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舒飞廉
第一折 朱塔题诗
话说这一日,万里无云,秋高气爽,西风吹入我大宋太祖皇帝用铁棍打下的四百座军州中的一个,建州道仙游县湄洲湾的朱塔。大宋既兴,海禁开放,当年龙蛇下蛋、海草攀爬的滩涂,不出一百年,竟开成万帆竞发、取利南洋的海港。中原士女,西域胡郎,逐尘随浪,填满码头,劈面看到黑炭一样,面色如漆、牙齿如银的矮小黑鬼,好像出自地狱的无常,这个却是由星星洲贩入的黑奴,没得什么大惊小怪的。
商人逐利,如蝇附膻,最易迷失本性。所以有叔同法师,千里入闽,来此造出七级浮屠,面朝大海。塔成之日,塔身涂上石灰,远远看去,如娇似玉,浮出白莲花亭亭于熙熙海市之上。观礼的士绅交口称赞,叔同法师却抓耳挠腮,眉头聚峰,当即命和尚工匠们,去市集挑来猪血,调上紫胶,将白塔涂得我朱孔阳!法师道:“迷途知返,佛法当由红尘中求取。生于污秽血海,归于洁净莲华,才是正道。”法师一席话,令塔下开元寺里,当日东倒西歪开悟了七八个和尚,自此朱塔名闻福建,声援汴梁,到蔡仙游故里组队游历的客商士女学生,没有不来行香登塔、拜了又拜的!
夕阳映入大海,好像杀了万头猪,屠了千条龙。此时由塔上走下一个中年儒生,两个白衣游侠,一个绿衣侠女。那白衣侠少走在最后,还拖下一头黑驴。看惯了满街的黑无常,那黑驴由朱塔里钻出来,就像肉里扯出蚂蟥一条,又有什么稀奇?
“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已穷千里目,更下一层楼。”塔顶内壁的白墙上,已题上了中年儒生的剥皮诗。对的,这正是微服来到此地的当朝太史飞廉。 “沧海波兮木叶下,苍龙升兮渡扶桑。”这样古雅而切题的诗句,当然是出自天下第一的青年才俊、状元郎张竖的手笔。另一个青年,名叫朱悟能,他诗才不显,憋屈了半天,也只好写下“朱悟能到此一游”几个大字。
绿衣侠女名叫小转铃,她一向锐意求新,梦想挫折状元郎的风头,这题诗的区区小事,竟花去大半个时辰扶钗苦吟,满眼西风残照入定般冥想,淋漓地写上来,却是:“我的爹爹我的娘,永远健康万寿无疆。尼姑和尚状元郎,绿林好汉江湖上!”果然是比张竖的要好,后来叔同法师命人整理朱塔留言,印行《大宋开元寺朱塔微言录》,她这个,竟排进了前十名。 “前不见古驴,后不见今驴,念天地之悠悠,独涕然而屁下。”黑驴也在他的驴心驴肺里,吟出了一首好诗,奈何握不下毛笔,写不到墙,手握灵珠难奋笔,心开天籁没得箫,扬名今古无望,所以才郁怒难当,被张竖兄昂哧昂哧,拼命扯下朱塔。
第二折 佛堂惊梦
当晚四人一驴,投宿在塔下的开元寺里。叔同僧云游汴京,挂单大相国寺,也曾与飞廉大人往来酬唱于大柳树下,颇是相得,此番见故人远来,带来一帮小后生与一头龙精虎壮的黑驴,不禁喜出望外,吩咐知客僧传来斋饭与酒水,与飞廉一行洗尘。谈到帝都繁华如梦,知交零落如雨,纵是太上忘情如飞廉,寄世蜉蝣如叔同,也不由得唏嘘感叹。飞廉大人道:“明天一早,我就与这帮熊孩子扬帆出海,去寻找龙珠藏。此事子虚乌有、玄奥微茫,在有无之间,又关乎大宋气运,万里碧海,荒蛮古陆,已在飞廉经验之外,是凶是吉,能否归来,都是未知之天,大师且饮此杯,愿明春南洋风起,能将我们的木兰舟吹回。”
叔同僧仰脖饮尽杯中烈酒,说道:“风平浪静,是慈航;千难万险,也是慈航。飞廉大人发此宏愿,岂有不成之理?这几个年轻人雄姿英发,这匹驴子系在堂上,几天都未曾落屎下尿,自律如此,恐怕也不是凡物,不禁让我想起五百年前,我佛门玄奘法师的西游故事。老法师以猴精、猪妖、鳄怪,以太宗赐下白马,爬雪山,过草地,穿行万里黄沙,由身毒国取回真经,令中华气象猛然为之一变。飞廉兄的东游,应作如是观。勉乎哉!勉乎哉!我这开元寺,有一个灵验的法门,名叫佛堂托梦,善男信女,白天敬香,晚上睡到大雄宝殿,在诸佛环卫下入眠,可梦见前世、今生与未来,飞廉兄不妨领着诸侠,夜宿佛堂之上,佛祖托下东游之梦,或凶或吉,诸生孺子可教,当有所会。”
所以是夜月明星稀,乌鹊南飞,大雄宝殿之外,南国草木婆娑暗影,散发出微腥甜熟的气味;大雄宝殿之内,张竖、朱悟能、小转铃在佛陀座下,功德箱前,展被布枕,借着叔同和尚赏下的酒余,不久便酣然入睡。小状元清俊斯文,小转铃窈窕淑女,自然是不屑那磨牙齿、说梦话、夜游神的勾当,只可恨朱悟能由猪转生未久,积习难改,佛前更香,刚刚点着,三世诸佛,燃灯、如来与弥勒几兄弟,乍一就座,这小冤家的鼾声便回荡在佛堂之内,仿佛狂风回飙、波浪鲸奔,在摇荡洞庭湖心、云梦县“新八仙”重修的龙宫宝塔上的大钟。
就让来托梦的佛踮着赤脚、捂着耳朵跑拢来好了。飞廉大人辗转难眠,索性披衣起身。殿外台阶上,明月流霜,庭中菩提树投下的叶影,藻荇交织,就像纠缠在大海深处的海草。黑驴系在菩提树下,一双驴眼在月光照不到的暗处灼灼地放射出贼光。这个伙计,也睡不着啊,大航海的前夜,英明神武之于哥伦布,也会在床前明月光里烙烙烧饼吧?没事没事,这个世界上,有的人,醒着都要做梦,有的人,梦就像夜明珠一样,稀少而奢侈。梦是属于年轻人的,我已经老了。走吧,走吧,好伙计,我们一起,看海去,去看明月照大海,海风吹空舟。
第三折 碧海驴心
司马飞廉牵着黑驴,走过午夜的海市,白日喧嚣的街巷一片荒凉,只有浓浓的鱼腥,迷雾一般,萦绕在破旧的樓台与廊檐。跌跌撞撞地由华亭街的高坡上下去,空茫的海滩与更加空茫的大海,一下子涌现出来。我也许,也是在梦里呢。飞廉苦笑着对自己讲。木兰舟停在海上,离石滩尚有半里之遥,不过这也没有关系。飞廉大人精研禹步,自会“凯风自南”的轻身之术,我们讲过,这又是一头,由葫芦寺的高僧空山传功促成的不平凡的驴子。一人一驴走到海波之上,大海像一面幽明的玻璃镜子。银色月光下,海浪哗哗地拍打着滩涂。海风清凉入骨。海滩上布满了长长的变白的蒲草——这个地方,不是又叫蒲田么,朝中有两个姓蔡的进士,蔡襄与蔡京,字都写得很好,老家就在这里?秋夜沧海,月亮如同红铜,我,与一只驴子,去到一艘船上,飞廉捏着缰绳,往梦乡里,走得更远了。
他的布鞋一点都没有打湿,而我的四个蹄子,弄得像醮了卤汁的猪蹄,可见这个家伙的轻功,是非常厉害的。黑驴在心里想道。跳上甲板的时候,它才觉得,驴心由嗓子眼沉到了驴肝肺。砍掉那么多君山木兰树做成的船,也大不到哪里去。这一伙人,先说要造什么楼船,后来改成快艇,后来改成航船,到后来,也就是弄出这么一个尖底翘头、深舵高帆,活脱脱像一只剐了毛的公鸡、又被涂了红漆的怪船来——他们还管这叫福船!幸亏我会一点轻功,可以到海面上去散散步,要是被他们系在筛子大小的甲板上,由着他们往不知几十万里的海里鬼混,兀那不活活闷杀我也。黑驴感念起空山僧的恩德,不由得引吭向月,发出铿锵的驴鸣。它密布了金刚神力的嗓子,让大海像一片铜锣一样嗡嗡回响,海上仙游诸县失眠的百姓,都要情不自禁地起身去查看后院里,是不是跳进了偷牲口的贼娃。
飞廉拍拍这曾成为往年殿试作文题的了不起的驴头,将缰绳拴到船首的铁锚上,自己一个人来到船舱里,点起桌上的防风灯,去查看备下的柴米油盐。开元寺的和尚们,已按他开列的清单,将福船打理得一应俱全。桌子旁边,是四张宽大的木椅。由明天开始,我们就要周游世界。海风,月光,木兰树的香气,还有干爽的桐油的气味,会镇日里交缠在一起。望舒,我终于来到了你的世界。多么虚无的大海啊,纵然是有那么多的鳞介藻壳蕃息其中。望舒,我会将它变作丰饶的故事之海。
原来,他不去由佛托梦,是要来这里害相思啊……这个春心秋萌的死太監。站在船头的黑驴,敏锐地觉察到了飞廉大人的心意。可是它来不及进一步由“心经之术”去窥探,东方的大海,传来隆隆的……驴鸣!如果是我的回声,那么,这个,也太离谱了吧,飞廉兄已经在他的温柔乡里沉思了一个时辰,一个时辰之后的回声,莫非是由南天门托塔李天王的照妖镜返回来的?可是,这是多么亲切、清晰而又低沉的驴鸣啊,只有作为驴子的我,才可听出,这低徊的吟叹里的温柔、清寒、孤寂与缠绵,听出亘古的爱与哀愁……
海面上,一个灰黑的山丘在月色里,由灰碧的水线里慢慢涌现出来,就在黑驴注目的时刻,果然成了一个……山丘,浑圆而结实,就像……大海之中涌起的一只巨大的乳房,当然,这是由灯下的沉思里转过脸来的飞廉大人,一瞥之下的观感。世界上,有在大海深处游泳的驴子吗?而且,长得像一座山……世界上,既然有我这样会武功、能在海面上散步的驴子,为什么就没有长得像一座山、能在海底两万里旅行的驴子呢……可怕的哲学病,在山丘涌现之时,显现在驴头之中。也许……这是一条龙?人们将驴肉称之为龙肉,是说明驴子与龙,就像湖北人与江西佬,隔着一个大别山,也算得上表亲,所以龙的吟叹听起来,也就如同驴鸣?
黑驴猛然想起,张竖唠叨过的任公子钓鱼的故事,一个家伙跑到海边,用一头驴子,去钓一头龙?不系之舟啊不弯之钩。这飞廉太监哪里是害相思病啊,他一向心机深沉,算无遗策,满朝文武,从不敢高声语的小皇帝到口口声声“臣妾不敢”的嫔妃,都对他望而生畏。他深夜不睡,牵着我走向大海,分明是谋划已久,要拿我这个美味的驴肉,去钓他的大鱼。黑驴低下头,看到月光在鸟爪一般的铁锚上映出寒光,一腔驴血由驴心涌向驴嗓,又由驴嗓回到驴心,激荡往复,想到钓龙之乐旷古未有,又担忧成为龙的宵夜点心进入五谷轮回之墟,欢喜与愤怒交替发作,弄得这个大驴头,一会儿似葱爆酱烧,一会儿又如霜打冰镇一般。
第四折 露滴牡丹
是的,他也在做梦。当今的皇帝,天下的主人,四十年后,他死去,会由人将他叫作宋徽宗。他与宁妃颠鸾倒凤后睡去,忽然被御花园里传来的驴鸣惊醒。他悄悄起身,裹上他的龙袍,九月的秋夜,明月当空,台阶上沾满了点点清露,他赤着脚,却并不觉得冷。站在金水桥上的黑驴,在星月光辉的映照下,好像驴头之上,凭空多出了一圈佛光,正是去年逃走的状元张竖牵来的那头驴子。驴兄驴兄,别来无恙?
黑驴冷冷地瞥了一眼头发蓬乱的皇帝,掉头往御花园外小跑起来。他,宋徽宗,跟着跑,一边在心里面想,朕听说过一个叫戴宗的家伙,将两个甲马绑在小腿上,就可以日行千里,夜行八百,我要是早让飞廉大人去弄两个来,一定可以追上这头野驴。从前有的皇帝做梦,被八匹马拉着去见西王母,结果被弄到昆仑山里,与神仙大姐厮混,道里悠远,山川间之?我这一回,虽然是由一只驴子领路,说不定,也有什么不凡的际遇?九阴真经?武穆遗书?
太祖皇帝他老人家布置的汴京蓝图,曲折环绕,那驴子拐来绕去,如蛇钻洞,如猫捉鼠,毫不迟疑,显然是个会家子。应该是西门吧,因为老月亮就挂在城门的正前方,看门的士卒,抱着铁枪在门廊外睡着,连城门都忘了关上,他奶奶的,真该砍头扮蚩尤啊,九门提督叫什么来着?果然自从包黑子挂了之后,开封城管都不靠谱了。可是今天晚上,要是他将城门关紧,将不会轻功的皇帝我关在那显然会飞的黑驴子屁股后面,他奶奶的,明天也要砍这个家伙的头。话说宋徽宗跟着黑驴跑出了西门,门外明月如水,照着他的万里河山。万里河山之上,绿叶如织,红花如簇,夜露如注,星光如豆,竟是种了赤橙黄绿蓝靛紫,无可计数的牡丹花。
以天下来种牡丹,美则美矣,可是我的臣民与百姓,吃什么呢?没得麦谷与肉糜吃,就看看牡丹?我果真是一个昏君啊。徽宗心里隐隐有些不安。前面大道回转,一个瓜棚翼然立在花海之上。其实应该是花棚吧?黑驴立在棚子边上,凛然地看着皇帝。棚子里面,高高地垂下一条雪白蚊帐,被夜风吹得四处摇摆。在四面的蚊雷里,罩住一张草席,草席上,和衣躺着两男一女三个年轻人。正中间的那个家伙,借着星月的光,皇帝认出他,正是去年逃逸的新科状元张竖;他左边沉沉睡着的,竟然是一个绝色的小尼姑;他的右边,一个肥胖的小伙子,他的鼾声真可怕啊。光天化日……不对……此刻分明是明月西沉……在此宣淫……也不太对啊,他们衣冠楚楚,隔得如此之近,好像又隔了十万八千里,足够孙大圣在他们的间隔里翻翻跟头的。皇帝掀开蚊帐,躲开扑面绕头的蚊子,他发现,忽然可以看到这三个年轻人的梦。张状元在一堆着火的铁塔里,像风箱里的老鼠,钻来钻去;那小尼姑,好像在一片大湖里学游泳,努力地,将狗刨一样的姿势换作全国风行的青蛙式;那个打鼾的胖子,提着斧头,走进一片树林子,砍下了一堆一堆的树。
他们的梦,也算不上情色。皇帝失望地想,他缩回脑袋,看见黑驴甩起驴尾,漫不经心地低下头,啃着牡丹花朵,姚黄、魏紫、细叶寿安……都是当日洛阳时兴的名品啊。在他身后的花地里,停着一艘巨大的朱红黑边的大船,尖底翘头,活像一只拔了毛的鸡。这不是前几天,匠作监李诫献上来的“福船”图吗?才几天工夫,他们就躲在这花海里鼓捣出来啦?针大的窟窿,簸箕大的风!这一个“采莲船”,得我流水介的银子填上去啊,不是说,要到福建的海港里去修的吗,在这花田之中造出来,再运走,一路的路桥人力费用,又要另外花多少钱!飞廉大人啊飞廉大人,你真不怕我砍你的头啊。
皇帝信步由搭好的木梯走上船,走进拔毛鸡巨大而空旷的空腹里。这就是一个海上的行宫啊,只是,为什么,皇帝觉得如此荒凉呢?他背着手,走在船舱里,想念着飞廉大人,那时候,他孩子气地跟他讲:“你的船造好了,我也跟你们一起去找龙珠藏吧。太祖皇帝讲过,本朝文脉至盛,武脉不足,找到烛龙之乡,龙珠之藏,可补血勇,我大宋的气运就可以延续到一千年,比老周朝还长!”飞廉大人笑而不语。为什么我就不能离开汴梁城呢?去海鸟云集、海鱼成群结队的海上,去呼吸带着咸味的新鲜空气,去寻求不可预料的奇迹?我的生活可以改变,我的国家也可以改变。
“我愿意做那头驴子!”当日他对飞廉大人讲。飞廉大人答道:“可是驴子不愿做皇帝您啊。”我就站在这里,等他们醒来,等飞廉这个老家伙,来拖走他的船。皇帝兴奋地在船腹里迈步,直到牡丹花香与青桐籽油的气味混杂,让皇帝的眼睛不停地向外泛出眼泪,发作成喷嚏与咳嗽,他只好打消了做乘客的念头,爬到甲板上,由着梯子下来。
依旧是万里河山月如水,无边花海牡丹香,黑驴继续吃草,年轻的人们继续睡觉,徽宗皇帝叹了一口气,返身往他的汴梁城走去,宁妃半夜清晨醒来,发现她空枕一人,会是多么寂寞空虚冷,满朝来到的文武,清晨等不来容光焕发的皇帝,发出令我大宋四百座军州运营的指令,这天啦,喀喇一下,就塌了。
最后的一个念头是,我也许应该将那个绝色小尼姑背回去,退一万步讲,不将她背走,也要学着阿Q,摸一下她的脸蛋才对……或者,我干脆画一张深夜花海尼姑黑驴春睡图再回去……
第五折 东海大鱼(上)
话说这一天,武当掌门木剑客云游天下,来到天之角,海之涯,南赡部洲的极南之地儋州。九月向晚,南国海风轻轻吹,银滩如雪,滩上椰林秀拔,椰实累累,林下草木丰茂,野花绽放,浆果如织。土人男女老幼,袒胸露乳,犊鼻裤一条,由余晖镀得一个个神佛似的。想到中原四季如刀,士女们礼法如炉,这摩顶放踵之国,自然安逸之邦,野猪猕猴放浪之地,正是先师庄周钟情的鼓腹而游的至人之乡,先师陶潜吟咏的鸡犬问答的桃源之国啊。木剑客一边感慨不已,一边祭起他的梯云纵,往州衙去寻此地的太守,苏东坡,字子瞻,子瞻啊子瞻,这南赡部洲之赡,儋州之儋,总算是粘到一起去了,一担好米,加上一斗好麯,又有一个好坛子,你总算能酿出一点好酒来了吧。今夜你得管我吃,管我住,老木我这海南一日游,可不是来看海边打鱼女黑亮黑亮钟摆一样晃荡成向上四十五度的乳房的。
“报道先生春睡美,道人轻打五更钟。”这个老道士报到在日落时分,也没赶上南风劲吹的暮春。但这样的时节,东坡先生养在园子里的品种名曰“清欢”的黑猪,却是一头比一头肥美。用吃了大半年荔枝、桂圆、香蕉、芒果、榴莲,喝椰奶,品万泉河的河水长成的黑猪五花去做已流布天下的“东坡肉”,实在是太便宜这個老吃货了。下午东坡守在厨房里,将清酱、胡椒、花椒、生姜与绍酒加入到黄州的土陶罐,蹲在地上用密州的蒲扇扇着炉子,一边与杭州的美人朝云闲话。火苗轻舔罐底,煎得大半罐阿堵物滋滋轻响,四溢出奇香。先生起身,写出十来份请柬,求朝云去请晚上的客人。朝云看到请柬,一时笑了起来:“老爷你又被猪油蒙了心吧,请柬上,客人的名字都忘了写。”东坡微笑道:“好朝云,你去老爷我的衙门前,看到路过的,随便送人就是,只将最后的一份,留给木剑客那个老家伙。”
老爷的衙门,放诸中国,也就是一个稍大一些的瓜棚罢了。与寻常瓜棚不同的,是为避南国的湿热,架出地面六七尺,所以前面提到的老爷养清欢黑猪的园子,就在这棚子下面。不是黑猪跟楼上写字作诗的先生学到了斯文,也不是儋州地望不产苍蝇,诸位看官放心,每过一个时辰,都会有人来冲洗猪圈的,无论如何,总不能让东坡兄生活在臭烘烘的猪圈之上写什么云散月明谁点缀、天容海色本澄清、九死南荒吾不恨、兹游奇绝冠平生之类的鬼话。
瓜棚面向大海,海上群星如萤,弦月如钩。棚内高朋满座,由太守陪坐的木剑客之外,皆是朝云请来的贵客,菜是朝云的杭帮菜,酒是太守的酿米酒,肉是太守的东坡肉。盘古开天辟地,人间宴席千千万,这个海边的Picnic,也没得什么了不得。木剑客醺然道:“乐不思蜀,说的,就是太守兄弟你啊。”东坡道:“同样是做猴子,在武当山与海南岛,也是大有区别的,就像白猪肉之于黑猪肉,野猪肉之于家猪肉。所以才有芙蓉国里尽朝晖,海南岛上台风吹。”木剑客说:“你这东坡肉,要害不是黑猪肉、野猪肉,而是你随身带着的四川花椒吧,这蜀椒之美,就像龙眼之于鱼珠,百倍于秦椒,皮肉浓,腹里白,辛又香,气味浓,因为肉浓皮皱,其子光黑,如人之瞳仁,也被人称为椒目。你每天都趁朝云不注意,放二十四颗蜀椒到锅里去煮那两斤四两猪肉……如果你的东坡肉是一种内功的话,火候是关键,蜀椒就是剑诀!”木剑客道长身边的一个打鱼老翁,差不多已经醉了吧,听到这里,再也忍不住了:“老冯我是被朝云大婶拉来喝酒的,不是听你们这两个文人掉书袋谈玄论道讽古喻今的,你再讲下去,我就将你的东坡肉呕出来给你看!”东坡怫然不悦:“我知道你这个老家伙的名字叫冯致。你吃你的肉,我谈我的禅,你卖鱼给朝云,动辄短斤少两,我不提也就罢了,你再骂本太守,我就叫衙役来拖你去打屁股。”知识就是权力啊!打鱼没有自由。老冯致只好低头,继续吃肉喝酒。
奇迹在下半夜来到。忽然间,楼台之上,吃肉饮酒的人们发现,天一下子亮掉了。星月失去踪影,天空布满了鳞云。大伙儿还在错愕之中,楼外椰林里的宿鸟,一群一群地冲了出来,愤怒地鸣叫,它们以为每一个黎明都是由它们唤来的呢,它们开始谈恋爱的时候,歌声就变成了熹微的晨光,可是这个晚上,三更不到,白天忽然就来了。席下的渔翁渔婆,惊讶得说不出话来。东坡倒是处变不惊,对木剑客讲:“海岛日出,气象万千,想来是木兄万里来到天涯,海日何幸,已迫不及待。”
那冯致老头气歪了嘴,斥道:“老爷你们这些吟风弄月的文人,就知道牵强附会。老头子我活了六十年,三更天明,还是第一回遇到。太守你要反省,你做官儿的,是不是偷了官家的银子,或者是给别人判错了官司,写诗骂了皇帝?或者是,你与你太太,房事失和什么的,弄得这日月不宁,天地生变。”一边说,一边扔下碗筷,将木椅后的渔具收拾起来,背到烂铜一般的脊背上,向东坡太守告辞道:“老汉我多谢太守的酒肉了,天亮了,我要去打鱼!”
第六折 东海大鱼(下)
众人看着他蹬蹬转下木楼,穿过椰林,很快就来到沙滩上,低下头,剪刀般甩动双手,迈着大步朝大海走去。他背上的光,变得越来越明亮。在他正前方的大海上,一个灰黑的山丘,由灰碧的水线里慢慢涌现出来,就在大伙儿注目的时刻,果然成了一个……山丘,浑圆而结实,就像……一只涌起的打鱼女的乳房。在山丘的前端,两束巨大的白光,就像漆黑的夜里,深山公路上打开的探照灯。就是这两盏灯,给这个平常的世界,带来了一个时辰的黎明。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大的鱼。冯致长长地吸了一口气,我不可能抓到这样的鱼,用鱼钩,用鱼网,用鱼叉都不行,它也许,是妈祖显出的法相……由动荡不息的海洋深处游来的大海之神,从前,我是不相信海里有鬼神的……
东坡太守与木剑客都有良好的目力。是的,除了这条目光如炬的蓝鲸,他们还看到蓝鲸身边的那条黑驴。与山岳一般的蓝鲸相比,它就像飞来的暗黑的石头。“虽然个头上不怎么般配,在拉着这条船的时候,它并不比这头母蓝鲸的力气,花得少呢。”木剑客吞下一杯酒,眯着眼睛说,是的,老伙计,我认得你,大别山,葫芦寺,空山僧的衣钵传人,在海上拉船,比在深山里拉磨,交配,领着一群小黑驴站在骡马市集里,到底要拉风一些吧。“我相信,蓝鲸认得海里的路,黑驴认得天上的路,它曾画出过世界上最完美的图纸。”东坡也认得这一条黑驴啊,洞庭湖,君山上,他听到关于它的故事,有人说,它是岳阳城里一头拉砖瓦的母驴下的崽子;有人又说,它是张果老骑过的驴子;有人讲,它根本就是,观音菩萨歇过脚、一头公驴尿过尿、由君山边上苍苔点点的巨石堆里跳出来的一个奇迹,它画出了一个龙宫,洞庭群盗们就在这个龙宫里做了一个大山寨。
蓝鲸潜游向前,地火水风,移动如山,目光在深夜里,如同不止息的闪电。黑驴轻快地跳跃在海面上。在它俩身后,是一艘朱红黑边的大船,风帆高挂,破浪向前。当白光由沙滩上慢慢敛去,黑夜重新回来的时候,老冯致才看清,那大鱼身后的船帆,“我真该死,竟将那条拉船的鱼当作了妈祖。她老人家,应该坐在船上才对,这个样子的船,应是由建州开出来的福船啊,小时候,我想到自己,应该去一条福船上做伙计,下南洋,去非洲,贩茶叶,卖丝绸,周游世界,没承想,十八岁认得了老婆子,十九岁生下了大儿子,一生梦想付诸流水,只好在这个岛上打鱼为生,将鱼贩给官府,天天与太守的那个小填房朝云娘子磨嘴皮子,人生啊人生,如果我也能像那头古怪的驴子一样追风蹈海,我就由这海面上飞奔过去,爬上那条红船。子曰:劈柴,喂马,周游世界,任何时候出发,都不算太晚。
可是,那由世界上最大的蓝鲸与世界上武功最高的驴子拉着的船,实在是太快了,坐过由广州到武汉的高铁的朋友们,你们尽可以想象,它是如何,在大海之上,如同电流一样,昼夜驰奔。为什么要这么快呢?我们的海上旅行,難道不能像方鸿渐与鲍小姐回乡的海船一样,在阳光假日里,喝着红茶、咖啡与白兰地,自在,悠闲?女人们上船的时候,还是脸上飞霞的羞怯的处女,下船的时刻,怀里就抱上了孩子,一边立着眉毛,大声喝骂跟在身后的小男人?
……不可以啊。大海如此辽阔,龙珠藏如同沧海一粟,鬼晓得到底藏在何方?如果坐上了方鸿渐的邮船,等发现龙珠藏的时候,惠能师太的徒弟、张竖状元的女友、高老庄的游侠、一代贫尼小转铃,生下的孩子,一定可以由福船的船头,一直排队到船尾,那巨大的白帆,扯下来,全给张竖状元缝尿布,都是不够。
老冯致追不到福船,可是,“峨眉一片云”与“梯云纵”,这样号称江湖三大轻功第三与第一的步法,是可以追到江湖人称“金童玉女、驴鲸双侠”的啊。木剑客在返回的黑暗里,举起酒杯,与东坡太守碰到一起:“我们这些浮沉在俗世里的家伙,就不要去打扰船上的故人们,他们一定会有顺利的旅程,他们一定,也会有光明的未来。让他们当侠客在宇宙中为我们造梦好了。”东坡太守已经捏不住杯子了:“我醉欲眠,由他去!由他去!”到儋州后,他不幸地沦为陶渊明的粉丝,学人家写诗之外,也去学人家的风仪作派,酒灌得差不多了,必定会将胸贴在酒桌上,将他的驴脸抬起来,挥手去赶走坐在他对面的酒友,仿佛人家已经由世间第一知交,变成了黑猪身上的绿头苍蝇。这时候他真正的知交朝云大姐,就会领着两个衙役,来将他拖上楼去洗睡——十年前在杭州金声玉振唱着小曲的朝云,是由什么时候变成挥斥方遒的御姐的呢?
夜深,人静,月明,鸟虫噤声,星光微微,夜露点点,降落在椰林里。太守请来的客人们,已被太守新近发明的椰子烧酒醉去了大半,酒席上下,传来高高低低的鼾声。老冯致……他自然也是睡在沙滩之上,在轻轻的海浪声里,等待下一场黎明,他的梦……自然是如蝴蝶一般,停在那一艘奔向曾母暗沙的红船上。
第七折 风雨雷电(上)
话说这一日,万里无云,秋高气爽,江汉平原上西风劲吹,落日熔金。赵文韶与李芸去大田里收晚稻。秋收四忙:割,打,晒,藏!十月黄金周,收稻如沸粥!说不定什么时候,大雨就会由天上垮下来,所以夫妇俩由早忙到晚,不肯松劲。草帽下赵文韶的脸被晒得猴子屁股似的,老家伙却得意非凡,对李芸夸耀:“袁安凯风自南的轻功用来割稻,比木剑客的梯云纵强太多了。凯风自南是冯虚御风,有神仙之姿,梯云纵却像跛子跳舞,我觉得啊,这大概是因为,袁安的武功,是由经书里学到的,木剑客却是做道士出身,看了太多武当山周边乡下人的撒叶儿嗬!去年我割这一块稻子,用梯云纵,花了两天的时间,今年换凯风自南只要一天就够了,而且,腿也不疼,腰也不酸,衣服也很干净!”要是平时价,翠微巷的头牌就会往下接:“好啊好啊,一样的红罐凉茶,你去CCTV帮袁安做广告啊,说不定人家武当山也会找你。”
可是人家李芸腰酸背痛,舍不得将猪油当防晒霜,脸被晒黑,心中沮丧,始终是徐庶进曹营,一言不发。收工回家,又侍候赵隐士晚饭,去菜园里黄瓜长茄子短弄一堆,还特别炒出一盘堆云叠翠的苦瓜来。赵文韶几酒盅自酿的谷酒灌下去,教导妻子之余,恨不得去将那继子张竖与未过门的小媳妇小转铃由福船上抓回来,赏吃苦瓜之余,搬演二十四孝,听他庭训。张牙舞爪到夜凉如水,明月由村头老槐树的枝叶里洒下龙蛇般的光影,赵文韶才感觉到夫人神色疲惫,心情不好,正在兜着一襟蚕豆找炒(吵)呢。斑衣娱亲,还得等张竖带着他的娇俏的尼姑女朋友回来啊。看在刚刚扫入肚腹的苦瓜的分上,赵文韶决心发扬娱乐精神,与李芸消遣这西畈获稻的良夜。
“去将牛沧海与柳七七叫过来,一起打四个风的麻将?最近村里的人,都不爱本地的打法,迷上了由川西传来的血战到底。这几年泥瓦匠们都发了财,牛沧海与柳七七他们去洞庭湖打了一年工,弄了一堆夜明珠回来,现在都是有钱的主。”李芸打麻将的爱好,由汉口的翠微巷,一直坚持到云梦县,就比如当日天下第一才子苏东坡天天要吃豆腐画竹子找朝云,不可一日无此三君。李芸今天却无精打采地说:“赵大哥,我捆了一天的草头子,就像去连云寨杀了几百个强盗子,哪里还有力气搬得起麻将子,你饶了我罢。”“要不去看魁星楼的皮影戏?高老庄的高龟跑过来,已经唱了好几天了,上半夜薛刚反唐适合给年轻人长血气,下半夜明月和尚度翠柳就有一点少儿不宜了,为将这个度翠柳弄成最新的时装剧,据说高龟专门去了金国的上京,向林清愁大师学号称大金国戏的二人转,他的皮影戏也算是别开了一番生面。”李芸无精打采地说:“我也不要看高龟的下半身皮影戏,我年纪大了,他的哑嗓子、黄段子,只会让我一身鸡皮疙瘩子往地上掉。”赵文韶还要冥思苦想,献上美计,李芸在灯下微笑道:“你去屋顶上练功吧,别理我,我只是有一些想儿子,不知道张竖那小子,现在牵着黑驴跑哪里去了。”
赵文韶点头,起身去天井里,用洗脚的木盆打来满盆的水,李芸去房里取来剪刀、红纸,将这几天攒的二十四个鸡蛋,也放到瓢里兜好。两人轻身一跳,就由天井跳到了屋顶上。云梦城的鳞鳞黑瓦在月光下起伏,就像云梦泽里的水波。夜空上明月如镜,星星摇摇欲坠,好像要掉入云梦隐侠端到屋顶的洗脚盆里。飒飒秋风,吹动院外的苦楝、白榆、枫杨与香椿,吹来桂花树飘渺的香气。李芸在月光里剪着红纸,这是她向云梦城的女人学到的剪纸手艺,虽然好不到哪里去,但也能按赵文韶的吩咐,剪出了一条船,船上放进了一头猪、一条鱼,一只猴子,还有一匹驴。赵文韶将它们摆放到木盆里,漂浮到水面上,将那二十四个鸡蛋平铺在盆底,对抱腿坐在对面的李芸道:“我对着盆子练功,说不定,你就可以由水上,看到你儿子,让他吃到家里母鸡下的土鸡蛋!”李芸笑道:“我们在君山山洞里的时候,你练的还算武术,搬到这云梦县来,你迷上术法,讲内丹,越来越神神道道,等我死了,你干脆去武当山做道士吧。”君山山腹,书生与名妓的偶然相遇,订下了他们一生的姻缘。她的调笑还是那样的清脆而温暖,只是随着时光推移,她轻柔的嗓音里,也染上了深秋的凉意。
这么多年,我们一起打麻将,种菜,种地,去街上看皮影戏,却是很少让她来看我半夜里练功。星空下,可怕的修行,又孤单又凶险,我宁愿一个人面对。可是这一夜,云梦隐侠赵文韶将他的妻子叫到了屋顶上,他要在一只浮满了剪纸、沉下了鸡蛋的洗脚盆里,让她看到他在修行的路上,已走到了哪里。
第八折 风雨雷电(下)
“西风干燥而凛冽,它由喜马拉雅山上往下刮,发出西风要用玄冥掌里的阴寒之气。东风和煦温暖,由东海上来,好像游侠江湖的少年,桃花源里的武功性子近乎东风。袁安的凯风自南,自然可以发出南风,南风唤起繁殖与轮回,有佛性。胡马依北风,那漠北的狂风刮起来,胡马也只好躲到草原之深,强大的北风,可一直吹入海南岛,空山僧的金刚真气,可拟北风。”赵文韶一边解说,一边将双掌浮在木盆上,将他叙说的四季风吹一掌一掌地演示出来,李芸一会儿觉得杨柳拂面,一会儿又冰雪刺骨,一会儿干爽清华,一会儿,又是潮湿粘滑,好像伸手往脸上一抹,就可以抹下一堆蘑菇来。这样不同的内力,汇入洗脚盆里,令盆里的井水震荡回流,盆底的鸡蛋各各旋转不定,纸船辗转在回流之中,掉进风气交换的中心,却并没有将船上的纸猪纸猴之类抛出来。李芸道:“老赵你要是将我给儿子留的宝贝绿色土鸡蛋弄破一个,在今年下第一场雪之前,你都莫要指望与我睡!”赵文韶讷讷无言。
风平浪静。赵文韶对妻子讲:“我下雨给你看。”李芸说:“我知道你能创造奇迹,但是用不着这么辛苦。”赵文韶说:“这个只是无聊的游戏,算不上奇迹。”一边将双掌一左一右,扶住脚盆,催动肺腑中的真气。是的,武当山的两仪剑法,可以用来兴云布雨,热气带着水流上升,冷气又让它们由虚空里落下来。水盆中的水慢慢地升高,像越拉越长的喷泉,最后化作一阵细雨,飘洒进脚盆里。向上的水越来越急,所以到最后,脚盆上空,竟然是下起了倾盆大雨,雨滴打开二三十个硕大的水泡,倏忽而灭,由虚无里化生,又破灭到虚无。
“由两仪剑法,转向四象阵法,就会带来雷与电。”赵文韶说。一道霹雳,由星空之中划下来,在脚盆上空划开,咣当一声巨响之后,一阵硫磺的清香飘散。李芸一个铁板桥,扭腰向外翻出来,又气又急:“你这个贼汉子,要装神弄鬼,也跟我先打一下招呼啊,差一点,将老娘弄成烧糊的卷子。”赵文韶微笑道:“你翠微街上十万银子打成的滴溜溜的银人儿,张竖小状元的娘,一代贫尼小转铃的婆婆,以后要天天送他们的儿子张零去上幼儿园的,哪里会是烧糊的卷子。”一邊将手掌悬浮到脚盆上,由四象阵法,转入未央生的朝露之剑。剑气纵横在水面上,化作一道一道闪电,像银蛇钻入水盆里,将那红色的纸船映得一闪一闪的。“前面舒家湾的人看到,以为是扯露水闪呢。可惜男人你只好在一个脚盆里兴风作浪,要是你能在云梦县城上空,也这么玩玩,你就将明天,后天,再后天,改成下雨天,我们就用不着到地里去割稻子,可以心安理得地打麻将去。”李芸立在屋顶上,看着秋风与星空之下作法的白发星星的隐士,他已经是如此苍老的……一个孩子,“可惜张竖看不到你的把戏,不然咱们又可省掉给他买烟火的钱。”
赵文韶脸上的微笑,变得诡秘起来:“谁说他看不见啦?他,他的驴子,还有他的尼姑女人,他的老师与朋友,都在这条船上,会遇到风雨雷电。多么辽阔的大海啊,可是有一天你能站到月亮上去看,它也就是一只洗脚盆罢了。”李芸又说:“你会刮风下雨,弄一场雪,也不在话下。我以后再也不能跟你这个贼汉子打赌下雪了,要不然,还不天天得……”一边说,这个十万银子打成的滴溜溜的银人儿,脸就变得像水沟里的小龙虾一样红啦!
第九折 流求,流求(上)
“欢迎来到流求岛。”张竖指着航海图,对来到甲板上的朋友们说。由湄洲湾往东的第一段航程,风平浪静,西风吹正白帆,船下的洋流,也是自西而东缓流。前面套上绳索拉船的蓝鲸与黑驴,初逢乍交,一边无限欢喜,一边也是暗自角力,将那红船扯得如离弦之箭,在碧海之上飞驰,这时候,跳到空中往下看,就好像一头蓝水牛与一头黑蜗牛,拉着一张古怪的犁,在犁开万顷海田似的。
朱悟能在甲板上开荒种菜,下网捕鱼。张竖立在船头,白衣飘飘,扯着绳索驾驭蓝鲸与黑驴。小转铃四处白相之余,是要下到厨房里,担当一行人的一日三餐。飞廉大人……他又是长辈,又是头头,让他坐在主舱的八仙桌边上面壁发呆好了。这样去分工的时候,抱怨最多的,竟然是黑驴,它瞟着身边的蓝鲸想:“我听人讲,干活被分成三种,一是劳作,就是卖出苦力,没得自由;二是工作,就是卖出苦力,有一点自由;三是创作,那个完全是随心所欲。看样子在我们这条船上,飞廉大人活在创作之中;小转铃张状元与那个拿着耙子耨地的家伙,是活在工作里;可怜我与蓝鲸小姐……是的,黑驴已经看出,与它并肩向前的是一条可爱的母鲸……她身上的香水的气味,是大海深处的抹香鲸小姐们送给她的吗……可怜我与散发出淡淡的抹香鲸香水气味的蓝鲸小姐,却是还在劳作之中。要克服掉劳作的苦役,除了远眺大海,也许,我还可以谈谈恋爱?还有,她这么一个大海深处的白富美,为什么会听从飞廉大人的招呼,来陪伴我这个穷屌丝呢……黑驴啊黑驴,你刚由空山老僧的怀里出来,难道又要掉进蓝鲸小姐的碗里?哪个少女不怀春,哪个黑驴不钟情……大海啊我的故乡……”
后来有西人德彪西,就根据以上黑驴的一段狂想,谱成了名曲《帆》,按下不表。黑驴一边狂想,一边将它灼热的目光投向它的同伴。蓝鲸小姐的目光,在晚上,固然是如同持续不断的闪电,可是在风平浪静……晴空万里的白天里,却是如此的清澈空明……水汪汪的小池塘波色潋滟、神光离合、朝晖夕阴、气象万千!那黑小子傻乎乎的凝视,让淡蓝色的鲸鱼小姐,由头往背,都闪现出一抹淡淡的粉红,它只好,将鼻翼伸进海水里,向上喷出高高的水柱,让这清凉的鲸泉飞溅下来,去浇灭那蠢驴子的一腔邪念与绮思。
一行人在黎明的微光里,看到了流求岛。仙人赶路去蓬莱,无暇停云逐草帽。在早上七八点的霞光里,流求岛好像大海之中随波逐浪的一顶草帽。草帽之上,长满了郁郁的树木,树木之中,藏下了无数的飞鸟。“那些暗绿的树,大半是桑树,几百年的老桑树,怕不都成了精怪。那些鸟,大半都是乌鸦。第一棵桑树结下桑椹,引来第一只乌鸦,还是第一只乌鸦飞来,由粪便里拉出桑椹,长成第一棵桑树……以桑树与乌鸦的数量,可以考证出这个草帽变成绿帽的时间表……这样的考据,张竖你没事,可以多想想。总之是,乌鸦的粪便让流求岛越来越肥沃,长出越来越多的桑树;越来越多的桑树,又结出越来越多的桑椹,养出越来越多的乌鸦。这些乌鸦,都去岛中央的一口井里喝水,那口井,在一座道观的院子里,那个道观的名字?乌鸦观?真是乌鸦嘴啊。桑树观?你家里才天天做丧事呢?小伙子大姑娘们,那个观,当然是叫流求观,流求观的住持,空桑道人,也算是我的朋友吧。”从事随心所欲创作的飞廉大人,在这个古怪的,像被桃谷六仙弄进了六股真气,又被岳不群弄坏了脑子的令狐冲一样混乱的故事中,这个老太监,其实有一些像……导游。
岩石嶙峋的海滩,站立着一个高大黑胖的道人,一身黑衣,他的脸色,像春天的桑椹一般,紫里透红。他身后跟着两个年轻的小道士,长得,不算太俊……小转铃心里想……道士向船头跳下来的飞廉一行人揖道:“飞廉道兄一行远路而来,辛苦辛苦。”他就是空桑道人吗?张竖想起赵文韶当年对他讲的江湖秘辛……东海流求岛,空桑道人的空桑内力……据说,可以发动海啸,赶走那些由流求岛上空飞过的海鸟……除了乌鸦……空桑道人,不喜欢乌鸦之外的所有其他的动物,就像他不喜欢,除了桑树之外,所有植物。
第十折 流求,流求(中)
“中午我们吃乌鸦炸酱面,喝桑椹酒。你们得到的礼品,会是由本岛桑樹上生出的金刚蚕吐丝织成的小背心,这种小背心在陆地上,被叫作金刚铁布衫……”空桑道人领着客人们,徒步穿过遮天蔽日的桑林,往流求观走去。七八点钟的时候,太阳还未晞干桑叶上的露水,侠客们的衣衫在丛林里濡得湿透,想到有流求观主的金刚铁布衫更换,大家也没介意。但是林中的乌鸦对清晨的访客却很介意啊,一只老乌鸦惊慌地醒过来,它身边的子孙得到了要狂叫的指令,很快,流求岛就掉进了乌鸦之歌的漩流里。
张竖拉着黑驴走在前头,大别山里,鸟粪洗面的可怕经历让他心中恓惶,那空桑道人却是一脸坏笑,想到这些乖乌鸦真是给我面子啊,要不是认出我的黑衣服、紫脸膛,还不将这些家伙埋进热乎乎的粪堆里?还亏得黑驴有经验,知道它的驴鸣要派上用场,领头在前,吭唷一声,好像将流求岛拎起来,往火锅里涮了一下似地,一下子将乌鸦们弄得惭愧难当,赶紧闭嘴去流求观排队喝水不提。那驴鸣沉下去,海滩上,传来蓝鲸低低的唱和,倒是令黑驴心花怒放……我们将她一个人留在海边嬉戏,她却在想念我……
吃过了乌鸦炸酱面,喝过了桑椹酒,换上了金刚小背心,空桑道人将客人们请到观内天井边的回廊里小坐。午后的阳光直直地射入,这样被巨伞般的老桑树围困起来的小道观,由阴晦中变得明亮,有了森严的气度,好像卸掉油彩的小丑,神情分外地庄严起来。天井中间,是一方青苔斑驳的井水,井水盈盈地含在井口上,好像随时会流溢出来。鸦群一队队由檐角飞坠下来,站在井沿上,低下脖子去井里喝上半肚子水,然后拍翅飞入身后的桑林里,川流不息,虽然有不少乌鸦飞得摇摇晃晃,但对宇宙之内最扯淡的鸟类来讲,已经算是颇知礼仪。
“这些摇摇晃晃的家伙,是因为吃多了桑椹。你们都知道,一年之中,只有三四月里,有新鲜的桑椹吃,其余的时间,乌鸦们只好去吃集在树洞里的余粮,时间一长,难免就酿出了酒味。”空桑道人说。小转铃想起刚才喝过的桑椹酒,赞道:“果然是纯天然的饮品,我看已经不输胡人酿的葡萄酒,等我们找到龙珠藏回来,就将它贩到东京去。正好飞廉大人刚弄出了新的蒸馏器,能将淡得出鸟的米酒弄成烧刀子,你这流求酒,一定别有一番滋味。”
空桑道人似乎对开发流求资源没有太多的兴趣,他脸色微红:“我要讲的不是这个。飞廉兄你知道我的剑法,大半由流求島上的乌鸦身上揣摩得来,它们朝兴暮归,结党营私,吵闹不休,自由散漫,说到底,就是一群没见过世面的村妇乡下汉,胆子大起来的时候,粗鄙狂野,毫无顾忌,跑到海上去追啄过路的鲨鱼;胆子小的时候,又愁风怕雨,见月伤怀,躲在树洞里,自卑自惭到死。我剑意如此,时而昂扬,觉得是天上第一;时而低徊,觉得不如乡下一个砍柴的少年。成天往复其中,神魔交替,狂狷易作,非常烦恼。”一边说,一边吩咐身边小道士拿来铁剑。空桑道人持剑纵身跳到天井里,舞给飞廉与朱悟能一行人看。
“他果然像一只老乌鸦。”小转铃道。张竖却沉着脸:“这是一套非常高明的剑法,我看并不比木剑客那老家伙的剑术差,他们讲道法自然,无非木剑客学的是鹤舞,老空桑学的是鸦行。自然有时候井井有条理,好像可以写入方程;有时候又乱成一团糟。只有木剑客那种老家伙,才相信什么道德与星空一样规矩森严。空桑道人的自然是不讲条理了。”朱悟能心里想:“这个道士的剑法,还别说,挺像我的三十六路耙法的。”飞廉在一边赞道:“道长的剑法固然通神,所习的空桑内力,我看更是高明。”
“我常常请徒弟们将我封到桑树的树洞里,有时候,整整一个冬天,便在里面辟谷。北风吹来大雪,持续数周,将流求岛埋在雪堆中,桑林固然是不可见,乌鸦也只好扒开深雪找食吃。会有许多乌鸦在雪天里冻死,如果不是大雪,我相信,流求岛上的乌鸦,会更多吧。我慢慢觉得,桑树有一种古怪的力量,通过它虚空的树腹传递到我身上,让我好像重新回到母腹之中,将自己重新生长了一遍,对,后来我对徒弟们讲,世界上,到处都是丹炉,并不见得,一定就要立起火炉,烧起木炭,也不是像有些人讲的那样,去找女人。但是,丹炉与丹炉,可能是不一样的,你由木炭的炉里炼成的内力,与在女人堆里练成的内力,与你藏身到一棵桑树里练成的内力,会不一样。由火炉里得到的内力刚强,由女人得到的内力阴狠,而由空桑中得到的内力绵长。就是完全一样的丹炉,因为时间的不同,也会得出不同的内力。我来这个岛上,已经二十多年了,我按照节气,将每一年起名字叫立春年、雨水年、清明年、谷雨年、芒种年……每一年,我都要去寻找一个新的树洞,喂养一群新的乌鸦,我形成的内力也有不同。”
这是那天流求岛柔靡的立秋日的午后,空桑道人在与飞廉大人讨论练功的法门。飞廉大人赞同他的见解。史书上,曾经记载过,一场大洪水过后,全城的人都被淹死,但是寄身在空桑里的人活了下来。也有过这样的记述,讲孤身的男子,有一天,在门前的桑树里,发现了孩子,之后就将那孩子当儿子养起来,承继他的香火。每一种树,就像每一种禽兽、人,都有自己的秘密,这个并不奇怪。空桑道人由乌鸦与桑树里发现的秘密,让他觉得惊恐,但是没有关系,他摹习了更多的乌鸦与桑树之后,有一天,会慨然领悟,达到新的境界。一万只乌鸦会架起贯通银河的桥,而一万棵桑树,就能滋生出一颗小小的太阳……不同的丹炉固然可以练到不同的内力,但是再向前,这些不同,又有什么了不起呢,望舒不是也有她成龙的柳毅井吗?
飞廉对空桑道人讲:“道长,我在东京听人讲到流求岛,知道流求岛上流求观,流求观中流求井,自古至今,不知几千年,从前在东海里过往的人,被风吹到这个岛上,就靠吃流求井里的井水为生。传说流求井,悠悠一脉,曲径通幽,通往东胜神洲的归墟。现在秋日当空,日光正好照进井水里,我想让张竖下到井水里去看看,也许这口井,会与我们此行有关,请道长允准。”空桑道长印证到空桑内力的妙处,心里欢喜,当下放张竖下井去讫。
阳光明亮,将流求井照得如同白金打成的青莲。乌鸦在井上盘旋,四边是绿沉沉的、在西风里起伏的桑林,桑林之外,是平静的初秋的太平洋。张竖拍拍一边发呆的黑驴,朝小转铃微微一笑,拔起身形弹向空中,像一把剑一样垂下来,直直地落进流求井里。朱悟能去逗那小转铃:“他已经学会了胎息术,这样下去,说不定,可以闯进龙宫里,抢一个小龙女回来给你做妾?”小转铃白了他一眼:“你来东游之前,在普度塔里闲得蛋疼,除了看金举人那个射雕三部曲,总该看过西游记吧,老实跟你讲,我们的故事,八成就是热爱西游记的飞廉大人设计的一个冷笑话。我们流求岛这一回,对应的可不是那个乌鸡国故事!那猪八戒与孙悟空一起下去,背上来的可是一个水淋淋的皇帝!对啊,飞廉大人为什么不让你这个朱悟能,与猴状元一起下去呢?”
飞廉拍拍脑袋:“是啊,悟能也应该到这个井里去的,快去快去,如果有小龙女,你也抢一个回来罢。”朱悟能也只好将他的钉耙交给小转铃,扑通一声,反身跃入,去深井里,追那已如游鱼一般去远的张状元。
第十一折 流求,流求(下)
日暮时分,余晖返照流求岛。乌鸦们由暮光里冲出来,互相求鸣在桑林之巅,就像神庙的女巫们纠结在一起的黑头发。空桑道人孤寂地站在岛边的崖岸上,目送飞廉一行离去。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当时东坡先生的名句被女伎传唱,流布天下,与此情此景,倒也恰合,一如唐人张继的“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后人毛宁的“这一张旧船票,能否登上你的客船”云云。
红船滑行在金光浩渺的海面,好像一只巨大的珠光宝气的凤凰在游弋,又像海岛女民兵们奔赴岛外的渔场与战场。“天命玄鸟,降而生商”,说的就是这样的船吧,再宽广的海,再虚无的风,都摧毁不掉他们坚定而荒谬的意志。“天命玄鸟,扶宋灭金。”看样子,这个老太监此行为他所眷念的大宋续命,赵匡胤打下的江山,会由三百年延递到八百年……“天命乌鸦,降落扶桑”,这个说的就是我吧。我必得由这乱七八糟的生活里,去发现武术之道。渠虽小道,要之必耗一生心血。没有武林大会,没有行侠仗义,没有侠妹红颜,只有无尽的孤岛岁月,身体与心灵的重重历险,魔影重重,九死一生,好在我那个徒弟还算听话……空桑道人心事重重,胡思乱想,直到红船慢慢消逝在东海的暮紫里,为升起的苍龙诸星垂照,再不可见。
“话说空桑道人的乌鸦炸酱面做得真不错,桑树洞一定是一个发酵的好地方,温度、气压、酵母的密度,这些都要到恰恰好。”朱悟能坐在船舱里,几个人,围着油灯,吃小转铃做的晚饭。“是啊是啊,我要是天天做这个,也能去东京开炸酱面的连锁店,再让张竖抹上围裙去凤凰卫视做做广告,乌鸦炸酱面,锵锵三人行什么的,能火。”小转铃将她的萝卜烧牛肉分给兄弟们。在外面东海的暮紫里,蓝鲸的晚饭,是向她的嘴巴游来的青虾,黑驴吃由他嘴边流过的绿油油的海藻。乌鸦炸酱面可媲敌闽越的鱼露,是天下的至味,东海里的海藻却让黑驴嘴巴里要淡出乌鸦来,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在心上人的身边,吃上稻草,都會让你觉得在嚼着金条或是虫草,山东清河县的王婆婆,你教给西门小员外的定挨光勾女崽的美计里,切切也要加上这一条。
“你们到底在那口井里看到了什么?两个人一身是水,湿淋淋地爬上来,水鬼一样的,中了迷香的小龙女呢?倒霉的国王呢?这么奇怪的井,你们为什么不穿越!带一个苹果手机给我玩玩该多好,再给小皇帝带一个手电筒换转运使做做?”小转铃问小伙子们。张竖讲道:“其实,就是一口井啊,那么深,我与小朱一前一后往下游,井水由我们的耳根涌向耳后,好像永远没有尽头。”朱悟能点头表示同意:“是的,就好像,你游进了镜子里,你一方面,觉得自己游不出来;一方面,又觉得无穷无尽。这种感觉,真的是很奇怪,我又没有带钉耙,不然我一定给这个圆筒般席卷起来的镜子一耙子,看它不碎成千百块。”
张竖讲:“但是我又有奇怪的预感,觉得这口井,说不定,就是通向我们要找的龙珠藏,也许,我沉到它的尽头,就会发现一个可怕的乌鸦窝,乌鸦窝里堆着飞廉大人讲的那些定身珠。我不知道会有多远,值不值得我继续往下潜。也许再往下一寸,我就能摸到这些光滑的珠子。后来我脑子里好像忽然被阳光射进来似的,一下子变得通明了,我转过身子,拉小朱往上浮。”朱悟能讲:“我就只好跟着他往上浮啊,心里又不甘,所以在井壁上又题了字。”小转铃说:“你这个猪头,写的一定又是朱悟能到此一游吧?”朱悟能脸色微红,低头去吃他的牛肉烧土豆,不对,是萝卜烧牛肉。
飞廉大人停下筷子问:“张竖你想通什么啦?”张竖说:“我想,要是再往井下一寸,发现了龙珠藏,该怎么办?我们才刚刚出发。”飞廉低头吃饭不语。萝卜烧牛肉,应先将牛肉煎个把钟头,最好加一点醋,不然,就很难弄烂啊,这个小转铃,厨艺还是欠着火候,醋是用来炒菜的,不是用来喝的……她婆婆李芸可不是好货,将来会对这个小尼姑罗唣不休吧。不过,这埤县豆瓣的滋味,这绍兴花雕的由头,这施州紫姜的气场,这肖港小葱的辛香,这韩城秦椒的麻辣,还是蛮地道的……我们的确还应该往前走,每一个节气年,空桑道人都会将他由桑树与乌鸦——草木与飞鸟的精灵里得到的内丹扔到流求井,这么多年,也累累如麻,但它们真的就是龙珠藏吗?龙珠藏,可以由一个炼丹师,在孤寂的岁月里,一个人,在一个荒僻的海岛上,在有限的岁月里制造出来吗?是不是我年纪大了,不再相信奇迹?想到此,飞廉心里,也有一些释然了。
大家一时在灯下陷入沉默。外面大海上的星辰间,狂风乍起,将风平浪静的东海刮得动荡不息,等朱悟能受命去船边洗槽清洗碗筷的时候,狂风吹过甲板,好像要将天上的星星吹散吹下。飞廉看着摊开在桌面上的海图,叹息道:“果然是过了流求,岛夷神怪不测,令吾侪风雨大作。”张竖朝空中嗅了嗅,说:“这刮风也就罢了,为什么风里有一种怪怪的味道,我想起来了,这是李芸脸上抹的官粉的气味啊,还夹杂着一股煮鸡蛋的腥气,好奇怪好奇怪。”
第十二折 纤手破金橙(上)
这是崇宁元年汴梁的第一场雪。黎明的时候天色昏黄,细雪如霰,刷刷地蚕食着窗外的“清明上河图”。往后空中撒盐渐变为宇内飞絮,竟由神雕侠雨雪霏霏的风陵渡,一变而为林教头风雪山神庙的光景。眼见这积雪三尺,返景入室,暮色四合合不住,平康巷里亮起灯,比往日又平添了几分妩媚。师师将在床头厮缠了一天的未央生赶下地,出门去樊楼,人家为应冬至节的好意儿,熬制了几大锅羊肉外卖。未央生又是朝露之剑,又是风月之剑,又是虚无之剑,顾不得冷气入怀淘漉精神,以无上的内力心法在雪地几提几纵,急吼吼地掠过寒波涌现的金明池,由人家一身狗皮长袍的小二那里,连买带抢,连骗带哄,连央带求,总算是不负佳人不负卿,弄到了最后几十块羊蝎子。
抱着鼓鼓的油腻腻纸袋入门,带进一旋白白的寒气。未央生抱怨人家:“我看你这个师,根本就不是素女之师的师,而是河东狮吼的狮。”窗下床前,席上设有低低的桌几,上面火炉炭火熊熊,已将红炉之上紫铜深锅里的汤水煮沸。女人接过纸袋,小心翼翼地用黑檀筷子,将羊蝎子夹着一块一块妥妥放进沸水里,才得闲由蒙蒙的水汽里掉头回她男人的嘴:“我这个师,分明是让你嘶嘶抽冷气的嘶。”果然是羊汤云鬓湿,雪辉玉臂寒啊,这个老嫖客,天下的风月班头,春雨万剑袁安的大师兄未央生大侠,顿时就在人家莺莺呖呖的调笑里,雪狮子向火,已是酥去了半边。
食谱上写的是:“大尾羊肉入汤一滚,即将肉切大块,不用原汤,更入河水煮烂,加花椒、盐,白炖,又加酱油红煨。又,配黄芽菜炖。又,配红萝卜炖。又,配冬笋炖。”这些琐碎的活多半已由樊楼的沈厨子弄妥,难得的,是师师趁着未央生出门,自己去屋檐上掏了小半桶雪,将之倾倒在紫铜火锅里。炭火煮沸了雪水,令羊蝎子振振作响,散发出阵阵奇香。
酒经上写的是:“至我国朝,京师造酒,惟内酒坊、酒法库上,皇朝始置上酝局,其外诸后殿、亲王府与主弟勋戚之家,例许酝造,间赐以美名。惠恭后殿曰仪德,宁德后殿曰坤仪,德隆殿曰日月波澜,圣后殿曰坤珍,宣仁高后宅曰香泉,钦圣向后宅曰天醇,钦成朱后宅曰璚绿,绍怀刘后宅曰玉腴,明达刘后宅曰瑶池,燕邸曰迎醳,赵邸曰琼醑、曰玉液,蔡邸曰春泉,郓邸曰琼醙,景邸曰云醙,济邸曰浮春、曰嘉成,肃邸曰兰旨。昌王宫曰瑞露,潞王宫曰亲贤。李导勖曰金波,王师约曰源瑶,李玮曰衮醒,王诜曰碧春,张敦礼曰灵液、曰灵醁,曹诗曰成春,曹晟曰保平,潘正夫曰庆源,曹湜曰介寿,蔡京曰君臣庆会,郑醑绅曰清醑,蔡鞗曰棣华,童贯曰褒功。又官府所造,开封曰瑶泉,洛口曰金泉。下至市肆,如太平丰乐亦赐名曰眉寿。取用不同,而俱得古人名酒之意。”这些酒,恰恰师师都有。未央生按着单子挑了半晌,选中的是老蔡的“棣华”。《诗经》里讲:“棠棣之华,翩其反而,岂不尔思,室是远尔。”他谢绝了老飞廉的约定,不去钓鲸鱼,不去坐他的船出海,由海滨千里回来,不就是为了师师这花间一壶酒吗?孔丘那家伙说得对:“未之思也,夫何远之有!”她三两杯热酒落肚,意气风发,花容月貌,雪肤玉肌,如同朝霞映照的海棠花,对,就是薛涛诗里写的:“春教风景驻仙霞,水面鱼身总带花。人世不思灵卉异,竞将红缬染轻纱。”苏东坡那家伙写了一堆诗,也是咏海棠最好:“东风袅袅泛崇光,香雾空蒙月转廊。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崇光”、“仙霞”这些字,给师师最恰当不过了。
茶是建宁茶,正山小种,来自蔡襄转运使的家乡。讲究在水。《茶经》上讲:“青城山老人村杞泉水第一,钟山八功德第二,洪崖丹潭水第三,竹根泉水第四。或云:山水上,江水次,井水下。伯刍以扬子江心水第一,惠山石泉第二,虎丘石泉第三,丹阳井第四,大明井第五,松江第六,淮江第七。又日:庐山康王洞帘水第一,常州无锡惠山石泉第二,蕲州兰溪石下水第三,硖州扇子硖下石窟泄水第四,苏州虎丘山下水第五,庐山石桥潭水第六,扬子江中泠水第七,洪州西山瀑布第八,唐州桐柏山淮水源第九,庐山顶天地之水第十,润州丹阳井第十一,扬州大明井第十二,汉江金州上流中泠水第十三,归州玉虚洞香溪第十四,商州武关西谷水第十五,苏州吴松江第十六,天台西南峰瀑布第十七,郴州圆泉第十八,严州桐庐江严陵滩水第十九,雪水第二十。”师师的主意却是,这天下的水,多半是自说自夸,比的是当地才子的一支笔,最好的办法是将它们都混到一个坛子里……眼下,师师已将小红泥炉上的雷州铁壶注入七分“天下好水”,以仙游县枫亭乡的龙眼核为炭,江西铅山县鹅湖山下出产的鹅毛扇作扇,那壶水煎得风生水起。有一首临江仙单道这师师分茶:“忆昔来时双髻小,如今云鬓堆鸦。绿窗冉冉度年华。秋波娇殢酒,春笋惯分茶。”
橙是峡州橙。当日欧阳修贬为夷陵令,曾在江边山岭间辟橙园二十四,种植“宜昌橙”,霜降之日,每园征集橙子一枚,计二十四枚,星夜送到汴京。欧阳修去后,循例至今。师师由徽宗皇帝那里得到了八枚,其中两枚当日剥给皇帝,两枚给了徽猷阁待制周邦彦。邦彦字美成,其时词人之名天下皆知,吃了师师剥的橙子,还专门作了一首词:“并刀如水,吴盐胜雪,纤手破新橙。锦幄初温,兽烟不断,相对坐调笙。低声问:向谁行宿,城上已三更。马滑霜浓,不如休去,直是少人行。”未央生读了,未免拈酸吃醋,但看着眼前娇殢酒、已分茶的美人儿,在雪窗下,将温暖的橙子剥开,一瓣一瓣地赏给他吃,心里也暗赞这个美成兄,果然是写得一把好词。
第十三折 纤手破金橙(中)
未央生盯着灯下女人翻飞的手指道:“你一定是向周美成卖弄你的武功了,你看你剥橙子、分茶、点酒、扔羊蝎子到汤锅里,用的都是为师朝露之剑的功夫,难怪人家说你‘并刀如水,吴盐胜雪。我看秋水那老家伙将他传的指法取名叫‘九阴白骨爪,完全是出自他的厌女症,要是他看到你这个徒孙剥橙子的样子,一定会后悔的!”
李师师仰着脸眯起眼望着他,海棠花一样的脸靥,龙眼核一样的眼睛,这时候,她就是跑到世界上来蛊惑男人的一只狐狸啊。师师道:“师父,赵佶这小子孝敬你的橙子,七分甜,三分酸,正好可以给你消食散酒当醋吃。你当年以这‘朝露之剑的功夫为资来嫖我,说学会了它,最大的好处是美容,就像裱画匠将画揭出无数层,朝露之剑也可以将时间揭出无数层,让时间流逝得慢一些。我练了十来年,果然是很有效,我跟赵佶那老小子年纪差不多,他看起来,却像我爹似的。那些丫头们,都悄悄地偷我梳妆盒里的胭脂,說这种胭脂里的紫胶是由波斯贡来的,脸上的皱纹用它一抹就掉了……也有一些女人说是因为我男人多,可是她们的男人,只会比我更多啊,她们是不知道,我有这么一个内丹师父。后来我发现,朝露之剑,不仅可以用来美容,也可用来弄别的事情,刚才师父你都看到了,它会将茶艺、花道、唱曲、书法、酒会变得很美,又省力,又省劲,有一天,我还用剑诀剥了一盏橙灯,给赵佶点着带了回宫去。他稀罕得不得了,专门找了一帮子画家与诗人去开笔会,张三李四几首诗,韩五魏六几张画,能好到哪里去?倒是将人家苏州知州孝敬来的螃蟹白白糟踏了几十篓子。
“我也慢慢喜欢上了东京的早晨。在春天的细雨、夏天的清露、秋天的繁霜、冬天的积雪之中,翻上屋脊,踩着青瓦,在京城的屋顶上奔跑。如果是阴雨天,夜色会混沌成一团,御街上的灯火一点一点地熄灭,一条条屋脊,就像大海中的鱼一样,浮现出脊背。如果是晴天,与灯火一起消退的,会是满天的星斗,最后只余下宝石一样的启明星,与发白的月亮一起,挂在朱雀门上。启明星之外,是每天都在变幻,从来没有重复过的朝霞——赵佶那个家伙,用一辈子都画不完、也画不出的朝霞!最好的时候,是十一月,新雪初降,星月将瓦上的余雪照得如同生宣,又被晨色染成胭脂,凛凛清寒,让头脑一片空明,我觉得每走出一步,都走在清寒的梦里。我就按师父你说的,在朝霞之中练习剑法,大概是半个时辰的样子,汗水滴到人家的屋瓦上,直到金丹一般的朝阳,由护城河外的林园下跃起,放射出第一条金箭,我就停下训练,吐纳收息回家去。
“这时候东京正在苏醒,天清寺的带发头陀打着铁牌子或者是木鱼,沿着街道报晓,向刚卸下门板开门做生意的店主们求化。瓠羹店,灌肺、炒肺店,卖酒的酒店点起灯;粥、饭、点心铺子迎入第一批早行的人;卖洗面水,煎点汤茶药的铺子也开了。杀猪羊的作坊,之前已经由屠夫将可怜的猪羊送上了西天,现在已经被分解成的青白的肉片,由伙计们押着车,由着迷宫一般的街道运往城中各处的肉铺。朱雀桥下的果子行也灯火繁盛,由城外赶来的摊贩挑选时新的水果与各色的煎果。驴、马、牛拖着车,被行人驱逐着,快步走在大街上;见到母驴的公驴子停下脚步,执意不走,让赶车的乡下人又气又急。坐地的各行各业的摊主,吟唱吆喝,介绍他们的行货,就像树林里面的鸟儿一样互相应答……我悄悄地由屋顶上眺望着这个在露水与朝阳里沸腾起来的城市,我由内心里,喜欢这个万般声色的城市,喜欢藏在它的人海里,我愿意为它唱曲,愿意去委身于进出这个城市的各行各业的男人,愿意学习我师父的朝露之剑,与正在流逝的时间作对,造出一个更好的李师师。”
是的,未央生的女弟子李师师,东京平康巷中的行首,姿色第一,小曲第一,床笫第一,现在多半也是武功第一了。秋水那个老家伙讲得好,世上的路千万条,每一条都是“道”,每一条都是“剑”。由妓女而入道悟剑的,就是我这个好徒弟吧。我这回来东京,想将她带回崇宁山,她这一条美人鱼儿,离得开繁盛的东京之海吗?离得开她的帝王之剑宋徽宗,诗人之剑周邦彦,草莽之剑宋江,还有她的少年之剑燕青吗?这最后的两颗橙子,就是留给游侠燕青的吧!但她未必就是一条鱼啊,一条鲸鱼,一条龙,当然会有离开色界的决心。我担心师师为红尘所化,可是我自己呢?由一条龙回溯而变成一条鱼,秋水那老家伙也讲过,不是不可能啊,我们崇宁山溪里面的很多小鱼,就是由龙退变返回来的。师师,我们要离开这里,沿着奔流不息的山溪,沿着野猪与山羊的足迹,在山林回荡不息的鸟啼中回到崇宁山,就是因为东京太闹,大宋太吵,能令我们练好朝露之剑,却练不成虚无之剑。
看着灯烛光里娇媚崇光的徒弟,未央生百感交集。窗外大雪初停,狂风乍起,将地上千百条街巷当作琴瑟、笛箫、钟鼓、铙钹,回环呜咽,将暗夜的浮云一朵朵鲲鹏一般,吹刮得干干净净,敞现出滚滚银河,繁星如粥,明月如镜。狂风吹拂的琉璃世界里,传来打更人敲出的起更的梆声。这个城市,由皇帝到庶民,百万计的人,他们多半都睡了吧?李师师停下了絮叨,爬进未央生的怀里,嘟起嘴对他讲:“师父你总是不来,我要你陪我好好睡。明天早上,我醒了,就收拾包袱,跟你回崇宁山。”
第十四折 纤手破金橙(下)
窗外是明月照积雪,寒风吹山河。窗内是洞房绿萼梅,金瓶添兽香!果然风流茶说合,酒是色媒人。玉人频召,破金橙的纤手已经抚上了游侠的缁衣;公子多情,也难免将传道场翻作温柔乡。那未央生是撞州过府的老嫖客,自然是不拘俗套,这李师师乃千万人吾往矣的俏佳人,哪里会怕屠龙刀霸王枪。当下师徒二人对着徽宗皇帝赏给师师的二十四式春意图,兴云布雨,锦幄作法,自然是秽不可言。
第一阵分明是“西门庆书房赏雪”。山东省,东平府,清河县,江边乘兴探梅花,庭中欢赏烧银蜡。她自是头上戴金赤虎分心,香云上围着翠梅花钿儿,后髩上珠翘错落,甜唾溶心,脂满香唇,兴不可歇,兰麝袭人。正是雪隐鹭鸶飞始见,柳藏鹦鹉语方知,愁的是笑傲江湖箫声咽,喜的是应家二爹未推门。
第二阵分明是“孙悟空三调芭蕉扇”。翠云山,芭蕉洞,烟霞含宿润,苔藓助新青,云际依依认旧林,断崖荒草路难寻,西山望见朝来雨,南涧归时渡处深。她是昆仑山后,自混沌开辟以来,天地产成的一个灵宝,太阴之精叶,故能灭火气。他却是霞光艳艳,瑞气腾腾,大禹治水定江海深的一个定子,宝贝随人意,深藏水晶宫。那孙大圣强攻不遂,又化飞虫,扮魔王,终令罗刹女脚儿跷,蛮腰扭,面赤如夭桃,身摇如嫩柳,回嘘呵吸嘻吹呼,变化铁扇消炎暑。
第三阵分明是“西门庆私语翡翠轩”。向晚来雨过南轩,见池面红妆零乱。渐轻雷隐隐,云收雨散。但闻荷香十里,新月一钩,此景佳无限。兰汤初浴罢,晚妆残,深院黄昏懒去眠。金缕唱,碧筒劝,向冰山雪槛排佳宴。清世界,几人见?她是玲珑剔透,玉骨冰肌,弄晴莺舌于中巧,著雨花枝分外妍,回娇眼,盼檀郎,道一刻千金,须怜惜。他是光阴迅速如飞电,好良宵,可惜渐阑,拼取欢娱歌笑喧,江河湖海添新水,翠竹红榴洗濯清。
第四阵分明是“猪八戒大战盘丝洞”。盘丝岭,盘丝洞,濯垢泉中女妖精。那呆子水势熟,摇身变,化作鲇鱼精,东边摸,忽地又渍了西去,西边摸,忽地又渍了东去,终不敌,人家都都丝绳满天飞,遍地都是绊马索,面磕地,倒栽葱,嘴啃地,竖蜻蜓,方知道:“曾着卖糖君子哄,到今不信口甜人。”
四阵下地,城上已是三更。师师已经眼饧手软,脸赤身濡,蜷缩在未央生的怀里,幽幽地说:“师父,刚才的两个时辰,我好像在做梦。我觉得,雪下的东京好像是一片海,而我们的房间,就好像是一条船,一会儿晴空万里,一会儿又阴风怒号,一会儿风平浪静,一会儿又是波浪如山。海上席卷着海鸟,有的大得像车轮,有的小得像麻雀;海里飞驰着鱼群,有的大得像山岳,有的小得像虾米。有时候,还会遇到一些布满了山岭、草木与鸟兽的小岛,岛的样子千奇百怪,好像从来没有被人们看到过似的,猛然出现在船侧,让人乍惊乍喜,引出冷汗与热泪。我们一起拉着这条船,师父你像一头驴子,而我就像一条鲸鱼。我们电闪雷鸣般地劈波斩浪,有时候又会停下来,在海藻中悄言细语,我们不知道要去哪里,不过这也无所谓,也许在大海上飞驰,就是目的本身?我又觉得,如果没有你陪着我,我一个人在海上,一定会无比孤单和乏味,而师父你恰恰就在我身边,可亲,可触,可感,毫无道理,可以在我的身体之内,也可以在我身体之外,就像佛,可以住在庙宇之中,也可以住在庙宇之外,让我屈服、卑微、污辱,低得像尘埃,又让我独立、骄傲、自尊,自由得像海中的公主。我在猜想,师父,剛才你睡你的徒弟,也用上了虚无之剑吗?”
未央生搂着他的宝贝徒弟,早已沦陷在孙行者发布的一万个瞌睡虫里。他对师师讲:“我没有用虚无之剑,我只是被一只驴子上了身。”
师师说:“我们说好了是弄武侠的啊。”
未央生说:“我不该,将空山那个老秃驴的屠龙刀带在行李里,更不该塞到你的床板下面,这个屠龙刀会作法。”
师师说:“在你讲给我听的故事里,这把屠龙刀属于大别山中那头黑驴啊。”
未央生说:“飞廉那个老太监出海之前,将屠龙刀赏给我了……他牵着驴子来找我……驴子,鲸鱼,现在,你们在大海里,终于在一起了吗?”
央生晓梦迷驴子,师师春心托蓝鲸?师师的脑子被弄乱了。窗外大风吹雪,犹未止息,黎明却正在来临,在将东京城涂上胭脂与热血。这是平日师师披衣下床,上房跳瓦去练功的时刻。但她已经陪着师父练了一晚上的朝露之剑了……她决心宽恕自己,睡一个回笼觉,堕入梦乡之前,她问未央生,“师父,我已经悟了,还要回崇宁山吗?”
缈缈兽烟,眷眷良辰,未央生以波浪一般的鼾声回答着他的女徒弟。
第十五折 在风中奔跑(一)
这是由初冬历历的星空里,拦头刮出来的亘古未有的狂风。风吹打着风,发生可怕的尖啸,层叠的海浪摩擦出巨大轰鸣,明镜般的海面变成高山与低峡,将船弹丸一样高高抛起,又迫不及待地揽到深怀。这样的狂风,会将万物吹向宇宙,会将分离了亿万年的陆地重新吹到一起吗?它会让地球转动得更快,向更深更荒凉的宇宙里,变得更加地疯狂与孤寂吗?让它来试探我们这艘船吧,来试探蓝鲸与黑驴,来试探这些年轻人:这样的晚上,我们是大千世界的一粒飞尘,还是一颗变动不居的恒星?飞廉大人坐在油灯里沉思,他的对面只剩下吃饱晚饭的小转铃。这个男人又清醒又无趣,用东京的话去讲,就是太淡定,我却是有些晕船了。这样的过山车真难受啊,张竖那小子,还有朱悟能那头猪,却要去外面玩,妈祖啊,让西风来得更猛烈一些,将这些无味的老男人与荷尔蒙永远旺盛的小伙子,一起吹到爪哇国。
但是我喜欢这样的风。黑驴一边奋蹄,一边想。在平静的大海上跑步,有时候,觉得就像在镜子上滑冰,我就差去弄四只红色的舞鞋了。也许,蓝鲸会喜欢这个吧,如果她除了这一身鲸皮水靠,还有更加风雅的晚礼服的话。那一年,我们冲出葫芦寺,我刚刚学会了武术,我与张竖,在大别山里翻山越岭,我就像一道草木之上的黑色闪电!我从来没有想过,一头驴也能得到自由。狂风将大海化作了层层山岭,但这是虚无的山岭。与迷宫一般的大别山不同,大海时时刻刻都在变化,在群山之中,我只需要脚踏实地,在狂风吹打的海上,我需要倾尽全力……我还需要她……
蓝鲸在他的身边,轻摆她的尾鳍。无论如何,风吹不走大海,也吹不动海里的鲸鱼。有时候,她会回头去看风浪里出没的船,真的是一艘结实的船啊,而且,散发出那么迷人的香气。她当然会记得,那个明月之夜,她,东海里的蓝鲸,看到这艘红船时的狂喜。我不要再独自游弋在这个海里,像望舒那样。我的历程,与这一条船在一起了,与它一起去攀上最高的浪山,与它一起落进最深的波谷,我喜欢船上那些游侠,他们与海里沉默的鱼群不一样,他们有远大得荒谬的理想,他们,决不会被这喜怒无常的大海奴役。我还喜欢这头驴子……他真的是又野蛮,又不讲道理,又精力无限。
好像一万条蛇的嘶叫,汇成肃肃的风声,浪越来越高。在那些海水堆出的城墙与雄关,黑驴凌虚蹈空,一往无前。他不知道蓝鲸对他的“三又”的感叹,如果他,也能够像会读梦的宋徽宗那样,看到心上人的意志,他说不定,会欢喜得驴肚子抽风,由肋骨里长出翅膀。她在想什么呢……我去东京的时候,听人讲,世界上最可怕的,就是像李师师那样的“三不”女人,猜不透、摸不着、搞不定……难道我的初恋,也要掉到,这样的狂风巨浪里吗……我想,我得尽快学会讲人话了,这样,我就可以去请教状元兄,还有那好像无所不知的飞廉大人……啊,我不要停,这样的风,这样的海,这样的船,这样的人生。
鲸鱼小姐身上的芳香一阵阵传来,令黑驴心摇神荡,果然是日久生情啊,在这样的狂风之夜,黑驴藏在驴心驴肺之中的爱意会聚到一起,像火山的岩浆一样,在熊熊地燃烧。它觉得自己的身体变得好烫,就像当年空山和尚将旷世的内力输送给它的时刻,驴脑里好像要沸腾一般,而四只蹄子踏在海面上,每一步都发出滋滋的响声,好像烙铁印在水里,更让它难为情的是,它传说中的那话儿垂垂累累,紫膛膛,圆溜溜,坚硬如铁,越来越大,好像是孙悟空由东海龙王那里弄到的如意棒、罗刹女那里骗来的芭蕉扇,他偏偏忘记了让这些神奇宝贝如何变小的诀法——我也许会变成世界上第一头五条腿的驴子。
这是刮来春药的狂风吧,黑驴大汗淋漓,鼻息如雷,如果不是心怯蓝鲸小姐庞大而优雅的身体,他可能会依照全世界的公驴守则,跳到她背上去吧……爱上一只蓝鲸是多么残酷的事情……它们是可以用脑波交流的伴侣,蓝鲸目光迷离而温存,充满着美丽曲线的身体泛出粉红的颜色,她的香气更浓了……诗里面讲,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说的就是大海里一只恋爱的女蓝鲸吧。也许我应该变成一头母驴子,等这次旅行结束之后,跟它一起去洞庭湖中的那个长满青草的君山岛,那是它的家乡,它由妈妈的肚子里生出来,被月光照耀,一身的血水未干,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吃到第一口青草的地方。我们在那里幕天席地,杭育杭育,生出一堆小公驴小母驴,我们完全可以将君山岛变成驴之岛,就像乌鸦们将流求岛变成乌鸦岛一样,我们的驴子驴孙,会挤在柳毅井旁边喝水,就像嘴巴嫩黄的小乌鸦们挤在流求井里喝水一样……如果有一个机会放在我面前,如果让我许一个愿,宇宙间的诸佛啊,不要让我变成一条龙,让我变成一条乡下的母驴子吧,望舒,我由内心里,喜欢这头五条腿的黑驢,我愿意跟着它去任何地方,我愿意它对我做任何事,我愿意给予它我的一切……
它们互相感应着内心的激情,穿行在狂暴的海风掀起的波谷浪山之间,好像海变成了一张巨大的动荡的床,黑驴在床上,变成了一个名叫未央生的男人,而蓝鲸变成了一个名叫李师师的女人,跨过东京与东海的万里海天,他们在星辰之下,狂风之中,建立起来奇妙的感应……这也算是未央生的虚无之剑吗?黑驴子的大金刚神力?愿天下有情人终成眷侣吧,未央生与李师师,黑驴与蓝鲸,愿你们由帝都的一张床上、太平洋的一条船上,分别得到幸福……
在苍茫的大海上,在黑驴由五条腿重回四条腿的时刻,它又仰头向着漫天的星光发出了响亮的驴鸣,就像当年它在大别山中,神功初成的时刻。但是这一次,它的鸣叫并不孤独,缠绵而温柔的鲸歌低沉地应和着它,与它的高亢和阳刚相伴,将这粗俗不堪的叫春转化成为波峦起伏的神曲。
第十六折 在风中奔跑(二)
风向前吹,将海水刮到岸上,再向前,是人类居住的州县。开元寺的朱塔挺立在狂风里,东京城里的紫金台也是,洞庭湖里的龙宫塔也是,这样的晚上,洞庭湖的浪涛也堆得像山岳一样了吧?但是小转铃觉得,今夜,所有的风,都在吹向这条船,都聚向这面帆,就像神汉们的咒语凝结在一张纸幡上。她由船舱里摸索出来,想立在甲板上,往上看,可是颠簸的船将她摇来晃去,滚动在甲板上,好像一个大土豆。她的好运气是,很快抓住了桅杆,扶着桅杆坐下来。她仰头往上看,呼呼作响的白帆顶上,星汉灿烂;呼呼作响的白帆中央,张竖与朱悟能,像两只扎入树干的蝉猴子一般。小转铃向上大声喊道:“你们快打啊快打啊,风马上就要停了。”话一出口,就被风刮走到海里。
一阵细雨沸沸扬扬地洒下来,满天明星滴溜溜转,这不是雨水。小转铃伸手到狂风里,印来一手水滴。温热,腥臭。这是小伙子们滴下的汗。讨厌的荷尔蒙啊,这些小男人就知道杀来砍去,在这一条破船上,也要分出来,到底谁才是第一名吗?一个是云梦隐侠的徒弟,一个是道士与和尚联手由野猪的噩梦里修正过来的怪胎,“进化论”与“轮回说”的传人们,一直在寻找这样大打出手的机会吧。
我可不要在他们的臭汗里洗澡,可是在这样的大风里,我也摆脱不掉,来为他们做裁判的命运啊。我还听说,那些唐门的药剂师们,惯会从男人的臭汗里炼出春药,由那些下三滥的采花贼在夜店里迷惑落单的女侠,我要是中了这两个小贼的道道,就只有跳进大海里洗冷水澡了。
胡思乱想的小转铃,又觉得印到手上的水滴变得黏滑而腥咸。这是血,不是汗……就像雨夹雪变成小雪,然后变成大雪,本船也由汗变血,小血转大血,看起来,等飞廉大人喝完茶,他们就要由天上下胳膊啊、小腿啊这些杂碎让我接着做拼图游戏啦。她抬头沿着桅杆向上看,越卷越高的天空,已经看不到张竖与朱悟能的影子。她想起少林寺,她的第一个师父,伙食房里的大和尚的话。那个大和尚讲,真正的比武,是停不下来的,就像晚上去扯给方丈宵夜的拉面,拉面断掉的时候,你的双手,要在虚空里来回很久,才会茫然停住。爱情也是这样,无色庵的慧能师太跟我讲,爱上一个男人就不会停下来,无论他在与不在。我希望还是张竖活着,朱悟能这头猪,他再去投胎好了。小转铃在心里暗自下定决心,这时候,天上果然有杂碎掉下来了。
我希望捡到的,是一只又肥又厚的猪耳朵,老子晚上做菜吃。妈祖保佑。小转铃悬空抓回那些乒乓乱跳到甲板上物件中的一个,摊开看,其实是一只鸡卵一般的珠子,在她的掌心里散发出淡淡的荧光。也许……我全想错了……故事是这样的……在这个风起云涌的晚上,“进化论”的传人张竖与“轮回说”的传人朱悟能,他们一个拎着烧火棍,一个提着钉耙,趁着狂风吹,打跑了守着龙珠藏的老龙王,他流了一船的龙血……然后龙珠藏被他们捅开,大珠小珠落玉盘,不久,这一条破船,就会接到一船的龙珠……谁会想到龙珠藏在天上呢?在虚空的天上,有无数隐身的洞穴,就像大别山的山岭中一样。
Game over!小转铃在流星雨一般的珠阵里,被砸得头昏眼花,又亢奋不已,难道,真的是唐门的药引子的奇效?我其实并不希望一阵狂风之中,东游的故事就这样结束,可是,早一点结了,我回去扯着张竖成亲,给赵文韶与李芸那一对老光棍生一堆拖着鼻涕的孙子孙女,也并不是坏事啊。
飞廉大人呢?出了这样的大事,他的茶,还没有喝完吗?小转铃向船舱看去。一点油灯,镶在狂风卷起的黑暗里。灯下的太师椅上,已经不见了沉思的飞廉。
第十七折 在风中奔跑(三)
他一个太监,将人家蓝鲸的肚子当作汽车旅馆,可是大大的不对。黑驴知道船长去了哪里,它看见飞廉大人放下茶杯,掷丸一般由船舱里飞出来,也不去管张竖与朱悟能打死架,几下起纵,就直直地跳进了蓝鲸的嘴里。这个女人嘴实在是太大了,以后他们东游小组四个人,想到它的嘴巴里摆张桌子打麻将,也无问题。掷丸之先,已经有一条流电,游进了蓝鲸的身体。她让黑驴错愕得说不出话来。世界上还有这样的游侠,她的灵识,已在她的存在之先,她其实是一道光,在这道光影里,拥有大金刚神力的驴子,却看得到她的色相,如此的驚鸿一瞥,矫若游龙。
望舒本来就是一条龙啊,东海里,唯一的,尚在游弋的龙。她趁着狂风,来看望福船上的故人,只要远远的一瞥,我就会走,沉进太平洋之下,冰凉的水里……可是,还是被他看到,他在油灯下抬起头,风霜雪雾的中年男人,一脸沉思的神情,抬头之间,变得惊奇而又欢喜,他不假思索地站起来,直直地往海水里弹射过来。她如此地慌乱,像一只去溪边饮水的羊,被猎人发现。她只好,躲进了蓝鲸的嘴里,弄得那黑驴郁郁地想:这么好看的神仙姐姐,却看不上我的驴嘴,我没空在哪里装上象牙,可是早上起来,我也是用海盐水漱过口的。
“我应该带上油灯的,我太着急。”身后传来他低沉的声音。
“不用那么麻烦,侠客们总能想到更好的办法。”她不再向前游,蓝鲸的腹里,是坚实的黑暗,风暴之中,鸡卵般的宁静。她伸出被他嘲笑过的手,十指之上,涌出柔和的光,好像一盏莲灯。
“我也会。”他也孩子气地竖起双手,将它变作一盏更加明亮的指灯,离她的脸庞越来越近。
“我还是在梦里。我已经变得不相信。”他对望舒说。
“这些都没有关系。世界会进化,我们会轮回。”望舒答道。她的长发散开在海水里,头发上面,是静静漂泊的鲸鱼内胃壁,朱红如漆,就像开元寺里朱塔的塔面。幻火将他们的身影投到朱壁上。
“我知道,但是我发现,世界在融化,而‘我们在消逝。以前,我觉得世界上会有龙珠。我现在的想法是,即便找到,它可能已经不是龙珠本身,而且,几乎是,不可能找到。在一个不停地变化的迷宫里,你沿着一条不停地变化着的红线,想遇到不停地变化着的龙珠,其实是徒劳。好在,我并不怕这种徒劳,也并不怕我自己。”
“你抓到我,原来是要来与我谈哲学……”但是微笑的神气,也只是在望舒的眼睛里一闪而逝。她的眼睛变得湿润,泪水慢慢地渗进海水里,好在,海水也是咸的……他一定不知道……在外面传来驴鸣与鲸歌的时刻,他游到她身边,手指浸没在她的长发里,指间的光在变淡,如点点萤火与寒星。其实我也愿意做你的蓝鲸,做你的李师师,被狂风与星辰所感应,得到人间的温暖,太平洋真的是太宽阔了,哪怕是潜入它最深的海沟,都藏不住我对你的思念。飞廉,我知道你会来,来看望我这个名叫望舒的、变成了龙的傻女人。
第十八折 在风中奔跑(四)
然后是风平浪静。当扶桑树上的十兄弟派出了当值的太阳小哥,当大海上的黎明由铁青转向绯红,当启明星倦倦地隐入虚空,当海鸥在晨光中飞回,当黑驴与蓝鲸摆脱了附体的未央生与李师师,在初冬之晨,清新的空气里,福船在平滑如镜的太平洋上迎来了新的一天。
离开福船去打架与幽会的男人们,都回来了。张竖与朱悟能,自然是没能打劫回龙珠,他们的身体,也非常地完整……的确是经过了一场生死的较量,但是男人之间,友谊第一,比赛第二,手底自有分寸不是。
“可是落在船上的,这些珠子是什么呢?”小转铃问朱悟能。
“你别管这个,去找个布袋子收起来,以后嫁人了,拿出来当嫁妆。要是张竖对你不好,你就抱着这些珠子怒沉黄浦江什么的,全城的人,都会出来看,说这个遇人不淑的小蹄子,嫁什么状元,还不如嫁一头猪呢。”朱悟能说。
“你是说,这个很值钱?”小转铃拈起一颗珠子,对着鸡卵一般红彤彤的太阳看。珠子混沌一片,像算命的瞎子的眼睛。
“你将它们用锥子锥出洞,连上线,做成珍珠衫之类的东西给张竖或者别的男人穿穿,你就知道它们值多少钱了。”
“一起就二十来颗,做什么珍珠衫,做一条项链可以!姑奶奶我在这无聊的船上,有的是时间,可是好张竖,你告诉我,这到底是什么东西来着,难不成昨天晚上风太大,将人家海边养珍珠的海田掀了个底朝天?”
张竖说:“我与小朱比试武艺,沿着桅杆向上。后来风越来越大,将我们卷向半空,不知不觉间,风变小,我们的身体也变得更轻,身体四周,到处都是这种劳什子珠子,夜里它们会发光,不像现在这样死沉沉的。我与小朱也不太懂这些是什么,他随便向脑袋后面挥了两耙子,我也是瞅空舞了两棒,就又敛神来对付小朱了,这小子的功夫,真是越来越好了。他再练上几年,我肯定不是他的对手。这些珠子果然是直直掉到了船上,看样子我的梯云纵,直直向上,果然能做到方向绝对正确啊。”
小转铃都要哭了:“正确你个头啊,你们这两个臭男人,就不能停一停,为我的嫁妆,忙上个把时辰,我要一船的珠子,知道吗,我划着满载着明珠的船,船后面一个穿着红袍子的状元扳舵,我们一起回到高老庄,这个才叫荣华富贵,衣锦还乡!”
朱悟能抓着脑袋:“这东西真值钱啊?”
小转铃问:“小时候,天黑了,你不睡,你妈妈,抱着你,去院子,哄着你,向上看,看到的,是什么?”
朱悟能说:“我小时候妈妈死了。但是我还是能想象出来,那些是星星。”
张竖说:“不可能,小转铃,你被你的有上顿没下顿的教育弄乱了脑袋。星星都是一些比太阳还要大的恒星,天山上,曾有一个名叫哥白尼的师太,写过一本秘籍,讲的就是这个。这个尼姑很厉害的,我义父提到她老人家,说她在修行一个名叫日心说的内功,这种内功,可以让她身边的梅花桩,绕着她转动起来,而不是她,绕着梅花桩转动。而天山上的梅花桩,大半就是一棵一棵的梅树了。”
小转铃哇地一声,终于哭出来了:“我恨你们,这些名门正派……男盗女娼……你们到天上哪里是打架,分明是搞基!”一边哭,一边去拾她的星星,它们在晚上,一定会发光出来,给你们这些人看!她心里想着,也就不太想哭了。
朱悟能心里想:“无论如何,这个老尼姑的名字很好。哥白尼嘛,与哥哥拜拜的尼姑……她看样子是下定决心,了却尘缘,一门心思转动梅花桩了。”
哭丧着脸的,可不仅是少林的化装尼姑武当的带发弟子洞庭的半吊子厨娘小转铃。满船的朝阳里,光线一乱,飞廉大人一身黑衣,湿淋淋地由大海里涌出,负手立在黑驴背上,晨风呼啦啦地吹着他的袍子,将他的脸弄得像一只将要熟透的苦瓜。他像一只去捕鱼回来的鸬鹚似的……小转铃心里想,要是刚才他也跳上桅杆,去与两个小伙子打架多好,甲板上一定会掉下更多的星星来,三人行,必有满船的珠宝……只有那黑驴心里明白,这个跑到他的心上人广腹里,去厮混了小半夜的家伙,他的心情是蛮沉重的,要不然,他的体重,站到它的背上,可比他急猴猴地下海时,要重出很多啊。有一天,最好是明月如镜,海水不兴,我也这么,悄悄跳到她的身体里去……会不会,发现她的心里,有另外一个在虚空里跑步的驴子?还有那个女人呢……黎明来到的时候,阳光喷涌而出,她化身作光芒中的一道,游进海水里……她果然是……一条龙,在光明与黑暗,虚无与实在的大海里,往返的一条龙,也许,我更喜欢鲸鱼吧,她又温暖又实在,虽然……她的确是身材太好……但这个星球,这个大海,还是有龙的……所以,龙珠,说不定,也会有,对不对,可爱的蓝鲸,我们在海上奔跑,可能会遇到奇迹,与这几个无所事事的大侠们一道,在某一条经线与纬线悄悄纠结的地方……在某个白天或者黑夜一闪即逝的辰光里……妈的,我真是一只胡思乱想的野驴子,我其实该死命拉船才对……飞廉大人由黑驴背上跃起,跳进甲板,径回船舱不提。
第十九折 在风中奔跑(五)
明媚的初冬暖阳笼罩,大海就像哲学家们的前额。凉风吹动少侠们的白衣猎猎作响。光浮在脸上,风却可以渗进骨头里。他们站在甲板上,看大海,看冬天。天空上的浮云,一朵一朵将它们的阴影投入海面。云是天上的岛屿,它们缓慢地变换着形象,要比嵌在太平洋上,那些随着漫长的岁月改变的石岛自由,所以那些石岛上,能催生出草木,奔跑着虫豸与野兽,如果岛足够大,就会产生出像游侠们一样的人类……但是云朵不会,如果云足够广大……就会引起宇宙的变化吧。所以庄子讲,会有垂天之翼的鸟,它们一定是,要穿过千里万里的云。张竖跟朱悟能说这个,如果……如果小转铃是由我们当代,穿越回去的少侠,一定会讲,是啊是啊,后来人类发明了飞机,就是那种有垂天之翼的铁鸟,它们穿过这样的对流层,会引起强烈的颠簸,那个并不好玩。可是小转铃只是高老庄出来的一个没见识的小丫头啊,她不懂穿越,她现在一门心思,坐在苦瓜一般沉思的飞廉大人对面,要将那由天上掉下来的珠子穿成一条项链。这样的项链做成了,一定是夏天挂着凉快,冬天持着温暖,拿去送情郎,是又省力又省心的礼物啊。
“我还喜欢看蓝鲸与黑驴一起跑步的樣子。飞廉大人能将黑驴扯过来拉船,这个已经是匪夷所思,没想到,他还能由海里钓来蓝鲸……武功之道,倒也没有什么,可是,这样的想法,除了紫金山的主人,别人还真没有。”张竖说。
朱悟能点头表示同意,他说:“我觉得蓝鲸有一点像太极图里的阴鱼,而黑驴,就是那条阳鱼,它们不停息地奔跑,互相焕发出生生不息的力量,带动着我们的福船,在海面上飞驰电掣。”
张竖说:“这个太极图也太古怪了吧,阴鱼大到庞大固埃,阳鱼小到沧海一粟,朱兄你这个完全是将母猩猩与公狒狒拉到一起玩儿。”
朱悟能说:“黑驴得到山川之气,蓝鲸得到海天之形,它们的力量,其实是非常般配,才会将船笔直地拉向前方……如果飞廉大人不让它们转变方向,我们的下一站,就是拉斯维加斯……如果蓝鲸的力量远远超过黑驴的话,我们早就转头,回到了中国……如果黑驴的力量,只是稍稍弱一些,我们的下一站,会是北极,火山岛,北极熊……它们的力量的确非常的均衡,这个也是我佩服飞廉大人的地方,你找到一匹千里马并不难,想找到另外一匹与它一起拉车,这个不容易;还要这匹马是母的,这个只好将它叫作奇迹。张兄,昨夜狂风之战,我已了解到,你武功卓绝,与小朱我可谓不相上下,但是谈到哲学,这大小之辨,阴阳之理……还要继续修行啊……”
如果朱悟能这番话,昨天夜里,在桅杆上对我讲,我径直就由桅杆上掉进海里喂鱼吧,如果,前两年的殿试,论驴什么的,朱悟能也去了……洗去鸟粪驴头轻……我得状元的可能性,差不多也没有吧……
就在小朱折服小状元的时刻,天地忽然变得阴晦起来。明亮的秋天一下子沉入了黑暗,好像那蓝鲸黑驴阴阳双煞,一下子将船拉过了一堵墙,墙的这一边,是白天,墙的另外一边,就是黑夜。
“我竟然不知不觉,做了一天的手工……看来,女人天生,就是应该去弄珠子的。”小转铃感叹道,她低下头,惊奇地发现,她穿好的那些珠子,果然在黑暗的船舱里,发出来荧荧的光亮……
“这不会是日全食……出发之前,我在紫金山看过黄历的。”飞廉大人说。他举起油灯来到船舱之外,这时候,天地漆黑如墨,只有他手中的这一盏灯,和船舱里一堆珠光,让他们的船变得像黑暗里的一只萤火虫。
“朱悟能,张竖,你们砍下的这些珠子,就是星星,它们多亮啊。”小转铃坐在星光前,有些发呆。她知道,虽然只有二十四颗星星,也足以令她一下子,变成这个世界上,最有钱的女人。
第二十折 五指山(上)
的确不是日全食,一个时辰之后,黑暗如墨,没有散去,也不是太阳小哥回到扶桑树洗澡,十二个时辰之后,并没有来到一个新的黎明。他们的船驶进了黑暗的大海。正午之后的黑暗,深秋之后的黑暗,北半球的黑暗,毫无预备地来到了。张竖觉得是这就是传说中的极夜,按照天山哥白尼的“地心说”,地球绕着太阳,斜着身体转,自然会令高纬度的北方海洋没入持久黑暗,可是,无论如何,也可以抬头看到满天的繁星与绚丽的极光啊,这些他们都没有看见。朱悟能认为是有一只很大很大的乌贼鱼由海里爬上来吐泡泡,“这只乌贼鱼,可能跟顶着东夷岛的鲶鱼一样大,个头是给我们拉船的蓝鲸的几百倍。”朱悟能忧郁地说,它也许是想来吃我们的黑驴与蓝鲸的吧,谁让你们嚷着它们的味道跟龙肉差不多的呢。小转铃觉得这可能是流求岛上乌鸦们的黑巫术,它们也许正一起站在流求井上,不约而同地诅咒我们的前途如它们的翅膀一样的黑。飞廉大人沉默不语,黑暗就是黑暗,它没有道理可言。好在,他们还有一盏油灯,添着江南乌桕树籽的油,明亮,清纯,金莲般盛开在福船的中央;他们还有二十四颗星星,串成珠琏,挂在小转铃的脖子上,形成一个莹莹的光环;他们还有蓝鲸的眼睛,就像两盏探照灯,瞬息万变地扫荡着黑暗中的海洋。
蓝鲸与黑驴也要比这三个年轻人淡定。恋爱中的情侣死都不怕,还怕什么黑暗。它们肩并着肩驰骋在大海上,陶醉在彼此肌肉的交错与张弛之中,陶醉在它们因奔跑而散发出来的气味之中。奔跑本身就是目的,并不因为天地的黑暗而变得无趣,也不会因为是为游侠们拉船,因此被奴役而失去意义。它们能将黎明中的大海变成天国,也能将黑暗中的大海变成伊甸园。所以,如果我们心中有光,就让黑暗来得更持久一些?
有时候,黑暗中,会下起鹅毛大雪。雪花无声无息地落入大海,在船上堆积起来,累积到数尺。大雪固然是给飞廉大人带来了宝贵的煎茶的白水,给小转铃带来了土豆煮牛肉的好汤,也给船员们带来了极地的严寒。但游侠们何惧严寒!飞廉大人雪中分茶,沉思于哲学。张竖和朱悟能钻到雪里面,练习他们的内功,好几回,都用他们丹田涌出的阳刚之气,将一船的积雪蒸发成为白汽,好在他们后来,掌握了更加高妙的控制罡气的法门,能够不太冷,也不太热,像两只北极熊一样,舒适地躺在雪堆里。小转铃内功的底子也许要弱一些,但她有二十四颗星星啊,它们已经在实践着冬暖夏凉的奇妙的本领,像一个小小的火炉,贴心地挂在小转铃的胸前,雪更大的时候,她就钻在一头名叫张竖的北极熊的怀里,咱们可别忘了,在这个东游的小组里,除了黑驴和蓝鲸,还有另外一对名叫小转铃与张竖的情侣。如果不是李芸反复跟张竖讲过婚前保持处男之身的必要性,赵文韶反复跟张竖讲童子身练“进化论”内功的好处,恐怕绿林记第三代奇侠张零,就会是在这样的奢华雪夜,亿万分之一中的偶然,由宇宙游到地球的。
亲爱的,黑暗就是这样被习惯,也是这样被克服的,小转铃已经在想,这么长时间不见太阳,我定会变得比以前更加地雪肤玉肌,丰乳肥臀。蓝鲸那妮子也许会变成一头美丽的白鲸,而黑驴有可能变成一头灰驴。就在这时候,他们惊讶地发现,五指山出现在福船的正前方,出现在无垠的大海上。
五座长短不一的山峰,如同一架屏风,高高地矗立在大海上,中间的三座稍高,旁边的两座稍短,岂非正如同一只由海底伸出来的大手!“大手”中的每一个指节,都如斧凿刀削,乱石嶙峋,草木稀微,火苗由石缝里钻出来,像千万条舌头舔着山石,所以远远看去,五指山就像五根沉浸在乌桕树籽油中的灯草,发出明亮的光,将四围的海山照得如同白昼一般。飞廉大人情不自禁地想起之前与望舒在鲸腹相会时,他们的玩笑。難道这是望舒的手吗?他记得小时候,常常嘲笑她的手长得骨节粗大,太男孩子气,哪里有“春葱”的影儿,长大后会风霜雪雾中奔波,一生劳碌。但眼前这只“大手”短肥粗壮,却好像刚刚由一位老木匠由刨子上缩回来——飞廉大人下意识地抬起自己的右手,发了半天的呆。
欢迎由乌鸡国来到火焰山!小转铃心里咯噔一下,几乎就要确定,这一场飞廉大人的东游记,就是人家吴承恩西游记的外传。这个西游记的老粉丝,竟然疯魔到了骗着人家皇帝,哄着我们这三个小的,还有一头驴子一头鲸鱼,来给他玩Cosplay的地步了吗?他的铁扇公主,就藏在中指峰第二节的哪一个山洞里吧?一代小贫尼气得妙脸通红,恨不得冲上前掀了飞廉的茶几,将那些臭美的茶具,都统统投到大海里赏给乌贼盛墨汁!
可说起来是火焰山,却并没有扑天盖地的灼人热气,黑驴与蓝鲸大无畏地向前,渐渐接近倒影着火光的海面。移舟光芒万丈的五指山下,福船就像一只浮蚁。小转铃庆幸她的一头乌发,没有化作飞灰,又惊奇地发现,由山上掉落下来的一小团一小团火苗,哧哧地如同落花一样堕入海水,也有一些落到船上,这些火苗冰凉冰凉的,只是一瞬,就化成灰烬落入舱底……这样的西游Cosplay,多少还有一些新意……
走吧,我们到山上去。飞廉大人说。
这么龙不下蛋的荒凉的山,你又要白费我们的力气。小转铃说。
走吧,我们到烛龙家去做客。飞廉大人说。
烛龙家?是牛魔王家吧!小转铃撇着嘴。
走吧,要相信这个世界,这片海,这座山,相信我们的路。飞廉大人说。
我宁愿相信世界上有鬼,也不会相信一个中年太监的话。小转铃心里想。
走吧,烛龙家就在中指峰第二节的一个山洞里。飞廉大人说。
……
第二十一折 五指山(中)
这些家伙,他们去寻欢作乐,却将我俩留在海边。黑驴心头微微有一些不爽,但它将目光转向一边温柔的蓝鲸小姐的时候,这一丝不悦之情马上就烟消云散了。多么美啊!山上花朵一般飘落下来的火焰,就像在为它们绽放出一场永不落幕的烟花,在浪漫的烟花雨里,黑驴与它的心人上轻轻地依偎在一起,感受着彼此的体温与气味,在日夜的奔驰之后,得以宁静的休憩——之前我一直不知道什么叫幸福,就像那个在鲑鱼的瀑布里才觉得“冷”的王子。是的,今夜,你就是大海的公主,我就是海上的王子,航海归来的辛巴达,靠在心上人的怀里。
这种酸酸的、甜甜的、满满的、怅怅的,有一点热,又有一点凉的感觉,就像五指山上落下的温凉的小火焰,这就是张竖与小转铃常常谈到的“爱”吧。但是这种感觉,为什么让我想到……去洗手间呢。被幸福击中的黑驴,忽然觉得腹鸣如鼓,内急不已,它的一张驴脸也因此涨得通红。总不能在蓝鲸小姐的身边,拉屎拉尿吧,这几个月,我都没有干过这么丢脸的事啊。黑驴局促不已,瞻前顾后,驴牙紧咬,转眼就由一个恋爱中的情郎变成了到处找洗手间的游客。
好在蓝鲸小姐息息相通,闻弦歌而知雅意,当即头吻轻抵,替它除掉了套在驴头上的麻索。黑驴屈身一跃,由海面跳到石岸上,正是中指山的山脚,其岸犬牙参差,瑶草如茵。瑶草间,水焰朵朵冒出,如同火红的蘑菇一般星星点点。黑驴急兀兀地觅到了一块蓝鲸小姐看不见的空地,立定下来,顿时大珠小珠落玉盘,将数月日以来,吃下的海藻所化的驴蛋蛋黑不溜秋,鸽蛋大小,跳落一地。黑驴只觉虎躯一震,命门一麻,浑身上下,驴皮中每一个驴毛孔,都快慰无比。它大事已毕,抬起驴头四下打量,看到空地之上,立着一棵巨大的梧桐树,树干青绿挺直,亭亭如盖。桐叶之中,桐子已成,簇簇如勺,勺边密布着一颗颗碧绿的桐乳。黑驴知道桐子是美味,它在大别山中,也常要偷嘴的,只是蓝鲸一张可以打麻将的大嘴,这一颗颗的桐子投进去,怕也是难得尝出好来。黑驴打着桐子的主意的时候,又看见桐叶深处,有一个簸箕大小的鸟窝。鸟窝中端坐着一只巨鸟,羽毛俗艳,鹿角蛇颈,鹅鼻蛙目,正眼光灼灼地盯着它,用双足将鸟腹下的蛋操弄得忽忽作响,好像在警告在它门前拉屎的驴子,如果再向前踏出一步,就会有无数的臭蛋扔将出来。
这黑驴曾被鸟粪涂得满头满脑,对流体之攻击颇有心理阴影,哪里再敢前行半步!但这只古怪的野鸡,又激发出它无比的好奇心,它低头沉吟半晌,双腿一曲,放下身段,将头搁在碧草间,眯上驴眼,竟在梧桐树下假寐起来。鹿角野鸡见那头野驴子伏地睡去,发出微微轻鼾,伸着长脖子听了半天,才始放下一颗提防之心。它孵卵终日,未免口渴腹饥,不由想起鸟卵的另外一位主人,公的鹿角野鸡,昨天抟扶摇而上九万里,往南冥去,说是给它捞虾吃……谁知道它是去捞虾,还是拜访母企鹅家。大海茫茫,鸟心不古,鹿角野鸡叹了一口气,啄下周围的梧桐树叶,轻轻将窝中的鸟蛋盖好,长腿一伸,鼓动翅膀,由鸟窝飞身冲出,径往山下大海觅食不提。
野鸡一去,黑驴便腾地由草地上弹跳起来,伸起驴头,将鸟窝中的桐叶吹开,将窝中鸟蛋一枚一枚吸入嘴中噙住,然后左一蹄,右一蹄,将它刚才出恭所产数十枚驴蛋蛋,尽数踢入鸟窝之中,此刻东京高俅那个家伙,要是看见它的一身球技精湛如斯,一定会将它拉入宋徽宗的足球队吧!
踢罢驴蛋,黑驴混沌含着一嘴鸟蛋,转身奔向海岸边的福船,想到那数学不好、视力又是色盲的蠢鸟,必将会为它赐下的宝贝苦恼终日,就不由得心花怒放,恨不得插上翅膀,返回蓝鲸身边,与它分享这一段捣蛋故事与它藏在嘴里的海山奇珍。
而在飞奔的黑驴背后,碧绿的梧桐树上,中指山的山路蜿蜒如带,正将神洲四侠带向第二节的山洞。这是大海之中最险峻的山,一路火焰离离,虚无缥缈,侠客们将“梯云纵”提到第九层,片刻工夫,就来到了烛龙的洞口。
第二十二折 五指山(下)
没有守洞的怪兽舍生忘死,也没有本领高强的山洞主人站出来说:此洞是我开,此宝是我埋,要想从此过,砍下脑袋来……这不免令跃跃欲试的张竖与朱悟能失望——这一路上,特别是在黑暗的雪堆里的修炼,已经提高了他们的战斗值,他们还悟出了并肩作战的“五行阵”,当然这个需要飞廉大人、小转铃与黑驴都加入进来。在他们的计划里,“五行阵”是夺得龙珠藏的关键,就像百年之后,“北斗七星阵”将成为夺得《武穆遗书》与《九阴真经》的关键。可是,他们已经发现,飞廉大人布置的东游记,并不是少年、热血、战斗与梦想,而是旅行、神话、调情与白日梦……
山洞斜斜向下,越走越宽,洞中一样地虚焰跳闪,红光灼灼,所以清凉干爽,春意盎然。第一架龙骨,在入洞不久就看见了,安静地伏在洞壁之下,白骨支离,头颅峥然,很容易就想到当年它奋爪攀云,夺雷驱电,兴云布雨的样子。四人站在一边叹息了半天,张竖说:“管这个博物馆的人也太懒了,起码也应该在洞上钉一个标志牌啊,说明这条龙生于哪一年,死于哪一年,生前在哪一个池塘里待着,管哪一片的风雨,得到了什么职称,为什么死掉的,它的体重是多少,身高是多少,性格又如何,父亲是谁,母亲是谁,师父是谁,老婆是谁,儿子是谁,每一条龙,都是一个伟大的故事……”小转铃认为这是很好的建议,转头一想,就是宋徽宗大人,也管不到这件事啊。飞廉大人却在想,要是真的有这么一些牌子,我的《龙的历史》这本书,就容易多了……
山洞越来越高,龙骨也越来越多,一架一架,一列一列,就像泊在运河之上的船。这是地球上唯一的龙的坟场吧,江河湖海中的龙虽然有千万年的寿命、不可思议的能量,但它们也终将成为过客。在它们各自预知死亡即将来临的时刻,就告别自己的家乡,来到这大海中的五指山,在山腹之中,找到它们的位置,静静等待恒古的黑暗。它们残余的能量慢慢汇聚起来,滲透到山石之中,散发出莲花一般的虚焰,成为照亮它们尸骨的灯烛。
在幼年雷鸟的吞食、少年严酷的练习、青壮年艰辛工作的检验之下,龙的家族,在地球上算不上繁盛,数量未必能超过川陕一带的熊猫,就是这样,它们也厌倦了我们这个星球,决心迁往更深的宇宙……望舒,你其实也该走的,飞廉大人出神地想。他领着少年们漫步在这个奇异的宫殿——没有哪里能够比这个地方,有更多的“进化论”与“轮回说”的能量吧,他提醒年轻人,打开全身的经脉,去感受并接纳能量的激流,洗涤他们的气海,这将是他们真正脱胎换骨的时刻,但他们自己此时此刻,未必会知道,他们偶然遇到的山洞,将会决定他们的明天。
事实上,不止是中指山,其他的几个指头,山腹中,也被凿空成为龙宫。本朝那位身上藏满了虱子的王安石宰相,曾经写有一篇《游褒禅山记》的文章,说明钻山洞,一定要将“到此一游”写到山洞最深的地方,如此方能算是最佳的驴友。可惜四侠都不太爱听他的教诲,草草看了中指峰与食指峰两处坟场,就重返中指峰第二节的出口——这也说明,张竖所说的“讲故事”的重要性,如果每一条龙都写出一个故事,那么藏在此间的千百条龙,就会有千百个故事,那么偶尔撞来的游客,就会盘桓好几个月,将餐费与住宿费等都扔到此处,五指山成为七星级的景区真是指日可待,如果这样的话,飞廉的这个《放鲸记》的小说,就要搬到起点中文网去写了……
不扯这些野棉花了。飞廉大人领着三位少年立在洞口,吩咐他们跟他一样,转身面向洞内,运起全身的内力,发送到指掌间,然后推向洞中。四侠皆是当日大宋一等一的高手,后来“天下五绝”如郭靖、杨过、张无忌辈岂能望其项背,四侠的内力如四条无形的互相激荡的巨龙,沿着洞口往下,已是将第一架龙骨点燃,龙骨燃起的烈焰,卷向更深的洞底,将一列列的龙骨卷入了炙热的火海。
四侠快步下山,山道已经被山腹中的大火烤得发热。就是在这样灾难片逃离的现场,小转铃也没有忘记去探求真理与真相。
飞廉大人,我觉得最好的办法,是将龙骨堆在船上,带回东京去,用它们来煮茶,会比龙眼核更好,你知道李师师用的龙眼核是多少两银子一斤吗?这么好的生意,被你一把火烧掉了!小转铃说。
这是望舒要我做的事。她離开地球之前,要让龙的故事变成神话。飞廉大人远眺着山道之下渐渐明亮起来的大海。望舒还在这片海里吗?会远远地看着,他们龙族的墓地,慢慢变成一支海天间巨大的火炬,然后化作灰烬?千百万年龙的历史,就是以迁移之后的灰烬来结局的。
你说的龙珠藏呢?这里只有一堆龙骨头啊!小转铃说。
世界上,并没有龙珠藏。望舒说,死去的龙,定身珠就会消散,所以,你不太可能在烛龙看守的龙墟里找到龙珠,但你眷念你的国家,一定能为国家找到新的能量,飞廉,我还是相信奇迹,相信那些偶然中的必然,相信你,相信我们的未来。
找不到龙珠怎么办?小转铃说。
回家。飞廉大人说。是的,回家。我多么想念大雪填满的东京,想念那些被雪景所激发出来的人间的热力,沸腾的生活,将虚空的时光填满。我喜欢李诫的明堂设计,喜欢蔡襄的茶、赵佶那家伙的画,喜欢蔡京的字,喜欢苏东坡的诗,他的博客又有更新吧……但我的家,是在东京吗?赵文韶的云梦,木剑客的武当山,袁安的金竹寺,未央生的崇宁山,这些老朋友,都回到了他们的家乡,准备去领受如龙一样步入虚无的命运,我的龙墟在哪里?
好吧,回家。小转铃闭上嘴,蹦蹦跳跳地率先下山,抬头就看到了山下空地上的梧桐树,看到了梧桐树上那个巨大的鸟窝,鸟窝中间,乌黑发亮的……鸟蛋。小转铃对张竖讲:“神奇的飞廉大人啊,他一说到回家,我就发现了带回家的礼物,你看这些鸟蛋,乌眉灶眼,一个个长得佛珠似的,你妈养的黑珍珠鸡,就应该下这样的蛋!我要将它们带回去送给李芸,我未来的婆婆是名妓出身,见多识广,相信她一定没有见过这么黑的鸟蛋!”
平空夺走人家飞鸟家的孩子,绝对不是好的绿党,朱悟能准备上前去力谏一番,可是小转铃手脚多快啊,她跳上梧桐树,将鸟蛋悉数塞进她的前胸,将胸口弄得鼓鼓囊囊的。这时候,山腹中的火苗已经将五座山峰烧穿,滚滚热浪之下,已不容朱悟能劝告,四侠纵身而起,箭一般投入海边的福船,令正在船头耳鬓厮磨的黑驴与蓝鲸尽快起航。那蓝鲸与黑驴刚刚口唇相交,共同吃完黑驴带回的山珍,此刻听到命令,连忙套索发力,将福船拉得闪电一般,直到离开五指山数里之外,方才停下来。
那五指山已经被烈焰包围,成为大海之上的一只光明拳,然后慢慢地坍塌,变成一个“心”字,就是这样的“心”字诀,也只是保持了一刻钟的光景,随后,它变成一个“一”字,慢慢在漫天的火光中,沉向海底。
一只鸟,它的名字叫烛龙,在火光中飞!
大火烧去了它的五指山,它的梧桐树,它的鸟窝,它窝中的二十四枚鸟蛋——它懂得数学,也不是色盲。
大火烧去了它的家。它在火中盘旋,听任它的家由光明拳变成“心”,由“心”变成“一”,由“一”变成无。昆山玉碎,春河冰开,它发出高亢的鸣叫,绕山三匝,无枝可依,海天茫茫,夫离子散,死有何惧,生有何欢!它的歌声令人心酸,无比凄凉。
小转铃恨不得生出翅膀,赶紧飞过去,将它由火中扯出来,将胸前的鸟蛋还给它,可是那烛龙鸟哀叫一毕,已重新鼓动翅膀,冲天而上,往南飞去!
五指山沉入大海,化作灰烬。
它燃烧所发出的光与热,也将数日以来围困着福船的黑暗驱赶得一干二净。群侠们将在太阳、月亮、星辰、密云与微风的陪伴之下,结束愉快的太平洋之旅。
第二十三折 崖山话别
福船归来的码头,是一个无名海湾,海湾之上,远远地有一个小渔村。渔村后面,有一列低山,就像一排牙齿整整齐齐地排列着。其时正是黎明时分,太阳由海上升起,朝暾投向渔村与山岭,令其泛出闪闪金光。朱悟能第一个跳上岸,坚实的大地反而令他小腿发软,差一点一屁股坐到地上。系好缆绳,他伸出手,将小转铃与张竖拉上岸来,张竖兀自还沉浸在海上的日出之中,对小转铃讲:“我们回到东京,再想天天看到如此壮丽的日出,就难了。”小转铃鼻子一酸:“昨天我还在为就要吃到小白菜炒豆腐而高兴,为什么我现在心里反而有一点难过呢?如果以后,我们还有出海的机会的话,我希望不是一百天,而是一万年!”
朱悟能将手伸向飞廉大人,飞廉大人却将他的手推开,一纵身,跳到了蓝鲸背上,替它与黑驴卸下了麻绳。他拍着驴头,露出难得的温柔的神气,对黑驴讲:“辛苦了,兄弟。”得到主人的肯定,又有蓝鲸在一旁见证,黑驴当然是喜得抓耳挠腮,好像浑身上下爬满了虱子。但是飞廉大人又讲:“虽然我们到达了终点,但我们的旅程,却并没有结束。”这句话,让站在岸上指东望西的三位少侠有一点发呆。
小转铃心里格登一响,朝飞廉大人喊道:“你快上来啊,这头黑驴迷上了这条鲸鱼,就让它跟着它在海上玩好啦,我与张竖再去买一头新驴子!”
飞廉大人一脸平静:“孩子们,你们可能得自己回东京去了,小转铃,你将你串出来的黑珠子,还有白珠子,选一些给皇帝,虽然它们都算不上是龙珠,但有总比没有好。余下的,你们就自己留着作此次航海的念想吧。”
小转铃说:“你不回去交差,不怕赵佶那小子将你弄一个满门抄斩,灭掉九族?”
飞廉大人淡然道:“我一个太监,有什么九族。倒是他,已经在足球、美女与画画上浪费了太多的时间,是该好好治理国家了。”
朱悟能率先哭了:“飞廉大人,你走了,我怎么办?”
飞廉大人说:“绿林山,高家庄,翠兰正在等你呢,你没发现,这一路上,你的鼻子与耳朵,终于变小了吗?”
朱悟能抚着自己的双耳,高翠兰啼笑的模样浮现在他的脑海,无限的美丽与温存,让他含着眼泪笑了起来。
飞廉大人又让岸上一脸茫然的张竖去找一个村民过来。张竖转过身,只见不远处一位五十来岁的渔民,正背着渔网向海边走来,海风与烈日,已经将他的脸庞染成一片暮紫,但他的一双眼睛尚有神采,盼望着用渔网向大海讨来更好的未来。他跟着张竖来到岸边,看到海上的朝阳映照下的福船,还有船前站在海面上的黑驴,黑驴旁边,露出头与背脊的蓝鲸,当然是有一点发呆。
飞廉问道:“老人家,这个地方是哪里?”
老渔民答道:“前面的山叫崖山,山前的村子就叫崖山村。”
飞廉大人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又道:“老人家,我將这艘船送给你!”
老渔民脸上露出狂喜的神色。但是眼泪,却由三个年轻人的眼睛里迸发出来!晨风吹拂着他们的脸庞,又将他们的眼泪吹下,他们知道迟早会有与飞廉大人话别的时刻,但没想到,会来得如此之快,如此之突然。不按常理出牌的飞廉大人,人世间的离别,不应该是杨柳岸,晓风残月么?我们的眼泪,并不是因你的远行,而是朝阳里迎面吹来的含盐的海风……
飞廉大人向岸上四人揖手作别,拨转驴头,重新面向大海。躲过了生离死别的黑驴,心中的狂喜恐怕犹胜于岸上被赐予福船的老渔民。它沿着金光闪闪的海面,向着太阳,驮着飞廉大人,纵蹄狂奔,而蓝鲸小姐,紧紧跟在它的身后,摆动尾鳍,掀开波涛。自从五指山分食了鸟蛋,黑驴蓝鲸脱胎换骨,精力已是数倍于往昔。
“他们不像在跑,而像是在飞。”朱悟能说。
“这是为了爱情吗?他的家,在大海,而不是东京的紫金山?”小转铃在沉思。
“他的存在,本来就是大宋的一个谜,好在,他已经写完了《龙的历史》,归隐海岳,得其时哉。”张竖感叹。
“我看到过这条船,也看到过这头鲸鱼!”老渔民喃喃自语,犹自沉浸在狂喜之中。
张竖侧过头问那打鱼人:“老人家,请教您尊姓大名?”
老渔民答道:“老汉姓冯名致,上个月苏东坡与朝云姐离开儋州后,我觉得彼地索然无味,看到他们住过的吊脚楼就想哭,因此举家迁往此地。我现在有了这么大的一条船,恐怕以后,人家都要叫我冯员外了!”
日后冯员外将福船改作渔船,雇下十余名村民,日夜出海。福船坚固,故能致远,异域海错,捕获无算,十数年间,冯员外遂成巨富,纳妾无数,子孙成堆。他晚年发迹全仗这福船之利,村民造船,也多有仿效,所以崖山之下,几十年间,多半都是泊着此类朱红黑边、尖底翘头、活像一只拔了毛的鸡的大船。渔民们驾着它出生入死,乞食于大海,并不知道,福船的设计者,乃是崇宁大观年间,天下知名的大匠作李诫;也不知道,福船虽然坚固,飞廉大人一片苦心孤诣,也难免百年之后,祥兴元年,千百艘福船与逃难至此的大宋君臣,将一道堕入火海,正如五指山一样,化为灰烬。
此是后话。当日张竖、小转铃、朱悟能三人与冯老员外话别,转道驿路,回东京复命去讫。
第二十四折 淮上再话别
春风习习,春雨绵绵,催得运河两岸花红柳绿,荠麦青青,张小朱三侠在杭州放马换舟,溯流北上,这一日,来到了楚城淮安。其时天下承平日久,东京帝都固然是金银山积,绵绣如画,这淮安当淮河与运河交会的中枢,吴楚燕赵,四方客商会集,河岸边舟楫如蚁,俨然已成仅次于京兆的淮上名都。数日前,名妓李师师京师落籍,归隐山林,曾过淮安,引得万人空巷。
春雨如麻,朱悟能归心如箭,旅中邮传,又得知高翠兰怀胎十月,诞下七斤一女的消息。他海上纵舟,小夫人却在家里宛转产褥,念及于此,就心酸泪集,也就听不得张竖汴京面圣、洛阳看牡丹的力邀,舟抵淮安,他就跳下船去,用钉耙扛住行李,没入岸边的油菜花海。小转铃拉着张竖的手,兀自伤感:“这家伙好没人情,说走就走,这一去,也不知道何时能够再见,这一回他鼻子耳朵变小,帅了很多。”说话间,却见朱悟能又旋风一般由油菜花海里钻出来,朝他俩挥手大喊,小转铃心道不好,莫非这家伙想到珠子还没分,想要讨一点珠子回去,给他丫头做见面礼。
这一回,小转铃却是以小女子之心,度了人家君子之腹。只听那朱悟能喊道:“张竖张竖,你快给我丫头取个名字!我脑瓜子都想疼了。”张竖说:“朱七七!朱七七!”朱悟能如获至宝,不及道谢,转头扛着耙子,扎进油菜花海,欢天喜地爬云而去。小转铃啐道:“这呆子!张竖你也要检讨自己的数学癖,咱们的孩子叫张零,小朱的孩子叫朱七七,你这是造出〇〇七的节奏啊!”张竖说:“人家朱七七已经是满地乱爬去找妈,我们家的张零,可怜还是天上明星溜溜转,不晓得在哪个星星上面打秋风呢!”说得绝世名尼粉脸生春,拉起小状元的手,就要往船舱里摔下帘子造娃去。
船中春意浓,岸上春色好,小状元夫妇贪恋江南春光,也就不着急替飞廉大人回朝复命。这一日,春雨初歇,月明星稀,正是人间奈何天,春江花月夜,淮上一杯酒,新朋与旧雨,小夫妇舱中会饮,忽听邻船传来响亮的儿啼。小转铃慕子心切,拉起张竖,就要去看人家的宝宝。邻船与他们的小舟尚有十数丈远,但对张小二侠,登萍渡水,一苇航之,已不是问题,两人悄悄跳上邻舟,由窗棂里往船舱中探看。
原来是客舟中的夫妇,淮河舟中生子,趁着今夜月色好,春气回,让船家烧好热水,注入大木盆中,夫妇二人一起动手洗孩兒。那男婴胖白粉嫩,呓呓呀呀,可爱至极,窗外的女麻叔谋小转铃,不禁口水狂涌,一个“好”字,就赞出了口。
男客抬头望向窗纸,张竖一看,正是当日帝京的同年进士,时任淮南转运副使的陆宰。张竖只好拉着小转铃绕到舱门,进去拱手,陆年兄别来无恙云云。
人家洗儿子,总得送礼吧,张竖将眼睛转向小贫尼,小转铃想了半天,伸手到怀里去,半晌摸出了一颗白珠子,递给张竖。张竖将珠子递给陆夫人,陆夫人又将之递给正在澡盆里淘摸的小家伙。小家伙接过珠子,好不喜欢,盯着冒昧来访的叔叔阿姨,就格格傻笑起来。小转铃心里想:“你这傻小子,你这是由皇帝的口里抢食呢。”张竖赞道:“此子丰慧聪明,必有福报,陆年兄得子如此,令人羡慕啊,他可取好了名字?”陆宰道:“择日不如撞日,我正在一边给他洗澡,一边给他取名字,状元公星夜来访,犬子碌碌,何等有幸,请赐微名!”自朱七七张零之后,张竖取名成瘾,也不客气,当即取笔,在几上写了一个“游”字,一边对陆宰讲:“名游,字就叫务观吧,列子讲:‘务外游不如务内观,外游者求备于物,内观者取足于身。”小转铃的腹议是:“还不如名游字黑驴呢,飞廉那个老东西,就是骑着黑驴游天下的。”陆宰倒是连声赞好,陆夫人的母亲是当日诗人苏门四学士之一晁补之的妹妹,书香世家出身,也觉得这个名字取得不俗,小陆游捧着珠光盈盈的白珠,在木盆里弄得水花四溅,已经是游将起来了。
当下陆夫人布酒设席,陆宰与状元公夫妇把盏叙旧,谈论京中人物,直到起更方罢。两人告辞出来,倒是不敢再跳船,而是由岸上绕了一圈。
其时明月在天,星河如沸,花香如梦,良人如璧。小转铃挽着张竖的手往船上走。她对小状元讲:“你这名字取得倒还真是不错,只是取名费太贵,这颗珠子归了陆游那小子,咱们就只能将余下的二十三颗给赵佶了,那串黑珠子我最喜欢了,那是要给你妈,然后在我们老张家,代代传下去的。”张竖痴痴地看着她,心里想:“果然是月下看美人,她长得好,性情又温和,做得一手好菜,记得一笔好账,武功也是一等一,下个月我将她带回云梦,李芸与赵文韵两个老家伙,会喜欢她更甚于我吧!”
一干人各回各家,各找各妈,放鲸记,其实还有绿林记,到此就结束了。至于陆游得到的这一颗珠子,后来传给了儿子子布,子布又传给元楚,元楚又传给秀夫,一百余年之后,秀夫携幼帝崖山蹈海,此珠方得与另外二十三颗白珠重逢,其时大火烧尽岸边千百福船,十余万大宋君民的骸骨沉入碧海(其中放翁后人,就有十六位),化作碧血,为明珠封印永镇,世人传为:崖山之后无中国。此是后话,不提也罢。
(责任编辑:李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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