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哑舅

时间:2024-05-04

蒋保林

集镇外一公里处,有座名唤富山的山丘,母亲的坟墓在山前,哑舅的坟墓在山后,高高的山丘阻隔了彼此,就像他们两人生前心里存着的芥蒂一样。

哑舅与母亲姓氏不同,我猜想哑舅应该是外婆改嫁时带过来的“拖油瓶”,我从没问过母亲事情的缘由,怕母亲难堪,同时也是对外婆的大不敬,毕竟外婆和外公就躺在我家自留地旁边隆起的两座小土包里,每天看着我们劳作。我没有见过外公外婆,在我还没有来到这个世界前,他们已经先后离开了这个世界,所以,当村上伙伴拿出外公外婆过年给的压岁钱炫耀时,我就分明感到一种自卑的情绪在悄悄滋长。

我对外公外婆的一丁点儿的了解,都来源于母亲在坟前自留地里劳作后的轻言絮语。母亲在劳作间隙,常呆呆地注视着外公外婆的坟墓,幽幽地诉说:

“你外公是个大个头,住在街上北门,那辰光真佬穷的,家里一点东西都没得吃。

“哑巴娘舅真佬坏的,外公先吃饭,没等他,他回来后,就端起一碗粥倒进外公脖子里,滚烫滚烫的粥,烫得外公嗷嗷叫。

“我本来是街上的小姐,反而嫁到农村来种田,这世界路上的事,哪个讲得清?”

……

我想,外公外婆肯定能听到母亲的话语,不然的话,怎会把坟建在女婿家的自留地边上呢?还有一种可能,我估计是那个不争气的哑舅伤透了外公外婆的心,一事无成,整日东游西逛,到头来還是老光棍一条。

哑舅住在离我家有五里地远的一个偏僻山村里,我不知道他是如何颠沛流离于此的,村上的人为何会收留他。当然,这个收留其实也不全是真心实意的,哑舅两间小土坯房就建在村前的荒地里,没有左邻右舍,孤零零的,像极了他的一生,也寓意了他的宿命。一个流落到异地的聋哑人,有一个安身立命、遮风挡雨的草庐,还能有什么更高的要求呢?

其实,哑舅极聪明,这点像母亲,遗传基因是个很神奇的东西,一种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在你的身体里,在你的血液里,而且代代相传,这可能就是生命的奥秘吧。

我从没看见过哑舅参加过生产队劳动,哪怕后来分田到户,也没见他到责任田里干活;也从没看见哑舅穿着破烂的衣服沿街乞讨;更没听说过哑舅有过偷鸡摸狗之事。那么问题就来了,这么多年,他是怎么养活自己的?衣食从何而来?父亲说,哑舅靠投机倒把,贩卖东西赚了不少钱;母亲说,他有几年在厂里打工,挣了一些钱。莫衷一是,哑舅就像一个谜团一样,在我幼小的心里,形成一个大大的问号。

哑舅衣着还是比较讲究的,我常看见他穿着笔挺的中山装,在街上跟人家叽里呱啦、手舞足蹈地讲话,我一句也听不懂,可是有人却能看懂他的手语。“鱼有鱼路,虾有虾路,泥鳅黄鳝独走一路。”更何况哑舅聪明绝顶,与人交流一直不成问题。

童年时,正月初三或初四,我会跟随父亲去哑舅家拜年,从故乡小山村出发,朝东经过上其村,横过公路,穿过新塘村,就来到哑舅家。

至今我还记得哑舅家的摆设,虽然屋子狭小,屋内却相当整洁,东西放置有序,根本看不出是个光棍汉的住房。外里一间是客厅,一张四方桌,靠墙是条形供桌,上面挂着毛主席像。里面一间隔成两半,一半是厨房,另一半是卧室,梁上挂着几只稻草捆扎的风鸡。那时,我们家只有咸鹅、咸鸡,我从来不知风鸡为何物。吃饭时,哑舅像变戏法似的从碗柜端出一碗碗鱼肉,嘿嘿笑着,露出洁白的牙齿,指着桌上的菜,拍拍胸脯,“哇哇”叫着,边叫边对着自己竖起大拇指。于是,我们也“哇哇”叫着,朝他竖起大拇指,每当此时,哑舅脸上就会露出得意的笑容,那笑就像一朵花开在脸上似的。我看得出,此时哑舅是自豪的,虽然哑舅嘴哑耳聋,可是心里跟明镜似的,能端出一桌像样的饭菜招待娘家人,怎能不骄傲呢?

每年去哑舅家拜年,我都得到二毛钱压岁钱,那年代二毛钱可是一笔不小的收入,可买一把糖,或几本作业本和几支铅笔,还可以到汽车站看十本连环画。每次拜完年回家路上,我都会紧紧攥着袋里的压岁钱,心里暖暖的,也许,哑舅并不像母亲所说的那么坏,最起码,从给压岁钱一事上可见一斑。

但母亲对哑舅一直心存不满,也许那些陈年往事对母亲造成了极大的伤害。每当我问起往事,母亲始终闭口不言,也许有些事,母亲宁愿烂在肚子里,也不愿提起。母亲虽然不去哑舅家,却不反对我们去拜年,而且每次拜年,都拿最好的烟酒糖包。我工作以后,街上遇到哑舅,就五十、一百地掏钱给哑舅,回来和母亲说起,母亲总叹口气说:“好的喂,给点钱他用用,一个人老了,孤零零的,可怜的!”我看得出母亲藏在心底最深处的东西,毕竟一母同胞,人心是肉长的,有些事情过去了几十年,当初的恩怨早就随着时间淡化了。

年老的哑舅不复年轻时的风采,那时我家已搬到集镇上,大年初一,我出门放鞭炮,老远就看到哑舅躲在远处偷偷看着我。我招呼他一起进屋喝甜茶吃瓜子,哑舅讪讪的,怯怯的,看着让人心酸。吃中饭时,一杯酒下肚,哑舅脸上开始放光,嘴里开始“哇哇”地说起话,父亲应和着,母亲笑哈哈地看着,一瞬间,我觉得有种看不见的亲情在弥漫。

后来,我举家搬到了城市里,每到过年前,我就想起哑舅,一个又聋又哑的孤寡老人怎么过年呢?他是否穿上了新衣?门上是否贴上春联?我很想去看看,可俗事繁杂,只好拜托在老家的二哥关照一下哑舅。

若干年后,哑舅走了,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夜里走了。我匆忙回去,正赶上下葬。我看着那不高的坟茔和随风飘荡的纸灰,心里戚戚的,一种怅然若失的情绪在心底慢慢生长,渐渐弥漫至全身。天空的云是灰色的,坟上的土是黄色的,鸟儿的叫声是孤独的,人呢?谁又不是一生孤独呢?

人生一世,来来往往,生如蝼蚁,去若风雨,但愿哑舅在另一个世界里一切安好吧!

美术插图:金农(清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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