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泪眼婆娑

时间:2024-05-04

邹冰

1

父亲说,14岁正是叫驴尥蹶子的年龄。

那年秋,天气异常闷热。我放学回家放下书包去地里割猪草,割完猪草回来用菜刀切碎猪草,拌上麦麸,然后又要到猪圈里起粪。我打开猪圈门,手一落闩,母猪闪电般飞出来,一团黑影从我身边一闪而过。我定睛看时,母猪长长的猪嘴落在院子晾晒的玉米上。事情来得突然,我毫无防备。母猪吃得欢实,屁股在我面前乱扭,嘴里哼哼发出满足的声响。我反应过来,一铁锨拍在母猪挑衅的、肥肉乱颤的屁股上。母猪愣了,我也愣了。院井里的父亲恶狠狠地瞪我一眼,我的耳畔一阵风忽地刮过来。过去的我,可以灵巧躲闪,但这一回,我没有躲闪。父亲厚实的大手结结实实地扇在我的脸上。我眼冒金星,瘫坐在地上。

反正,偷吃玉米的母猪瘸了一条腿,母猪在我面前肆无忌惮地卖惨。父亲过来拧我的耳朵,我试图用手去掰父亲那只手。我的力气没有父亲大,我和父亲撕扯在一起,我一口咬在父亲的手上。父亲叫了一下,很响亮地骂了一句脏话,松开手。我扭头看那头叫惨告状的母猪,梗着脖子,双脚在院子里前后乱摆,昂起头,从院子里风也似的飞奔出去。

我疯走,我愤怒。太阳西斜,我终于走上了横亘在我面前的黄土大塬。我发现,年少幼稚的少年,靠一双脚是走不出黄土地的。我躺在黄土地里,紧闭双眼,四周一片寂静,耳边再也听不到父亲站在沟里撕扯着嗓子喊我名字的声音,耳畔没有那头养尊处优的母猪欢快吃食的吧唧声,也没有大沟里鸡飞狗跳牛哞驴叫的刺耳声音。

不知过了多久,不争气的肚子咕咕乱叫,我终于抵挡不住饥饿的袭扰,一心走天涯的雄心瞬间坍塌。

我睡在草窝里一天一夜,我感觉到惨淡的日头落在大塬的背面,又慢悠悠地从另一面升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隐约中,听见土狗的吠声,我睁不开眼睛,再一次昏死过去了。

2

醒来已是深夜,我的鼻孔痒痒的,睁开眼,看见了一张红苹果一样的脸颊。准确地说,是一张清瘦的女子的脸。女子喊:“大,他醒了,他活着呢!”

我发现我躺在土窑里,窑洞不大,看起来有点儿寒酸。接下来更红的一张脸出现在我的面前,这张脸不是一个红透了的苹果,是整张红彤彤的、粗糙得找不出丁点儿白颜色的大红颜色的脸。

他扶我从炕上坐起来,问我:“你是哪达的人?”

我扭脸不看他,也不言声。

他喊窑外面的女子:“桃子,端一碗水过来。”

红苹果的女子端一碗水到我的面前,男人扶我,女子送水到嘴边,那碗水里飘着麦草,女子用嘴吹开浮在面上的麦草到我嘴边。我喝了几口,那水苦涩,不好喝,但我太渴了,几口喝干了,复又躺下。

在土窑的外面,我听见风箱扑嗒扑嗒的声音,不一会儿,进来一位慈眉善目的中年妇女,她端一碗汤面条在手上,后面跟着那个红苹果脸蛋的女孩。妇人摸一下我的额头,把碗放在土炕上。妇人坐一会儿走出窑,我的鼻孔闻见椒叶的香味,椒叶是用菜油激过的,香味满窑乱窜。

我坐起来吃面,不夸张地说,十秒之间,一碗见底。窑门外,女子捂嘴哧哧地笑,又送过来一碗。我记得非常清楚,那一晚,我总共吃了四碗椒叶面。这是我14 岁之前吃的最美味的一顿饭。

3

太阳照进窗棂,阳光温柔许多。

我咳嗽一声,桃子进窑来拉住我的手,牵我出窑门。已经是第二日下午了,窑院里的天井里坐着吃旱烟的老者,老者满脸沟壑般的皱纹,头顶无发,花白的短发围着发亮的头顶。老者望我一眼不说话。中年男人在天井里用簸箕簸谷子,一下一下很有气势,他看见我从窑里出来,偏头说“起来了啊”,又开始一下一下扇簸箕。

妇人见我立在天井里,过来摸我的额头,欢喜地说:“不烧。”

桃子领我上窑,黄狗跑在前面,我在桃子拉拽下上了地窑。我站在硷畔上,有微风吹过来,我感觉塬上的黄土一夜之间不见了,一片一片金黄的谷穗,一片一片挂在树上的灯笼一样的柿子,秋叶在茆上红彤彤一片,岭上的山坡上白色移动的那是桃子家的山羊,是飘在天上一朵一朵的云朵。

我回頭看桃子家的地窑,是在平地上深掘下去的,四四方方独立的窑院,在北塬上就此一家,她家窑门前一株高大挺拔的柿子树,顶尖上星星点点的柿红在树梢上非常醒目。

桃子领我去前面沟里捡拾柴,我跟在桃子的后面,桃子那根独辫子在花夹袄的腰间跳跃。

上沟的时候,我背一捆柴火,桃子背一捆柴火,我们并肩的时候,桃子忽然问我:“你昨晚吃了我们全家一顿的伙食。”

我开口道歉,桃子却爽朗地笑了。

桃子问我:“你是阿达人?”

我答:“塬下面夹道沟里的。”

桃子:“塬下一条大河的旁边?”

我点头。

桃子:“河水里能游泳,有没有鱼虾?”

我说:“能游泳的,有小鱼小虾。”

桃子:“那一定很美。”

我没有说话。

4

三天之后,父亲上北塬来找我,父亲看见我在桃子家里铡草喂养。他紧锁的眉头舒展开来。父亲认识桃子的爷爷,那个光头的老者。父亲握住老者的手说:“叫驴尥蹶子,一路蹦跶到你这搭,麻烦收留了。”

老者摆手说:“哪里的话,沟圈之内是一家。”

父亲提一盒水晶饼塞在桃子爹的手里,桃子爹说啥也不要,嘴里说,不就是几顿饭么,沟圈里的本来就是一家人。

父亲推不过桃子爹,把水晶饼交在桃子手里,他掏出10 元钱给了桃子妈。桃子妈硬塞进我的裤子口袋里,她的手捂得很有劲,我掰不开她的手,她推我趔趄着上窑。

我和父亲站在硷畔上,父亲拱手和桃子一家告别,一个人背着手急急地走在前面,他一点儿给我道歉的意思都没有。我牛一样跟在父亲的后面,走两步回头看时,桃子一家站在塬上给我挥手。

桃子爹大声喊:“有空了再来。”

桃子手圈成喇叭朝我喊:“哥,以后不敢尥蹶子了。”

我心一热,不听话的眼泪奔涌而下。

5

这次回老家,父亲已经过世五年了,老家关门落锁,成为荒宅一座。

我当兵提干时,父亲曾经给我说,他和桃子家成了特别亲的亲戚。父亲来信说,让桃子嫁给你吧,给你做媳妇。我回信拒绝了,父亲发誓和我不再来往。后来,他托人给我带信,说家里的鸡毛蒜皮,提到那头老功臣母猪老死了,绝口不提桃子的名字。

两个小时之后,我终于走上了北塬。北塬上干旱,麦子收割得早,看来,我记忆有偏差,帮桃子一家收麦子的计划落空了。

黄狗开始吠叫,是那条黄狗的孙子吧,那棵阳光里的柿子树,依旧在塬上,树没有长高,树下站着的一对夫妻却老了。树下,叔和婶,老远招手,有黄狗领路,我几步到了近前。

叔领我下窑,婶子扶我胳膊,好像我昨日来过。叔本来要去塬下面给人做木工,坐下来和我说话。

婶子说:“桃子嫁给塬下的人家,说塬下平展,不像塬上面,山高地远,放屁都听不到响声。”

叔脸上的红色成了黑红色,一直红到脖子下面。

窑门帘一挑,阳光里出现一个中年女人,女人手提一箱牛奶,一袋大米,女子齐耳短发,皮肤白嫩,腮尖上泛起两团微红,那是北塬上独有的印记。

我终于看见桃子了,塬上的那个红苹果一样的女子。桃子朝我微笑着打过招呼,看来她是孝顺的女子。她进窑来去窗棂上卸柿子,放在白瓷盘里,让我吃,我微笑摇手,血糖高,不能承受。

桃子说:“ 城里人金贵,得的是富贵病。”

叔和婶子问我吃米饭还是吃面条,我说,椒叶面。

叔和婶子做饭,留我和桃子在窑里说话。桃子说:“我爷十年前去世了,川道的干大来送的葬,我参加过两次高考,一次录取在南京了,一次录取在兰州了。我大身体不好,慢性肾病,我放弃了,留在家里照顾他。”

“那你不后悔?”我疑惑地看着她。

桃子说:“后悔?后悔哪里有陪伴家人重要,我在塬下面开一家超市,隔三岔五回来照顾家里,我大是一个闲不住的人,你不盯紧,他就去干活儿,那病不能受累。你来了好,他不能去塬下帮人家打家具了,能好好歇几天。”

我贸然上塬来,把桃子一家当成我老家的亲戚,这样突然来访,打扰桃子一家平静的日子,实在有点儿不好意思。

桃子说:“你是稀客,你回来土窑里蓬荜生辉。”

我说:“我是来感恩的,感谢你们一家人对我的照顾。”桃子却说:“那是我们的福分,上天给我们牵线哩。”

桃子起身,去帮忙做饭,叔过来和我说话,叔说的话我忘记了。

6

秋天后,桃子在我的微信里留言:“我大过世了,过世之前,还在担心你那一点就炸的脾气。”

我泪眼婆娑,一时不能控制自己。想我与桃子一家萍水相逢,他们如此待我,这也许是北塬上古朴的民風使然。

是啊,一个人的善良来自骨子里,渗透在血液里,不分年代,不分场合,经得起时间的熬煮。

责任编辑:蒋建伟

美术插图:曲光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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