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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找

时间:2024-05-04

王喜成

大娘来凤城已经多天了。感觉中,凤城的大街小巷就跟田垄一样纵横交错,潮水般的人群似密密麻麻的庄稼在风中涌动。一眼望不到尽头的庄稼只有一株小麦是属于她的,她要找到她,把她带回家,只是无异于大海捞针。

大娘恨不得浑身长出眼睛来,用来分辨稍纵即逝的千万张面孔,这样就不用转身也不用左顾右盼了。眼前蓦然一亮,浑身跟触电似的——仿佛看到她的麦穗了——追上去,只觉得两腿稀软,就像被烈日暴晒了一天的柏油马路,跟踩在棉花上似的。她觉得口干舌燥,拎在手里的塑料水瓶气球一样飘悠,又累又饿,早上出来时带的馍吃了一个,剩下的一个干硬得咬不动了。她后来有经验了,去那些大型超市的美食区补充能量,那里有做推销供人免费品尝的瓜果、饮料、糕点、肉类,还可以坐在椅子上小憩。冷风一吹,那凉爽那舒适,大娘感觉凤城这么好,不免担心起来,就是找到了她要找的麦穗,还能把她带回去吗?

大娘有时也去郊外,守在工廠、公司大门口等员工们下班,等待是需要耐心的,不过时间长了也就习惯了。下班时工厂大门口像打开一笼蜂,着一色工装的员工们裹成旋涡从里边冒出,让人眼花缭乱目不暇接,那嗡嗡声震得耳膜生疼。那女孩儿如箭矢般飞到大娘跟前,妈,你怎么来了?!大娘身体一震,还没看清对方的脸庞,女孩儿却抱歉道大妈对不起——大概是认错人了。

白天跑得远了,到天黑坐公交车回去,有时还要转车。车上没座位时——给大娘让座的大多是些在校女生,她都要盯着人家的脸庞看半天,揉着昏花的眼睛仔细辨认。车晃悠得厉害,坐都坐不稳,只有在到站点停车时大娘才能颤颤巍巍地站起身,从手提袋里摸出一张照片让身边人辨认——上边有一株颗粒饱满的麦穗——未及问他们见过她吗,车又启动了。刚才给她让座的女生接过照片车前车后让乘客们过目,大娘问你们见过她吗?都说没见过。乘客们纷纷围上来问其情由,她一时哽咽着泣不成声。

市内的房租贵得吓人,大娘到郊区租了个带卫生间、厨房的单间,在二楼。对门的房客是个叫子玲的小媳妇,带着一个三四岁的小男孩儿。看样子子玲也是从农村来的,衣饰朴素无华,人显得文静安详,只是觉得有点儿怪怪的,白天出门打着伞,晚上出门也打着伞,雨天出门打着伞,晴天出门也打着伞。不爱搭理人,在门口相遇,偶尔对大娘点头一笑。她几次想从手提袋里掏出“麦穗”给子玲看,请她帮忙,想想又作罢。

房东是一对年轻夫妻,男的叫阿东,女的叫小茜。院里植满奇花异草,还有几棵树木她都叫不出名字。挑剔了多家租户,能看中这一家,是院里散养着十几只土鸡,很招人喜欢,有种回家的感觉。还有一只大红公鸡——清晨被雄鸡三唱惊醒,很提神儿。大娘出来时把自己家养的那十几只土鸡全卖掉了,很不舍也很心疼。

大娘在育英小学的操场旁边下车后,才看到悬在半空中的月亮,几点星星在她周围闪烁,感觉天空中的月亮是大人,星星像小孩——多像一个圆满温馨的家庭。这让大娘心头掠过一丝暖意,忽而又顿生悲凉。回到租住的地方,外边的路灯早亮了,院里的灯也亮了。大娘每次从外边回来,总要从院墙上摘下挂在上边的绿胶把扫帚,清扫院里的鸡粪——小茜常抱怨鸡们把院里弄得像个垃圾场。阿东从卫生间出来,抢她手里的扫帚说,大妈赶紧上楼做饭去吧,我来扫。大娘说她的饭好做,干面条现成的,下一撮儿就妥了。

灯光下花影扶疏,满地树影婆娑。鸡们都上树了,最后那只鸡正往树上飞,飞了三次才飞上去。树的枝丫上栖满“大鸟”,相互拥挤着絮絮叨叨,鸡毛蒜皮家长里短。和老家一样——记不清从哪年开始,鸡们到晚上不再归窝,全都飞到院里的树枝上。大娘转过身,才发现廊檐下的那个鸡窝里卧着一只梨花凤头母鸡,显得安稳、沉静,对鸟一样飞到树上的同伴们显得无动于衷。廊檐下有三只用鞋盒铺成的鸡窝,里边垫着海绵和废旧毛巾,是供鸡们下蛋用的。天都黑了,鸡们下蛋都是在白天,大多是在上午。小茜从厨房出来,边解围裙边跟大娘说,“凤头”在那儿卧有两天了,也不下蛋,赶也赶不起来,强行赶起来又卧上,怎么回事是不是生病了?大娘笑了一下,才不是生病,“凤头”在落窝呢?小茜不解道,“落窝”?称母鸡“落窝”是大娘老家的方言,你们城里人叫什么来着?大娘一阵搜肠刮肚地找词,对了,“凤头”是要孵小鸡呢。小茜还以为小鸡是从鸡妈妈的肚子里直接生出来的,阿东倒比她有见识,不过他只知道小鸡是从炕孵厂孵化出来的,接着问要是鸡妈妈孵蛋,一窝能孵出多少只小鸡?大娘说一二十只吧。小茜用胳膊肘撞了阿东一下,眼下这十几只鸡都把家里闹腾得兵荒马乱的,再添上一二十只,还让人活不活了?看小茜这态度,大娘心里一凉,干咳着朝楼上走。在老家,称鸡下蛋不叫下蛋,叫嬎蛋,带有繁殖的意思。追根溯源,鸡下蛋本来不是供人享用的,是用来繁殖的。村上谁家母鸡“落窝”了,家人高兴地给鸡铺窝,年轻人尤其是孩子们,等着盼着小鸡出生。小茜怎么就不让“凤头”孵蛋呢?如此反感,干吗要养这么多只鸡?

大娘很早就起床了,匆匆吃过早饭,趁凉快赶早去街上。下楼后还没走出院门,被小茜叫住了,她问鸡妈妈得多少天能孵出小鸡?大娘说得三七二十一天,你问这干什么?小茜一脸无奈道,我妈昨晚打电话了。原来这十多只鸡是小茜的母亲养的——她每年夏天去哈尔滨大女儿家避暑——电话中得知“凤头”落窝了,一心要回来呢。母亲有空调病,大热天的,小茜不让她回来,她说有个乡下大妈在咱这儿租房,有她操心“凤头”孵蛋的事,妈妈放心好了。大娘问冰箱里有多少只鸡蛋?小茜说没数过,想来足够了。大娘轻笑一声,不是每只鸡蛋都能孵出小鸡的,母鸡被公鸡踩过后下的蛋才行。此时那只大红公鸡正把那只花母鸡追到墙角跳到它背上踩蛋,阿东朝那边望一眼,指着它们跟大娘说,看见了吧,咱院里的母鸡个个都被公鸡踩过,下的蛋每只都能孵出小鸡来。大娘说不一定,这里边似乎很复杂的。冰箱在厨房里,小茜从上边的保鲜区掏出鸡蛋放到那只绿胶筛里,大娘拿起每只鸡蛋将大头朝上在灯光下照,一手罩着灯光方能看清里边有没有空格。让阿东和小茜凑过来,你们看,里边有空格的鸡蛋能孵出小鸡。小茜还是不懂,为什么满格的鸡蛋孵不出小鸡?

大娘把有空格的鸡蛋放到篮子里,把满格的鸡蛋又让小茜放回到冰箱里。末了,他们数一下篮子里有空格的鸡蛋,只有十五只。看来还是得去市场上再买一些才行。小茜跟大娘说,春天去东山郊游,看到有人在山脚下成规模散养土鸡。说着掏出一百元给大娘,让她明天坐26路公交车过去买一篮子鸡蛋回来。大娘推着她的手说她只买有空格的鸡蛋,几只就够了。

大娘从东山回来天已过午,小茜早把饭菜端到餐桌上了,在等她。

大娘在老家时,给孵蛋的鸡妈妈铺鸡窝,是在破烂的草筐里铺上麦秸。城里去哪里找麦秸啊,小茜从橱柜里找出一只多年不用的红胶盆,又从衣柜里找出那件她多年不穿的鸭绒袄铺在里边。大娘担心,胶盆、鸭绒袄不同于草筐、麦秸,不透气啊,不过试试吧。小心翼翼地放上那二十三只有空格的鸡蛋,把“凤头”抱过来。“凤头”纹丝不动地卧在上边,样子平心静气,稳如泰山。在此过程中,小茜一直在用手机录像,说要发给远在哈尔滨的妈妈。

阿东从外边回来已近傍晚,跟小茜说大娘忙一天了,一起出去吃饭吧。大娘谦让了一番,仍说她一个人的饭一会儿就做好了,但还是跟他们一起出去了。她在晚上还没出去过呢,或许在路上、在饭店里能遇上她要找的麦穗呢。

他们是开车出去的,坐在后边的大娘贴窗紧盯着大街上的行人,只是行人在窗玻璃上流星般闪现,只有在红绿灯口停车时才能看清来往的行人。一个醉汉荡悠着从对面走来,大娘开始没留意,当听到他嘶哑着嗓子喊再找不到他们母子就要自杀时——人命关天不禁悚然一惊,这才看清他光着膀子,额头上有块明亮的疤。原来同是天涯沦落人,大娘正要按下车窗和他交换信息,绿灯亮了,那人又像流星一样从窗玻璃上划过。

来到那家麦宁凯,在大厅里找到一个靠窗的席位。阿东问大娘喜欢吃什么,大娘说啥都中,在农村老家几十年家常便饭,到你们这儿吃什么都新鲜。小茜点菜时,大娘一直在留意观察整个大厅里的客人以及穿梭在其中的服务员,末了才看到小茜点了一桌子海鲜。大娘可不是刘姥姥进大观园,这么多海鲜她还真吃不惯呢。邻桌上那个长得跟洋娃娃似的小男孩儿似乎对大娘很感兴趣,两眼出神地黏着她。大娘也注意到那个可爱的小男孩儿了,忽然想到了什么,问阿东和小茜,你们结婚多少年了?阿东说十多年了。大娘想到要是在农村,结婚十多年孩子都很大了,现在政府又鼓励生三胎——才问怎么没见你们的孩子呢?小茜先是暧昧地朝阿东挤挤眼,接着跟大娘说孩子在他们的网络游戏里呢。大娘一时追悔莫及,他们一定是生育上有问题,不是男的有问题,就是女的有问题,或者他俩都有问题,这样的话他们在心里一定很痛苦的,真不该问他们这些。

散席后走出店门,一中年男人尾随上来,小声跟阿东说他家里有件祖传古董——最近正急着用钱呢,阿东让他明天把货带到店里再说。大娘这才知道阿东的职业,之前没问过,也无须知道。上车时,左侧几个打扮时尚的女人正往小汽车里钻,她们认识小茜,约她一起去练歌房。小茜说今晚不行,她要回去孵小鸡呢,她们惊奇地问怎么个孵法,小茜开着玩笑说放怀里暖啊。大娘坐在车上还在想,为了弥补刚才言语上的过失,也是为了安慰这对小夫妻,一定要帮他们孵出小鸡来。

大娘老家在东村,一到收麦季节,每天天刚蒙蒙亮,“吃杯茶”在村边的树林里翅膀扇动着树叶上下翻飞,“起床啦、起床啦”,声音急切地唤庄稼人起早去田里割麦。大娘起身推推身边的丈夫,起床啦起床啦,“吃杯茶”在叫咱們起床呢。老公翻身脸对着墙,总共才三亩多小麦,昨天已经割了一大半。大娘揪着老公的耳朵把他从床上提溜起来,起来吧,“吃杯茶”让咱们乘早上凉快下田呢。他们的责任田在石碑楼。离石碑楼不远的岗坡上是潘大头的石棉瓦厂,石棉瓦搭建的简易房围成一个很大的四合院落。大娘的老公曾在里边打工,他在那间封闭的屋子里,站在粉碎机旁粉碎苦土粉和氢硝粉,每次完工从里边出来都成雪人了,民工们都叫他“白毛男”。后来他觉得身体不适,听人说长年累月干这活易患尘肺病,是不治之症。不干了,反正跟大娘结婚这么多年也没生出一男半女,钱多钱少日子过得去就行。在几年后,老公还是患尘肺病去世了。刚磨过的镰刀上边残留着水渍及磨石上的白色粉末,蹚过田边地头上的草丛,露水像河一样打湿了鞋和裤腿,昨天割下的麦子也显得湿漉漉的。记忆中,那天先是漫天朝霞,当红日在岗顶上露出那半张笑脸时,大娘突然眼睛一亮——就在昨天割下的麦田边上,放着一卷小被子,那小被子里包裹着一个婴孩。婴孩的脸上沾着一支饱满的麦穗。大娘浑身打个激灵,虽近在咫尺还是快步跑上前去,到跟前才听到婴孩微弱的哭声,是一名女婴,大娘看见是一条可怜的生命,就赶紧抱回了家。后来才听说,女婴的生身父母是外地人,在潘大头的石棉瓦厂打工,二人轮班在粉碎机上粉碎苦土粉和氢硝粉,后来夫妻俩双双被查出患有尘肺病,知道是不治之症,才把刚出生的女婴丢弃在大娘的麦田里回老家了。

大娘的早餐很简单,用开水冲碗鸡蛋茶,就着咸菜吃了一个半馍。下楼时恰遇在对门租房的子玲从里边出来,一手牵着孩子一手打着那种折叠型的蓝格格布伞。那伞就像子玲的人一样显得质朴、低调,不引人注目。看她的腋下夹着几本学生教材样的书刊,又嗅到她身上些许粉笔的气息,大娘才想到她可能是教师,不免顿生几分敬意。子玲牵在手里的孩子有三四岁的样子,白汗衫蓝裤头,衣着简朴人却跟小精灵似的,伶俐地向她叫声奶奶。子玲只是矜持地朝大娘笑了一下。

扶着溜光的木质栏杆下到一楼客厅,小茜正开着吸尘器打扫屋子,大娘担心这样会不会惊扰正在孵蛋的“凤头”,只见它安然地卧在餐桌一侧的鸡窝里,那样子那神态简直雷打不动。小茜跟大娘说,“凤头”刚才下来只啄了几嘴小米,顾不得饮水很快又归窝了。

大娘这次是坐公交车去市内的,她要走远点儿,去以前没去过的地方。忽然想起昨晚在红绿灯口遇到的那个醉汉,是否还能再遇到他?

感觉这里是新城区,楼高得能摸着天,马路宽得无边无沿,到处是花园。街道两边满眼全是什么有限公司,怎么都叫“有限”呢?叫“无限”多好啊。大街上的人流也更密集,看衣貌、听口音大多是些来自各地的青年男女,大娘后悔自己怎么不早点儿来这里,要是早点儿来这里怕是早找到那株麦穗了。

一片锅盖云飘来,雨来得让人猝不及防。有人呼啦撑开雨伞,没带伞的顿时在大街上抱头鼠窜。大娘蹒跚着跑进公园内的凉亭里,回望外边密集的雨丝,担心刚才在雨里匆忙看到的那一眼稍纵即逝。只是那雨也像大娘的记忆一样,呼啦来了又呼啦走了。当大娘来到公园大门的左侧,围栏的方形立柱上的那张寻人启事被阵雨湿透,上边那一对母子的面孔全然模糊——那会儿只觉得有点儿眼熟。

大娘回到住处时,院门外停着一辆小黄车,小茜在取快递——她几乎每天都有快递,有时一天之内能取两件到三件。大娘走到院墙边,放在墙脚下的塑料垃圾筐里流出的污水让她脚下一滑,踉跄着身子险些栽倒。里边满是小茜扔掉的过期食品,牛奶、饮料、肉类、放坏的各种瓜果。小茜好像没上班,常约驴友们出游或远足,有时还会出国去玩,只是近些天对“凤头”孵小鸡感觉比较新鲜,没出去。小茜只要在家就去超市疯狂购物,好像患有购物症,整天大包小包地往家里买衣服,更多的是食品、饮料之类,有的吃不完,有的根本顾不上吃,放坏了、放过期了扔掉再买,再买再扔掉,没见过如此暴殄天物的人。大娘心想改天得找机会说道说道她,即便是自己老公很能挣钱,也不能这么挥霍,日子不能这么过。

小茜取回快递后在客厅打电话,问阿东晚上吃什么饭,让他回来时顺路去超市买两只帝王蟹还有波龙仔。“凤头”在鸡窝里半起身,勾着头用嘴翻鸡窝里的鸡蛋,把下边的鸡蛋抄到上边,把上边的鸡蛋沉到下边,又把边缘上的鸡蛋翻到里边。小茜打完电话,指着“凤头”向大娘讨教,大娘说“凤头”是怕底下的鸡蛋没暖热,到时孵不出小鸡,才隔一段时间把鸡蛋上下翻动一下。小茜惊诧道,一只鸡就长了一个指头肚大的脑袋怎么会有这学问、这认知,谁教它的?大娘一脸茫然,想了想说可能是天生的吧。大娘上楼时又被小茜叫住了,指着茶几上的几瓶饮料,有枣泥、酸奶、褐色炭烧,你拿上去喝吧,再不喝就过期了,还得麻烦我扔掉。说着又从冰箱拿出一条冷冻的海鲈鱼、三只波士顿龙虾,让大娘一并拿上去。大娘顿时局促不安起来,说她喝不惯饮料更吃不惯海鲜。小茜说大娘要是不拿上去,我就扔掉了。大娘刚才还差点儿在外边滑了一跤,滑一跤事小,一听小茜说要把东西扔掉,心疼死人呢,赶紧说,那,那我就带上去了。小茜去厨房拿出一只塑料袋,把东西装进去递给大娘。

大娘走到楼梯口又站住了,犹豫着跟小茜说,想帮帮你们呢。小茜惊愕出一脸意外来,帮我们?大娘想到小茜当时不让“凤头”孵蛋,定是出于患不孕不育症,心冷了淡了。如果让他们有了孩子,小茜也会仔细地过日子了,不再如此暴殄天物。大娘跟小茜说她老家县城有个老中医专治不孕不育症,诊所的墙壁上挂满了锦旗——每天众多患者排队就诊,许多患者只吃几副中药就怀上孩子了,可谓神仙一把抓。要不我给老家人打个电话,让他们寄几副中药过来?小茜轻描淡写地笑了一下说,让大娘费心了,不过我们不是那种情况,我们是丁克家庭知道吗。丁克家庭?大娘登时一脸懵懂,她不知道什么叫丁克家庭,也不便多问。不过那天大娘去院里的卫生间,看到手纸篓里有他们用过的安全套,这才似乎明白了什么。一时很生他们的气,自己当年盼子心切,天南海北求医问药,想生孩子生不出来,他们倒好,有生育能力却不愿生。

到晚上,室内比白天还要热许多,火笼似的——大娘又是在楼上住。她没有开空调,床头柜上的台扇跟老牛拉破车似的显得有气无力,吹出的风也热乎乎的。在老家,伏天里每晚在平房顶上浇上一桶水,待水蒸气蒸发殆尽,在上边铺上稿荐、竹席,躺在上边被夜风吹拂,舒服得一觉睡到老天光。想去外边走走,育英小學的操场上有成群的大妈们在那儿跳广场舞,从大楼之间的夹缝中吹出的风阴凉阴凉的,吹得身上的汗毛根根倒竖。只是白天在外跑了一整天,躺床上就跟僵尸似的,动都懒得动一下。好容易睡着了又被热醒,去卫生间冲个凉,躺下后刚合上眼皮,外边忽然响起了敲门声。

大娘睁开眼,在心里问谁呀?来凤城举目无亲,又是深更半夜封门闭户的。开门时忽见对门开着门亮着灯,同时听见子玲在里边发出低沉瘆人的呻吟,不是惊叫,仿佛正被歹徒卡着脖子叫不出声音,只是在夜深人静时显得格外惊心动魄,令人毛骨悚然。想自己一把年纪了,纵然是杀手又何惧,当大娘抢步进屋到床前,只见子玲平躺在床上,身子一动不动,呻吟中伴随着满脸的惊骇、恐怖,只不见歹徒和杀手。大娘知道,子玲这是被魇着了,一定是做了什么凶梦,把她推醒就好了。被推醒的子玲看到大娘坐在床沿上,一头扑到她怀里失声痛哭。子玲几岁的孩子站在床前陪着妈妈哭,其实刚才是他敲的门,大娘开门时孩儿就在门口,只是情急间被她忽略了。

大娘把小男孩儿拉到跟前,抚摸着他的脑袋说,小乖别怕,妈妈没事了。她想如果子玲仅仅是做个噩梦,在她面前一贯矜持的她不会这样的,一定是她的家庭遭遇了什么变故。大娘不便多问,一任子玲在她怀里哭,转眼在室内东瞧瞧西看看。跟她租住的房间格局一样,只是被收拾得窗明几净,书籍、教材、学生作业整整齐齐地摆放在床前的桌子上,墙上贴着儿童识字卡片。子玲的哭声戛然而止,用纸巾擦着泪眼跟大娘抱歉道,真是对不起,影响大娘休息了。大娘起身道,你们也赶快休息吧,明天还要上课呢。

大娘回到自己的房间,当她把自己关到黑暗中,脑子突然清晰起来,昨天在公园门口看到寻人启事上的那对母子,突然和子玲母子对上号了。再一想,难怪她白天出门打着伞,晚上出门也打着伞,雨天里出门打着伞,晴天里出门也打着伞。

才前半晌,毒日头照在身上跟火烧着似的,大街上的众人行色匆匆,一只鸟从街道上空急飞而过,一头跌落在楼影那边。轿车倒是拥挤着不紧不慢挡了大娘的步伐,她恨不得手里有把秦始皇的赶山鞭,把他们统统赶到大海里。洒水车过来大娘也不知道躲避,溅得通身水淋淋的,不错呢,权当落下一场阵雨,给身子降降温。这些天,大娘焦躁得嘴上都起泡了,之前没来过凤城,以为凤城就跟老家的乡镇一样,顶多跟县城那么大——就像在针线盒里寻找一枚顶针,转眼就能找到的,哪承想一株麦穗落在凤城,无异于一粒灰尘。只是大娘今儿个最想找到的,是她昨天避雨的那座公园,怎么找不到了?问路人附近哪里有公园,有人跟她朝北指,有人跟她朝南指,敢情两边都有公园。最后总算找到了,找错门了,穿过公园走到南门,才看到昨天避雨的凉亭。只是在公园围栏上那根方形的柱子上再也找不到昨天看到的那张寻人启事了,怎么回事?明明是这根柱子啊,怎么就变成售房广告了?昨天着急忙慌地在雨里奔跑,眼前乱象丛生唯独吸引她的就是那张寻人启事啊。

回到住处,太阳还有树梢那么高。小茜正在用手机对准“凤头”录像,只是离得太近了,没想到被它狠狠地啄了一口。小茜娇声惊叫,手背细皮嫩肉的哪经得起那一口,顿时被啄出一点儿桃尖样的红伤。小茜跟大娘抱怨,妈妈每天让她发“凤头”孵蛋的录像,还嫌画面太小,看不清。大娘说鸡妈妈在孵蛋时性情变得异常凶猛,这些天你最好不要惊扰它。小茜点点头,接着问大娘今儿个怎么回来这么早。大娘却低声问她,子玲母子回来没有。小茜说还没有。大娘不好意思道,想再借你手机打个电话。小茜问是不是还是那个号,我给你存着呢。大娘来这儿后,隔些天总要给老家的邻居,那个叫唐朝的孩子打电话,问麦穗回来没有,或有没有她的消息。麦穗出走时说她会回来的,尽管希望很渺茫,可还是抱着一丝幻想。不过大娘这次不是打给唐朝的——以前在老家时听长辈们说过,帮别人就等于帮自己,还是帮帮他们吧——当时她隐约记得寻人启事上的电话,她虽识字不多,但对数字特别敏感。在老家时,早些年村上每户人家都是生一堆儿女,有些粗心的父母连自家孩子的生日都记不住——全村那么多孩子,大娘把所有孩子的生日——哪年哪月哪日甚至什么时辰出生的记得比贴签编号还清楚。乡亲们都说大娘神了,她又没生养过孩子,如何记得全村上百名孩子的生日,纵然是电脑还会出错呢。

大娘拿着小茜的电话上楼了,尽管知道子玲和孩子还没回来,进屋后还是把门关严实,把窗户也关严实,这才在手机上拨打那串记忆中的数字。电话通了,是个小女孩儿的声音,她赶紧说打错了,对不起。寻人启事上的电话当时被雨水弄模糊了,最后那位数字看不清,是6还是8——再拨,又通了。

“喂。”

“大娘!”

“你知道我多大岁数了,怎么开口就叫大娘?”

“我还没叫你大奶呢——这些天只要有人给我打电话,男的我叫大爷女的我叫大奶!”

“要是小女孩儿给你打电话,开口叫大奶还不把人家吓死了?折人阳寿呢。”

“大奶,我这些天都快急疯了!大奶,你给我打电话没别的事吧?”

“没事吃饱撑的啊。”

“大奶,那您一定看到那张寻人启事了!”

“昨天看到了,今天又找不到了。”

“大奶您这会儿在哪儿?我过去找你!”

“你找我干什么?我又不是你要找的人。”

“大奶既然给我打电话,不会是逗我玩吧?”

“……”

大娘迟疑了一下,她现在还不能告诉他,她还不知道他们是什么情况,到底发生了什么,子玲母子是什么态度。

“大奶看清楚寻人启事上的酬金了吗?”

“被雨水弄模糊了——你要这么说,你的事我就不管了。”

“大奶我错了,大奶救救我,再找不到她们我就自杀呢!”

“有这么严重吗,那你们到底怎么了?”

“大奶啊,家丑不可外扬!”

“再见。”

大娘前一秒钟挂断电话,那汉子后一秒钟又把电话打过来,他的声音急切中显得焦躁、嘶哑,冒着烟尘,就跟火灾现场似的。他说大奶求你了,千万别挂电话。怎么说呢,起因全怪我捕风捉影,更不该酒后发飙,去打她,我好后悔啊。大娘一声喟叹,你们这些年轻人啊。接着跟他说:“等我的消息吧——不过这是房东的电话,不要随便乱打。”

大娘挂断电话,才发现身上的衣裳全被汗水湿透了,水淋淋的跟刚出浴似的,室内的空气仿佛在高温中凝固。赶紧打开房门、窗户。刚挂断电话,手机又响了,再响再挂断,一连反复多次。

大娘去卫生间简单地冲洗过身子,换上短衫短裤,接着下楼还手机。子玲回来了,这会儿正在向小茜交房租,看见大娘下楼一反往日的矜持,主动跟她打招呼,大娘好。子玲身边的孩子就也跟着说,奶奶好。大娘想抱抱孩子,又怕讨子玲嫌弃,才又想起她这个月的房租也没交呢。正要跟子玲母子一起上楼,去房间拿钱,又被小茜叫住了。小茜悄声跟大娘说,已经说过了,这个月不收你房租。大娘心里掠过一丝暖意,在家时政府给她办有低保,她这次是带着上半年给她发的低保金出来的,那钱真的快用完了。不过她还是跟小茜说,等我把钱用完了,再向你们借好吧?小茜说那又何必呢。

阿东回来了,一脸的喜气洋洋,从轿车里抱出一个精美的盒子,生怕掉下去摔破了,走路、过门槛都小心翼翼。小茜朝盒子上瞟一眼,得传国玉玺了?阿东显然没把大娘当外人,当着她的面跟小茜说,不是传国玉玺一样价值连城,放店里不放心。大娘对阿东怀抱中的价值连城的古董不感兴趣,转身把目光投到“凤头”身上。孵蛋才十多天耗去它身上多少能量,原本光鲜丰腴的体态至今黯然失色消瘦如柴,鸡冠乌青像多日落在阴沟里的花瓣,干枯焦黄的羽毛紧贴在皮肉上,不再是那种披散蓬松的样子,身形萎缩得似乎只剩下一把骨头了。

这时小茜的手机又响了,大娘说如果还是刚才那个号,不要接。小茜问怎么回事,大娘朝楼梯上瞄一眼,说遇到麻烦了。

大娘在育英小学的操场边等公交车,要乘哪路车哪路车偏不先来,就像她要找的人偏偏找不到,不找的人却满大街满眼都是。不过公交车站点有遮阳棚,站在下边也不算太热。望着育英小学的门楼,听见从教室里传出来的朗朗读书声,想必子玲母子就在这所学校里。大娘要等的车终于来了,只是正要上车时,突然看到有人在小学大门一侧的围墙上张贴什么,看他的背影很像那晚在红绿灯口遇到的那个醉汉。世界真小,还真又遇到他了。一恍惚公交车启动了,大娘索性朝那汉子走去。典型的彪形大汉,只是显得焦头烂额的,面色焦黄颧骨突露,眼里布满血丝,脖子上的青筋根根暴跳,头发几乎全白了。到跟前才看清他在张贴寻人启事,正在用手抚平,让边角粘紧。上边的照片还是那对母子和原来的电话,只是给报实信者的酬金由一万元涨到两万元。大娘冷不丁在汉子身后说,我就不张贴寻人启事。汉子惊讶着转过身来,问大娘为什么。大娘笑了一下,想说让她改口叫大奶,却又故意哑着嗓子说,要是那对母子看到你张贴的寻人启事,你还能再找到他们吗?汉子有点儿不以为然,大娘,你是不是也在寻找自己的亲人?大娘的眼泪呼啦流到脸上,顿时哽咽得说不出话来。汉子没再追问前因后果,只问有他(她)的照片吗?看我是否遇见过。大娘从手提袋里掏出“麦穗”,汉子接在手里辨认良久,边想边说这姑娘他还真见过,记得是在东山吧,当时她去那儿买柴鸡蛋。大娘眼睛一亮,赶紧问什么时候。汉子想了想,大概有十来天吧。大娘不禁心头一阵狂喜,之前她曾怀疑报信者当时是否认错人了,还是麦穗已经离开凤城了——看来麦穗还在这里,顿时满怀希望浑身像张满的风帆。只是遗憾道,我也去东山买过柴鸡蛋啊,怎么就没遇上她呢?汉子把“麦穗”还给大娘,让她放心,说他会留意麦穗的,要是再遇到她就跟踪到她藏身的地方,然后再向您报信。汉子接着向大娘要联系电话,大娘为难了,她沒有电话,也不能把房东的电话告诉他——怕他对上号。汉子又问大娘在哪儿住,大娘谎说来凤城找人居无定所。汉子一时没辙儿了,大娘那怎么办?大娘指着上边的寻人启事说,我记住上边的电话了,每隔两天我会跟你联系的。可她又歉意道,不过我可没有重金酬谢你啊。汉子说大娘看你说哪儿了,你这把年纪了千里迢迢来凤城寻亲,我怎么好意思向你要钱啊。汉子又指着寻人启事上的那对母子,对大娘央求道,大娘也要帮我留意他们啊。大娘说你就放心吧,我会把你的事当成我自己的事去做。汉子自是千恩万谢,不过他这次没再用重酬对大娘进行物质刺激。通过交流,大娘知道了他们的故事,知道那汉子虽说是个粗人,但是个好人。

大娘前脚跨进客厅,惊见小茜拿着桶形喷雾灭虫剂正要往“凤头”身上喷洒,急声叫道,慢住!生怕迟了,又抢上去把灭虫剂抢在手里。小茜说“凤头”身上生虱子了,密密麻麻地爬到餐桌上、爬到茶几上,还爬到她身上,说着难受地挤了挤眼睛。大娘说忍着吧,这时候“凤头”的承受力已经达到了极限——你这是要她的命啊。记得老家的邻居常二嫂,当时只是在鸡窝边撒了些六六粉,就把正在孵蛋的母鸡呛死了。

接下来,大娘才感觉到柜式空调吹出的冷风吹在她背上,吹得浑身凉飕飕的,她跟小茜说“风头”正孵蛋呢,不能把温度调得过低了。小茜说,正晌午看“凤头”热得张着嘴呼呼喘息不止,鸡冠剧烈地抖动着——她的心也跟着滴溜溜的,怕它热死了没法跟妈妈交代,才把空调的温度调到最低的。大娘说在老家,还真有正孵蛋的鸡妈妈被热死的例子呢,不过就剩最后这两天了,孵蛋正要温度呢,你把温度调这么低,会把小鸡晾死在蛋壳里的。小茜惊问有这么严重吗,说着从茶几上拿起空调遥控板,正要关机却又犹豫道,这天热得都能把人蒸熟呢。大娘想了想说,干脆把鸡窝挪到楼梯间吧,关上推拉门,这样鸡虱也爬不进来了。

大娘拧开台扇的开关,里边的扇叶纹丝不动,是里边哪里电路接触不良,照例拍几下外壳的顶端仍不见扇叶转动,再拍还是如此,知道是台扇坏了。窗户也透不进一丝风,被太阳暴晒了一天的墙壁晚上正向外散发着热量,室内就跟汗蒸房似的都让人成了缩水茄子,简直要窒息了。虽然帮他们照看孵小鸡的事,小茜说这个月不收她房租、电费,却也不好意思开空调。去卫生间在淋浴下冲凉,也不用毛巾擦干身子,水淋淋地躺在床上的竹席上,浑身的水珠马上被蒸发殆尽,强忍着高溫的煎熬,实在熬不下去时才又去卫生间冲凉。外边忽又响起了敲门声,以为又是子玲梦魇了,赶紧穿衣起床,开门时意外地看到子玲牵着孩子站在门外。

子玲是过来向大娘道别的,说明天要搬家了,感谢大娘这些天对她母子的关照。惭愧啊,是我给你们添麻烦了!大娘嘴上这么说心里却暗自吃惊,想她一定是看到那汉子张贴的寻人启事了。她说你不是在邻近的育英小学教书吗,孩子是不是也在附近上幼儿园,干吗要搬走呢?子玲说她在这儿是临时代课,再说学校也放暑假了。大娘不甘心,既然你们明天要走了,进屋坐会儿吧,咱们好好说说话,平时见了只是打个招呼。看子玲犹豫,大娘又说快进来吧,我把空调打开。子玲不好意思再犹豫了,进屋后,大娘抓起床头柜上的那瓶枣泥给孩子喝。谢谢奶奶,孩子礼貌地接过饮料后又放回到床头柜上。大娘又把瓶盖拧开递给孩子,喝吧,再不喝就过期了。那几瓶饮料还是那天小茜让她带上来的,她喝了一瓶。大娘抚摸着孩子的头问,喜欢小动物吗?孩子两眼放光,喜欢,——饮料从嘴角溢出来。大娘又转身跟子玲说她孵的小鸡算来明天就要破壳了,她都给房东说好了,要送给孩子两只小鸡呢。子玲说谢谢大娘,在外租房,不方便呢。孩子却闹嚷着跟子玲说,妈妈,我要小鸡。大娘跟子玲说,那就等小鸡孵出后再搬家吧。子玲迟疑了一下,不置可否,牵过孩子的手坐在床上,听大娘的口音不是本地人?大娘哀叹道来凤城快三个月了,每天奔走于街市上,你看我,毒日头都把皮肤烤成焦炭了,多次绝望,再找不到她,我也不想活了,说完不禁老泪纵横。子玲赶紧劝解道,大娘千万别这么想,我虽然不知道你们的情况,可你要真走轻生那一步,她知道了会后悔死的。大娘说真要到那一步,她后悔也晚了。

子玲母子走后,大娘忘记关空调了,这一夜睡得很舒服,也做了个好梦,梦到麦穗回到她身边了。

大娘先是被雄鸡三唱惊醒的,接着听到从楼下传出刚孵出的雏鸡细碎的“啾啾”声,于拂晓时分显得格外的清晰,也令人振奋。老家的俗语,鸡鸡二十一,到天明刚好二十一天,没想到提前到夜里。赶紧穿衣起床,顾不得梳洗更别说做早饭了,下楼时深一脚浅一脚,手扒着栏杆生怕在慌乱中一跟头栽下去。下到楼梯间,有两只刚孵出的小鸡从“凤头”的翅膀下钻出来,在鸡窝边逗留,眼睛好奇地四下张望,有一只失足掉在地上。这三只是最早孵出的雏鸡,绒毛已被鸡妈妈暖干,毛茸茸呈嫩黄色,小精灵般煞是喜人。还有两只刚出蛋壳的雏鸡湿漉漉的浑身稀软,被鸡妈妈焐在翅膀下边。“凤头”正勾头把那几只空蛋壳啄到鸡窝外边。大娘赶紧从储藏室找出平时装鸡蛋的纸箱,把那三只最早孵出的雏鸡放进纸箱里,等另外两只刚孵出的雏鸡被“凤头”暖干,能直立后也把它们放进纸箱里。凭借以往的经验,要是有多只小鸡孵出后不赶紧拿出来,鸡妈妈在忙乱中会不小心踩到它们的,有的还会被踩死。大娘守在鸡窝边,迎接崭新的生命诞生,面对一只只金黄的雏鸡破壳而出,就像看到一轮轮喷薄而出的太阳,把整个楼梯间、把客厅照得亮堂堂的,同时把大娘的心也照得亮堂堂的。今天是个好日子,大娘别提有多高兴了,甚至比二十多年前的那天清晨,在自家的麦田边拾到她宝贵的“麦穗”还高兴。

大娘在观察,“凤头”也在观察——其实鸡妈妈是在凭感觉,哪只雏鸡在里边叨嘴了,把蛋壳啄出一星点的破碎,“凤头”赶紧在外边助力,把蛋壳啄碎一大片,雏鸡的身子蠕动着、两只细嫩的小爪攀着蛋壳的边缘破壳而出。有些雏鸡破壳后身子粘连在蛋壳上,上边还带有些许血丝,这叫“没收净”。这类雏鸡体质较弱,得放在鸡妈妈的翅膀下暖些时间——大娘对这些雏鸡尤其小心,鸡妈妈要是有大的动作,赶紧护住或是先把它们拿出来放进纸箱里。

“你还不去店里?”

“我再看一会儿。”

大娘这才知道,小茜和阿东早站在她身后,不知站了多久。回头看他们时,发现阿东比那天抱回古董还兴奋、还动情呢。小茜正在用手机录像,说要把小鸡破壳的全程录下来发给妈妈。子玲的孩子也在其中,子玲在二楼唤孩子上去做作业,孩子说要带一只小鸡上去。阿东拍着孩子的脑袋说,等小鸡出齐了,全是你的。

大娘没顾上吃早饭,中、晚两餐都是在楼下吃的,是小茜做的饭。到晚上还有八只鸡蛋没叨嘴,大娘端来一胶盆清水,把那八只鸡蛋放进水里,其中有两只鸡蛋沉到水底,有六只鸡蛋漂浮在水面上。沉到水底的那两只鸡蛋叫亡蛋,出于多种原因里边还是原质蛋黄蛋清,没孵成小鸡。漂浮在水面上的六只鸡蛋中,有三只漂浮在水面上的鸡蛋会浮动、踩水,自然是里边的雏鸡在蠕动,只是发育晚或其他原因尚未破壳。大娘选准雏鸡叨嘴的地方小心地用针尖钉破蛋壳,然后再放进鸡窝里暖。

面对纸箱内十多只嫩黄色毛茸茸的小鸡,大娘高兴得视如己出,没想到阿东和小茜也高兴得对那群可爱的小生命视如己出。阿东说这些小鸡是他的孩子,小茜争着说是她的孩子。大娘白他们一眼,噘着嘴说全是我的孩子,你们又不是不会生。抢白得阿东、小茜一时面面相觑。

大娘很晚才上楼休息,躺下后那群毛茸茸的小鸡仍在她眼前浮动、在她耳畔齐声叫大娘大娘——一时兴奋得难以入眠。回想到麦穗小时候随她丈夫去湖北走亲戚,走时家里那只叫“大花”的母鸡正在孵小鸡。麦穗在亲戚家才住没几天就闹着要回去,说要回去看“大花”孵出小鸡没有。

丈夫病逝后,大娘和麥穗相依为命,麦穗很懂事也很聪明,说话做事跟小大人似的,左邻右舍无不夸奖。那时农村还没有幼儿园,从小学升初中,得的奖状多得在屋里贴都贴不下。麦穗以优异成绩考上了县城的重点高中,可她上完高中没有参加高考,大娘包括老师们都为她惋惜,只是谁都劝不住。她说就是上完大学照样出去打工,倒不如早点儿替妈妈分忧。麦穗小时候听村上人风言风语,已经知道自己的身世了,曾多次在梦里问大娘,妈,我是谁,我打哪儿来?麦穗要去南方打工,大娘不让去,还哭天抹泪跟她说,闺女啊,你走后妈这把年纪了,在家若遇病疼或有个三灾八难靠谁呢?死到屋里臭到屋里也没人知道啊。麦穗是孝子,大娘这么一哭她也哭了。麦穗就去村前潘大头的石棉瓦厂打工,大娘还郑重交代她,闺女啊,在厂里千万别干粉碎苦土粉、氢硝粉那活计。她这么一说,没想到麦穗顿时悲从中来,哭着说请妈放心,她是在做玻璃钢瓦的车间里上班呢。大娘想了,得赶紧就近给麦穗找个婆家呢,等她婚后有了孩子,才彻底把她拴牢了,最理想的是招个上门女婿才好呢。麦穗出落得跟水仙花似的,哪用得着大娘给她找婆家,主动来做媒的、上门求婚的纷至沓来,都快把她家的门槛踩断了,谁知麦穗一个都不愿,说她还小着呢。是啊,那年麦穗才刚满十八岁。

大娘早上起来,把那三个亡蛋放到铁锅里煮了,权当一顿早餐。想起在老家那年,“大花”孵小鸡到最后余下两个亡蛋,中午她煮了四个鸡蛋有两个是亡蛋有两个是母鸡刚下的新鲜鸡蛋。懂事的麦穗说,妈妈,今儿个又不是你我的生日,况且又不年不节的。大娘说这两个做过记号的新鲜鸡蛋是给你煮的,那两个没孵出小鸡的亡蛋是妈妈的。麦穗撒娇道干吗不让她吃亡蛋,大娘说小孩儿家吃亡蛋长大了肯忘事。想到这儿,大娘不禁一阵心酸,麦穗啊麦穗,你现在在哪儿啊?当年又没让你吃亡(忘)蛋,可记得妈妈对你的好,是怎样含辛茹苦把你养大成人的?

大娘下楼走到院里,大清早,外边显得很凉爽。“凤头”把那群小鸡庇护在翅膀底下,有三只小鸡把头露到翅膀外边,有两只硬朗的小鸡挤出来跑到院门口,在打量外面的世界。“凤头”担心那两只小鸡跑远了,“哏哏哏”唤它俩回来。小茜从蓝边碗里抓起小米撒给“凤头”、撒给小鸡们,阿东从屋里出来从她身边走过,她暧昧地眯了他一眼,不要脸。阿东边按动车钥匙上开启车门的按钮,边跟小茜说大娘在呢,多不好意思啊。大娘一愣神儿,他们怎么了?不过,大娘最关心的还是那群刚孵出的小鸡,跟小茜说昨晚忘记跟你交代了,刚孵出的小鸡吃生米消化不了,得喂它们煮熟的小米呢。

小茜的手机响了,挂断后不耐烦地跟大娘说,她把那汉子的电话拉黑了,他又用另一个号给她打,一天能打几十次。大娘知道是谁的电话了——那晚子玲带着孩子过来跟她辞行,第二天看到他们并没有搬走,她心里有数了。大娘原本要出去呢,又从大门外退回到院子里,跟小茜说等会儿那汉子再打电话,别挂断把手机给我。话音刚落,小茜的手机就响了——大娘接通电话,感觉那汉子的声音火烧火燎的。

“谢天谢地,大奶终于接电话了!”

这时子玲的孩子也在下边,捉住一只小鸡正要往楼上带,“凤头”护小鸡视若己命,架起翅膀闪电般飞扑上来,狠狠地啄了他一口,在他胳膊上啄出一片紫红向外浸血。在孩子惊诧的哭声里,电话中那汉子的声音犹如火山喷发。

“哎哟我的儿啊——大奶,我儿子遇到什么险情了?!”

“没事,鸡叨着了——你别一惊一乍的好不好?把他们母子惊动了,再躲起来你永远都找不到他们了。”

“大奶,我听你的好不好,你老说怎么办?”

“你以后酒醉后还发飙打她吗?”

“大奶,我戒酒了!”

“她和孩子回去后,你会对她好吗?”

“大奶,我对天发誓!”

“别说发誓,说过的话屁都不当。”

“大奶,我这会儿正站在三十六层大楼的顶端呢,您老听到风声了吗?”

“你想怎么着?千万别干傻事!”

“大奶,我已经绝望到崩溃的边缘了,最后您再不接电话我就从这里跳下去了——大奶你可要救人救到底啊!”

大娘思忖良久,最终跟那汉子说子玲母子跟她住对门,在北郊那所育英小学附近,并告诉他房东家的门牌号,他要找的母子在二楼西户。接着说你叫我大奶没用,来了好好向人家赔罪,他们母子能否跟你回去,就看你的造化和运气了。

大娘不想见那汉子,也觉得不便直接面对子玲母子,接完电话把手机还给小茜,跟她交代一会儿那人要来接子玲母子呢,我先出去了。

来凤城这么多日子,今儿个是大娘最高兴的一天,帮那汉子找到妻儿,感觉就跟自己找到了她要找的麦穗一样,觉得浑身轻松,心也跟着松懈下来。之前在公交车上看到离她住处不远有座丽水公园,里边古树参天,游人如织,想去里边坐坐,这些天实在太累了。

大娘在公园门口遇见一群精神矍铄、穿蓝衫白裤的大妈,她们早上跳完广场舞从里边出来,彼此道声再见,有的说去超市买菜,有的说回家哄孙子。大娘看着她们走散,心中的羡慕和向往油然而生。进去后才发现里边有一泓湖水,湖面上漫游着一群群野鸭、天鹅,岸边垂柳环绕。老人们在柳荫下闲坐,或打牌或下棋;妇女们在监督孩子做作业,表情一会儿严厉一会儿温和;推着婴儿车的大妈们,脸上透着幸福和满足。一辆婴儿车上的男婴蹬着小腿一直哭闹不休,大妈怎么都哄不住,大娘忍不住上前观察,确认是因腹胀引起的,建议大妈给婴儿适度地做腹部按摩。那一对恋人从靠椅上起身朝那边的林深处走去,大娘过去坐到他们刚才坐过的地方,感受着他们带着清新气息的余温,一下子让自己回到了年轻时候。面对垂柳拂面,微风从湖面上掠过显得格外清凉,在难得的闲暇和惬意中,此时好想有人过来陪她说会儿话。

在公园里有一个秃顶老男人一直盯着她看。开始她很反感那个秃顶老男人,他径直走过来坐到她身边,跟她没话找话说,还说他就喜欢乡下大妈,敦厚朴实,还要教她学跳舞。大妈索性捉弄他,跟他学跳舞时故意踩他的脚,只是踩多狠他都不恼。大娘这才对“秃子”有了些许好感,舞步也跟着渐渐熟练起来了。中午“秃子”还请大娘吃饭,殷勤地给她夹菜。刚才分别时“秃子”还说她悟性高,有跳舞的天分,约她明天还来这儿,不见不散。大娘嘴上答应着,心里说明天不来了,明天还要继续寻找麦穗呢。

走到育英小学的操场边,大娘又想起早上的电话,那汉子肯定过来了,子玲母子要是万一拒绝跟他走,她回去后怎么面对她,会不会被她埋怨。一路擔心着回到住处,楼上楼下静悄悄的,“凤头”在廊檐下新铺的鸡窝里揽着那群小鸡静默在一片温暖中。卫生间突然响起冲水声,小茜从里边出来,大娘恭喜发财呀!大娘正懵着,小茜从茶几下的抽屉里拿出两扎百元大钞,这是那汉子留下的。大娘又把那两万元还给小茜,钱是你收的,你看着处理吧。小茜说大娘你再高尚总得吃饭吧、出门总得坐车吧、总得给我交房租吧?大娘想了想说要不这样吧,钱先放你这儿,我用着了用多少从你这儿取多少。小茜说我这儿又不是银行,不过看大娘执意不收,又诚心为大娘好,只好暂且先放她这儿了。

小鸡出生自带两天干粮——拉的屎还是纯体内的排泄物,三天后的排泄物变成由食物消化成形的粪便。小茜在喂“凤头”和小鸡们煮熟的小米时,鸡妈妈自己不忙着吃,叨起小米喂到小鸡们的嘴里。其他鸡们也跑过来抢食儿,别看鸡妈妈经多天孵蛋消瘦如柴,突然爆发出惊人的能量,扑上去把多只鸡逐出领地。再过些天,小鸡们大点儿后,身上褪去绒毛长出各色的羽毛来,翅膀、尾巴上也长出羽翎了,从而也分出公鸡、母鸡了。到晚上,“凤头”不再把小鸡们庇护在翅膀底下了,只让它们依偎在自己身边。再过了些时日,等小鸡们长到半大后,大娘发现,鸡妈妈突然对它们恩断义绝。白天里,“凤头”不再让小鸡们跟随、依恋它了,还追着啄它们,到晚上也不让它们依偎在它身边。回想起来,大热天“凤头”孵蛋时在高温中煎熬,几乎把全身的能量消耗殆尽,命都快没了,待小鸡出生后对它们千般宠爱万般呵护,为救护小鸡把天敌黄鼬的眼都啄瞎了,自己也身负重伤——如今对长大的小鸡怎么就冰火两重天?对“凤头”如此绝情大娘先是不解,接着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人也随之灵性了,她决定回去,不再寻找麦穗了。从手提袋里掏出剩下的那几张钱,数了数,还够买张回程的车票。

大娘收拾好行李,下楼跟小茜辞行。小茜惊喜道,大娘找到麦穗了?大娘说还没有。小茜不解,没有怎么就要回去呢?大娘说麦穗长大了,自己早该放手了。小茜不解地望着大娘,她说您真要走的话,我在网上帮你订张火车票,大热天去售票窗口排队热死人呢,也误事。大娘说那我把钱给你。小茜说给什么钱啊,大娘您知道吗?您来这些天把我们的家庭都改变了,也改写了我们的人生。小茜的话大娘没在意,她还是那句话,惭愧,给你们添麻烦了。小茜又问那两万元怎么办,您还是带走吧,也是该你得到的。大娘说他们也不容易,还是给那汉子打个电话,让他过来把钱取走。正说话间,小茜的手机响,看上边的号码显示正巧是那汉子打来的。小茜把手机递给大娘,您先别提钱的事,看他跟你说什么。

那汉子的声音显得很激动也很张扬:

“大奶,是你吗?”

“是大娘,你再晚一分钟就找不到我了。”

“大娘怎么回事?”

“我要回老家了。”

“大娘怎么不找麦穗了?”

“我也想开了,麦穗长大了,随她吧!”

“大娘,你真是这么想的?”

“也是这么做的,车票都买好了。”

“那太遗憾了,我已经帮你找到麦穗了。”

那汉子的语气尽管颓废得像渐渐熄灭的火苗,却嘭一声把大娘给点燃了。大娘的声音就跟火上浇油似的:

“你!你你!!你干嘛要骗我?!!”

“大娘,我骗谁都不会骗我的救命恩人啊!”

“这么说是真的?”

“真的!”

“真的吗?”

“真的啊!”

汉子说他今儿下午开着大卡车去一处建筑工地上送石子,走到那家叫梧桐的住宅小区南门口,突然看到您照片中的“麦穗”了。顾不得工地上催料催得紧,一直跟踪到小区内,眼看着她走进7号楼3单元他才离去。大娘边听边哭,待那汉子说完她还在哭,哽咽道,那两万元一直放在小茜那儿,临走时正要给你打电话呢。汉子说这时候了您还顾着提钱呢,快去梧桐小区吧,麦穗可是您老人家的命根子啊。

接完电话,大娘情绪如潮,迫不及待要去那汉子说的梧桐小区。小茜说她知道梧桐小区在哪里,只是离这儿太远了,隔着白水区和丰山区呢。今儿阿东把车开走了,再说也晚了,你看都下午六点多了,我明儿早开车带你过去。

大娘一夜未眠,在床上翻来覆去拷问自己,不是已经决定放手了吗?不是已经在网上订好车票了吗?为什么一旦得知麦穗的下落登时血脉贲张如钱塘涨潮呢?看来人真是奇怪的动物!

麦穗长到二十多岁,再有媒人来提亲,再没理由说自己还小着呢,推脱不掉只得不情愿地跟媒人去相亲。只是见一个不愿,见两个不愿,有些长相不出眼、家庭条件差的你不愿也说得过去;有些大帅哥还是个体户,城里有车有房的她也不愿。几年下来相亲相了几十家,最后干脆连媒人都不见了,对谁都拒之千里。大娘那个气啊,要是亲生的,早打她骂她了,对麦穗可不敢这样。一忍再忍,最后实在忍无可忍了,那天小心翼翼地跟她说,闺女呀,人说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是不是打算在家扎老妮儿坟,陪妈一辈子呢?没想到只这么一句委婉又不疼不痒的话,却把麦穗说哭了,怎么也劝她不住。大娘早上起来,看到麦穗留给她的纸条:

妈,亲妈,放心吧我会回来的,顶多一个月。

大娘心里咯噔一声,但又想到麦穗不会负她的,等吧,总共才一月,眨眼工夫就过去了。只是打她的电话已关机,到下午再打,仍关机。一个月、两个月过去了,麦穗还没回来,再打电话是空号。大娘眼都快哭瞎了,几欲轻生。三年后,也就是在今年夏初,在南方打工的本村人久常,回乡收庄稼路过凤城,在火车上隔窗看到麦穗了,真真切切的是她啊,还是在老家时的打扮。大娘庆幸自己比起西庄那个叫刘宽的老汉还算豁达、想得开。单身汉刘宽屎一把尿一尿把养女伺候大,实指望给他养老送终呢,谁知养女十八岁那年跟一外地人私奔,从此杳无音信。刘宽心如死灰,先是自虐地喝了一瓶白酒,接着一根麻绳伴他上了奈何桥。可他哪里知道,在他死后不久,村村办起了敬老院。尽管大娘想得开,尽管村村办有敬老院,一旦有麦穗的消息,大娘还是难以自制,一心要把她找回来。大娘去镇上买回一张全国地图——凤城属内陆城市,包括邻村没听说有人在凤城打工啊,麦穗怎么会去那里,是不是?她不敢再往下想了。

到天明那会儿大娘竟然睡着了,是小茜上楼把她叫醒的。大娘不好意思道,你看我,你看我。小茜说咱们不在家吃饭了,等到那儿找到麦穗后,在外边一起吃。大娘倒不着急了,让小茜先下楼,我先洗脸梳头再换身衣裳,总不能这样披头散发去见麦穗吧。

阿东要开车送大娘去车站,说要小茜在家安心静养。小茜说我有那么娇嫩吗?阿东说还是小心点儿为好。小茜说放心吧,我会小心的。他们的话,大娘没听懂,也没细究。不过这些天她发现,小茜不再去超市疯狂购物了,不再随便把食物当垃圾扔掉,像个居家过日子的女人了。

大娘坐在副驾驶位上,途经丽水公园门口,她看到那天教她跳舞的那个秃顶老男人了,好像在等她,她感激地朝他招招手。秃顶老男人也看到她了,一脸惊喜地赶忙朝她招手。她还看到他追着轿车跑,只是越跑距离越远,一直跑得看不见他了。

小茜开着导航呢,不知过了多少个红绿灯口、多少座大桥、多少条街道。大娘这些天徒步寻找麦穗虽说没有导航,可这么多红绿灯口、这么多造型各异的大桥、这么多建筑风格不一的街市她都来过。到梧桐小区了,看那门楼城堡似的造型,曾不止一次路过这里,当时怎么就没遇到麦穗呢?不过这会儿她想了,今儿个见到麦穗,也不会再让她回去了,在城里多好啊。

感觉是多年前建的小区,里边没几栋住宅楼,也都是低层,显得老气,门卫也是个六七十岁的老头子,胡子拉碴的。她们不知道麦穗住几楼,小茜说问问门卫吧,大娘却犹豫道,麦穗要是在凤城打工,来这儿租房肯定早出晚归的,门卫也不一定知道或认识她。小茜说那也得問问啊。没想到当她们问起麦穗时,门卫顿时一脸的肃然起敬,说他才来这儿不久,原本不知道也不认识麦穗,只是她最近给祖母办丧事,在小区出大名了……

“祖母?!”大娘骇然。

门卫看她一眼。听说麦穗的亲生父母多年前在外省一家石棉瓦厂打工,省吃俭用在这儿买下一套单元房,把老娘从乡下接过来住。麦穗在那家石棉瓦厂打听到生父生母的下落后,千里寻亲来到这里,本意是找到生身父母后再马上回到养母身边的,谁知生父生母早已不在人世——先后死于尘肺病,留下八十多岁的祖母无依无靠,后祖母又瘫痪在床,麦穗义无反顾地留下来照料祖母直到前几天老人家才去世。

大娘早已泪流满面,一声哭喊:“我儿命苦啊!”

门卫再看大娘时眼都直了:“你是?”

小茜看大娘泣不成声,指着她跟门卫说,她就是麦穗的养母啊!门卫腾地从椅子上站起来,跟她们说麦穗昨天下午在网上订的火车票——她刚从这儿出去,在大门外拦了一辆出租车,你们现在去车站兴许还能追上她。

在去车站的路上,小茜突然出现不适,下车后蹲在垃圾桶边一阵呕吐。大娘紧跟着下车,拍着她的背问她怎么回事儿,要不要去医院?待小茜吐完,才跟大娘说没事儿。大娘把纸巾递给她,你都吐成这样了,还说没事儿?小茜说大娘你这把年纪了,不会不懂吧?大娘浑身一震,接着用惊疑的目光看她。大娘虽说一生没得生育,可她这年龄了怎会不懂,只是知道他们是丁克家庭。上车后,小茜边驾车边跟大娘说:

“也是那晚一时疏忽,没采取安全措施。”

“是哪晚?”

“就是‘凤头孵出小鸡那一晚。”

“高兴吗?”

“没有比孕育生命更高兴的事了!”

……

责任编辑 胡文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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