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尖川窑的罐罐

时间:2024-05-04

唐虹

在我们老家,将大小茶罐,大小水缸,各种坛子总称为罐罐。

小时候,在外婆家,每天早上睁开眼,都可看见外婆已在堂屋桌子中的火盆里生上一盆火。火盆边煨着小茶罐,烤着馍馍。外爷正在火盆边一边煨茶喝,一边照顾着火盆边外婆切得薄薄的馍馍片,不让其烤焦了。小山村里,农家的早晨,屋子里充满了浓浓的人间烟火气,让我觉得很温馨。

正在忙碌的外婆,抽空抬眼,瞅见炕上的我凝视着火盆发呆,柔声对我说:“醒来啦,睡醒了没?”我若撒娇说没睡醒,外婆就说那再睡嘎,睡醒了下来吃馍馍。我若直接说睡醒了,外婆就会说那就快下来洗脸去,洗了吃馍馍。洗完脸,走到火盆边,不善言谈的外爷用温柔的目光慈爱地看着我,将火盆边烤得黄黄的热馍馍片递到我手里。我嘴里嚼着又黄又酥的烤馍片,依偎在外爷的腿边,看外爷煨茶。

茶罐里的水煮沸了,水里的茶叶想乘着向外溢出的水花飘拂出小小的茶罐。外爷伸手拈起茶罐里小小的压茶棍,轻轻地搅动茶罐里的茶叶,不让其溢出,然后将小小的茶罐移到火盆边,稍晾一会儿后,即一手端起蓝花小茶杯,一手端起黑亮的小茶罐,将茶罐微微向茶杯倾斜,清亮亮的茶水便从黑亮的小茶罐里落进蓝花小茶杯中。外爷又给小茶罐中注入凉开水,再次将茶罐煨在火边,重新重复刚才的程序。不善言谈的外爷总是无声地用自己的行动表达对我们的爱,若哪天活不太忙,外爷就会让外婆拿来一个比煨清茶时略大一点的茶罐,煨油炒茶给我们喝。

在我们小孩子的感觉中,清茶味太苦,我们都不喝清茶,清茶是大人们喝的。而在茶罐里放上油,等待油熟了之后,依次放入生姜片、花椒粒、核桃仁、茶叶,再加入少量面粉炒熟,然后添上水再煨成的油炒茶,则是我们的最爱。小小的手,端着小小的蓝花茶杯,看着那茶汤上面漂浮着的碎核桃末,恨不得一口就全喝到嘴里,无奈茶汤太烫,只得一小口一小口呷着,细细品尝那种香香的微苦。

外爷家还有一种专门用来煨面茶的大茶罐,做出的面茶量太大,人少时喝不完,就不常煨。我一边慢慢地喝着油炒茶,一边好奇地问外爷:“茶罐是咋做下的?”

外爷回答:“是用土和成泥做下的。”

“那泥做的咋不软哩?”

“放在窑里烧了的。”

“窑在哪哒哩?”

“在尖川窑哩。”

“离这哒远不远?”

“远。”

外婆家有一口盛冬酸菜的大缸,黑黑的釉子,大大的肚腹上系着粗粗的藤编腰带。每年的初冬,上冻之前,地里的白菜、包包菜和蘿卜什么的,都被收回了家,天气晴好的日子,外婆总是要切好多包包菜做酸菜。每当外婆颠着两只小脚走到那大大的酸菜缸前,用两只手将那大大的缸盖推开一些,往外盛酸菜时,我好奇地想看一看缸里面的情景,总是够不着。

我只能用双手抚摸着那粗厚的大缸,一边用手心感受它外表冰凉滑腻的黑釉,一边问外婆:“这大缸是哪哒来的?”

外婆回答:“尖川窑来的。”

腌菜坛子也是黑釉子的,但大小形状各异。外婆总是要做各种腌菜,辣椒和包菜可以盛在一个坛子里腌成咸的。蒜薹有时腌成糖醋的,有时腌成咸的,所以得单独盛着。花盖菜也要腌成咸的,但得切碎然后将盐揉到菜里,让菜在盐的浸渍下析出体内的水分后,单独盛在一个大肚小口的小坛子里面。而那种盛腊肉的坛子和水缸一样,但是比水缸小的,则被外婆称为罐子。每个孩子小时候总有问不完的问题,我小时候也一样,看见什么问什么,外婆也总是一边干活,一边耐心地回答我的每一个问题。

到文化馆工作后,接触了一些馆藏文物,发现有部分馆藏陶器的出土地标注的竟然是成县沙坝镇尖川窑古墓葬群,从而知道了尖川窑是成县沙坝镇的一个地方,距县城15公里。

第一次到尖川窑,则是2012年初冬,这次是为了沙坝烧造技艺,也就是尖川窑罐罐制作技艺申报非遗保护项目的事情。清冷的冬晨,因为我们出发得早,一路只见草枯霜白,树木叶子凋零,只将孤零零的枝丫伸向天空,地上卷曲的残叶上留存着霜花淡淡的印痕。

找到张志辉时,他正弯腰低头用心地做一个大茶罐。

这是一个院子,正房是一座贴着瓷砖的新房,房檐下的台阶上摆满了已制作好的茶罐半成品,旁边是一座逼仄的泥坯小房子,也就是他自己现在正在里面忙碌的那间作坊。只见他用双手捂着一团泥巴,泥巴在转动,他的手随着泥巴慢慢上移,慢慢地,泥巴就变成了一个大茶罐的样子。第一次看到这种制作的,我很奇怪:那团泥巴怎么在他手下转着转着,就转成了一个精美的大茶罐呢?等他做完一个大茶罐,抬头时,才发现站在门外的我们,忙将满是泥巴的双手伸到小铁锅里面清洗了一下,然后站起来和我们说话。我问他为什么要用小铁锅盛水,他憨厚地笑着解释,天冷了,泥巴冰凉的,冻手呢,所以就将水放在火上温着,有时实在冻手了,就将手在温水里洗一下,暖和一下。

说起罐罐烧造的现状,他又憨厚地笑着说:“现在弄这个挣不下钱,已没有人弄这个了,都出去打工去了。”他说自己是因为身体不好,不能出去打工挣钱,所以就继续做这个祖传的手艺。

我让他说一下制作罐罐的整个过程,并让他尽量说详细些。他说:“我是个庄稼汉,不知道咋说呢。”

我说:“那您先给我说一下取土吧。这些土是从哪儿来的,有要求吗?”他说:“我们做罐罐用的土,是我们这个地方专门用来做罐罐的一种土。”我问:“这种土多吗?”他回答说:“不多。”

我让他再给我讲一下和泥的过程。他说,取来的土先要用水润软,然后再倒进大缸里搅拌,搅拌过程中要不断地加水,加水的多少全凭自己的经验感觉。然后,用铁筛过细,去掉里面的其他杂质,再经过沉淀处理后就可以做罐罐了。制作罐罐时要用专用的轮盘。大器物用大轮盘,小器物用小轮盘。他坐到我们刚来时他坐的那个位置上,将一团泥巴放置到轮盘的中心位置,然后用双手拿起一根木棍搅动轮盘,当轮盘越转越快,达到一定的速度之后,他放下木棍,用双手按住泥坯,随着轮盘的飞快转动,眼看着一团泥巴慢慢地在他的手中逐渐地变化形状,最后,以一个茶罐的模样,亭亭玉立在大家的眼前。

我感叹不已:“他的那一双外形看起来粗糙的手怎么就这么巧呢!”

我们看着屋檐下、窗台上以及门廊前那些成堆的半成品,问他这都是近些天刚做的吗?他说,这只是一部分,还有的在屋里呢,然后打开新房的门,让我们进到里面。眼前的情景着实是我们没想到的。只见满满的三间房里,全是已制作好的半成品。不仅有大大小小的茶罐,还有各种大大小小的缸和坛子。

他指着院子一角的那些成品说:“挂上釉,进窑烧过了,就不怕风吹日晒雨淋了。”

我用手摸一摸那些呈现黑亮莹润光泽的成品,一种冰凉滑腻的感觉从指腹传导进我的大脑。

责任编辑:子 非

美术插图:段 明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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