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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青

时间:2024-05-04

王太生

天青色是一种节奏,少年在天青色里写诗。少年写美人撑着红油纸伞,在天青色的古桥上走过。下雨的时候,雨水滴滴答答打在洋铁皮上,一个孩子在庭院中抬头看天。

那些青色的美好

乱青,是老嫩杂陈,深深浅浅,浅浅深深,缭乱的青。如,刘禹锡的“苔痕上阶绿,草色入帘青”、张志和的“青箬笠,绿蓑衣”……唐诗宋词,一篮子湿漉漉的青。

春天的地气捂不住了,慌了手脚,青就乱了。

柳条的青,淡雅的杨柳青。杨柳挂在窗户里,是加了木质画框的,人在窗口,就成了杨柳依依的水墨古画。这是最常见的生活场景,在江南,茶楼,或者临水的吊脚小楼,两个朋友坐在那儿说话喝茶,淡雅的青,若有若无,垂柳如丝。

豌豆头,一种陌上青。早春的豌豆,蓬松在露水地里,农人踩着露水,掐嫩嫩的茎叶,街市叫卖,城里人的餐桌上多了一道鲜美的时令菜肴。汪曾祺《食豆饮水斋闲笔》中写过豌豆头的吃法,“豌豆的嫩头,我的家乡叫豌豆头,但将‘豌字读成‘安。云南叫豌豆尖,四川叫豌豆颠。我的家乡一般都是油盐炒食。”

文人写作熬夜清苦,口中淡而无味,葳蕤的小茴香,可以吊胃口,做下酒菜。小茴香炒鸡蛋,茴香的清香搅和蛋香,炒时不需要加其他调味品;新上市的蚕豆角,用淡盐水焯熟,放入热锅,再加入茴香末翻炒至混匀。这两款菜,青色可餐,烹制也很方便。

青团,这种食物,艾蒿染成。清代袁枚《随园食单》里说:“捣青草为汁,和粉作粉团,色如碧玉。”把艾草洗净焯水,捣成汁与糯米粉和在一起,揉成面团,入豆沙馅,包成圆溜溜的大小团子,上笼蒸,置凉,就可以吃了。

小枇杷,愣头青。我先前住的楼下长有两棵枇杷树,小青果刚刚萌出来时,愣头愣脑,表皮有毛绒黯淡的青。几场雨水浇过,青果愈发碧亮,一点潮黄稍加稀释,很快由青转澄黄。

薄荷微凉。薄薄的叶片,亮得能够看见上面清晰的脉络。儿时,老屋附近,长有浅浅一丛野薄荷,薄荷微凉,掐两片放在手心,轻轻一拍,醒脑的清凉,水一样漫散开来。

乱青,不同于乱红。乱红是花开跳跃,或者在水里晃动。乱青是高高低低,错落铺展。

青花,青色之花。多年前,我居住的小城,槐树花开洁白,也开青色花。槐树开青花,花呈玉青色,花骨袅袅,清香四溢。这样的早晨,让人想到一个老旧的故事,有青花布满树冠穹顶,适宜远行。

站在一户人家的窗口,我见到青色绣球。在那个人去屋空的旧房子里,一扭头,见后院空寂,有一丛绣球,青色花怆然绽放。这些老城生活延续下来的熟稔场景,有青花绽放的风雅,它们即将消逝,不复存在,回望瓦檐天宇下,那些远去的花间人影,有一枝青花,临风摇曳。

青花,根在青砖旧舍,青舍在安静的青色深处。一个人的青舍,砖是青的、瓦是青的、台阶是青的,返青的爬山虎,覆窗,爬满记忆的老墙。

青,有安静沉稳的端庄大气。青衣美人,穿青素褶子,从戏中款款走来。

青衣美人,画唯美的油彩额妆,勾魂的眼神,微微翘起的兰花指,波俏婉转。她们是善解人意,琴棋书画的曼妙女子。如《西厢记》的杜丽娘、《玉堂春》的苏三、《窦娥冤》的窦娥,水袖轻舞,低吟浅唱。

我在江南古镇石埠头,看河对岸临水戏台,有一青衣在唱,“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夜晚的水戏台,天光水影,恍如梦境,台上一个青衣,水中一个青衣。

青衣有岁月流逝,韶华易老的轻叹。在自己的人生舞台上,低眉信手,缅怀那些远去的美好。

天青色

天青色,是一种什么颜色?像鸭蛋壳一样青,有着蛋清一样的透明。

观看这样的天空颜色,需要早起的。这样的颜色,想是农人见过,只是他们无心欣赏,匆匆走过。

梁实秋早起散步,他看到草叶上的露珠和路边的死田鸡,这是黎明和黑夜交织时的博弈,所呈现出来的人间淡青色景象。这时候,天空就像一枚鸭蛋,磕碰即破,月亮和太阳的双蛋黃,隐身其中,一磕一碰,天就亮了。

这样的天空颜色,大约是在江南,气候湿润,草木氤氲。天青色,先从河上开始的,水面上亮起来,整个大地、房舍、田地和庄稼就渐渐亮了。

我有几次早起,就看到天青色。有一次,失眠,天不亮就起床,看到房子后面的河流上,“嘭嘭嘭”驶来一条帆船,这条船不知从哪儿来,也不知到哪儿去?好久没有在城市的河流上,看到这样的船了,从淡淡天青色中驶来,驶过很远的地方,渐渐成了一个小黑点,这时候,已经天光大亮。

天青色是一种让人怀念的颜色,住在城里是看不到的。城里的雾霾天,四周灰蒙蒙的,人变得影影绰绰,两个年轻人倚在雾中的一棵老柳树下谈恋爱,看不清对方的脸。有一次,夜宿山村,一抬头,看到头顶上那么多密密麻麻的星星,一户人家屋顶的炊烟,在天青色的天幕上袅袅吹过。这时候,远山轮廓渐渐泛红,冷色调中加入一点点暖红,天青色像张宣纸,是为晨曦铺一层底子,太阳出来了,穿透寒冷,山野变得明朗起来。

古徽州的粉墙黛瓦,适宜铺在天青色里。铺在天青色里的房子,像铺在幽蓝幽蓝月光的水里。远山轮廓,幽蓝的村庄,不仅适宜生长茶,还适宜生长故事,一村子的青蓝风月,水清莲香。

天青色是一种节奏,少年在天青色里写诗。少年写美人撑着红油纸伞,在天青色的古桥上走过。下雨的时候,雨水滴滴答答打在洋铁皮上,一个孩子在庭院中抬头看天,桃园里的桃子洗得淡绿中露一点点腮红,桃子被洗得发亮。

天青色是一只旧花瓶。古人把那些幽蓝濡染在花瓶上,这只花瓶不知被怎样的手抚摸过?花瓶上有个人坐在船上,朝岸上招手,他是要在天青色的早晨启程,坐船去远方。

梭罗在瓦尔登湖边散步,他看到的景致,“一会儿蓝,一会儿又成了绿,即使观看的角度不变。居处于下界与穹苍之间,天光山色都不免要映入湖中。”这时候,湖上的天空就像枚鸭蛋。

这样一汪沉浸的纯净美好,水是清的,远山靛蓝,守候水边,变幻光影,芦荻蔓草,像在等候多年前走散的初恋情人。

在江南,可以看中国最纯净的乡村天青色。水墨难绘的儒雅,在一层宣纸上晕化,山岚烟云,一朵雨云,慢慢地消散,天空一点一点地亮起来,一点一点地青,整个画纸上是一幅宁静安详。

我向往纯净悠远的天青色。在天青色里,可以心旷神怡,想象今后的美好生活,我在天青色里看风景。那时,我坐在屋顶上,我的老婆,最好能够隔着竹梯,给我递上一杯茶,杯子里不但放了碧螺春,还加了一点野菊花,我坐在天青色的屋顶上发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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