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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086病房

时间:2024-05-04

柳恋春

按常理,人越多的地方越复杂,特别是人们扎堆的地方,往往是非多。所谓“相安无事”,只是一种良好愿望,真正做到的,少之又少。比如,7086病房,本来人少,应该是安静的,病人之间应该是友好的,这样才像医院,也更有利于病人养病。没有想到,仅仅因为丙老头,或者说他的儿媳妇的出现,就把病房搞得像菜市场一样喧哗,让人心添堵,生活也变得特别起来。

毋庸置疑,医院住院部同样一栋楼房,病房的布置都是统一的。三张病床、三张陪护椅、三个床头柜、一台电视机、一台空调、一个卫生间……病房看似井井有条,出奇安静,一天中,如果加上人来人往,加上医生查房、护士送药,实则把病房挤得满满当当的了,消停的时间不多。

本市的这家三甲医院,病房大约都是这样的布置。遇着高峰期,有些病房就得再加一张折叠床,再塞进一个病人来,连过道里都加满了床位的情况下,大家各显神通,都拼命挤进病房。进了病房,心态比在过道上好多了。病房里面至少还有一个卫生间,可供房内人士使用。

三甲医院往往是最拥挤的地方,然而,7086病房却只有两张床位。自然的,两张床位就只有两个病人,再加上两个陪护,房间就显得相对宽松。这让那些挤在过道、犹如睡大通铺的病人和家属来说,无疑心生羡慕。他们站没有站的地方,坐没有坐的地方,连说句话,都是脸对着脸,对方的呼吸都热乎乎、腻歪歪的,怎么想,怎么不舒服。特别是每到需要干什么的时候,到处都挤满了人,哪怕接一杯开水,也得等上很长一段时间。

说起来有点复杂。这家医院住院部的编号,让第一次来的人,都有点懵圈。比如,拿7086病房来说,你很难凭直觉找到它的具体位置。只有医生护士护工能够一口回答出来:“7086嘛,就是7栋八楼六病室!”看看,如果懂了其间窍门,理解起来也很简单。

医院就是这样,好像白天和黑夜没有多大区别,一样的人来人往。这个时候,病房和过道就不一样了。他们把门一关,相对安静,无论是病人,还是陪护,都可以睡一个囫囵觉。

住在病房,才像入院的样子。

7086病房里面只住了四个人。两个病人、两个陪护。这样的布置,显然显示着某种特殊。和其他病房一样,以前是三张病床的,自从丙老头入住后,医院就提前撤走了一张病床。当时是傍晚,甲乙父子正在看电视,电视正在放小品,这个节目,都是父子俩的最爱。他们百看不厌,笑得无所顾忌。突然,门被推开,丙老头背着一个简单的背包,被人连推带扶地弄了进来,跟随着的儿媳妇丁,一直在打电话:“老公放心,主任已经安排好了,单独的病房确实没有,解决了一个两人间的,我看看再说,房间还不错……啥七零八落?是7086,太吵了,说不清楚,一会儿我把地址发给你。”儿媳妇丁边打电话,边用眼瞟了一眼病床上的甲老头,甲老头正在乐不可支地盯着电视,猛然接到丁厌恶的眼神,吓了一跳,赶快示意儿子乙,乙停下按摩的手,他也被丁的气势吓住了,条件反射地关了电视。像做了亏心事一样,乙感到心还在砰砰砰地乱跳,无所适从地站起身,望向窗外。丙老头及儿媳妇不同凡响的亮相,让甲老头在心里暗叹了一下,别看这个丙老头穿着粗布衣服且满手老茧、牙齿漆黑,肯定是一个人物!甲老头把自己的这一判断,悄悄地用眼神传递给了儿子乙。儿子乙自然比父亲甲先观察到,匆匆忙忙地交流一眼,父子俩心照不宣地闷头做自己的事,轻手轻脚,不敢轻易说话了。

面对丙丁这一老一少、一男一女横冲直撞的到来,甲乙父子俩心里都很疑惑。

一切安排就绪,房间比以前宽敞了不少。撤出的病床位置,丁把陪护椅放了进去。这样,房间的过道,就显得畅通了。丁把自己带来的大包小包,放在了床头柜上。丙老头却无所事事,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像一个大干部,不时装模作样地捶捶自己的腰,捶一下,腰好像就直了一点。走了一会儿,就坐在病床上发呆。丁旁若无人地自己背着一个小坤包,就进了卫生间。乙坐的是陪护椅,位置正在卫生间门外,卫生间的任何动静都听得一清二楚,为了避嫌,他装着去打开水,一瘸一拐地走出了房间。

一时间,房间里异常寂静。

磨磨蹭蹭的乙回到房间,他看到丙老头也上了床。两个老年病人都躺在床上,没有言语交流,都在想心事。仍然没有见着丁。再看卫生间,门依然关着,乙就缩手缩脚地走向父亲,把一杯白开水放到甲老头手里:“爸爸,你喝水。”本来言多的父亲却没有说话,接过水,默默地喝着。边喝水边提防着卫生间,好像那里边关着一头猛兽。

简短一句话后,甲乙父子俩不知道说什么好了。父子俩都是话多的人,两个人的时候,有说不完的话。就是以前病房三个病人的时候,大家相互打趣,依然笑声不断。沉默着的父子,感觉很难受。甲老头望卫生间,卫生间没有任何动静。就纳闷了:进去20分钟了,大小便早已经解决了吧?怎么着也该有冲水的声音,可是,从她进去后,除了关门的那一声“嘭”,没有任何声音。这样一想,甲就害怕了,在心里冒出一句:“她该不会出啥事吧,会不会自杀了?”

甲老头越想越害怕,就用眼神求助丙老头。丙老头坐在床上,看着被子,这里摸摸,那里捏捏,似乎感觉有点冷,还把被子在腰上裹了一下。丙老头望了甲老头一眼,又望了望衛生间的门,欲言又止,索性闭上眼,开始了假寐。

甲老头动了动,乙喊:“爸爸,是不是难受了?”甲老头说:“儿子,水喝多了,我要上厕所!”

乙望向丙老头,丙老头再次望望卫生间,爱莫能助的样子。乙说:“爸爸,你也正好活动一下,来,我扶你去外面上!”甲老头轻声回答说:“好!”

乙瘸着左腿,右脚用力,一步一步走向父亲。每走一步,左脚就在空中划拉一下,看着特别吃力。他把父亲半抱下床,蹲下去扯了扯父亲的衣裤,才架着父亲往外走。父亲的身体,几乎全部依赖在儿子的身上,脚尖一踮一踮的。每走一步,都很艰难。

父子俩呼哧呼哧地迈着细碎步,突然,丙老头突然说了一句:“小伙子,慢点,你爸爸经不起摔了!”

乙咬着牙说:“没事,我能行!”

父子俩艰难地上完厕所,就在阳台上坐了下来,阳台在走廊尽头,全玻璃墙,在这里可以居高临下看街景,街上车来车往,人流涌动,车和人都变小了。他们有意识拖延了很长时间,才慢慢腾腾地回到病房,把父亲安置在床上很久,卫生间电话铃声响了,“哗”的一声,卫生间的门终于开了。

父子俩居然毫无来由地松了一口气。

丁走了出来,手里还拿着镜子在照,不耐烦地接着电话:“我正在化妆,还好……把我当牛当马啊,我是你老婆,不是你的奴隶,晚上还要我一个女人住在医院?我一个女人,啥都不方便,亏你想得出来……好嘛好嘛,明天,明天上午是关键,我明白了,我会的,别啰嗦了,我知道了,听你的!”

刚才望着街景,儿子乙还宽慰着父亲甲老头:“爸爸,没有事的,她一走,就清静了,像她这样娇生惯养的女人,怎么可能住在医院?再说,看样子,她家有权有势,随便请一个护工就解决问题了,我们忍忍吧!实在憋得难受,我就扶你出来,你看到处都是人,不是更加热闹嘛!”

父亲望着走廊里乌泱泱的人,他们这里一堆,那里几个。有的陪护在打扑克,有的在摆龙门阵。也有一些病人在交流着病情。还有一些病人家属在打电话催钱,边打边祈求什么。甲老头释然了,说:“医院又不是我们家开的,人家想做啥就做啥,别人不讲理,我们不要惹着人家就行,看样子,那个老头也是农村来的,看起来还是很不错的,容易相处。病人嘛,陪护啊,心情都不好,理解不就完了!”儿子回答:“爸爸,我没有心情不好!”说着话,儿子还抱了父亲一下。父亲就甜蜜地笑了:“我心情也好,就是担心你妈在家里辛苦!”儿子说:“你安心养病嘛,家里不是还有爱珍和牛娃嘛,他们晓得照顾妈的!”

父子俩还真猜错了。晚上,丁居然住在了病房。三男一女同处一室,气氛始终有点尴尬。这个丁与众不同,她穿着昂贵,脸色很严肃,和环境格格不入。进来后,就没有一个笑脸。和一同来的丙老头比起来,又好像很不协调,完全不像一家人。丙丁两个人都没有话说,连过问一声都没有,丁坐在陪护椅上,一直在耍手机,有时候,用的语音,有时候,就看视频。其他三个人都在呆坐。

丙老头从进这间病房后,基本上没有说过话。这个时候,丙老头望着甲老头,征求意见般说:“看看电视?!”

甲老头愣了一下,马上讨好般把遥控器递给丙老头,丙老头一按,顿时,电视机的声音高亢响起。其他三个人都吓得一激灵。

丁站了起来,她脸有愠色,抢过遥控器:“你耳朵聋,未必别人耳朵也聋吗?吵死人了,自己还不知道!”丁把电视机的声音关了,里面就剩下人的嘴在一张一合的,就像甲乙丙三个人此时此刻的样子,张着嘴无声惊愕。

丙老头把脸扭向一边,自言自语地说:“我要吃药!”

丁头也不抬地说:“床头柜有水!”

丙老头这下听见了,端起杯子喝了一下:“太凉!”

丁没好气地说:“你那个药,尽是些维生素,吃不吃都没有关系!”

乙站起来,说:“叔,我给你倒一杯热的!”乙提着水壶,扶着床沿,给丙老头倒水。丙老头接过水,眼里满是感激。然而,他并没有吃药,喝了一口水,把护士给的药,一股脑儿地扫进了床头柜。

丙老头坐起来,掀开被子,自己去卫生间了。他的腿脚利落,一点儿不像病人的样子。

从卫生间出来,甲老头乘机搭讪:“老弟多大了?”

丙老头说:“62岁,吃63的饭了!”

甲老头说:“我比你整整大了10岁!”

丁把手机一收,打断两个老头的谈话,说:“老汉(爸爸的随意称呼),莫扯龙门阵了,早点睡,你难得清静几天,就在医院清清静静地耍几天,这几天就由我照顾你,你儿子实在太忙了,根本没有时间来医院。”

丙嘀咕了一句:“一天到晚见不着人影,他到底在忙啥?”

丁说:“说了你也不懂,这又不是农村,不懂就不要问!问明白搞哪样?”丁说完,就躺下了。

屋里陷入沉默。电视里在打仗,火光冲天的,就是没有声音。丙老头感觉没有意思,索性关了电视,走外面晃悠去了。

这一夜,甲乙都受煎熬。快天亮的时候,甲老头动了几次,每动一次,儿子乙就贴近甲老头,轻言细语地问:“爸爸,是不是又痛了?”甲说:“儿子,你睡你的,我没有痛,是在翻身!”又说:“可能床矮了,睡久了腰痛!”乙就开始轻手轻脚地摇床,把床摇到一个合适的倾斜度,甲老头说:“好了,这下舒服多了,你快睡!”乙就把手伸进被窝,握着父亲的手,小声交代:“爸爸,有事拉我!”父亲拉着儿子的手,一动不动,准备小睡一会儿。

丙老头根本没有睡着或者已经醒了,看见甲老头的床慢慢升起来,感觉特别有趣,床怎么能够这样呢?家里的老木床,睡了几十年,也一直还是那个样子。他马上跳下床,也跟着学,“啪”的一声,扳开摇柄。丁被震醒,瞥了一眼丙老头,又看了看表:“这么早,真是不消停!”丁叽叽咕咕地又去卫生间了。

病房里,新的一天就这样开始了。丙第一次接触病床,拿出种庄稼的力气,使劲摇,床还是没有升高。丙老头不服气了:“狗日的,难道还认人?”丙老头倔脾气上来了,手里暗暗加劲,又开始摇,“我就不信这个邪!”

乙說:“叔,方向摇反了,要这样摇!”他做着反方向摇的样子。丙老头马上心领神会,果然,病床升起来了。又反着摇,病床又放平了。如此几次,乐此不疲,难得地笑出了声,丙老头像发现了新大陆似的兴奋:“这个有意思,好耍!”

卫生间有了“哗哗”的水声。乙脸红了,装着一心一意看丙老头摇床。水声之后,丁仍然没有出来。

陆陆续续的有护士医生在走动了,接下来就是来查房和送药。甲老头说:“儿子,我又想上厕所!”儿子乙望了望卫生间回答:“好,我们去外面!”

扶父亲下床,父亲一个踉跄。乙马上蹲下来:“爸爸,我背你!”丙老头愣了一下,停止了动作,也过来帮忙。把甲老头扶到儿子背上,可是,儿子踉踉跄跄的,怎么都迈不开腿。丙老头说:“我们一边扶一个,把胳膊架起来!”

三个人就这样去了卫生间。出来后,没有急于回病房,而是来到了内阳台。这个阳台是专门为病人和家属设置的活动空间。空间很大,有两个取款机,周围安放了几把椅子。甲捶着腿说:“腿还是麻木,像没有一样,还是使不上劲!”

儿子乙便给父亲甲揉腿,问:“爸爸,我揉得怎么样?”

父亲甲说:“才三个月,我儿子都超过我的手艺了!”

儿子乙说:“我三个月怎么敢跟爸爸四年相比!”说到这里,儿子不自觉地擦了一下眼睛,转换话题问,“爸爸,早饭想吃什么,我一会儿就去买!”

父亲甲说:“米粉!”

丙老头在翻着口袋,他从贴身的衣服里,翻出一个塑料袋子。这个袋子,裹了一层又一层,层层展开,里面是一把皱皱巴巴的钱。他问:“小兄弟,买两个馒头多少钱?”

乙说:“两块!”

丙老头掏出两块钱:“一会儿帮我买两个,悄悄地给我哈。”丙老头向病房的方向努努嘴,“莫要她看到,她是我儿媳妇!”乙接了钱,点了点头。

丙老头叹着气解释道:“第一次进城,哪里都不敢去,怕走丢,也怕给儿子儿媳妇丢脸、添麻烦,人老了,不中用了!”

丁找了出来,见三个人在椅子上闲聊,就喊:“老汉,快回床上去,马上来人了!”

这个时候,医生正式上班了,护士也匆匆忙忙的。医院开始人声鼎沸。人们来来往往,并且心事重重。又有病人出院,又有新病人加入。不管是出院还是入院,都大包小包的,走廊就显得更加拥挤。

回到病房,紧接着医生带着实习生就来了。来到甲老头病床前,医生问:“怎么样了?”甲老头说:“今天早上天亮的时候,还是有点痛!”医生就让甲老头躺下,用手按压着甲老头的腿部:“是不是这里?”

甲老头回答:“是,又不像,痒痛痒痛的!”

医生变换着力度和部位,把两条腿都按遍了,每变换一次,都问:“是这里痛的吗?”甲终于回答说:“是!”

医生宽慰着甲老头:“老人家,莫担心,痒,就是在长新肉,肌肉萎缩恢复起来很慢,要有耐心,经常性地保持按摩,增强肌肉活力、疏通血脉,痒痛是好事情。再输几天液,吃点药,复查一下,没有啥问题了,很快就可以出院了!”又转过头,对身边的人说,“他的病,主要是看功能恢复程度,明天再照个片复查下,应该没有问题了!”随行的人拿本本在认真地记录着,不住地点头。

听见医生这样说,乙站在医生身后,高兴得直搓手。一边的丙老头也跟着高兴:“没事就好,没事就好!”检查完甲老头,医生一行人直接往外走。

儿子乙按摩着父亲甲的腿说:“爸爸,我去给你端米粉,一会儿医生晓得给你打点滴,你安心躺着就行!”儿子乙拿着一个铝饭盒,出门了。

身后父亲甲在叮嘱:“你也多吃点,别怕费钱!”

丙老头喊:“医生,我呢?”

医生好像没有听见一样,拿眼睛看丁,笑了一下,点点头,医生就走了。

丁說:“老汉,快上床躺着!”

丙老头带着犟劲:“我没有病,躺着干啥。喊我躺着,没有病,也要躺出病来,给我儿子说,我要回家!”

出人意料的是,丁口气软了,客客气气地说:“爸爸,你要听你儿子的话,他是领导,他这样做,总有他的道理,躺一两天,又死不了人,你也当农闲一样嘛,安安心心耍几天,就当睡一个好觉!”丁边说边扶丙老头。

丙老头不再执拗,开始摇床,摇到他认为合适的倾斜度,就上了床。刚把被子盖到腰上,一群人就咋咋呼呼地涌了进来。

为首的是一个胖子,提着一个花篮、一个果篮,进门就惊呼:“哎呀,嫂子,我也是才听说大伯住院了,这不,才从工地赶来,医院的事情安排好没有?还需不需要我做啥?”

丁笑容可掬地回答:“王总啊,你看你事情那么多,还来医院,还带东西,我老汉也不是啥大毛病,你看看,你还……”

王总马上打断她:“看嫂子你说的,我的项目还不是我家大哥关照的,兄弟间,还客气什么?”王总转身,从另外一个人手里拿过一个厚厚的信封,递给丁,“嫂子,你看老伯住院,时间太紧,我也没有买什么东西,你和哥就看着给老伯买点营养品吧!”

丁很开心地笑了:“他有你这样的兄弟,值了!”

王总一行人挨个和丙握手、问候:“老伯,早日康复!以后康复了,来我的度假山庄耍几天!有啥事,直接打电话,保证分分钟搞定。”丙老头半躺着,很是木然地看着对方嘴巴,不语,点头。丁说:“感谢王总,我爸耳朵背,听不见别人说什么!”

王总一行人笑着拱手,出了门。

接着,又来了另外的李总,说着同样的话,做着同样的事情。

再接着,张总、罗总、唐总……

没多久的工夫,先后有十来拨人来来去去。来了,也不久待,三两分钟就完事。闹闹嚷嚷的境况总算消停了,丁才打电话给男人:“王、张、罗、唐……已经来过了,是不是今天上午就没有事情了?好的,那我明天上午再来。好的,好的,知道了!老汉没有事情,躺着呢,好好的!”

丙老头问:“没事了?”丁点头。丙老头就下了床,跑进卫生间,把一泡长尿稀里哗啦地放出来,回来就坐在床上发呆。

乙提着米粉回来了,见丁还在,没有说话,对丙眨了眨眼。米粉香喷喷的,诱人,香气弥漫整个房间。父亲甲打着吊瓶,夸赞道:“真香!”丙老头用鼻子闻了闻,喉结跟着动了动,哈出一口气。儿子乙说:“爸爸,来,我喂你,有点烫,慢慢吃!”

父亲甲问:“你吃的啥?”

儿子乙说:“我也吃了米粉,还加了两个油饼!”父亲甲满意地笑了:“你还没有满40岁,就是要多吃!”说完,张开嘴,接儿子乙喂来的米粉。

味道刺激了味蕾,丁跟着咽了一下口水,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老汉,你想吃点啥?”

丙老头没有反应,看着甲乙父子出神。

丁提高了声音:“老汉,我也去给你端一碗米粉?”

丙老头回过头来,面无表情地说:“不饿,吃不下!”

丁把厚厚的一沓沓信封整理好,装进一个很大的斜挎包里,就往外走:“我一会儿叫外卖,给你送点好吃的来!”临别,还笑眯眯地和男人打了电话,声音嗲声嗲气,听着起鸡皮疙瘩:“我的老公,你那边怎么样?那好,那我回去了,反正在医院也没有事情,我会把老汉的生活安排好的。知道,我知道,天天鸡鸭鱼肉也花不了几个钱……”

丁离开了。她一离开,病房的空气一下就活跃了,就如同一个五花大绑的人松了绑,丙老头把门关好,走过来说:“老哥,我喝一口!”

乙掏出两个馒头,说:“叔,我再去给你端一碗,很快的!”

丙咬了一口馒头,说:“还花那钱干什么,我就喝一口汤!”

乙犹犹豫豫地把饭盒递给丙老头,丙老头喝了一大口,咂咂嘴:“我的饭菜可能也快来了,这汤好喝!”

果然,不一会儿,丙老头的外卖就到了。一个年轻小伙子提着菜饭就来了:“二床是哪个?”

丙老头接过饭菜,有辣子鸡、一个番茄蛋汤、一小碗红烧肉、一个炒菜头、一碟泡菜、一碗米饭。

丙老头问:“多少钱?”

小伙子把这些东西放在床头柜上,说:“63,已经付过了!”丙老头抽了一口冷气:“63,败家啊!”

丙老头招呼说:“大侄子、老哥,你们也吃!”

甲乙父子俩摇摇头:“我们吃好了!”

甲老头说:“老弟,你儿子儿媳妇真是孝顺!”丙老头不说话,吃了几筷子饭菜,就不吃了,专心啃着馒头。

甲老头关切地问:“不合口味?”

丙老头发牢骚了:“这么贵,吃不起。”

有了这交流,有了两个馒头的秘密,三个人就像一个团伙,没有了戒备,开始了畅所欲言。丙老头其实也是一个话多的人,儿媳妇丁不在场,他就像换了一个人一样,无所顾忌地摆谈了起来。从他口里慢慢得知,丙老头也是一个命苦的人。

丙老汉和老伴老来得子,对儿子舍不得打,舍不得骂。家里好吃的,完全尽着儿子。农活都不要儿子干,只希望儿子读好书上大学,在城市工作,找城里媳妇,将来子子孙孙都成城里人。为了这个目标,老两口在大山里,辛辛苦苦地劳作,为了供儿子上学,大冬天的丙老头上山挖药材,把腿摔伤了,舍不得进医院,让赤脚医生简单包扎了一下,腿虽然好了,但是却有点变形。为了证明自己的实诚,丙老头拉起裤腿:“你们看嘛,天气一变化,就跟着痛!”

儿子还算争气,考上了好大学,出来后在城市工作。这个儿媳妇丁是后来的,原先那个离了……

甲老头说:“你老弟,总算熬出头了!”

丙老头不承认,也不否认。

丙老头一口气说了两个小时,喝了一口水。聊到此时此刻,好像丙老头已经把自己想说的都说完了,出现了短暂的沉默。

甲老头看着埋头给自己按摩的儿子乙,声情并茂地喊了一声:“儿子,按好了,不按了。”

晚上,果然丁没有来医院。

一大早,丁来了。看见剩菜剩饭,问:“老汉,你咋没有吃?”

丙老头回答:“这么贵,我不吃!”

丁说:“犟啥呢?买都买来了,不是浪费吗?城里又没有喂猪,你不吃,就只能倒掉!”

丙老头心虚地说:“莫倒了,那我中午吃!”

丁不再纠缠这个,又冲进卫生间化妆。房间的空气,又回到了以前,凝重而压抑。儿子乙把手放进自己的怀里捂热,然后开始专心地给父亲甲按摩。

等丁从卫生间出来后,又是几拨带“总”的来看望,丙老头照例坐在床上,木然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儿媳妇丁照例热情接待,热情寒暄,热情地接受着大信封……热热闹闹的两个小时过去了,病房里又恢复了平静,丙老头问:“我好久出院?”

儿媳妇丁头也不回地说:“快了,你再坚持一天!在医院住着有吃有喝,又不要你命,那么急着出院干什么!”儿媳妇丁一阵风一样地走了。

丙老头不再坐床上了,嘴里咕咕噜噜地说着什么。

甲老头问:“老弟,你到底得了啥病?也没有见医生给你打点滴和开药!”

丙老头没好气地说:“啥病没有,瞎折腾!”

丙老头就讲,前几天,有点小感冒,在村卫生所拿了点药,已经吃好了,没有想到,儿子儿媳妇不由分说地把自己拉来医院住院,“老子屋里还有鸡鸭!”丙老头一口怨言。

甲老头就劝:“你看看,你儿子儿媳妇多孝顺啊,为了你好,你却还怨聲载道的,有点不知道好歹,来医院检查一下,总是好嘛。老胳膊老腿的,有病治病无病防病,有啥子不好!”

丙老头在鼻子里“哼”了一声:“孝顺?!”

甲老头不好搭话,就喝水。丙老头却不依不饶:“说到孝顺,你这个儿子才没有白养,你看你儿子,一天天累着,没有给脸色,没有发脾气,这才叫孝顺!”

丙老头这样一说,乙不好意思了,停下手:“爸爸,医生说要多锻炼,多活动,恢复起来快一些!”

甲老头就掀开被子,双脚做着伸展、弯曲的动作。

丙老头无不担心地说:“老哥,你这肌肉萎缩,当晚辈的可受罪了,天天得给你按摩!”

甲老头深有同感:“以后,我就得靠儿子了!”

儿子乙说:“叔,你不知道我爸爸这个人是怎么对我的!”

丙老头来了兴趣,走过来,帮着甲老头搬动腿脚。乙就讲了。他本来是一个货车司机,跑运输的,赚钱快,也多。为了让爸爸妈妈过上好日子,没日没夜地奔波。八年前,他在一次疲劳驾驶过程中,出了车祸,左腿摔断了。更加严重的是,成了植物人!

丙老头一阵嘘嘘。

甲老头插话:“我和他妈都不相信,儿子就这样成了植物人,每天,我和老伴轮流给儿子按摩,陪着他说话,特别是他妈妈,边按摩边哭边喊!”甲老头抹了一把眼泪。

儿子乙说:“四年啊!我爸爸妈妈从来没有间断过一天。”

丙老头说:“真不容易!”

父亲甲乐呵呵地笑了:“我们都相信,儿子不会这样丢下我们不管的,这不,我儿子不是好好的嘛!”

丙老头去卫生间冲洗了一下眼睛,在病房站了一会儿,就开始收拾他的简单行李。甲老头问:“老弟,你搞哪样?”

丙老头说:“难受,我要出院!”

甲老头问:“不等你儿子了?再怎么也得打个招呼啊!”

丙老头自言自语:“儿子?”又摇摇头,“算了,就当……”说完就要走。

甲老头叹了一口气:“唉,你都几十岁的人了,不是我说你,越老越古怪,脾气不改,真是一个犟人!这让儿孙咋个喜欢你!”

丙老头愣着,一脚门里一脚门外地犹豫着,很久,才从肺腑里喊出一声:“我的老哥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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