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郭光明
一
河口,黄河之口。
我来的时候,正是深秋。一进东营地界,天,像是被水洗过一样,干干净净,不染一丝尘烟,让人打心眼儿里就感到豁亮。这般的清新,自以为是大自然的造化,但随着深入其中,竟然渐渐作了否定。因为,天还是那个天,地还是那个地,而空气还是那个空气,但这般清新若非人力营造,大自然再怎么造化,也只是大自然的一个陈设,根本不能让大自然灵动起来。
城市不大,乡村不少,却是一样的清新。寻其缘由,陈先生说,河口的清新,缘于它的渊源。他说,一百多年前,河口的这片土地,就像一页古老的化石,深埋荒芜之下,当河口的先人,用生命勃发的意志打开以后,他们的眼光和视角,从容应对黄河的蛮力与凶猛。而且,他们漠视一切自然的、人为的灾害,执念于精神的、物质的和技术的创造,用创世的力量,在苍茫的土地上,创造出了令人感慨的现在。
说这话时,陈先生的眼睛望去了远处的“磕头虫”。“磕头虫”,油田的提油机,就像农村的压水井,只是压水井利用了杠杆原理,把十几米的地下水挤压出来,而提油机则是把圆转运动转换成往复动作,把几千米深的石油提取上来。他说,在人们的想象中,盛产石油的地方,不是寸草不生的大漠,就是杂草丛生的荒原。其实不然。
斯时,没有风。“磕头虫”的周围,荒地,沙洲,河渠,打谷场,麦秸垛……还有流淌的小河、闲飞的麻雀。甚至,我看到了野兔的身影。似乎,静卧不语的旷野上呈现出来的宁谧,还幽藏着隐默的生命。
当天的晚宴,安排在农家乐,特别符合田园情调。有一盘黄须菜炒鸡蛋,陈先生说,这是河口的特色小吃。黄须菜,我没见过,请教之后得知,就是盐地的碱蓬棵。忽然记起路边的“红地毯”,一大片,一大片的。陈先生说,割下来黄须菜,嫩芽儿上了餐桌,老叶老茎送到羊的口中。
原来,它们与人类同吃一种食物。
二
这是一个天生的、土肥草长的地方。
眼前的几垄玉米,摘了穗,却还没有割茬,枯黄得有些萧瑟。棉花地的棉花桃,已经炸开了果,蹦出雪白的花儿,一朵朵的,像江南的雪。挂果的枣树、石榴树,还有河渠的芦苇、田埂上的白茅和马绊草,看上去郁郁葱葱,不是颓萎的景象。陈先生说,这是腐殖质的功劳。他说,河口是黄河淤积的平原,地表浅层主要是沙壤土、风化土,但深层次的,是年深月久积淀的腐殖质。说到这,他问我:
知道腐殖质吗?
哦!?
原来,陈先生不知道我是山东农业大学的毕业生,专业就是农学,二十多年前就把腐殖质的概念背得滚瓜烂熟。
陈先生见我笑而不语,便进而解释说:虽然,黄河的涨落与奔流,定期,定时,像践行自己的诺言一般,但有时也是失信的。他说:黄河失信的结果是,脆弱的滩涂陷入极度的痛苦之中,但利弊相乘、福祸相依,淹没于洪水之中的生物体,沤在地下,肥沃了这片土地!
说到这,他的话锋一转,说:现在所倡导的生态文明建设,在我看来,就是尊重每一棵植物,尊重每一个动物。这是人类进步的动力和源泉。
是的,天地与我并存,万物与我为一。两千多年前的“天人合一”,是智慧,更是思想。而痛定思痛之后的回归,则是责任,更是担当。
此时,秋阳的柔光,透过雪样的云朵,从海一样蓝的天上斜斜地洒落下来,从一片柽柳的枝头上斜斜地洒落下来,灿烂得像金箔。而跳动的河水,无言流淌着闪耀的明亮,它强烈地诱惑着我,靠近它,去体会曾经隐匿在滚滚洪水下的神秘灵魂。但滩涂的风貌经过无数次变迁,流域里的生灵,一代又一代繁衍、生灭、延续,而我,无处可寻。
我走进了一处羊圈。羊有几十只,抑或上百只,圈在木栅栏里,看得出,是圈养。一只小羊羔,模样乖巧,兀自站立,带着强烈的装饰倾向。它的身边,有低头吃草的,有捉对抵角的,还有一只,像是母羊,正伸长了脖子,咩咩地呼唤着。其他的羊,一律安静、沉默,不动声色,随我目光远去,渐渐地,提炼成了一个形体,一个概念,一个符号……陈先生说,养羊是河口的传统,以前谁家不养几只?但现在实行“流转”,哦,就是集散成群、规模养殖,好处是保护了生态、呈现出了特色,可谓一举多得。
我想,这是智慧,更是节制。因为河口人明白,改变多年形成的放牧习惯,才能让环境得以改善。而环境得以改善,才能提高生活品质。这是我没有想到的!
三
一座两层楼,橘色的;墙壁上的牌匾,金色的。橘色和金色的衬托,“义和镇历史文化展馆”,十分醒目。
这是一处浓缩历史和红色文化的展馆。展厅不大,也就二三百平米,但大量的文字、数字、照片、图表、视频和展品,却像一架立体的三维坐标,展示出义和镇的苦难、艰难、困难的节点。
可以想象,一百多年前,几个劫后余生的人,经过生离死别之后,有如神谕的眷恋,把家安放在黃河涨落之间。同时,也把种留在了这里。从此,无所谓先来后到,无所谓南腔北调,也无所谓张王李赵,凡是在这扎下根的,无一例外地都成了这里的主人。从根源上说,多数的河口人都是移民。
陈先生说,东营还叫东营时,义和庄是黄河三角洲人口最为密集的地方。
正如前以所述,河口的先民几乎都是移民:有来自周边的农民,有来自各地的流民,也有军垦的后代,更多的是来自四面八方的石油人。虽然,他们来的目的不尽相同,生活方式各不相同,但他们生活在相同的空间里,秉持求同存异的理念,在互相学习、互相融合、互相磨砺、互相影响,甚至互相冲撞中,营造出特立独行的精神家园,结出了农耕文化、海洋文化、军垦文化、石油文化的奇异之果。这是我没有想到的。
然而,更让我没有想到的,是载着史实的字句,大都是燎过硝烟的。
展厅里,我见到了一位老乡的名字。这个名字的最初,是我在《政协文史资料》的故纸堆里翻检到的。那是他的一篇极短的回忆文章,也就三千多字,知道他在我的家乡时,叫景慕达,是济南市历城区彩石镇南宅科村人。后来,他考上了省立济南乡村师范,进了省城。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在读师范时,接受新思想,改名景晓村,加入了中国共产党,并且参加了济南的“一二·九”学生运动。“七七事变”爆发后,景晓村作为一名职业革命家,先后担任济南乡村师范中共地下党支部书记、中共山东省委巡视员、中共山东省委秘书长,参加并领导了泰安徂徕山抗日武装起义,建立起八路军山东人民游击第四支队,并且,先后历任支队的政治部副主任、团政委、鲁东南特委书记、八路军山东人民抗日游击第二支队政委……但后来,他的回忆录只留下了两个标题,一是到清河区开展平原游击战争,一是建设渤海抗日根据地,夺取抗日战争的最后胜利,此后便无下文。endprint
清河区?哦,就是我们河口这一带。陈先生说,自1939年初,景晓村接受中共中央山东分局的派遣,来到清河地区,开展平原游击战争,先后任清河特委书记、渤海区党委书记、渤海军区政委,在创建清河抗日根据地、渤海抗日根据地中做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
可惜,留给他的史料实在太少。多少年来,我查阅了很多资料,对于他的那段历史,大都闪烁其词,或者只言片语,倒是1994年8月31日的《人民日报》给他刊发的讣告,给予他忠诚、耿介、坦荡、淡泊的一生界定,告慰了这位地下的英灵。
讲与倾听,恢复了历史与现实的生动气息。没有想到,我的这位不曾谋面的老乡,在河口这片古老而新生的土地上,竟然创下如此巍峨的丰功伟业。更没有想到,时移事远,而河口人还如此敬重这段历史的真实,为他矗立起了一座精神丰碑!
四
秋阳杲杲,果香飘飘。
果园的门口,矗立着一组造型。一大一小,虽简洁明快,却灵性毕现,都是“心”的形状,红彤彤的,是艳红的一种。打眼一看就知道,那是两枚苹果。只是大的镂空、小的充实,似乎并无新意,也无涵义,就是为了一个美观。但苹果的“心”是不一样的:一个中空,一个充实。
陈先生说,之所以中空,心空也。所谓心空,佛语谓之心性广大,澄澈空寂,犹如我们的河口,空旷无际,却又含容万象。
那么,充实于心呢?
取“一心可得百人心”之意。陈先生说,苹果的本身,就是明丽、鲜活的象征,而把明丽、鲜活的象征涂抹得这么艳红,代表着河口的前景灿烂、光明。真没想到,这尊看起来并不起眼的造型,竟然如此深奥,出乎我的想象。
果园很大,据说有两千多亩。两千多亩有多大,城里人是没有这样概念的。陈先生说,相当于二百个标准的足球场那么大。
走进果园,发现苹果树甚至有些不太像树,看起来倒像一蓬蓬长大了的茂盛灌木丛。果园里有一条渠沟,远远地,我看到了果农的背影,虽然距离不近,但我依然看到他树上树下地忙碌着,像一只勤勉的工蜂。采摘下来的苹果,个个都像甜瓜一般大小,由此忆起春天的苹果花,蕊柱鹅黄,朵瓣牙白,样子像袖珍仙女的魔杖,单薄得吓人。没有想到,就是这么孱弱、精巧的小花儿,竟能酝酿出这么圆满的果实。而看到这样的果实,应该猜得出,苹果树的宿根,有着秘而不宣的力量,只有这样,才能支撑起满枝丰盈的果实,获得慷慨的回报。
果园的旁边,是一户人家的院子。院子里种着土豆,梗子二尺多高,梗子下的泥土很松软,土豆就隐身在松软的泥土下。土豆秧儿的叶子,稍微有些粗糙,但实际已经停止生长,叶子开始枯黄,卷曲,脉络像老人手背上的青筋。北屋的墙根摆着七八盆花,有君子兰,有玻璃翠,也有月季花。花儿栽在花盆里,每一朵花的朵瓣,洋溢着一种满足;叶子泛着晶莹的绿,像极了情窦初开的少男少女。进门就是中堂,悬挂着字画,两边悬挂着的对联,折射出河口人对传统文化的执着与坚守。
最为显眼的是,起脊的屋頂上,光伏发电板覆盖了大半个屋脊,明耀,闪烁,可抵得上隔世的对话。院子的主人,一位脸色赤红的中年妇女,腰圆腿粗,体态腴润,短发烫着小碎卷,脖子上还围着一条绛色的丝巾,不是古诗中的抒情形象,却是古老的劳动本貌。她告诉我说,现在的科技真的不得了,弄上几块玻璃板就能发电,发了电就能赚钱。她说,上这个项目国家给补贴,赚了钱归自己,现在的政策真好……
五
在河口,突然想起了东营。
东营之营,房子也,与居住有关。但是,当人类跨进文明的门槛以后,掠夺,杀伐,战争,便与人类的文明相随相伴。而且,文明程度越高,心机越重,最朴实存在的东西也丢失得很多。于是,用来居住的房子住进了执戈的兵士。渐渐地,营,变成了专用的军事单位和军事名词。
由此,我想到了东营定与军事有关。传说,唐太宗李世民不知哪次东征,曾在此地把宿营之地分为东、西两个。这是陪同参观的陈先生告诉我的。
然而,载入史册的华北石油会战,却不是传说!
责任编辑:曹景峰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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