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余涛
春生骑行在一个黄昏。天刚下过雨,长满白刺的太阳在积雨云后时隐时现,蒸腾的热气使路有些变形,空气中弥漫着一九九九年夏天的潮热。春生抬起屁股,骑得很快,风灌进校服,鼓起像风帆。
车是父亲给春生的。丢了工作的父亲浑身散发着荞麦烧的气味,这台用于通勤的二十八寸庞然大物,已然失去用途,他把钥匙丢给春生。
“以后自己回家吧。”
说完便陷入威严而粗粝的鼾声。
春生放开双手,像鸟似的飞翔。
在年头好的时候,父亲骑着满载而归的自行车,脸上洋溢着愉悦的微笑,车篮里装着工厂的福利:卫生纸、牙膏、清凉油、毛巾、香皂,还有若隐若现的避孕套。
车身是黑的,车头镶着漂亮的徽章,上边写着时髦的英文:YONGJIU,边上闪着红色的细线。挡泥板上有段仿佛是为了凸显鲜红尾灯的白漆,使这辆像从墨汁中捞出的车显得不那么沉闷。
车子是结实的,除了生锈和掉链子,没别的毛病。在时兴大锅饭的年头,骑这辆车上街,路人会投以羡慕的眼光。
“全市唯一的游泳馆就在矿厂。”父亲说这话时,享受着身为公家人的尊荣。
铁道口响起破铜烂铁般的铃声。春生停住了。黑白相间的道闸在他面前放下,有人拖着自行车冲过去,更多的人留在原地。
火车发出中气十足的鸣笛,狂风卷着煤尘扑面而来,春生捂住嘴。火车皮装满了萤石,他知道萤石的用途,好的是煉钢催化剂,差的用作制冷剂。父亲常从矿厂捡回各种颜色的萤石,绿的、紫的、红的、白的,色彩多得像万花筒。
火车连同巨响消失在闪闪发亮的铁轨。
道闸升起,两边的人交换方向。车挤车,人挤人,争先恐后像冲锋。
“借光,让一让。”
“挤什么?上坟啊!”
父亲曾每天下午在校门口等他。他的眼睛很亮,能在攒动的人头中准确找到父亲的身影。他坐在自行车的横梁上,父亲巨大的臂膀将他包围。天冷时,他躲进父亲的大衣,探出个头,像只小猫。他能闻到父亲身上的烟味和机油味,这气味让他感到安全。
一座拱桥越过河流,橙色的河水在菜地边流淌,一个老翁提着粪勺,专心致志地浇着雪里蕻。春生骑上拱桥,毫不费力。下坡时,他松开刹车,放开双脚,感受风吹过耳廓。
父亲下岗是突如其来的。茶几上放着一个信封,工龄都在里边。一年三百,十年三千。
“真是没天理!”说话时,父亲浑身发抖。
那年仲夏,齿轮厂、轮胎厂、棉纺厂都进行改制,所有人都感到凛冽的寒风。春生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会给他漫长的人生留下怎样的印记。母亲的喃喃自语,像针似的扎在他心里:
“老实人就是吃亏。”
橘色的烟囱是矿厂的标志,烟囱不再吐出白烟。锈迹斑斑的铁钩在龙门架下微微摆动,厂区遍地瓦砾,一辆挖掘机正在做最后的清理。烟囱拆除后,会盖上时髦的房子。四处都在盖房子,挖地基,砌砖块,浇混凝土,拆脚手架,卡车与搅拌车从身边隆隆驶过。
他将磁带放进随身听。
《相约九八》没有散去,《伤心1999》已经到来。失去黄家驹的华语乐坛弥漫着世纪末的矫揉造作。
“头发甩甩大步地走开,用最亮的色彩描绘最闪的未来。”
还是听收音机吧:
国有企业改革进入攻坚阶段,土耳其里氏七点二级地震,世贸谈判取得新的进展。
什么?成龙有私生女?
淡黄色的胡须忍住没刮,显得颇具男子气概。其实,他不知那玩意到底是汗毛还是胡须,汗毛没那般长,胡须没那么细。春生摸着脖子上蠕动的小球,对镜子模仿马龙·白兰度桀骜不驯的嗓音。他感到乳房里很硬,像是有粒核桃,按着隐隐作疼。他担心自己的胸部会膨胀起来,凸出个小瓜般的乳房,他无法接受这一点,怯生生地问父亲。父亲抚摸着他的后脑勺,露出神秘的微笑。
他想长大,长大后能赚钱,能去想去的地方,能干大人才能干的事。这种感觉像刑满释放前的煎熬。他感到关节处隐隐作痛,四肢在变长,肌肉变得有力。身体的变化不容置疑。
他拨动清脆的响铃,淹没在嘈杂的人群。
这里是招工市场,人声鼎沸,和菜场一样。人们挤在路上,有的杵着铲,有的提着桶,有的拿着砌刀,一排排像重见天日的兵马俑。
太拥挤了,他想走条方便的小路。他把右手臂伸得直直的,告诉后边的车他要转弯。这条路空荡荡的,像是闹了鬼。路边停着卡车,掉落的泥土已成为路面的一部分,从碾轧的痕迹可看出是人走过或是卡车开过。人行道上有几个没有树的树池,堆着烟盒和矿泉水瓶子。边上是块空地,长满地瓜藤,夹杂着油漆桶和便池。
“哐!”他撞到了一个男人。男人是光头,嘴唇很厚,两块肉挂在脸颊,有点像斗牛犬。男人的香烟掉在地上。春生踉踉跄跄,差点摔倒,最终把住方向。他回过头去,向男人露出歉意的表情。他重新跨上车。
“站住!”
光头像大山似的站在身后,扯着太军似的嗓音:
“你!走了吗?”
春生困惑地看着他。
“你道歉了吗?”
“对不起。”
“太轻,没听见。”
“大哥,没看见您,对不起。”
“知道这是谁的地方吗?”
春生摇摇头,像砸坏碗的孩子。
光头伸出大拇指指了自己,又指向空荡荡的马路:“这是我的地盘,干什么要我同意。”他挥动着食指说:“不干什么也要我同意,明白?”
春生的脸像苦瓜,他不知光头想干什么,只能在对方凶神恶煞的表情中寻找答案,但他一无所获。
风大起来了,梧桐树上的树叶沙沙作响。一群麻雀从一棵树飞到另一棵。他抬头看着铅色的天空,这一刻,他冒出个想法:跑!他的百米跑是十三秒,光头未必能追上他。他刚跨出脚,就被光头扑倒了。他的手臂被弯到了身后,光头骑在他身上,按着他的头,他的头贴着灼热的柏油马路,鼻子闻到浓烈的沥青气味。
“想跑?”
“我错了。”春生嘴里吐出两颗石子。
“任何事都得我同意,你聋了?”光头扯起他的耳朵。
春生感到剧痛,他想起了数学老师,那个会扭耳朵的老妖婆,可眼前的家伙使数学老师变得像修女。他听见“刺刺”的声音,就像撕开创可贴那样,耳朵热辣辣的,一定流血了。他的眼泪和汗水混在了一起,他放声哭起来。
光头拎起他的衣领,把他举起。他捂住滚烫的耳朵,两脚腾空,像踢水似的前后摆动。
“我最讨厌不守规矩的人。”
一个女人挽着男人的手经过。女人穿着连衣裙,海浪般的发型应该是刚走出理发店。女人边上站着一个高个男人,穿着黑色夹克,有点像某支MV里的黎明。女人投来好奇的目光:
“哎呀,那里是怎么了?”
男人一愣,推著她,说:
“走,少管闲事。”
光头放下他,手塞进夹克的内口袋,像是要掏出个东西。看见他的动作,春生预感到图穷匕见的结局,他双腿颤抖,闭上眼睛。他听见一阵悠扬的彩铃声,光头拿出一台诺基亚3310,这年夏天,这是最时兴的手机。电视里都在播放着这台手机的广告,一个人挥动手臂跳进水里,台词是:
“生活充满激情!”
光头对着电话喂喂喂地吼了两声。那头说话了,光头脖子缩了进去,态度变得十分殷切:
“是江总啊,是是是,有事您吩咐。”
光头凶狠的表情瞬间融化,露出了春风般的微笑,眼睛都弯起来,就像某个惹人喜爱的小品演员。光头转过身时,脸又恢复成原来的模样,他说:
“你走吧。”说完手掌像扇子似的摆了摆。
春生以为听错了,还是站在原地。他觉得天底下怎么会有这么好的事?好像自己捡了个天大的便宜似的,他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还不快滚!”
听见大赦般的消息,春生真想磕头谢恩。
“还有,”光头停顿了下,“车我要带走。”光头拍打着坐垫,就像拍打屁股,他一蹬脚撑,跨上自行车,转了圈踏板,蓄势待发。
春生说:“这是我的车!”
光头推开他,说:“去你妈的!”
现在春生没自行车了。他摸摸耳根,有点血。刚才的事就像一场梦,他想起父亲,想起坐在车横梁上的情景。如果父亲在,谁都不会欺负他。他擦去胡须上黄豆大的鼻涕,喉咙干得冒烟。他想报警,却不知派出所在哪;即使找到警察,也不会办理那繁复的手续。公交车从他面前经过,车后拖着浓烟。他想坐公交车回家,掏出口袋,口袋像狗耳朵似的挂在裤子两边。他想起朋友,想借点零钱,可是发现没有朋友。
他对天空喊:靠!天空轻易把声音收走。他踢了脚下的石子,那东西跳了下,便在草丛里安静了。他想要找回车。那人去哪了?车又在哪?茫茫人海,这个问题神秘莫测。
他游魂似的走过银行,超市,邮局。
走过烟酒店,棋牌室和卤肉店。
走过人行道,斑马线,盲道。
他看见马路牙子边的窨井向外冒着污水,飘着死鱼的气味,每次下完阵雨就是这样。
他看见树下蹲着个穿校服的年轻人,年轻人低着头、红着眼,表情就像可怜的小狗,感觉下一秒眼泪就会滚落,他的面前放着一张白纸,上边用黑色的水彩笔写着:
自行车被偷,肚子很饿,借十元吃饭回家。
有人竟和他一样的遭遇,他没那么郁闷了。
“你也被抢了?”他问。
那人没理他。
“我的车被抢了。”
那人依然是那副沉默、难过,下一秒就要流出眼泪的表情。
“抢你的是什么人?”
那人抬起头,平静地看着他,吐出一个字:“滚!”
那人不是学生,虽然戴着学霸的眼镜,穿着常见的校服,还有鼓鼓囊囊的书包,这些都是道具。这家伙把他当成竞争者。
郁闷再一次攫住了他,为什么那么倒霉,为什么每个人都像寒风一样冰冷?他虽不是古道热肠,但还算热心。父亲曾经从工厂带回萤石,他把这些色彩斑斓的石头赠给同学,同学书包中传递着他的石头。上周,邻居家丢了只猫,他打着伞一同去寻找。为什么那些东西在校园外就找不到了?
现在,饥饿取代了郁闷,他想快点回家,母亲应该已经做好晚饭,桌上有他最爱吃的糖醋排骨,父亲一定也坐在平时的那个位置等他。他幻想着有个熟悉的人会出现,带他一程,哪怕一小段也行,可是目力所及,没有认识的人。他明白除了自己,没人会帮他。他像外国人似的对着马路竖起大拇指,据说这样能搭上车。有几辆夏利出租车放慢了速度,车窗摇下,得知他没钱,油门一踩就走了。
他想起学校,连平时不友好的同学也变得可爱起来。有个龅牙仔经常仗着猩猩般的体魄把他放倒在球场,或者忽然出现在他身后戳他屁股。但那可恶的家伙也有倒霉的时刻,老师拧着这家伙的耳朵拖出教室。街上没人来主持公道,没人会安慰他。
美容美发厅门口坐着穿松糕鞋、涂猪血样口红的女人,跷着葱白色的二郎腿,双臂紧缩,挤出乳沟。抖动的两坨肉像是乞食的小兔。春生有些晕眩。女人蚯蚓似的眉毛扬了扬:
“玩吗?”
春生摇摇头。
“你在干吗?”
“找自行车。”
“自行车被偷了?”
他默不作声。
女人发出铃铛般的笑声,回过头和她的姐妹说:“这小子自行车被偷了。”
门口探出好几个女人的头。她们像是在无聊的生活中找到了乐趣:“怎么被偷了呢?”“贼真多!”“哈哈哈!”“小帅哥好可怜。”一个女人伸出茭白似的手臂,指着马路对面:
“去那看看吧。”
他看了看后边的二手自行车市场,好奇地看着女人,想听到更多解释。
“笨蛋,谁也不会把贼车骑到大街上。”
他茅塞顿开,感到自己真是个菜鸟。
他将校服扔进垃圾桶,站在二手车市场门口。市场播放着激昂的草原歌曲,营造出莫名的喜庆。四个膀大腰圆的人围着方桌打扑克,不知抓到了什么牌,都笑得像猫头鹰。一个肚子上拴着腰包,穿着深色西裤和白色旅游鞋的男人迎了过来,满脸堆笑说:
“老板,买车啊?”
春生点点头。
男人指着一排车,说:“那边的实惠。”
男人跟在春生后边,把耳朵上的香烟掏给了他。他用食指和中指夹起香烟。男人为他点上。他学着大人的样子吸了一口,烟里有股骆驼粪的刺鼻味,他在嘴里过了遍,便吐了出来。
他走了两圈没有找到。车排着队,垂头丧气,仿佛不带走它们就会变成废铁。他看见几辆车很像,却不是。他又倒着走了一圈,还是没找到,或许注定找不回这辆车。
一辆皮卡在路边停下,这是一批新的二手车,坐垫是干净的。男人和司机把车一辆接一辆卸下。他走上前去,一辆黑色的车吸引了他。漆黑发亮的车身,干净的轮毂,鲜红的尾灯。他抑制住心中的激动。
“要这辆吗?”男人问。
“怎么卖?”他说。
男人伸出一个手指。
“一百?这是贼车吗?”说完,他后悔了,觉得话是多余的。
“你管我是不是贼车,到底买不买?”男人冷冷地说。
“车况怎样?”
男人拿出气筒,拧开气门芯,夹住气嘴,有节奏地一站一蹲打气,像在做广播操。为了证明车况,男人跨上车,车扁了下去。春生的心抽了下。男人踩着踏板骑了一圈,像表演杂技的狗熊。车忽然刹住,车尾翘起来。男人把车递给他。
“和新车一样,不说没人知道是二手车。”
春生扶着车。他心爱的车两小时前被光头抢了,现在又被这男人骑了,仿佛已失去纯真,但失而复得总是好的。他按了按轮胎,觉得还该打点气。
“要打那么足吗?”男人说。
他默不作声,继续上下打着。轮胎鼓得像条蟒蛇。
“差不多了,再打就炸了。”男人捂住耳朵。
他又打了几下,轮胎和石头一样坚硬。
春生跨上车,弓起背,低下头,注视前方,模样像个赛车手。他吸了最后一口烟,在烟头落地的一瞬间,他踩动了踏板。男人伸手遮住橘色的夕阳,眯着眼。春生骑了一圈,又骑了一圈,最后骑出了市场。男人一愣,使劲搓了搓眼睛,不敢相信自己所見,当明白过来后,一拍大腿,大步流星地追上去:
“抓贼!”
春生抬起屁股,低着头,两条腿飞快地上下踩动,链条与齿轮剧烈摩擦,车子左右晃动。男人边追边骂。春生不想被追上,使出全身力气。有好几次,差点就被追上了,都被春生挣脱。男人喊抓小偷,春生也喊抓小偷。男人骂王八蛋,春生也骂王八蛋。路人不清楚到底谁是小偷、谁是王八蛋。经过十字路口,男人慢下来,紫着脸,气喘吁吁,显得怒不可遏。在他闯荡江湖的半辈子人生中,从未见过如此大胆的少年。
春生骑过了一个完整的黄昏,夜幕将晚霞追赶至视野尽头,露出篝火一样的色彩。真不敢相信,他找回自行车了,开心得想放鞭炮。
路边是在建地铁一号线和商业综合体,探照灯下,工地正在赶工,水泥泵车发出隆隆巨响,倾倒出黏稠的混凝土。不远处橘色的烟囱已成为瓦砾,巨大的商场广告牌立了起来。
地平线将呈现新的景致。
此时,他停下车,能听见咚咚的心跳。在低头的一瞬间,他发现车子有些异样,外观相似,却能看出一点不同。车胎、脚撑、刹车都是陌生的。
哦,车不是原来那辆。
他有些诧异,很快恢复了平静。他吹起口哨,向远方骑去。
(责任编辑:钱益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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