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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凡的生活

时间:2024-05-04

王贞虎

今晚,除夕夜。

如果一定要离开,我选择现在。

今晚,左邻右舍比平常更早关门。

大家都在围炉吃年夜饭吧?

自从医生告诉我可能的期限,我就不太进食,其实也真的吃不下,总是觉得肚子很胀。

今年中秋过后,一向生龙活虎的母亲突然中风,昏迷不醒一个星期后,就这样走了。这种离开人间的方式倒是很像她平日的行事风格。

办完母亲的后事,我跟妻子苏洁计划:今年过年虽然没有母亲打点,身为大哥大嫂的我们还是要准备一个像样的年夜饭,把两个尚未成家的弟弟找回来一起团圆。但是,这场恶作剧式的病情发展,打乱了我的心愿。

白天两个弟弟来过,看到我的精神不是很好,就跟苏洁说晚餐他们会自己准备,请大嫂不必费心。所以苏洁准备了跟平常没什么两样的晚餐,母女俩简单地吃过后,妹仔早早就在我身边睡了。昏昏沉沉地看着她们母女的身影,我的心揪着、疼着。真是冷清的年夜啊!

得知病情到今天,虽然时间不长,也够磨人了。医生说剩下的时间不多,苏洁跟弟弟他们就是不肯放弃,还想抓住渺小的希望,我却只想留在家里,把握有限的时间与苏洁和妹仔相处。我不再看医生、不吃药、不进食,苏洁生气,气我这么快就放弃自己,说我对她们母女不负责任。

这些日子,虽然我已经尽量不呻吟,却还是让她拖着劳累身子夜里起身为我抚慰肿胀的上腹。有几个晚上,抚着抚着,她就趴在我身上睡着了。没意义的努力,拖累的不只是我这个可有可无的生命。我怎么跟她表示我的不舍?

如果一定要离开,就今夜吧!我的一生,在今天总结;亲爱的苏洁,过了今夜,明天天一亮,就是新的一年,请你带着妹仔,往崭新的人生前进吧!我们在今晚分手。

妹仔睡着,这样也好,免得等一下我真的要走,妹仔任何情绪反应,我都会心疼走不开;而我的妻子啊,你孤身坐在电视前还不时看向我,迷蒙中,我很难让你知道我已经准备启程,回到祖母、父亲、母亲身边……

听说人在临终时,生命的种种经历会像电影一样,瞬息重现一次。如果真是那样,不知道有没有商量余地,把情节稍微调整一下,让我有一个比较不一样的人生。喔,或许我更希望自己从来不曾来过……

我有一个和我的脸一样的名字:阿隆。

我今年四十五岁。在医学发达的现在只能算是刚刚要迈入中年。假如把人生比成爬山,也只能算是爬到中途还未到顶,更别说是下坡吧?不过也可能每个人要爬的那座山,高度各有不同,我能爬的只是一座小山丘。

说到山丘,其实我对这两个字眼很敏感。从我懂事以来,就觉得我的人生跟山连在一起,仿佛父亲牵着我的手在爬山。

父亲牵着我的手,辛苦地走着——由父亲胸前的小山到我脸上的这一脉丘陵。

从生出来的那一刻起,我的右脸就扭曲挤压出好几个串连的肉瘤,青黑一片。随着年龄增长,它们跟着我一起长大。除了阿迪小时候跟邻居小孩打球,脸被球击中肿起来时有点类似,我没有看过别人跟我一样。有时候我会想,母亲年轻的时候抛下我们全家人,不晓得跟我有没有关系。

从小我们家就不太看得见镜子。可能因为祖母年纪大不化妆,梳头也熟练到不需要镜子,而家里除了祖母,就是父亲和我们三个兄弟。男人是不需要镜子的,尤其我更不想要。不过我还是常常会在我们家陈列渔具的橱柜玻璃反射中,看到自己。

看到自己,比看到父亲斜头、前胸凸起更让我难过。

父亲生下来就是鸡胸。来渔具行买钓具比较熟的客人都叫父亲“斜头”,我不喜欢,不过父亲好像也不在意。

偶尔我会“偷看”父亲胸前的那座山,那是别人的父亲没有的;而我脸上这一片像森林燃烧过后没有树只剩下焦黑的土丘,也是别的小孩脸上看不到的。我没有看过祖父,连照片都没有看过。我们三兄弟也从来都不敢问祖母或父亲:祖父是不是也跟父亲一样,有这么特殊的体型?

父亲从小家境清苦,一直到他长大,祖母勉强存了一些錢,在镇上租了店面让父亲开这么一家渔具行后,生活才慢慢改善,不富裕但是可以维持生计。本来祖母不太敢奢望父亲可以成家,但是父亲的个性好、人缘佳,竟然让邻家的女儿无视他与生俱来的体型,愿意嫁给他。

这个邻家女孩,就是我的母亲。

母亲的外貌也像她的名字:阿美。母亲年轻的照片看起来真的很美。开朗、聪明、任性。任性是我自己想的,不然她怎么能不顾外公的反对和忧心坚持要嫁给父亲?以母亲内外兼具的特质,她可以有很多选择,为什么偏偏要嫁给生意刚起步的父亲,然后生下我……

生下我,是她另一个不幸的宿命吧?

外公很遗憾当年没有更强力阻止这门婚事。

外公还是认为女儿不该嫁给这个女婿。而祖母始终无悔当时渴盼并实现儿子能传宗接代的心愿。生下一个像我这样的孩子后,母亲好强无畏的个性,仍然接二连三地怀孕,幸亏她赌赢了,我两个弟弟阿茂、阿迪都很正常。

然而,就在小弟阿迪三岁左右,母亲突然从我们的生活里消失。

可是,父亲对母亲的离开,完全沉默。难道他已知有一天母亲终会掉头离去,而随时做好心理准备?

祖母不理别人的眼光,也不在意别人背后的猜测。

我觉得祖母对这个媳妇比较像对待女儿般的疼惜,或许是抱着补偿媳妇委身下嫁的心理因素,总之,祖母全心接受这个媳妇,没有怨怼,没有数落,甚至让人家觉得她是理解媳妇终归会离去一样的坦然。反而是外公耿耿于怀觉得女儿第二次让他颜面扫地,痛心至极。

“早知道她会这么任性,当初打死都不应该答应她。”

外公羞于面对祖母,也不知道如何面对自己原本不认同的女婿跟三个外孙。

祖母就这样坚强地照料着失去母亲的我们。

祖母瘦瘦小小,腰脊颈项挺挺的,透着一股身为“非常母亲”特有的坚韧。由于祖母,濒临破碎的家得以完整,嗷嗷待哺的我们在她的力护下免于失散。过去我总认为是父亲一路牵着我的手在爬山,但是直到今晚我才明白:真正陪我攀爬生命之丘最重要的女人是祖母。

成长的过程中,我假装不在乎自己的容貌。因为我不能再让祖母跟父亲增加不必要的痛責。我告诉自己:简单地活着就好。

小时候祖母曾经告诉我:“傻孙啊,你前世一定是靠张俊脸做了一些坏事,所以这世人一生下来,神明就把你的脸收回去了!”

上辈子靠脸做了一些坏事,这辈子神明就把你的脸收回去?这是什么道理?不过这种说法,却真的让我相信,并认命接受老天的惩罚。

勉强小学、初中毕业后,我就陪在父亲身边,帮忙经营这家渔具行。

新客人初见面,看得出他们会有点错愕,不太知道要怎么看我。久了,大家慢慢熟稔,和他们应对有时候倒是也会让我忘了自己跟别人的差异。如果没事,我通常是不太会勉强自己跟别人太亲近。

弟弟他们读到高职毕业后,就在邻近乡镇工作。我除了帮忙照顾渔具店,也成为了镇上的义务消防员。

每次听到火警的警报,我会马上放下手上的工作,得知火灾方向,即尽快跑到路口与消防车会合,大家义无反顾地朝目的地快冲。在抢救过程中,生命、财产才是重点,没有人会在意我的脸,我喜欢那种感觉。我就这样简简单单地生活着。

直到我二十七岁那年,父亲开始生病。父亲的生命在最后阶段好像变得比较宽和、圆满,没有拖很久,就走了。

父亲过世一个多月后,母亲突然又出现。

“让我回来照顾祖母和你们吧!”

我不知道怎么面对缺席那么久的母亲,弟弟他们更是不能接受。可是八十几岁的祖母说了一句话:“你老子说有一天他不在了,就让她回来啦。”

因为这句话,祖母要我们当成母亲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不要计较母亲曾经舍我们而去的事实。

然而生命的轨迹,岂能像胶卷曝光般空白就无视它的存在?刚开始我们委实不习惯有母亲在的家,我们三兄弟好像都认为:家里有一个女主人——祖母就可以了。

事实上,母亲回来后,祖母不再做家事,家里就打点得很好,我才发现祖母真的老了,而母亲回来是对的。

慢慢地,内心一点一点地接受母亲,也淡淡地享受模糊的母爱。

母亲没有解释过她这些年的行踪,我们也不去追问。事实上知道真相也没什么意义。因为母亲就是母亲。能介意她做了什么事的人都决定一笔勾销,我们也就更不需要知道。

祖母在母亲回来两年左右也走了,结束她含辛茹苦的一生。

我们家重新回到一个母亲、三个儿子的单纯家庭。

至于渔具行的生意虽然清淡,勉强可以缴房租和维持一些必要开销,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出去找一份工作补贴家用。毕竟除了渔具行、义务消防员以外,我从来没有尝试出去到外面闯一闯,更别说是工作过。

有一天,母亲推了一个面摊回来,仍然没有多做解释,两天后就开始在转角路口摆摊卖起肉粽跟面食。

母亲手脚利落,很会料理。一个人早上五六点就推着面摊到固定地点,中午左右就可以卖掉四五十个粽子,加上卤味小菜、凉面,都是一个人打理;下午稍作休息,还会跟邻近小巷的女人们打打小牌,晚上则又一个人忙着绑粽子、备料,没听她抱怨过。我看在眼里,虽然心里也有一份难过,却又松了一口气,毕竟家里的收入因此渐趋稳定。除了偶尔帮她跑跑腿,我很少(几乎是没有)在摊位帮忙。母亲也不做这种要求,我知道她的想法跟我一样,只是我们都不明说。

阿迪他们因为都在外地工作,偶尔才回来,所以无法体会母亲不管是经济上或精神上都已经撑起这个家,而不知不觉中我这个三十几岁的男人也从未被母亲照护过渡到依赖母亲,我想那就是我一直很陌生的“幸福感”吧?

“幸福”像小时候吃苹果,只敢一小口一小口舔着,嚼着。小心翼翼不敢放肆,生怕一个闪神,幸福又会从指缝间溜失。

卖了几年面后,母亲不晓得从哪个客人那里听来的,居然想帮我介绍一份“幸福”。母亲忘了她自己人生的那些痛苦经验,不顾我的坚决反对,再度陷入祖母当年的迷思。

“你当然可以有一个家啊!”

其实对于爱情和婚姻,不是没有向往和憧憬,只是我从小目睹父亲那些岁月是如何度过,我怎么敢有进一步奢望呢?而母亲当年的任性至今还是很强悍,我就那样被安排第一次出远门,到大山里去相亲。

我看见她。

年轻、白嫩、害羞的女孩。我的山里的新娘。

越过婚姻中介先生的肩,我看见一个低着头的脸。

见面之前,娘不放心地再问我一次:“你真的愿意嫁到山外吗?”其实我怎么能肯定?我今年二十岁不到,除了生长的这个地方,我最远只到隔壁村,我怎能确定山外是不是我想去的地方?可是村里好几个朋友已经前前后后都去了。当她们嫁人后,家里拿到的聘礼,改善了她们家的生活条件,而且到了山外,还能陆陆续续寄钱回来帮忙家计,多好啊!

翻山越岭嫁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嫁一个陌生的人,我的心,怕啊,怕得很。

我没有让爹和娘知道我的恐慌。

昨晚娘提醒我:“明天你可要好好地看清楚喔。不要勉强。”

介绍人带了三个山外男人来,我和其他几位刻意打扮的邻家女孩和他们对面坐成一排。他们没有特别好也没有特别不好,不过倒是比村里的男孩体面多。气氛有些不自在,我有点不知道该让自己的视线停在哪里。

越过介绍人的肩,我看见一个沉默、低着头的脸。好不容易我看到他挺起身,咦?正视后我很快地低下头,那是一张找不到界限的脸啊!

那像被打肿、揍歪了的一张脸,有点像我在村里看过老师傅拉泥坛没拉好,挤压坏了的坛。可是不晓得自己哪来的好眼力,怎么才一瞥,我竟然看到一双好温柔的眼神?那是我在村里男孩脸上没看过的。

后来,就是他挑上我。

娘说他还很礼貌、近乎央求地询问:“您可以将女儿嫁给我吗?我会尽我所能给她幸福。”

爹红着眼,一句话也不说。娘要我自己决定,不过娘说他应该是一个好人。

我告诉自己幸福跟脸不一定有关系。一个好人,我嫁给他。

娶回蘇洁,是我做梦也没想到的。

我跟苏洁说,你不必害怕,我会等到你习惯我的脸,我们再做夫妻。

“没关系,不然——我们先关灯好了。我会不好意思。”好感谢苏洁的体贴。不过我们还是过了很久才真正在一起,而且从此睡觉只在房间的小角落留一盏几乎不存在的小夜灯。

苏洁初到山外,在家里做些简单的家事,母亲答应她:“等习惯了这里的生活,再请人家帮你找个工作,赚些零用钱,多存点钱,改天回家乡也好多拿些家用给你娘。”

苏洁喜欢母亲给她的承诺。母亲也真的为她找到一份在毛巾厂包装的零工,看苏洁每天去上班的样子,倒有点像我们家的女儿要去上学。

有些来店买渔具的客人会半开玩笑地提醒我:“阿隆,你不怕老婆被带坏吗?”

虽然我心里真的也有些担忧,年轻、貌美、健康的妻子不容易长久拥有,但是我还是希望自己选择相信。

有了工作,苏洁也开始有一些朋友。有同乡,也有不同地区的山里新娘。假日她们会聚在我们家打扑克,我呢,为她们泡茶,准备一些小点心。有一次我不小心听到朋友低声跟苏洁说:“苏洁,你好幸福喔。如果他的脸不要这样,该有多好啊!”

“不会啊!习惯了就不觉得有什么不好。”

那是苏洁的真心话吗?

我很心虚。我总认为苏洁愿意翻山越岭嫁到山外,一定是对幸福有很大的期待。她选择的是“幸福”未必是我,我只是她遇见的一个带路人。

母亲摆摊,苏洁打工,我看渔具行之余就整理家务。我们过着很像童话故事的生活,不对,应该比较像是在电视上看到的影片“史瑞克”和公主不太匹配的爱情故事。

我真的很爱苏洁。把她当成老天爷送给我的第一份礼物。

没想到不久后,老天爷又意外地给我另外一份惊喜。苏洁怀孕了!

这个讯息虽是被期待的,却也是我很害怕的。那不只是惊喜也是惊吓。

我就要做父亲了。

孩子是男是女我不在意,我只祈求他是正常、健康的。我问苏洁:“假如你害怕,我们可以不要生。”

“阿隆,你是大好人,老天爷不会一直亏待你啦!而且我有梦过她喔,她是一个漂亮可爱的小女孩。”

从知道怀孕到生产的那好几个月,我不只求神明保佑,我也求祖母跟父亲。母亲没说什么,可我看得出来她又在“赌”了,她曾经赌输生下我,也曾经赌赢生下阿迪他们。

总之我战战兢兢地守候着命运的判决。

我安慰阿隆说老天爷不会一直亏待你。其实,我根本没那么勇敢。我好怕,几个月来都悬着一颗心。

来山外不久,尽管婆婆一直明白地告诉我她对传宗接代的期望,阿隆却有意无意地让我明白他不一定要有孩子。

我知道他害怕看见一个孩子像他或像公公,甚至出现他完全想象不到的其他模样。所以阿隆在想要孩子又怕有孩子的矛盾心理之间徘徊。

阿隆说:“你可以自己决定,不生也没关系。不必太在意母亲。我会告诉她不要勉强你。”

阿隆真是好人。因为他的善良,我真的曾经想过不计一切回报他。

然而真正让我想要怀孕,渴望有一个自己的孩子,却是在我第三次回老家。

初嫁山外,出门,阿隆不太愿意跟我走在一起,我知道他怕人家问。我也知道他考虑我的感受。可婆婆会将我介绍给来渔具店的客人,也偶尔会让我到面摊帮忙洗洗碗。怎么说我都觉得自己好像还是一个客人,不太像家人。那些刚开始的日子里,我心里想着家,想我娘。心里盼啊盼地数着可以回去的日子……

终于盼到第一次返乡的日子,阿隆问我:“你可以自己回去吗?如果我不去,把路费省下了,你可以多带一些钱回去。”看着阿隆的脸,我知道他在想什么。

“也好,回去我跟他们说你忙,走不开。”

婆婆和阿隆帮我准备了好多礼物让我带回去送家人。婆婆交代了一些事,阿隆只是叫我自己小心,然后好好玩几天。

第一次回乡,毕竟是头一次离家那么久,回去那几天,我真的好高兴,小时候的一些生活记忆都回来了。回山外的前一个晚上,娘在房间跟我聊了好久,牵着我的手说着一些母亲的叮咛。抱着娘,不敢让娘看见我流泪,心里好想不要再到山外了。可是如果那样,我当初又为什么要翻山越岭跑那么远嫁给阿隆?不就是想在山外结婚、生子、工作、赚钱吗?所以我如期回到阿隆身边。

阿隆比以前更疼我。我也开始在毛巾厂打零工,整理、包装毛巾。

万万没想到第三次再回去,我竟然有找不到“家”的难过。我似乎迷路了。

小时候习惯的生活方式,怎么现在反而不能适应了?爹娘和弟妹们对我还是热情欢迎,只是怎么有点像小时候我们在对待客人一样?村里的朋友也一个比一个客气,除了谈谈我在山外的生活,我变得不太知道能跟他们说什么。只不过才离开家乡几年,怎么山外和老家似乎都不是我的家了?我不知道自己该留下来还是赶快离开?

那次回山外,在火车上我就跟自己说:“我要有一个自己真正的家,我要一个孩子。”

是婆婆带我去妇产科检查的。婆婆的喜悦,阿隆复杂的心理反应,都写在他们脸上。我呢?知道自己怀孕,心里忧喜参半,却也有期盼已久的兴奋,自己就要有个孩子了,可以跟我很亲的我的孩子。

妹仔出生的那天,阵痛下,我看阿隆的脸比平常更模糊。一痛,我就紧握阿隆,阿隆也回握我。不管即将出现的孩子是什么模样,我都会将他视为天使。我勉强挤出笑容跟阿隆示意:“我们一起面对。”

妹仔终于来了。掀开底牌,我们幸运地得到一个健康正常的宝贝天使。医生告诉我是一个漂亮的小女娃,我看见阿隆笑中带泪,一直对我点头,一直点头……

我好累,我好像流浪很久终于回到家,累得昏睡过去。

三十六岁初为人父。

我的女儿,你终于来了。

放下心中大石,拥你入怀。妹仔,你要乖乖睡,好好长大。爸爸会用生命照顾妈妈、保护你。你和妈妈都是老天爷给爸爸最好的礼物,如果可以,我要一直这样把你们捧在手上和心里。

有了妹仔,苏洁不再到毛巾厂工作,她和母亲一起照顾面摊,母亲教苏洁绑粽子,卤小菜。苏洁天生的好人缘,很会招呼客人,我看得出来苏洁比以前快乐,也比以前漂亮,焕发着少妇的娇美。

妹仔一切正常。她可爱聪明,很得左邻右舍的疼爱,跟邻家小孩也很自然地交往嬉戏着。工作之余,我常常会满足地看着妹仔出神,这就是我的孩子?因为有了她,我也真实地拥有我的妻子。

苏洁喂奶的时间外,妹仔由我来照顾,同时,我大部分的时间就守在生意已经不复当年的渔具行。直到女儿上幼儿园,有一个渔具行的老客人突然问我要不要去他们幼儿园开校车?我当然愿意啊!我以为老天爷垂怜,开了一扇生活的方便之门给我。可是没料到不到一星期,我被辞退了。

不是我工作不认真,是学生家长说我的脸把小孩吓坏了。

园长请我到办公室,我被当面婉转地辞退,我甚至没有为自己辩驳的能力,反而频频跟园长道歉。

从幼儿园骑车回来的那段路,不争气的泪水直落。

整理情绪后回到家,我用最轻松的语气说我的挫败,母亲和苏洁安慰我没关系,我假装自己不要紧:世界还很宽,人生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那天之后,我跟苏洁商量:以后妹仔尽量由她接送,我不想因为我的样子让女儿受丝毫伤害。

不知道是不是老天关了你一扇门,偶尔还是会开一扇小窗给你?隔了几个月后,一个朋友问我,他们屠宰场需要一个剁肉的临时工,看我要不要去?

痛过一次,已有痛的经验。我必须再走出去,反正最痛大概也就是那样。

这一次,我比较相信老天爷是用一些事件考验我,看我有多少决心来表现对妻女的爱。剁肉的工作没有再出现意外,不对,还是有些意想不到的事发生,那就是我竟然获得另外一份兼差:帮餐厅送外卖。不管再热,我总是戴着加罩的安全帽。虽然都是零星工资,我还是很珍惜、感恩。

阿志,是我以前毛巾工厂的同事。

发现我有时候一个人带着妹仔在面摊,常常会过来捧场。看妹仔在一旁写作业或自己玩。阿志来了,也会逗她、教她。

我们常常就这样随便聊。跟阿志聊天真好。他会说一些,我没听过但是很有趣的事物,也会拿书给我看。这些,跟阿隆平常给我的内容不一样,真的很不一样。母亲看我们这样有说有笑地聊天,也没说什么。他只是一个比较像是朋友的客人而已。

可是有时候人心好像没那么单纯。

久了,没有提防,不小心阿志就这样悄悄地走进我的心里,我好惶恐。我不知道那样算不算、有没有对不起阿隆。

我不敢告诉别人,自己的心里多了一个人。

我也不敢答应阿志,有时候在除了面摊以外的地方见面。我其实也试着在闪躲阿志的眼神,和回避婆婆的眼光。总觉得婆婆一眼就可以看透我。

直到有一天收完摊,母亲淡淡地跟我说了那席话:

“苏洁,我知道你是好女孩,你心里有些苦,我也懂。不过有些事放在心里就好。我就是你的例子,因为有些事不管你怎么做,最后都是错,都是苦。你听得懂我的意思吗?”

原来婆婆一直是知道的。母亲在我身上看到年轻的自己。

中秋后两天,母亲突然昏过去,我们急忙把她送到医院,他们要我们赶快转院,但是送到医院,母亲没有再醒过来,一个礼拜后我们开始办母亲的丧事。守丧期间,苏洁忙进忙出,瞬间变成家里的女主人。

办妥丧事,苏洁很快就重新推面摊出去做生意。我也收拾伤痛,撑起一家之主的重担。我很庆幸自己身边一直有个好女人陪我活下去。祖母、母亲、现在是我年轻的妻子苏洁。

也不知道是不是母亲的突然离去让我觉得身心劳累,母亲走后,我开始不舒服。看中医,医生说肝火上升,服药调理多休息,看了好几次,还是不舒服。苏洁劝我去看西医检查,我说不必,后来阿迪回来,坚持载我去大医院检查。

肝癌末期,肿瘤已经大到无法开刀。

苏洁不服气,她不接受。

那天听她跟对门邻居阿婆的媳妇在聊我的病情。

“我也劝阿隆再找其他的大医院看看,可是阿隆他不想去住院,而且我母亲人已经不在了,妹仔不能一个人在家,阿隆也不要她跟着我们住进医院……再说我们没车,我又不会开车,真的很不方便。”

“妹仔跟我婆婆很好,不然你安心陪阿隆去住院检查,我跟我老公可以接送她上学,教她功课。你跟阿隆商量看看。反正我们三个大人照顾一个小孩,不会有问题啦。”阿婆的媳妇表达她的心意。

我跟苏洁说再看看。其实我自己的病况,心里清楚。

没办法进食,总是觉得肚子、胸腔胀胀的,呼吸困难。白天晚上都睡不好,我不想住院,时日不多,我要陪在她們两个的身边直到最后一刻。

“苏洁,对不起,如果我走了,请你好好照顾自己和妹仔。趁年轻一定要找个可以倚靠的好人家再嫁,我不会怪你。”

苏洁紧紧握着我的手,泪流满面,泣不成声。

这几天阿隆一再交代,如果他死了,千万不要麻烦别人,他无需丧礼告别式,只要让两个弟弟帮忙处理火化就好。他说三四个月前母亲的丧事已经劳烦亲友邻居帮了忙,不宜为了他再打扰人家。

今天是除夕。早上阿迪他们回来看他,我看阿隆的眼神空洞迷蒙,我心中的恐惧说不出口。

黄昏后探头看阿隆,躺在昏暗房里的阿隆很像折成长条的棉被。

吃过晚餐,妹仔问我:“妈妈,明天是过年吗?可以穿新衣服吗?”

是啊,明天是新的一年,看得出来妹仔很期待穿新衣。

母亲过世不到四个月,阿隆就病成这样。这几个月来我真的觉得度日如年。

阿隆,你可不要选在今晚走喔!这几天外面的天气已经够冷了,你忍心让妹仔跟我守着寒夜,守着逐渐走远的你吗?

阿隆,如果你的人生非要到此为止,我呢?明天之后,牵着妹仔的手,你要我怎么走下去?

天天有落叶,也天天都会冒新芽吗?

这个除夕我不在家,飞了一千多公里去和省外的女儿小团聚。大年初九晚上才回到小镇。回来当晚,旅途劳顿,还在休息适应中,妻子就迫不及待地走到身边跟我说:“对面阿隆去喽!在除夕夜那天晚上。”除了“啊”一聲,我觉得昏眩。

后来的两三天,阿隆突然在我的心里“鲜活”起来。于是我决定书写阿隆简单生活的非常命运。试着记录一个不可能被立传的小人物,借此对他做一个小小的怀念。

过去,我未曾真的与他有进一步交往,一直都站在他的对面,偶尔用我的角度在探测他内心的深度。如今,他走了。我才决定从他生命的终点,“开始”逐步靠近他和他的家庭。我,这个对门邻居,始终站在距离之外有意无意地“看”着他们这一家。

阿隆走后,只要入夜,苏洁早早就拉下铁门。看里面的灯还亮着,我想象着苏洁和妹仔的身影。一年后的某个晚上,灯亮着,门开着,除了苏洁母女我还看见一个男人。

偷偷地多瞄了他一眼,我跟妻子说:“不错的一个人。”

苏洁依照阿隆的遗愿结束渔具行,阿志来协助她收拾、处理剩余的渔具。

两年过去。

越是走入阿隆生命的轨迹,越觉得我似乎把阿隆和苏洁当猎物。几次想放弃书写。因为不管我基于什么借口,我总似一个“窥视者”。

前晚,出去倒厨房垃圾,看见苏洁厨房的灯亮着,探头问候,不刻意避开也不故意碰触关于阿隆的话题。看苏洁表面生活平静得感觉不到阿隆的有无,才意识到“没有”一个人其实很容易。

本来以为自己会有比较多的不舍和怀念,结果我很惊讶竟然也只有这么一点点和这么久而已;假如不是在刚听到他离开,他这个“人”一度在我心里鲜活,刻意想为他留下这些记录,原来不需要太长的时间,一个曾经出现在生活里的身影,很容易就会退缩到内心深处幽暗的角落。

时间的洪流会冲走一切。

还好时间会淡化很多生命中的伤痛,苏洁和妹仔的生活早已平常如昔。每天早上四点多苏洁就起来备料,天亮后再由离职回小镇的阿迪出去摆摊卖面和肉粽,小吃摊的收入支撑着他们三个人的生活支出;苏洁天天接送女儿上下学,偶尔也会带妹仔出去吃饭,打打牙祭。妹仔目前就读小学,还参加了某保险公司的征文比赛得了第二名。闲聊时,苏洁笑说:“阿隆以前都说妹仔的聪明像他,坏脾气像我。”言语间,阿隆还在,而苏洁母女却也适应了没有阿隆的日子。我呢?特地买了一本日记簿当奖品,鼓励妹仔要好好写下生活里的快乐和悲伤。

穿过苏洁谈笑的脸,我恍惚看见阿隆父子牵手下山的背影,在迷蒙中逐渐走远……

责任编辑 胡文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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