时有过之而无不及。比如有一次过节,等桌上摆了鸡肉鸭肉鱼肉之类,父母还没有上位,三兄弟就迫不及待双手并用,伸向碗里,要大快朵颐。岂料父亲一声断喝,一双筷子不由分说朝阿顺阿利啪啪抡去,阿和想赶紧收手,却已来不及,父亲手中的筷子呼地抡起,稍一犹豫,已停在了半空。阿和不但发现养父母待自己如己出,还发现两个哥哥也极力爱护袒护他,比如那一次在学校,是课间操的时候,他被同班一个同学欺负,让他学狗叫,还骑在他身上,把他当马骑,正好被阿顺阿利发现。他们二话不说,冲上去就把那个欺负他的同学打得落荒而逃……

阿和与大哥二哥一起成长,一起读书,读到高中,可以说是越读越差,就这样勉强读完,参加高考,毫无悬念地名落孙山。而阿顺阿利呢,却一个赛一个厉害,阿顺考上广西某大学,第二年阿利考上江西某大学,毕业后,一个留在南宁,一个留在深圳,都相继成家立业了。而阿和待在家里,陪伴养父母也是尽心尽力,平时他们一有头疼脑热,就茶来水到,服侍得妥妥当当。两老要是身体只是小恙,他是绝不会告诉两个哥哥的。而养父母这边,眼见阿和年纪一年年长大,还没有对象,就越发心急,毕竟阿顺阿利已经成家,也都相继有了小孩,而阿和要找到另一半却是那么好事多磨。

其实,阿和读高中时就已经偷偷摸摸交了一个女朋友,是本班的同学,还是附近村子的。两个人因为在班上是同桌,经常在自习课的时候因为讨论问题而窃窃私语,便让班上的同学取笑,这样一来二去,擦出了爱的火花,荒废了学业,以至高考考得一塌糊涂,双双回到村里务农。期间两人走动得越来越近,眼看着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岂料半路杀出个程咬金,女方父母虽然也同意这门亲事,但非要十万元的彩礼不可,否则无论如何都不让女儿嫁入伍门。为啥?因为女方父亲有病,在住院,正在四处筹钱,便生出伸手要彩礼此计。这样一来让阿和犯了愁,家里正穷得叮当响,去哪找十万块?虽然阿顺阿利是自己的兄长,有了好工作,也相继成了家,但人家也要养家糊口,怎好开口问他们要?如果是借,也不知将来要还到猴年马月?养父母却着急了,把阿和的事跟阿顺阿利一五一十说了。兄弟俩一听说阿和处的女朋友家里伸手索要十万元彩礼时,心里既急又气,急的是小弟阿和婚姻大事眼看着就要鸡飞蛋打,气的是女方简直就是把女儿当商品卖。当然,两兄弟冷静下来一合计,一分析,最终理解了女方的要求。是呀,人家之所以待价而沽,也是走投无路的下下策,难道眼睁睁看着父亲病重不去医治?所以一来二去,也认了对方的要求,便共同筹钱,硬是拖了半年才把十万元陆续凑齐,让小弟阿和成了婚。

应该说阿和这一辈子只跟大哥二哥红过一次脸,还差点闹成了仇家,就只为了一件事。养父母在七十大几的年龄,在深圳的阿利有心要让父母开开眼界享享清福,就把二老接过去安顿下来,又尽量抽时间陪他们逛街逛公园,去海边上的饭馆,想尽百般招数让二老开心快乐。初来乍到的父母,确实见什么吃什么玩什么都好奇,连去大梅沙海滨浴场游泳都能兴奋。

可是天有不测风云,来深圳的第二年,阿和的养父母就住出了毛病,不是这个浑身不自在,就是那个这里痛那里疼。他们住在三十二层高的套间里,每次坐电梯上下,头脑都晕乎乎,仿佛小鸟初停在小树枝的样子,左右晃荡。而在街上走,人们又行色匆匆,个个都像出征的样子,迫不及待。养父母穿行在人们之中,脚步虚浮,活脱脱就像家乡浔江汛期被洪水拥着往前推的木头,失去了目标和方向,飘飘忽忽心神不宁。于是二老时常叹气,发展到最后吵着闹着要回老家。养父有一次居然大声地朝阿利吼起来,说什么我可不想死在这里,结果差点一语成谶。

等到养父进医院时,事情糟糕得不得了,老人家居然患上了肺癌,而且是晚期!阿顺与阿和急匆匆赶来深圳,是阿利的电话催的,叫他们俩来见父亲最后一面。病床上的老人眼窝子陷得很深,颧骨高凸,脸呈黑褐色,一见阿顺阿和都到了,老泪唰地就下来了。阿和連忙蹲下身,执着养父瘦骨嶙峋的手臂,轻轻摇着在安慰他。忽然间养父本来暗淡下去的眼睛闪着亮光,又艰难地撑起身,抚摸起阿和的脑袋来。这个时候的阿和,一瞬间童年养父对他关爱的一幕幕浮现于眼前,于是鼻子一阵发酸,意识到父子很快就要天人两隔,不禁悲从中来。养父嘴巴嗫嚅着,似乎有什么要向他们兄弟几个交代,阿和于是把耳朵凑近他嘴巴,只听他弱弱地说道:我要回家,我要回家……于是三兄弟商量。阿顺阿利讲究规矩或纪律,主张父亲百年后就地火化,既响应国家号召,又不至于违纪违规。可阿和却强烈反对说,父亲生养我们,一把屎一把尿把我们拉扯大,容易吗?你们说容易吗?如今他只有一个心愿就是要回家,如果这一点我们都做不到,我们还配做人吗?说着说着就声泪俱下。阿顺阿利听着阿和近乎歇斯底里的连珠炮,被吓得面面相觑。最后三兄弟达成高度一致:趁老人家还有那么一口气,就算打强心针,请车运送也要把他拉回老家。结果他们从深圳连夜驱车回来,才走进家门,刚放下担架,昏黄的灯光映照下,老人家腊黄的脸很安详,嘴角微微上翘,仿佛微笑般闭着双眼,已驾鹤西去。

辛丑年正月廿六日,六十六岁的阿和前夜还好好的,第二天便与世长辞,得的是突发性心肌梗塞。出殡时,阿顺阿利两个年逾古稀的老人家,先后在阿和的棺材前双双跪下,哭成了泪人。

(责任编辑:李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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