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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夏天,你都干了些什么

时间:2024-05-04

王清海

那年夏天,你都干了些什么?

他又这样问我。他经常这样问我。

我每次都不敢看他的眼睛,怕触碰到可以穿透层层纠结的漫长目光,每个人都有很多心事,谁的心事又愿意被别人一览无遗?我不愿意他了解我俯视他时波澜起伏的心,一如桃河的冲动在夏日里扭打。人在从生到死的路上,有许多事情不是不愿意就能躲得掉的,正如此刻,他正用那种审讯犯人的目光逼问着我:“那年夏天,你都干了些什么?”

“哪年夏天?”

“当然是桃河里淹死人的夏天。”

我更不敢看他的头发,平整的头发虽然干净,但黑发中杂生的那些白发,如同乞讨人的表情,失落得颓废,迷茫得绝望,孤单得可怜,一根根矗立在室内凝滞的空气上。这是无法掩饰的地方,哪怕再善于表演的演员,都无法在暴露的白发前,隐藏自己的心事,偏偏他的那些白发像送丧的白幡直刺到我眼里。

“桃河里淹死过很多人,这很多人里的很多又都是在夏天,我怎么能知道你说的是哪年夏天?”

“2002年的夏天,你不会忘记的,我相信你不会忘记。”

“那年我才六岁,能干些什么?”我胜利地笑了。我对我的回答非常满意,是啊,六岁的孩子,明知故犯的错都应该被原谅,何况我不记得自己犯了错误。

“你是一个聪明乖巧的孩子,六岁的时候已经会背32首唐诗,写79个汉字,会站在门口等爸爸下班,然后扑进他的怀里说老爸你今天很辛苦。你能一个人去离家一站路外的商场买回你想要的皮球,你能记下爸爸的电话号码准确地打给他说你想他了。你已经有了这么好的认知能力和主观判断能力,你会不记得你六岁的时候都干了些什么?”说这句话的那个人手指抖了一下,一截烟灰随即落了下来,正好掉在他的脚背上,确切地说是他的鞋面上。

他没有弯腰拍掉那些烟灰,我想他是为了掩饰自己,或者说是一种伪装,他的脸色苍白双手无力地垂下,像是睡眠不良又像是供血不足。我忽然想起他没戴警徽也没穿制服,这里是我的家不是警局,他没有资格这样审讯我。我和他只是平等地交谈,我不需要只是回答他。可是我和他之间,除了回答,我又不能对他提问什么。这就是习惯吧,一种屈从于权威的习惯,他在我面前,一直就是这个样子。可我为什么要让习惯来决定我们的谈话呢?我要改变这种习惯。

“我不否认,六岁的孩子已经有了认知的能力,我能记得起六岁时候的一些事情,但并不代表我所有的事情都能够完全记清楚。你问我这些,是在那年夏天,发生了什么事情吗?那事情跟我有关系吗?”

“当然有关系?我一定要知道,那年夏天,你都干了些什么?”

这越来越像某些电视剧的开头了,他的口吻也越来越职业化。我开始跟着他进入一种虚有的状态,好像小时候玩老鹰抓小鸡,总是很轻易地就觉得自己是鹰或是鸡,虽然人与禽隔着物种的区别。而现在却觉得这更像是那场游戏的口语版,这让我很愤怒又很兴奋,我决定陪他好好玩下去。

“说实话,我只记得一部分,我记得那年夏天,桃河里淹死了一个孩子,很漂亮的一个小男孩,紧紧抱着皮球,那应该是他在水里能唯一抓紧的东西了。”我显得非常配合,像极了积极向上的五好青年。

“是吗?你确定从水里捞上来的只有一个人?你确定是一个孩子死了不是大人?你确定从水里捞上来就是死了而不是又救活了?”

“我不确定,我真的记不清了。”

“那你好好想想,想想究竟谁死了,这对大家都很重要,你知道的,只要活着,哪怕千里万里,都还是可见到的,可是死亡,即便死在身边,也代表着永不相见。这世上活着是为了可以见到想见的人,那究竟是活着的人死去了,还是死去了的人在活着?你一定要告诉我,那年夏天你干了什么,你可以挑一些片段说,我想亲口听你说一说。”

他说了很多话,却仍然一副板紧的面孔,像是骨灰盒上的石板,身边纵有多高的温度,多少纵情的欢乐,仍然冰冷地板紧着面孔,像是害怕不这样板紧面孔,就会失去了自己的存在,就会被别人忘掉所代表的某种意义。他的表情,拍掉我心里的许多灰尘,在许多的左思右想之后,我想起了一个地方。

杨镇

“那年夏天我去了杨镇。”

但也就是说出地名之后,我却不能一下子回忆起当年所有的事情。或许在我的记忆中,“杨镇”很重要,和项羽无奈的“垓下”、关羽败走的“麦城”一样,成为一生中无法挪动回忆的地方,实际上并没有什么,那些都只是当年,现在只是个地名而已。

“你去杨镇干什么?”“烟灰”抖了抖手中的烟头,一截烟灰又掉落到了他的鞋面上,让我担心到他想要离开的时候,鞋子一定埋在烟灰堆里了。

“杨镇是我外婆家,我的妈妈在那里。”我肯定地回答。是的,我想起来了,我当时确实做了这样的事情。

“你为什么要去找她?”

“我要告诉她,爸爸去抗洪,两天没有回来了,我不想再吃方便面了,大黄猫也跑丢了,她是我的妈妈,她很爱我,我的悲伤和快乐我都应该告诉她。一个孩子要把这些告诉妈妈,有什么奇怪的吗?我如果不去告诉她,自己一个人在家里对着墙说吗?”我有些生气了。“烟灰”就沉默了,我很得意地看着他的沉默,感觉自己占了上风,但又不甘心他就此沉默,毕竟游戏才刚刚开始。

他沉默了片刻,竟然又接着问:“你才那么小,为什么要一个人去?”

我对他的无聊问题感到愤怒了。

我也不想一个人去啊,你以为我喜欢一个人去啊,那路那么长,走着好累好累的。我这么大的孩子,谁不是爸爸妈妈领着走亲戚啊,可以被抱着,被哄着,被宠着。可是我呢,我怎么知道他什么时候能回来,我一个人住着空荡荡的房子你以为我不害怕吗,我害怕了,当然要离开的。再说,外婆家有很多好吃的,你知道,一个六岁的孩子是拒绝不了这些东西的。西瓜、桃子、葡萄,还有李子,你吃过李子吗?外婆家的李子一点都不酸。可是那年夏天我去外婆家,总有很多人朝我笑,他们远远看见我就笑,走近了还接着笑,我躲进外婆家的院子都能听得到他们在笑,雖然我不知道他们笑什么,但是我讨厌,我讨厌。我宁可走在去杨镇的路上,走在杨镇回来的路上。路上没有人,有两排士兵一样的白杨,它们会随风拍着手,没有笑容地拍着手。

我清晰地想起这些,脸上浮现出一丝儿时的笑容,仿佛我真的回到了当年杨镇的那条路上。

可我不想告诉他这些,我狠狠地说:“妈妈说,爸爸死了。对了,你一直在问我那年夏天的事情,你是不是觉得那年夏天桃河里的死人跟我有关系,难道那个人是我的爸爸?”

“烟灰”沉默了,又点燃了一根烟,屋子被埋进烟雾里,死一般的寂静,好像一切都不存在了,活着的只是袅腾烟雾。他的沉默像是要证实我的猜测,我并不想引起沉默,不该发生的事情偏偏就发生了,说明我不了解他。

他竟然流泪了,对于一个审讯者来说,应该很好地控制自己的情绪,用自己的顽强突破对方的防线,泪水往往是被击溃的表现。也或者他是装的,泪水也可以是迷惑对方的武器。

他在几串清泪后,轻声说:“你参加了他的葬礼吗?人或是辛苦或是清闲或是眷恋或是抛弃,到最后都要有个葬礼的,这是他跟这个世界的告别,是这个世界上的人跟他的告别,你是他唯一的儿子,是他血脉骨肉财产的延续,他的葬礼里一定要有你的,你应该捧着他黑白分明穿着制服的遗像,带领着或密或疏的人群走过桃镇光滑的青石板路,沿着曲曲弯弯的桃河去到青草蔓生的郊外,在开满鲜花的荒凉中看着他走进新家,你不记得了吗?这是很重要的事情,若你有过,一定不可磨灭。”

“我有过。”

“你确定?”

“是的,你也说过,我是一个聪明的孩子,我记得很清楚。”

“这么说,那年夏天是你的爸爸去世了。”

“不是的。我参加葬礼是在春天,桃河里只有涓涓细流,岸边残雪未融,桃镇没有被涂上色彩只有黑白,他黑白分明的遗像很重,压得我胳膊疼,好几次我都想丢掉,是爸爸,对了,是爸爸帮我抱起了遗像。他还抱着我,紧紧抱着我,脸上都是泪,我把脸紧紧靠在他英俊的脸上,平整光滑的感觉熨烫着我莫名其妙皱巴巴起来的心。”

“你为什么要抱着他的遗像?”

“不知道。我只是孩子,爸爸让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会不会只是一次表演?爸爸领我演了主角。哦,对了,可能因为他没有孩子吧,他是我爸爸的好朋友,还送过我一只大黄猫。看在大黄猫的面上,我也应该替他抱遗像。只是个遗像而已,又不是我不能承受的重量。”

“你还抱过别人的遗像吗?”

“没有。”

“是没有发生还是你不记得了?”

“我不记得了,当然,我不记得的事情,不代表没有发生过,也可能真的没有发生过,所以才会不记得。”

“如果没有发生过,那你的爸爸就没有死,死的人你也不能叫作爸爸,你的妈妈就是骗你的,那她为什么骗你?”

“妈妈不会骗我的。”我咆哮起来。这比侮辱我更让我恐惧和愤怒。我大声喊出来后,马上意识到,“烟灰”可能要用这样的情感刀子撕裂我的心理防线。我冷静下来了,害怕地看了看他瞬间放大的瞳孔。

他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深吸一口,咽掉,又深吸两口,咽掉。声音中带着醇厚的烟草味道,厚重得像是从另一个世界传来。他问我:“那你见到了妈妈吗?”

妈妈

这个闯入者毫不留情地又提到了这个名字。他真的很了解我,了解能让我崩溃的每一个人。妈妈是最爱我的人,没有之一。我一刻也不能离开她,好像我真的一刻也没有离开过她。直到一个夜晚,那晚上好像是有星星,在桃镇的辉煌灯光里,那天的星星还特别亮,一眨一眨地在窗户外面看着我。妈妈说要我以后很乖很听话,我说我一直很乖很听话,她就哭了。妈妈经常说我都这么大了还要哭,可是她比我还大,她仍然还是哭了。哭是事情的结束吗?我在后来才知道,哭只是告别的开始。

她那天和往常一样给我洗了澡,和往常一样给我身上涂了些淡黄色的润肤香脂。和往常不一样地抱紧了我,泪水打湿了我细软的黑发,模糊了我的眼睛。那天晚上爸爸也在,他好久都没有回来了,回来就和妈妈吵架。

我听见他们在厨房争吵,他们好像在说什么东西不是爸爸的,而妈妈坚持不要。爸爸说你生下的你就得要。妈妈说他是你最好的朋友,我生下他还不是因为他,你不要我也不要。爸爸说你做出了这种事你还这么理直气壮,你知道什么叫背叛什么叫无耻吗?妈妈说他都没有了,他是为了救你才没有的,你再抛弃他才是背叛才是无耻。爸爸说我是个俗人,到处都有目光看我头上长草坪没有,我怎么领孩子出门,以后怎么过日子?妈妈说以后都不会有日子,更不会有以前的日子,谁让你知道真相了,谁让你领他参加葬礼了,你都那么在乎他,连他的葬礼都要完美,你都不顾一切了还要面子?然后就是哭泣,是的,我竟然听到了爸爸妈妈大声地哭泣。

可是我好像听错了,他们出来的时候脸色都很平静,我就开心地睡觉了,我的左边躺着爸爸右边躺着妈妈。我的头枕着妈妈的胳膊,脚蹬著爸爸的胡子,睡得很香。你也知道的,小孩子就是喜欢这样睡觉的。对于我来说,虽然习惯了床上没有爸爸的日子,他在我的身边我还是忍不住高兴,我用很长时间的无法睡眠来适应这种高兴,我在熟睡的时候应该都会发出“咯咯”的笑声,那是孩子天真的没有遗憾的笑声。可是我醒来的时候,妈妈却不见了。

“那你的妈妈去了哪里?”他的眼睛睁大了,像是发现了新线索。

“去了外婆家啊。”我平静地说。

“你在外婆家见到她了吗?”

“我和爸爸去了外婆家。外婆是很喜欢我的。喜欢到了会为了我去打她的狗,因为那次狗冲着我瞪了眼睛,还张开了嘴大叫,把我吓哭了。外婆就狠狠地打了它。听妈妈说,如果是别人朝着外婆的狗瞪眼睛,外婆会去和那个人拼命。而这天,外婆家的狗把我们拦在了门外。外婆坐在大门口,冷冷地看着爸爸。爸爸是不敢和那条狗瞪眼睛的,他很客气地朝着那条狗笑,外婆却朝着他骂。外婆说,你既然早就知道了为什么不告诉我?你既然能装糊涂为什么不一直装下去?你是欺负我老了管不了你们了,还是存心让别人看我们家的笑话?爸爸说,我也是为了孩子,但是他实在是可怜,死了连个送葬的人也没有。我没想到是我自己先受不了的,我错了,我真的错了。外婆说,都怪我,是我瞎了眼,我当时嫌他家事多,叫女儿嫁给你。现在看他比你好一百倍,一千倍,不,你都不能算人,不能和他比——”

“那这么说,你那天并没有见到妈妈。”“烟灰”打断了我的话。

“你是不是想告诉我,那个夏天死亡的人是妈妈?那你真的错了,我记得很清楚,那天虽然没有见到她,但是我还能见到她,她来找我,也还给我买吃的买穿的,我也还是管她叫妈妈。她却再也不跟我回家,让我跟这个跟那个一起回家,却从来不是她。她的衣服我看着越来越陌生,她的声音我听着越来越陌生,她的怀抱我感觉越来越陌生。直到有一天,她跟一个陌生人在一起出现在广场,我喊她妈妈,她看了我一眼,笑了笑,走了。她笑得很好看,像是每一个动画片上的漂亮妈妈那样的笑容,我也只能像看电视一样去陶醉那样的笑容却从来都够不到。我知道她在杨镇,我当然要去杨镇找她,她是我的妈妈,她又没有死去。”

“可她对你不理不睬,那她跟死去了不是一样吗,或者,活着的只是一个你可以叫作妈妈的人,而她对你的爱是死去了。”“烟灰”的语气又开始犀利起来,刀锋般地提出一个问题。

我开始嘲笑“烟灰”的智商,死亡只是相对于肉体,肉体在,所有的都消失了仍然是活着,肉体没有了,所有的所有都在,仍然是死亡了。当然我只是在心里嘲笑他,我并不想把我的这种想法讲给他,我开始认同他的审问,因为我忽然想起了很多事情。

“你现在什么都想起来了吧。”他这样问。

“是的,你说吧,你想知道什么?”

“我想知道,那年夏天,你都干了些什么?”

那年夏天,我都干了些什么?

我说,“对了,你是要我说我都做过哪些坏事吗?”

“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因为我一直不知道你要问什么?什么都不知道的时候,难免要往坏的事情上想。而对于一个六岁的孩子来说——”

“我知道,你在前面已经说过了。可是我并没有说你在那年办了坏事啊,说不定是好事被埋没了呢。当然,用你的话说,也可以理解为犯了哪些错误。”他的语言好像带有某种逻辑性,而且职业的惯性在他那里得到了很好的发挥,他总是以我的主观判断来作为他下一步说辞的开脱。也就是说,他们可能已经习惯了善于把握对方每一个说话的漏洞。

如果说那年,我什么都没干,那简直是自欺欺人。不管人有多大,也不管人有多大胆,都会做出些事情来,也不管这些事情的大小与否,但总归是件事情。我真的想起来了,那年夏天,是有个孩子死了。他是谁,跟我又有什么关系?

这个世上每天都有很多生命離去,每一个重要的死亡对于别人都是微不足道,我想摆出无所谓的态度,但又觉得内心备受鞭挞,毕竟,是一个生命的离去。对生命的尊重,是作为生命存在的一个潜意识特征。

所以,我还是摆出一副十分合作的态度来。

虽然,我没有像说评书的那样娓娓道来,但也算是抑扬顿挫,我认为我的语气能为我的讲述增添一些可信度,当然,这对于我的回忆来说,也起到了一个比较不错的调和作用。

我开始讲述那个离奇的死亡。

“烟灰”已经掐灭了手上的烟头,正儿八经地坐在那里看着我,让我想起孩子面对父母时候那种虔诚的姿态,从没有想过会从他们那里得过伤害。这种姿态很快勾起了回忆的深层部分,直达一些细节。

我说,2002年夏天的某一天,我沿着一条路往前走,那条路两旁是整齐的白杨,那些白杨像一把把伞似的竖在那里,所以,我没有感觉到燥热。我走得并不是很快,我的手里还拿着个皮球,我记得那时候皮球还是很新潮的玩具,尤其像我手中拿的这个彩色的皮球,有着红绿相间的花纹,像是花的笑脸或者是大黄猫最乖的呢喃。我的大黄猫已经不见了,它丢下了我。所以我紧紧地抱着我的皮球,我不能丢下我的皮球。

“是这只吗?”他拿出一个皮球。我一眼就认出来了。这就是当年的那个皮球,虽然颜色已经不再鲜艳,可是那温柔的光泽还在。我有想抱住那个皮球的冲动。可是皮球在他手中只是一闪,就藏了起来,像是不适宜公开的罪证。

那个皮球是我买给爸爸的。有一段时间,爸爸只是一个名字,像是空气。是妈妈用来安慰我的空气。在吃饭的时候,妈妈会说给爸爸留点好吃的;在睡觉的时候,会说给爸爸留着地方;在送我去幼儿园的时候,会说爸爸会来接我。可是却仍然是我和妈妈吃,我和妈妈睡,我和妈妈一起再从幼儿园回到家。

爸爸代表着盼望,要知道小孩子的热情是持续不了太久的。只有非常热烈的盼望,才会一直持续,持续到盼望的爸爸出现的时候,总是那么高兴。为了这个盼望,我和小朋友打架了。我是流着泪告诉你的,我真的不是一个喜欢惹是非的孩子。我喜欢画画唱歌,喜欢那欢快的旋律让我高兴地唱跳,喜欢自己把纸上的花儿画得跟真的一样还带着笑脸。我可绝不想去跟别的孩子打架。我的软弱也许可以为那年夏天后来发生的事情做一个解释,但是为了爸爸,我还是在幼儿园打架了。他们说我没有爸爸,他们的爸爸开着车来接他们,给他们买吃的穿的,陪他们游泳打球爬山,而我爸爸却从没有出现过。我说皮球是爸爸买的,他们竟然不相信。要知道,一个孩子不可能穿过如流的人群走一站路去买皮球的,只有爸爸能做到。他们竟然不相信,这无疑是告诉我,我所有热烈的盼望都是没有用的。我用我的拳头和愤怒证明我是有爸爸的,却被桌子撞得流了鼻血。他们在我的暴怒下相信了,我的皮球是爸爸买的。

这样的疼我记起来了。虽然似乎我要供出当年所做出的一些蠢事,但我还是表现出激动的情绪,好像我当年得了小红花般荣耀。

“那后来呢?”他的眼睛忽然亮了,像是暗夜里的一道闪电。

看到皮球的那一刻,我已无反抗的能力。所有的一切都只是一转念,我知道我输了,也没有赢的必要,我老实地讲述着:

我边拍打着皮球,边前进着。我觉得皮球的力气好大,一不留神它就会弹出我的控制,我已经丢了很多东西,不想再丢掉唯一的皮球。我小心翼翼地拍着,控制着皮球跟我一起走,那条路很长,但只要是路,总是会有尽头,路走到尽头,就是要到达的地方。那里有人在等着我。

“我已经知道有人在等你了,我想知道你到底去了哪里?”

这个时候,“烟灰”打断了我的叙述,他眸子里的那道光已经熄灭了,血丝如蛛网密结在他眼眸里。我想他一定在我描述路的时候,已经失去了耐心。他一定不屑于听我将这件事讲得跟那条路一样长。所以,他又点了一根烟。我看到火苗映照在他脸上,看到他的脸上忽然淌下泪来,泪水沿着脸上的疤痕淌到下巴上,又淌到衣服上,慢慢地,领子都有些湿了,从他的领子往下看,我能看到他的胸口也有长长的疤痕,这让我想到那些土匪一样的人物,或者从那里出来的人物。但是,他堂而皇之地坐着,衣冠楚楚,身上的高贵让我连擅闯私宅的罪名都不敢扣在他头上。

可是你不管是向前走的日子还是向后回忆的岁月,都是要有条路的。我还是想跟他说说我的路。

“烟灰”却很悲伤地说:“你能不能快点,你到底去了哪里?”

“是的,我到底去了哪里?”

“你想不起来了吗?”

“是的,或者想起来了,不愿意让自己真的想起来。有很多已经忘掉的事情,还是不想起来的好。”

“那好吧。”他显然同意了我的推辞,这让我心里很高兴。人在高兴的时候,记忆力总会好一些。我忽然想起来。

难道是我?

可我为什么要死呢?我马上觉得自己的想法很可笑。“烟灰”问我为什么笑,我告诉了他。他补充了一句:“也许真的可能是你呢,比如,发生了意外。”

“不会有意外,你想,一个六岁的孩子,自己一个人走在去杨镇的路上,那发生了什么,都不算是意外吧,所谓的意外,只是为什么一个六岁的孩子会独自一人走在去杨镇的路上。”我平静地看着他说。

果然,他痛苦地抽搐了一下。然后我看着他的腿开始盘错起来,他的动作迟缓但不失节奏,显得庄重极了。我开始回忆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对了,是那只皮球。我的记忆最终落到了皮球身上,是的,那个暑假我是带着一只皮球去杨镇的,那是只彩色的皮球,有红绿相间的条纹,它是那样的夺人眼球,我确信,杨镇还没有这样的皮球。

“烟灰”的眼神霎时明亮起来,对,皮球,一只皮球,是不是接下来的事情和皮球有关。

是的,确切地说,确实发生了意外。我一个人在桃河边的大柳树下站了很久,考虑着究竟该不该去杨镇,毕竟这是我人生里要独自行走的最远路程,我要考虑清楚。大人夸我是个聪明的孩子,就是因为我喜欢在做事以前想一想。

那你最终去杨镇了吗?他松开了外衣扣子,露出了里面蓝色的衬衣。然后又抽出一根烟,狠狠地吸了几口,然后又狠狠地摁灭在烟灰缸里,他将烟蒂在里面使劲地拧啊拧啊,像是烟灰缸欠了他一条人命一样。面对他这样的姿势,我发现自己的记忆开始明晰起来。

“没有,我觉得爸爸应该在桃河边抗洪,那里离我更近。我到河边的时候,发现有很多孩子在嬉戏,他们当时的年纪和我差不多大,他们的手里拿着各种各样的木棍,他们挥舞着朝我冲过来。”

“他们向你发起了攻击?”“烟灰”将烟盒里的最后一根烟抽了出来,点燃。

“没有。”

“竟然没有?”

“是的,没有,虽然他们是冲到我的面前的,但是都站住了。他们拉足了架势,比河里的水还要满,你知道吗?河里的水已经快漫上来了,河边的青蛙在跳,河边的草在摇摆,我能听见河里的鱼在扑腾。”

“可我只想知道他们如果没有攻击你?那他们到底做了什么?”

他的目光里充滿了一种愤怒,我想我还不至于让他如此愤怒。他又何必愤怒呢?

“他们的目光并没有针对我,而是我手里的皮球,我下意识地将皮球藏到了身后。眼神也不由自主地向四处张望,当时我多么希望有个大人出现啊。但没有,直到他们冲过来,也没有一个大人的影子,大人们都和爸爸一样抗洪去了。我近乎绝望了。”

“你的皮球被他们抢去了吗?”

“没有,我紧紧地抱着皮球,撒开腿就跑。”

“你是沿着来时的路吗?”

“我不知道,我当时已经顾不得了,我跑得上气不接下气,那么长的路我已经走得很累了,但现在,我不能停下来。”

“他们追到你了吗?”

“当然,他们把我围在中间,就像一个栅栏一样。如果要突围的话,除非我有翅膀。”

“那就是说,他们还是对你进行了人身攻击?”

我仔细想了想,坚定地说:“没有。”

“那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想起来了,我真的想起来了。我想起来的时候,身体就开始痛苦地颤抖,如同我当年。

“他们说我是个野孩子。”

“就这一句?”

“那还要多少?这些已经足够了。”我怒吼道。一个孩子的世界就是爸爸和妈妈,谁想自己是没有爸爸妈妈的野孩子。可我已经觉得自己是个野孩子了,妈妈丢下我离开了,爸爸也不再管我了,我可不就是野孩子吗?

那群孩子中领头的胖子的脸在怒吼中挤成了一团,我想他一定迫不及待了。我冷冷地说,你们想要这只皮球?他们又向我靠近了一点,胖子已经向我伸出了一只手,他的那只手也是胖胖的,“你把皮球交给他们了吗?”

“没有,我把皮球扔进了河里。”他们迅速向河边奔去,我看到皮球浮在河面上,像一只不沉的船,我哈哈大笑了起来。

“对,就是这里,当时,是不是有个孩子跳下去了,再也没有上来? ”

“没有。”

“没有?据我们所知,当时有个孩子为了这个皮球,跳了下去,后来镇里有人报案,但因为当时抗洪形势严峻,又没有打捞到尸体,这事也便成了悬案。”“烟灰”的表情开始变得狰狞起来,好像我就是当年的犯罪嫌疑人。

“当时确实没有人跳下去,他们只是冲到河边,望着漂远的皮球看了几眼,便转过身来,转过身来惊恐地四处去喊,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这么惊恐,所以我当时没有喊。”我说,虽然我明知道这声音他是听不见的,但我还是要说,这些年,他一直就这么来找我,我一直就这么对他说。重复是多余的,但是他总是要来听我的重复。我已经不想再重复了,可我走不出这间屋子。对于一个走不出屋子的人来说,在屋子里就是要不停地重复。

“烟灰”没有再说话,将脸颊贴在我冰冷的脸上,然后哭泣。

这是他重复了很多年的动作。我这才想起,他虽然不停地来来去去,可是却也像是再也走不出这间屋子,所以,他也只能不停地重复。就像当年他在岸边,望着水里挣扎出来的小手,迈出的脚又收回去,收回去的脚又迈出来,我见过他在桃河里游泳,他悠闲自得浮在水面上,朝我伸出手:“儿子,长大了爸爸带你一起游。”我就挣扎着往水边去,妈妈就抱紧了我微笑地看着他。岸边的青草年年都在疯长,他从青草里入水时的身影何曾有过犹豫。可是那天,他就是这样重复了,虽然只有两次。

这重复叫我有点疼痛。

这疼痛让我的心开始温暖,我的眼神开始迷离起来,记忆在这一刹那间复苏。

他们向我围了过来,我看到皮球漂浮在水上的样子,那是一个很轻松的样子,像是爸爸在水里和我招手,我想和它一样轻松,于是,我便跳了下去。

水漫过我的头顶,我在水里挣扎着,挣扎着,但是还在往下沉,我感到胸口发闷,好闷,我禁不住张开了嘴,于是就觉得越来越舒服,越来越舒服,像是这个“烟灰”忽然松开了紧绷着的脸,温暖地抱着我。我朝他伸出手,喊道:爸爸,救我。我生怕他说我是个野孩子,他重复的脚步告诉我,他想着我就是个野孩子。我带着绝望闭上了眼睛。睡梦里他跳下了水,朝我伸出手来,那手宽厚而有力,洋溢着暖意,带着我长久的渴望。我向他拼命游去,像是游向本不属于我的原谅和生命。他是在哪里受过伤了,脸上流着血,身上流着血,一团团的血在水里烟花一样四散,他也在下沉,下沉的速度比我还要快,我们一起沉着,像是一起走在杨镇没有笑声的路上。

可是水里忽然出现了鱼群一样的手,托起了他。

“我以为那会是我们最轻松最幸福快乐的时刻,我是想永远陪着你的,你就是我的生命,不管在世界哪一端。”“烟灰”说。

我眼神犀利地看着他,想问他野孩子也是他的生命吗?他又哭了。泪水打湿了镜框,他轻轻地擦着,看着嵌在里面的我,然后紧紧把我拥进怀里。

他的哭声混乱了我的回忆,我无法想起那年夏天到底干了什么?是活着的在痛苦里如同死去,还是死去了的永远留下来一直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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