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天阴

刘东升

2011年，我被调到祁县工作。

周末一早，我桌上的电话突然响了，是一个当地朋友的声音。听上去他仿佛兴冲冲地，在电话里邀请我，中午约几个诗友一起便餐。

雨，酒，又有诗？我的思绪于有关历史的沉重思索中返回现实，也颇被对方的快乐感染，一下变得开朗起来。我答应道：“好好，一定去。”

这样的邀约电话不多，但是我后来渐渐发现了其中的规律：差不多每次的诗酒聚会都发生在阴雨天气。仿佛下雨的日子是最有味道的，对于诗来说，比哪一页都好。终于有一天我忍不住问起：为什么一有阴雨就聚会，巧合还是刻意呢？于是几个祁县朋友面面相觑，说：敢情，他不知道“过天阴”。

“过天阴”？对于我来说，这确实是个首次听闻的新鲜词儿。看我一头雾水的样子，大家七嘴八舌地给我解释起来。原来，祁县有这样一个习俗：夏秋季节多雨，每逢下雨的日子，祁县人就将其当节日来过。所有从事野外作业的人士固然是心安理得地可以在家休息，弄点小酒小菜犒劳一下自己，就是上班一族，也会尽量抽出时间，打点心情，聚三五知己，对雨当歌、赏雨论俗、雨浇胸中块垒，“吃它个老瓦盆干”！

初闻“过天阴”，我即为之绝倒——这是多么牛的地方民间节日呀！我想它首先是天赐的，无固定时间、无预设场次。节日什么时辰光临，全看老天情愿；节日延续几天，全凭大自然心意。这该是全世界独一份的“祁县式浪漫”了吧！

毫无疑问，它来的时候，必是风为前驱、雨为坐辇。只是夏秋的情况略有不同。

夏日常常是雷阵雨，天阴如墨的时节，暴风雨方始酝酿，正好留出这点子时间让大家呼朋唤友，于是乎，电话、QQ、微信，满天的电子信号与雨燕一起狂飞。待得一圈朋友如飞鸟各投林般对号入座完毕，它来了！所谓惊心动魄的雷声，所谓寒彻心脾的凉气，所谓白水如练的喧嚣，刚好做了人们的下酒之物。人们大着嗓门说话，此时人间无秘密；人们转着圈子敬酒，酒到杯干的豪情恰如其分地超过了现实；雨快，酒也快；直到雨散云收，也许就是半个钟头一个钟头，人们已然酒肉穿肠过，桃花上脸来，喝出了一片春色。

秋日里便是绵绵细雨，一下就下得缠绵难收，雨脚的声音轻易便融入心田。人们打着雨伞、踏着雨中变得异常干净的人行道，从容不迫地奔赴酒约，见面后握手寒暄、依次序落座，你推我让，兄友弟恭，尘世间最好的礼貌突然都出来了。虎背熊腰的大汉也会忽然变出千般温柔，那声音都是小小的，举杯都是款款的，喝酒都是小杯的，似乎谁也不肯那样子“豪华”一下，把一壶烈酒一下倒进喉咙，话语间动不动生发人生易老之叹。那一地落花的芬芳和细细柔柔的水声，都使生命的本质纤毫毕现。这时若听闻一声金色的鸟鸣，晦暗的天空似乎霎时被照亮：雨，或者就要停了。

人们对雨的感情，一向是复杂的。“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是对春夜喜雨的礼赞，毕竟“春雨贵如油”嘛；“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是惜春将归的惆怅：“红消香断有谁怜”；“寒雨连江夜入吴，平明送客楚山孤”，萧瑟秋雨中黯然送别，抬望眼，淡墨连幅满纸烟雨中却又凸显出浩大开阔的意境；“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读者始见山雨初霁后万物如洗，触眼清冽，心情那么一个脆爽；“积雨空林烟火迟，蒸藜炊黍饷东菑”句，则更像是在异乡描写家乡人“过天阴”的情节。一个“迟”字，点出的是何等闲散怡然的情调。夏秋时节的雨，忽紧忽慢、忽疏忽密、时断时续地下着，多情的诗人们忽悲忽喜、忽疾忽徐信手挥洒地写着。一百个诗人，就有一百种雨，一百个祁人，就有一百种“过天阴”。

阴雨连天的日子，总会影响人们的生产生活，影响人们的心情。那么“过天阴”的祁县人把《诗经》中田园人家雨后恋人相见喜悦的场景再现了出来，并且进一步演绎成了亲朋好友相聚的活动。这或许就是祁县人“过天阴”来由最恰当的解释了。由此，老天降雨不能劳作的日子经过顺势化解就成了应天而歇，身歇心不歇，交流沟通，享受清闲的农耕节日。这是何等的豪迈自信。

要是以为“过天阴”只是个吃喝的节日，那就又错了。祁县是一个古老的农业县。祁奚大夫的封地上，先民遗留的酿酒术、制肉术、面食谱和各种杂粮主食种类繁多，发源于祁县的心意拳、武秧歌、晋剧，包括剪纸等等非物质文化遗产精彩纷呈，凡此种种，又成为“过天阴”的重要内容。昭馀大地古往今来多少贤士俊杰，如《三国演义》中巧使“连环计”的王允、《三侠五义》中的白眉大侠徐良、乔家大院乔致庸、渠家大院渠本翹、丹枫阁中反清复明的傅山……这些名垂后世的祁县人那些安邦定国、除暴安良、发家致富的各个大计，安知不是在 “过天阴”的时候酝酿成形；“诗佛”王维天资过人，少能吟诗，语惊四座，成为盛唐杰出的诗人，和他人生之初在祁县王贤村接受启蒙教育必有关系，就是普通的婆娘“奴儿”们，一到“过天阴”时也不肯赋闲，必定围在炕头灶边，交流剪纸、针线、烹饪的技巧，有志今人胜古人。祁县的农耕文化，就这样在“过天阴”中酝酿、发展、传承，成为祁县民俗不可分割的一部分。雨后人们若问你“过天阴”了么？你答“没有”，那是会被人笑话的，笑话你缺少朋友，游离于祁县的主流文化之外，虚度了如此美好的光阴。

朋友，有空来温馨的祁县小城吧，来感受它别样的风韵，悠久的历史，厚重的文化，如果恰逢细雨潇潇四野如诗，那你在逛古城、体民风、享美食、饮美酒之外，更可以吃茶听雨，好好地感受一把“过天阴”的节日氛围。

责任编辑：青芒果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