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陈亚平
秋天刚刚来临的时候,我躲避开了双休日,选择了一个阳光灿烂的星期一,从涢水河畔出发,独自一人坐在开往钱冲的公交车里。上车后,生怕遇到认识的熟人,低着头闷闷地坐在公交车后排靠窗前的角落里,不过,途中有几个熟悉的面孔在我的眼前晃来晃去,我眯着眼睛从睫毛缝里瞟了他们几眼,然后把余光重重地落在窗外移动的树叶上,我一时寻找不出他们儿时的身影。
公交车经过王义贞镇,路过我的老家门口时,我没有呼叫司机停车,我想先去看银杏落叶,再回头来看望我那长寿的母亲。我怕先看到苍白的母亲时,再去看落叶,会更增加我的伤感。
但我还是情不自禁地朝老家门前望去,年迈的母亲依旧坐在门口的那个石凳子上,满头散落的白发遮住了半边脸,被秋天的阳光照得发出丝丝白光,还是那幅喜欢张望的样子,只是腰比去年驼得更厉害,似乎整个人越来越接近地面了……我不忍看下去,闭上双眼,眼前浮现出母亲三十年前带着我到钱冲去拾柴火时的情景……
我小时候住的王义贞镇距离钱冲还有三十华里,上世纪70年代,父亲领着年长的姐姐和哥哥到水库修堤坝去了,家里的姊妹尚小,只有十三岁的我,凑合着和母亲一起去做伴、砍柴。母亲先是领着我到钱冲周围的李冲、扬冲、三冲、大周冲、小周冲、石门冲、石灰冲、何冲、六一河冲,去砍过几回柴,后来发现钱冲的枯枝、枯叶更多一些,并且那些枯枝、枯叶不但好烧,而且比其他冲里的杂柴更熬火,所以后来母亲总是把我带到钱冲去拾柴,周围的几个冲再很少去过,虽然钱冲比其他几个冲相对远一些。
母亲带我到钱冲拾柴火时从不愿意跟邻居们结伴而行,她总是愿意独自领着我一个人。两根扁担、捆柴的绳子和镰刀,母亲总是一个人扛在肩上,她让我空闲着手,她怕我累了,她在为我积蓄返程的能量。她唯一加在我身上的负担是一根细细的三米长的麻绳,一头系在我纤弱的腰上,另一头母亲紧紧地握在自己的手掌心上,她怕十三岁的儿子在黑夜里走丢失了,或被野兽叼走了。每拾一次柴火,往返要耗费大约八九个小时,头天晚上母亲多半是借着微微的月光,在家里的天井里,在那块弧月形的磨刀石上沙沙、嚓嚓、哧哧、沙沙地磨着镰刀,那声音像一首悠扬的“催眠曲”。我则在母亲的这种“催眠曲”中睡去,一直到鸡叫……一般鸡叫二遍的时候就要出发,有时候会稍早一些,目的是为了早点回家,但,这种次数并不多。每次还没有等到鸡叫二遍的时候,母亲会提前准备好砍柴火的工具和早饭,等到鸡叫二遍的时候,母亲会把加了盐的菜饭热好后,再慢慢叫醒我。
后来,我幼小的生物钟有点习惯了,有几次鸡叫二遍的时候,没有等到母亲叫醒我时,独自已经醒了,当我睁开眼睛时,我看到母亲端着那没有半点油星的菜饭独自一人坐在我的床沿边,借着微弱的煤油灯光,我看到母亲的脸颊淌着几行泪水,天冷的时候母亲的泪水并没有流下来,而是停在母亲树皮般的脸上。我说,“母亲你哭了?”母亲摇摇头,爱抚地摸着我的头轻轻地说:“二儿,是起床,还是想多睡一会儿呢?”“鸡都叫两遍了吗?”我问母亲,母亲默默地点着头。后来我渐渐明白了,母亲是多么想让自己的儿子多睡一会儿哦,她多么不忍心在半夜三更叫醒自己尚在成长中的儿子,同时,她又是那么的无奈!真可难为了我的母亲。
有一个漆黑的夜晚,跟在母亲后面的我,一边听着母亲讲着故事,一边要瞌睡的样子,踉踉跄跄跟在母亲的后面,走了一段弯路后,好像是过了途中的毛河,还是毛河前面的胜利荡水库,母亲突然感觉系在我腰上的细麻绳不知什么时间散开了,当她回头找了我几十米后,我已经躺在路旁的田埂子上呼呼睡着了,等我醒来时,母亲已把我拥搂在她怀里。母亲的整个身子在抖动着,喉咙发出微微的抽搐声,母亲一定是偷偷地哭了。
这时,远处传来一阵阵的狗叫声,那声音在长夜里飘动着,一会儿在我们的前面;一会儿在我们的后面;又像在我们的头顶;离我们愈来愈近,母亲又一次把我搂抱在她的怀里,直到狗叫声慢慢远去,母亲才领着我又往钱冲赶着路……
自从那次后,母亲系在我腰上的那根麻绳又多了一圈,我再也没有挣脱掉母亲手中的那根麻绳。
母亲领着我到钱冲的时候一般都在天还没亮。母亲到钱冲的第一件事不是急于马上到山上去拾柴火,而是首先来到那棵三千年的古银杏树底下长跪不起,双手十指紧贴在胸前,口里振振有词地念着只有她自己能懂的话语,我则立在母亲的背后,等着东方天空的破晓。开始是母亲一个人,后来在古树的周围又陆续地多了几个人,因为天黑,我看不清楚他们的脸,但我能感觉到这跪拜的人群都是上了年纪的男人和女人,他们和我的母亲一样都在祈求这棵古老的“银杏树王”保佑一方平安,保佑他们的儿子能够过上人的生活。
跪拜在古树旁的人們总是在看不清楚对方完整的身影时,一个个会自觉地离开那古银杏,我想:他们在天明前散去是想让这棵古老的“天树”多睡一会儿,就像我的母亲让我在半夜多睡一会儿一样吧?
后来,母亲有些古怪了,每次跪拜在那棵古老的银杏天树前时,她总要从家里带一把米轻轻地洒落在古树的四周,洒落在裸露的树根上,然后再重复以往的动作。好多年,我还没有完全读懂母亲的意思,在那个连自己的儿女都吃不饱饭的年代,为何母亲要“克扣”我们的粮食去敬养那棵三千年的银杏树?
车子经过一道仿古的门楼,再绕过几个S型的山弯后,一片金黄色的世界立马把我们吞噬了,眼前的腊树湾被包围在金黄色的群山里,走进腊树湾的广场,门楼新了,广场大了,四周整洁了,唯独那木楼还在,那熟悉的屋檐还在,那厚重的木楼声还在!
我记忆中的腊树湾还在。
我又停留在那棵三千年“银杏王”树前,空旷的广场,白色的、现代的,立体的、几何型天蓬点缀着这钱冲的天空。我抬头扫视了四周一眼,呈现在我眼前的是满山遍野的金色的视觉,我在记忆的长河里努力寻找着三十年前的钱冲,那,没有现代装饰的钱冲,只有枯枝、残叶横亘在悬崖上的钱冲,我努力在记忆里寻索着,脑子里偶尔会出现一些影像,但,停留得太短,还没有等我来得及记录下来,又马上消失得无影无踪……这时,呈现在我眼前的是一片金黄色的海洋,银黄色的山川,呈立体型素裹着山涧峪地,在这里,蓝的天已经退却在云层和山外,金色的、银色的缕缕丝丝在空中舞动着,在淡淡的云彩里不停地浮动翻滚,一会儿像瀑布;一会儿像飘带;一会儿又像流走的彩虹,把天和地连成金黄色一片。
我站在半山坡上,把目光定格在那棵古老的“银杏树王”身上,我上下打量着它,我在努力地寻找着它的沧桑,就像我在母亲的前额上寻找着她辛酸的年轮一样,我的心情一下沉重起来!银杏王的整个树围、树枝、树干、树梢跟我儿时砍柴时的记忆是相似的,只是树身上的老皮留着一道道蜕去的痕迹,一层层新皮紧裹树干,像是母亲裹着婴儿;又像儿子依偎在母亲的胸前,突然间我一下子读懂了母亲三十年前把米洒在树的四周、洒在树根上的那片敬畏的心境,我的泪水禁不住流了下来……
我们敬畏天,我们敬畏地,我们敬畏那棵三千年的“银杏王”,我们敬畏大自然,我们敬畏那五千年的灿烂文化!我仿佛在钱冲找到了它的踪迹,找到了它的根,找到了它的叶。
冬天,那老去的银杏叶厚厚地盖在树的根上,温暖着根茎,那是大自然的爱;春天,那嫩嫩的新叶从根底中生出,长在枝上,飘在梢上,把春的气息带给大地,那是生命复活的象征;夏天,一片片银杏叶织成一个天然的绿色天空,像一道生命的屏障,遮住那些裸露的老根,晚上把露水洒给它的“根”,白天袒护着它的“根”,把炽热挡在天外,那是大自然的孝道;秋天,一梭梭、一串串金黄色的银杏叶连同那丰硕的果实,把那丰收的气息一同展示给大地,那是大自然的和谐。难道大自然能做到的,我们人类做不到吗?虽然我们人类有过苦难,但苦难过后的沉淀,也应是值得我们敬畏的!
这时也渐中午,阳光直射下来,照射在“银杏王”的头顶,“银杏王”的上方像一盆等待黎明前第一缕阳光待放的花朵;断了线似的银杏叶又开始飘落在地上,一阵风吹来,那片片落叶又开始卷向空中,向着山外飘去,我想,它一定会飘到我老家门前的石凳子上,飘到我母亲那驼背的肩膀上,因为我那长寿的老母亲又在门口张望着他的儿女……
母亲啊,我就是你驼背上的那片银杏叶!
责任编辑:蒋建伟
美术插图:知 止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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