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罗振亚
朋友远行
不用再紧张地排队验票
也不用再费力攀爬候机大厅
这次你将乘一缕青烟
做一场一去不返的旅行
早说好的 眼泪免了
有瓶常喝的老窖足以尽兴
可你还没亲近炉火
窗外就传来一片烫伤的蝉鸣
听说天国里没有冬天
看不见拥堵、雾霾和战争
兰花开遍湖边路旁
你鼻炎和关节的疼痛会越来越轻
唯有像植物离开土地
此后故乡只是梦中的一道树影
如果你实在想兄弟们了
就在雷雨天尽情地吆喝几声
和老爸聊天
爸 起来吃点饭吧
话音未落 发现
他遗像里的嘴角向上翘了翘
冬天 我在耐心学习孤独
被流放他乡的这几年
您就是它和疾病轮班陪着
谁说阴阳分属两界
您走之后的梦里
咱俩常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
那年夏天日头真毒
东北土路也开满刺眼的白花
您递给我半个消暑的西瓜
至今我口里还有香甜的味道
有一回我在村边摔得天旋地转
您愣是铁着心不肯搀扶
还说 是爷们永远不该跪着
我站起后至今再没有弯过腰
爸 明代的解学士不想说话
如今的书和遍地庄稼一样泛黄
放心吧 咱家门前那几株嫩竹
父亲临终前说出三个字
冲着六月和煦的风
父亲吃力地说出三个字
——李向阳
我知道 那不是呼唤英雄
英雄一生无缘和他照面
也不像在叨念朋友
进城后他仅与孤独对弈
李向阳是生我养我的村庄
十几年父亲躲闪着
这梦魂牵绕过的三个字
生怕儿孙染上土气与寒酸的不祥
和母亲小声嘀咕时
才放它们露出头来吸吸氧
只要一说出村庄的名字
村边的林子就开始泛绿
玉米穗在院子里自觉站成行
尽情撒欢儿的鸡鸭鹅三军
读不懂菜园花儿前的蝶舞蜂忙
我和孩子若要探问
“演员”们在父母的微笑中
马上识趣地退场
也许这三个字沉埋得太久
几千个日子的施肥浇水
已在心里长起三株穿天杨
枝干转向哪里
哪里就是思念的方向
父亲 您过虑了
其实我也想乘这三个字回家乡
不论外面下雨还是飘雪
柳絮纷飞抑或秋露為霜
向阳总似空中那只美丽的雁
每一次翅膀的翻动
都牵引着无数缕注视的目光
您说过乡愁的种子也会遗传
种不种在脚下的土里
都将随自己的足迹生长
三九天乘着高铁回家看望母亲
窗外鹅毛大雪
一万个美女的舞姿
仍无法让急驰的高铁分神
回家的方向是最快的方向
三九天 我乘着高铁回家看望母亲
前方亮起那盏不灭的风灯
也照不清天边惭愧的云
直到父亲卧床
从没想过母亲也需要照顾
父亲能让几十亩庄稼在手上生长
男人病了也是男人
当有一天父亲瘦成墙上那帧照片
母亲突然又矮了几分
烧菜洗衣购物日子纷乱
夜晚忍受着一百多米的孤独
漫长的黑里不时传来鬼魅的呻吟
儿女从远方聚到身边陪伴
她恨不得把天下美味都摆在桌上
梦中也疏淡了额头越来越深的皱纹
可没两天她便把他们劝回家
说媳妇不敢单住孩子需要看护
自己这把老骨头还硬朗得很
于是每晚端坐电视机前看天气预报
成了我坚持最久的一个习惯
地图上一些密密麻麻的小点儿
开始有了呼吸的表情和体温
看完后再打个电话提醒她加减衣服
才能静心在灯下读书著文
五年 她以瘦弱的肩膀
扛起了一千八百多个多变的夜
按时电告儿女身体平安
一个人支撑着全“家”的温馨
儿女流浪的足有休憩的码头
走在冰雪路上
也像怀抱一样安稳
一个人对一个人牵挂
一个地方对一个地方祷告
思念原本是奔跑在天地间
眼睛酸涩永不老去的灵魂
快到站了 母亲那双滞重的小脚
是否已和花白的头发一起站在路口
焦急地等待把风雪中的我辨认
妻子的头发
自从认识妻子的头发
愈觉在云端舞蹈的诗人浮华
明明是带着体香的一缕青丝
却被隐喻为黑色的瀑布
甚至比附成茂密的草原
殊不知瀑布会断流
草原只有一季能举起温暖与花
以发传情不过是唬人的神话
青涩的心事无需养护endprint
风雨中燕子的翅膀更潇洒
当行囊把双腿压得骨质疏松
我肩不起儿子对远方的眺望
妻子悄然将齐腰的骄傲剪了
说太长易脏不好打理
虽然见识没和齐耳短发逆向生长
战斗的早晨紧张的中午疲惫的黄昏
三部曲中她工作像工作家像家
儿子该写字写字
我该喝茶喝茶
如今我们住在阳光100
她的手机见山拍山见水拍水
日出的特产常在微信曝光
走在冰雪路上心里也藏着盛夏
不想从不咳嗽的她见肺部阴影
秋天的一次X光误读
引发了一场生死“对话”
漫长的黑里她夜夜不眠
白天头发总是一丝不苟
外出旅游混进秧歌队伍
粉色的扇子衬着腮边的红霞
心里却惦记我和儿子媳妇相处
谁适合照顾我的伤痛和嘴巴
看了一场撼人的《又见平遥》
只记住一句台词
“生都生了,死就死吧”
可我只能告诉她千万别怕
咱半辈子从来没想过害人
“彩票不会随便落到咱头上哒”
只是怕见“病”“死”“癌”等字眼
它们是一颗颗炸弹
随时都可能发生爆炸
终于 CT打败X光
阴影原来是散点钙化
看着她头上飞雪的瞬间
我说“理个短发,去去晦气吧”
之后我猛转身
把背影留给道路
我要看 黄河如何决口
山洪怎样暴发
孩子 我们已没有资格谈论故乡
月亮是供游子圆缺的
天空由南归的雁阵丈量
档案馆前的几只流浪猫
叫出故乡遥不可及的内伤
日子像疯狗在身后狂追
不知啥时太阳患了红斑狼疮
姑娘穿得少得让人不敢睁眼
性病广告贴到幼儿园的门上
小鱼儿不断浮上水面喘气
岸上人的表情阴晴无常
孩子 在都市的车海里学游泳
我们已没有资格谈论故乡
都说家就是足下的泥土
乡音将一直朝着家的方向生长
可为什么脚印留在卧室
灵魂却总迷踪在路上
抵达一次次成为奢望
远方越是谁也到不了
越是诱惑得无数人醉卧沙场
从你太爷你爷爷 到我和你
蓬莱阁旁的满院桃花
讷莫尔河畔的两垧高粱
被置换成哈尔滨天津卫间的高铁
钢筋水泥中的一团雾霾
和十七楼一百多米变质的阳光
自从跪别你爷爷碑前的大片青草
和地图上从未标记的生我的村庄
那条河流的来路就再也看不清了
混乱中的记忆已经改变方向
孩子 在之乎者也的平仄里练平衡
我们已没有资格谈论故乡
高楼旁 一棵蒲公英的灵魂在倔强地飞翔
不知道经历过几世的轮回
根才扎入水泥森林中柔软的缝隙
常借割裂的绿地上开出的天窗
吸几口乡野般脆嫩的鲜气
渴了 只能饮自己的泪珠
瘦弱得甚至举不动怒放的花期
但只要一听童稚的欢呼叩门
便会刹那间把头高高扬起
至于目光的无视与践踏早已习惯
没有高贵点赞的生命
照样吐绿 开花 结子
当然也怕哪一天像稗草一样
被人连根拔掉 在阳光暴晒下
慢慢地枯萎 死去
生命刚刚开始就成为结局
或者被稔熟的游子带回家
就着小葱一起下肚
唤醒沉睡的记忆
如果成熟穿越了春天
种子们化作舞蹈的白色茸毛
乘着风的“高铁”飘向未知之域
那绝对不能叫流浪
说不准还会奏出一阕还乡曲
只要灵魂能够飞翔
安定与漂泊 生和死
在辞海里原本是一个意思
在海景房的窗边想起村前那条黄土路
炎热被严实地挡在窗外
空调体贴得像失散多年的姐姐再现
阳光本来是垂直说话的
碰到情侣们的花伞却拐了各種弯
门口刚刚生崽的阿花不吃猫食
没见鲜肉和小鱼儿叫得很凄惨
站在美丽的海景房窗边
老家村前那条黄土路又在眼前一闪
驮着《论语》和爷爷的黑驴还没走远
坐在爸爸马车上的秋天就跑起一溜烟
每天自行车陪我去乡中学读书
儿子慢行的沃尔沃在看彩蝶蹁跹
走过百家姓和“万年历”的黄土路
就是老掉牙也还坑是坑来坎是坎
被改写的海浪在远方咆哮
相思鸟不知栖在了哪一片柳林间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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