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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光、少年及村庄

时间:2024-05-04

陈苑辉

奔驰的火车哐当咣当穿透凌晨一点多的暗黑,几道刺眼的亮光投射进来,照亮了我疲惫模糊的脸后又倏地划过车厢。稀稀拉拉的农村土房在窗外快速后退,好像被时光的列车往后抛掷着。恍惚中我看见了哺育我成长的村庄,于微凉的夜风中一点点浮现……

那是一个被群山环抱的小小村庄,每当黄昏降临,村庄的色彩便一缕缕黯淡下去,直至一片墨黑,草虫的叫声更衬托出夜的寂静。被黑夜吞没的感觉有些冰凉,仿佛没入了黑黢黢的水潭。夜的黑,点燃了我对光亮的憧憬。光,哪怕是一缕幽光,带给我的不仅仅是视线的清晰,更重要的,它还给予我一份安全感。对黑夜愈是惧怕,愈是依赖光亮,如同批判谬误必将特别珍视真理一样,在相反的一面寻找某种平衡、依托。

两米多的村道逶迤穿过村庄,一场大雨将坑洼的路面打湿,踩上去泥泞沾满了鞋底,脚步更加沉重起来。夜风拂过低矮的土屋、光秃秃的树杈,一盏盏柔弱的灯光像是朦朦胧胧的睡眼,映出了村庄的深远、空寂和神秘。走在夜路上,总觉得周围隐匿了居心叵测、虎视眈眈的眼神。它们不动声色、冷冷地盯住你,你一直处于监视之中。也许它们在等待恰当的时机,咔,奉上猝不及防的一击。俗话说,越是担心的事越会发生,有时真现出一条蛇来,“嗖”一声溜过脚旁,把人吓得丢了魂。在夜晚,最怕接到双亲的使唤——譬如去村店买盐、米酒、味精之类的急需品,或通知某个亲戚翌日做某事。这差事大我两岁的哥干得最多,可是有一天他升到了初中,在学校住宿,跑腿之事自然落到我头上了。嗫嚅着出门,我那不争气的双腿立刻被寒风俘虏,打起了冷颤。为壮胆,我故意踏出“哒哒”的脚步声,还哼唱半生不熟的歌曲。听人说,鬼怪也怕健壮、勇敢的男人。

从小我的胆子就小,颇为依赖手电筒的光芒。尽管使用几年的手电筒变旧了,开关还会接触不良(须用手拍打几下圆溜溜的筒管,光亮才一闪一闪,如一位忍饥挨饿的孩童强打精神配合你),但也聊胜于无。独自走夜路,总担心会踩到蛇或者碰到鬼怪,谁曾想到这种担心在某夜真的出现了呢?那时,我捏一把旧手电走着,突然身旁无声无息地飘过了一袭身影,还携带一股阴森森的气息。他,或者她?我分辨不出其性别,也许是速度太快了,以至于我觉得他(或她)像飞过去。我的心里突然塞进了一块冰,寒意直冲脑门。与此同时,脑海里残留的电视剧恐怖画面对号入座般挤了出来……尤其是上世纪八十年代的电视剧《聊斋》,曾将我们的记忆蒙上了一层诡异、阴冷的影子,寄生虫似的吸附着童年这件外衣——刚才飘过的是人还是鬼?他(或她)想干什么?直觉告诉我对方未携带手电筒,身上还晃出了一丝幽光,明明灭灭地经过前方的田垄之后飘逝不见了。霎时间,我的头发直愣愣地竖起来,好像一根根竹签立在头上。我的脚底灌了铅似的沉重起来,迈不开步也不敢轻易起步,仿佛一跨出去就出卖了自己的行踪,惹得他(或她)掉头往回走露出凶恶的脸孔、锋利的尖牙扑过来。过了一会儿,双脚战栗的我拐向一条有门灯的岔道口,尽管这样会兜上一大圈而增加路程,可我早已顾不了那么多。

回家后我的嘴巴发不出声音,声带似乎遭到破坏,想说的话语卡在喉咙出不来,而用力挣脱的一部分到唇边又化成气消散了。母亲问我怎么了,是不是受了什么惊吓。接着,她发现我的眼神有些怪异,透出一股邪气。吃晚饭时,我听见双亲商量着翌日带我去看看村里的叔婆。守寡的叔婆是仙婆,专门化解被神神鬼鬼惊吓的诡异之事。进了她家后,拐进右侧阴暗的土房子,见她脸面浮肿、矮胖,一身暗灰、宽大的土布衣服,我的心里就直发毛。她问了我的生辰,又问何时发生的,然后用一双冷峻的眼神盯住我。待母亲一一答完,她闭了眼,虚肿的双唇轻声咂巴着,口念“天灵灵地灵灵”似的咒语。过了一会儿,她说,他啊,碰上了前朝鬼(意思是死去的人),不过没事,那前朝鬼不会害他,惊吓而已。母亲焦急地问,那怎么办?她又答,很简单,我给他驱驱琐碎,烧些草纸、冥币,就没事了。说完,她转身靠近一张乌黑的桌子,从暗黑的抽屉掏出一根线。她念念有词地点着了那根线,口一吹,火灭了,线头冒出一小股白烟,红红的火光却留在上面。她将那火光戳向我的耳垂,每戳一下我就条件反射似的浑身一激灵,耳垂传来了火辣辣的钻心的疼痛,好像被电棍击中的坏人,只能强忍着。母亲捏紧了我的手,眼睛却忧郁地盯着仙婆。她粗糙、生茧的手掌一直在颤抖,仿佛被火光戳的是她。

从仙婆家返回后,我的状况出现了好转,恢复成会说、会跑,也会跳的正常人。时至今日,其中的奥秘我依然无法解释。那位叔婆是否真如村民传言,能看清凡人肉眼看不见的隐晦之事,并拥有某种本领一一破解?人死后真有魂魄行走吗?很多未解之谜,科学的手臂还够不着。一个百来户人家的村庄隔不久就会发生一些稀奇古怪的事,又被稀奇古怪的方法解决了,我不敢简单地将其归之为乡下的无知、愚昧,在科学的亮光之外,确有一片黑漆漆的领域无法探知,它如同偏远乡村的衍生物,靠吸收乡土的原料生存和繁衍下来,源远流长。

史铁生说,在科学的迷茫之处,或者命运的混沌之点,人,有时需要乞灵于自己的精神。也许,每个人都在寻找一种精神上的慰藉,它跟信仰有关,裹着神秘与必然。

一百多户人家的村庄很小,像鸟笼一样圈养着村民。在岁月的更迭中我一天天长大,总想着寻找刺激、好玩的事,于是每次周末及节假日,我邀上一群伙伴去捉鸟、捕蝉、凫水……到了夜晚我们又像鸟儿归巢窝在家里,倘若星星和月亮挂在天上,我们会到门坪里玩“木头人”游戏。很多的时候,村庄的夜晚伸手不见五指,令人产生许多惊悚的遐想。于是,我們更加渴望有光亮来驱除内心的恐惧。也许这样的光亮无须耀眼,来源只是一盏朦胧的灯光,亦聊胜于无。对亮光的渴望与依赖,已经成为了人的本能。

某夜九点许,正欲睡觉的我们被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和吵杂声搅动了,一溜烟跑出大门,望见几束手电筒的光芒正沿着半山腰往上移动。隔着几百米远的山下,也有几束光线在房屋前晃动着,还隐约传来了低沉的吆喝声、哭骂声。早睡的村民开了门,嘎吱一声,猜测着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星光并不明朗,山的轮廓、棱角和树木的黑影加重了夜的神秘气息。朦胧的月光下,我家门前几根竹子搭建的晾衣架像夜色浓抹的几笔,幽然,肃静。一群十几岁的少年警惕地屏住呼吸,唯恐错过了既惧怕又好奇的场景或蛛丝马迹。

不一会儿,打着手电的父亲从上面下来了,说,娥子嫂喝农药了。

怎么好端端的就喝农药了?朦胧的月光下,母亲幽幽地问。

跟她老公吵架了,一时想不开……

那现在怎么办?

能怎么办呢,送去医院啊。他们正扛着她抄近路去医院,翻过这个山头下去,就直接到村头了……不送快一点,还有生命危险哩……这人啊,少不了吵吵闹闹,日子也还是要一天天过的……

双亲欲盖弥彰的对话和唏嘘飘进我的耳膜,像一道道寒风。当我踮起脚尖往对面山上瞅,只见几道飘飘晃晃的幽光带着几个黑影爬上了山顶,而后消失不见。当年,村庄只有一两辆拖拉机,平常用来运载化肥、泥沙砖石的,我猜想,护送的人分了两路,一路人去通知开拖拉机的人,另一路人抄近路送伤者到村头,以缩短去县城抢救的时间。那个夜晚我做了几节短短的恶梦,梦中幽光闪烁若有鬼魅的身影,结果惊醒了几次,虚汗涔涔。

对于小小的村庄而言,发生在夜里的大多是不吉利之事,被月明星稀的夜晚烘托得更为诡秘。乡下只有村委会摆着一台电话机,获取信息的途径都是通过口耳相传。有时,传言越来越玄乎,竟与真相相差很大。直到一九九六年之后,才有几户村民安装了私人电话。从小我就认为,在村头逶迤流往村尾的溪流,一定掌握了村庄的秘密,一路上,无数的家长里短被见证和收藏,就如那几棵大叶榕,在岁月的变迁中见证着村庄的蜕变与风霜。也许吸纳的东西太多了,溪床变浅,双脚踏进去水位才到脚踝。外出务工、经商的村民平常极少回家,甚至春节也不回,村庄与溪流如同相依为命的母子,渐渐被忽略、淡忘。

一个星光寥落的夜晚,晚饭毕,我们做完了作业在禾坪玩耍。当我们这群小伙伴惊觉于山峦上几束手电筒的幽光时,瞬间停下了玩闹。有人悄声问,是不是去偷埋不上寿的死人?有人答,他们肯定是埋了死人回来了。我们客家地区有个风俗,如果一个人不满六十岁死去了,叫“不上寿”,白天不能下葬,只能等到月黑风高的夜晚偷偷埋掉。这样的习俗无从可考,祖辈一直流传下来,夜晚便更加令人惧怕。我张着惊怵的眼睛仰望,脑海里找寻着他生前的模样。想起来了,一天前听说有村民患病去世了,其儿子跟我是小学同学,说起过他父亲脾气暴戾,和母亲经常吵架,甚至打架,碗也摔了,贫穷的家境简直揭不开锅。他眼泪汪汪地讲述着不幸,我们同龄人也不懂怎么安慰,只在心里替他难过、担忧。现在他父亲正赴黄泉,我的心里有一股说不出的滋味。更难过的是他父亲才四十多岁,英年早逝,留下四个从七八岁到十几岁的男孩。据大人们说,掩埋夭折的人不能走大路,改从山上绕过去,再从山上返回,不经过人家,这是忌讳。因为路上留下过死者的脚印,不能让他化成鬼魂再回来,以祸害其他村民。负责掩埋尸体的人大多是青壮年,他们胆子大,懂习俗,村民称之为“八仙”。手电筒的幽光指引着“八仙”回来,像完成了一件不太光彩的事。抬头望向泛蓝的夜空,一颗颗隐蔽的星星兀自闪出微弱的光,我顿生遐想:一个人的命运与星光存在隐秘关联,星星的辽远、悬浮、会发光,均为生命的隐喻。在偏僻的乡下,天文知识的欠缺会将人们引入迷信的径道,并且深信不疑。这一点,匍匐在中国大地上的几万个农村,莫不如此。

夜晚和幽光将我带入村庄的深层思考,黄土地,密林,匝道,方块的田地,哗哗流淌的溪水,它们都是某个神秘之物的掩体,隐藏着我无法解释的匪夷所思的玄机,正如某个荒郊的虫鸣也会被赋予神鬼的象征。长大后寄居在城市里,远离了乡村里的诡秘气息,我反而增加了胆量,少了某种担忧、惧怕,这是否与乡村生活的历练有关?

十几年的乡下生活经历,让我充分相信光亮是夜晚的窥探者,被赋予了发现、呈现或者揭露的权利。漆黑中的事物,在光亮的入侵下暴露出真相。一束光,可以像一把刀子,瞬间切开黑夜的一部分。晃动这束光,仿佛将黑夜切出一道道口子,同时,受切后的黑又瞬间完美地缝合了,黑夜将光亮驱逐出去,抹得一点痕迹都找不到。

藉着幽亮的煤油灯读书写字以及仰望星空,是我童年里深深铭刻的记忆。

那时候晚上经常停电,我们四兄妹借助煤油灯散发的幽光写字、演算、读书。就算来电了,也光亮不了多少,墙壁上5瓦的灯泡如一只昏昏沉沉的眼,书上的字迹被蜡黄色笼罩着,看上去不太清晰。在一张布满油污的饭桌上,我们埋下头“沙沙沙沙”写字。耳旁传来厨房里母亲哗啦啦的洗碗声和唰唰唰的搓筷声。一阵风从后门巷口涌进来,由上而下钻进状如小灯笼的玻璃罩,豆大的橘黄火苗摇曳着,几片投影摇曳在书页上,就像我当时的心境。来自老师的威严、父亲对做错题的大声呵斥、贫寒的家境推动着我踏入了求学路,一路奔跑起来。厨房里的母亲收视妥当后,双手抹一抹挂在胸前的围裙,然后一边望向我们一边取下围裙挂好。她温和地说,作业做完了也读读书吧。我们偶尔会轻声读,嗡嗡嗡嗡,像蜜蜂采蜜的声音。我胆量小,低头细细辨认书上的一行行字,双唇翕动着却不敢大声诵读。见我们的头颅埋得低低的,母亲轻轻拧转煤油灯的钢针,灯芯缓缓上升,比之前亮多了,但是对于整个夜晚的黑和空旷的瓦房而言,煤油灯的光依然是幽微的。泥瓦匠父亲和搭手做小工的母亲没什么文化,哪怕条件再艰苦,他们也激励我们要成为有文化的人,尤其是父亲喝了酒,青筋暴露地扯着大嗓门给我们灌输重复千遍的大道理。

做完作业、功课也温习好了,我们来到禾坪玩。禾坪是水泥与石头铺就的,主要的用途是晒稻谷或其它食物,当然,更多的时候成为我们玩乐的场所。捉迷藏,弹玻珠,跳飞机,等等,童年的笑声在上空悠然回荡。禾坪右边是陈氏祠堂,每年春节来祭祀的人很多,祈福,还愿等。客家人讲究风水,屋舍或祠堂前往往会挖一口池塘。平静、墨黑的池塘就沉睡在祠堂前的夜空下,像一位经历了无数风霜的老人,平放着身躯,心海泛不起一丝波澜。当年挖掘它的时候,我只有五、六岁,依稀记得为了赶工期,天黑后村民还点着灯火劳作。一片片淤泥被锄头刨挖、鐵锹铲起,借助畚箕和村民厚实的肩膀担泥土到池塘边垒积起来。负责用坚石砌边的是我父亲,母亲则参与挑土,一大群小屁孩在空地上逗乐、追逐,干活的村民干劲足,有说有笑,气氛很融洽。转眼这口池塘已经守护村庄几年了,年年忍受着祠堂外响彻村庄的锣鼓声、鞭炮声。群山的轮廓肃立于朦胧的星光下,若以禾坪为中心旋转一圈,山峦像一只大碗的边沿,而我们就生活在碗底,相爱,互敬,繁衍生息;若从数学的横轴角度来比喻,进村的路线是一条长长的绳索,到中间位置打个结,这个结就是村庄了,绳子的两头则相当于通向外面的道路。十六岁之前,我极少离开过村庄,也从未到过城市,当一九九七年我去几十里外的县城读书,见识了城里人用玻璃缸养金鱼的爱好,突然觉得生我养我的村庄就像那口金鱼缸,我是闷在里面的金鱼。

内向的我常常一个人躺在微凉的禾坪边沿遥望星空。巨大的安详与深刻如一匹布摊开了,我猜想它正处于过渡地带,譬如某种冲突之前或冲突之后所营造的令人可怕的静。一颗颗星光镶嵌在灰黑的广袤夜空,像天幕的眼睛。以前我以为星星是一动不动的,后来定定地看仔细了,发现每一颗星星均不会老实待着,它们会漂移,像被风吹到高空中的风筝,轻轻移动身子,牵引我好奇的观望的视线。散发幽光的星星让我想起了人临死前床头点的那一盏煤油灯,它更像一个隐喻。又黑又冷的黄泉路是那么孤寂,光亮带给他们温暖和指引,等他们的灵魂升空了,幽光便化作一颗星,在黑冷的夜空慈爱地俯视着地上的子孙后辈。我像古时候那位数星星的孩子,睁大了眼眶数着,夜空仿佛会变魔术般冒出了更多的羞涩的星光。神秘的夜空,不可能轻易让一个乡下的孩子看清真相。真相常常躲在黑夜与幽光的怀里,被时光的轴转动起来。

黑夜取消了鸟儿的飞翔,将村民赶回家中,又偷偷将失去呼吸和体温的尸体吸进泥土深处。人的一生要与许多人、许多事、许多疾病相遇,最后遇见了死神,被它带走,不知所终。为了能有个祭拜、念想的地方,入土、立碑就选在了山上,一座座或高或矮的山便是他们最后的归宿。令人悲悯的是夭折的村民,趁黑掩埋成了他离开人世最后的耻辱。于是,黑夜成了缺陷或遗憾的掩体,将秘密推向更幽深的地方。

光亮对于年少的我而言,是尤为渴求的,哪怕它们,仅仅是幽光。忆起乡下的夜晚,連记忆也变得灰蒙、幽暗起来,像被一层驱之不去的帆布罩着。如今,现代文明入侵乡村之夜,谁还会仰望星空呢?二十多年后,当我返回乡下,一个人站在楼顶上凝望苍凉的夜空忆起一幕幕往事,竟恍若隔世。

电视剧对童年的影响是巨大的,它可以弥补乡下孩子贫乏的精神内核。然而,整个村只有几台电视机,主人的房间便常常挤满了观众。早早吃过晚饭,执一把手电筒,幽光指引着我们一家六口去蹭电视剧。有时去早了,人家还没吃完饭,我们便在门坪待着,难掩兴奋之情。印象最深的电视剧,有《聊斋》《封神榜》《新白娘子传奇》等,俱跟神话、鬼怪有关。看多了此类剧情,晚上走夜路时就更加疑神疑鬼了。

为了壮胆,受古装剧的启发,哥和我做了一把类似于短戟般的“剑”,剑柄为圆木,串一根细铁,剑的末端磨得尖尖的,再削一段废弃的塑料水管做成鞘,剑套进去,带起来方便。往往还会在手柄处缠几条彩色的丝带,显得更威风凛凛。天黑了,被父母唤去小店买东西的时候,就偷偷捏上“宝剑”。到了小店外面,须小心藏好“兵器”,恐被人发现、取笑。返回家中后我们又偷偷藏好它,不让双亲发现。后来,哥上了初中,我身边少了一个强有力的保护者,有些莫名的惶恐,并固执地认为他的“宝剑”更有威慑力。他将它赠送给我,六年级上晚自习之后,我通过手电筒和暗藏的“宝剑”来抵御恐惧。

踩着依稀的星光回家,路旁的树枝摇摆着,我的心也跟着摇晃,一丁点异常都会引起我高度的注意。面对黑夜中出现的景象或声音,我们习惯于想象成诡异,而拒绝另一种更符合逻辑的假设。走了一里路,来到一个叫“下塘板”的转弯处,桥下依旧传来叮叮咚咚的流水声。相传这座桥闹过鬼,有人夜里经过,听到了桥洞里凄惨、稚嫩的婴儿叫唤声,咿咿呀呀,结果那人回去后就患病了,喉咙一侧长出了一坨瘤子,医生开过药方,神婆也掐算过,大约三个月后他便去世了。桥边有块绿草茵茵的空地,但凡村民碰到无法解释的异象,或者家中谁身体不舒服,便听了神婆的巫语,到此烧些冥币、草纸,三支香火下撒一两生米,再放生几只一身黄绒毛的雏鸡(意在用动物的命来向鬼怪替换被威胁的家人魂魄),也有的会蒸上几个圆粄,染得血红,摆放着犒劳那些神鬼。每次走到那里,我的脑海里就会不由自主地浮想联翩,有一次真的瞅见溪边闪烁着几点幽光——它的样子不太像是萤火虫发出来的。因为猜不出它的发光体,我认为是不祥的讯号,赶紧收回目光盯紧路面加快了脚步。夜晚本就充满了无限的想象,传言、幽光都是通往迷信宫殿的一件件道具。一路上,偶尔的几声狗吠将乡村之夜推向了深不可测。

阴森森的道路和不争气的手电筒,拉开了敏感与警惕的界线。刚装了新电池,手电筒能射出明亮的光,但电池的容量耗去了,光线便暗淡下去。我学着父亲的手势用巴掌去拍打手电筒,拍一下,光线亮一些,走一段路,又暗了,又使劲拍几下,手掌都拍红了。父亲经常亮起大嗓门,怕什么呢,有什么好怕的?又没有鬼!我心里想,没有鬼?——鬼知道呢。我们免不了在幽光中生活,而很多真相不被我们掌握。山会吃人,泥土也会吃人,从头上开始,一直吃到脚部。难怪父亲会说,人死了,埋在山上,很多年过去,挖开来就只剩下几根骨头、几颗牙齿了(有的还有一撮头发)。我想起了小时候学大人挖井的事,挖着挖着,挖出了一只若干年前被母亲扔掉的打碎的瓷碗。除了那个大大的缺口,它依然保存完好,洗一洗,光亮如初。可见,一个人的生命是易碎、易消失的,它远不如一只瓷碗坚硬、长久。捏着残碗望向群山,我想象着在山上安家的灵魂是何等悲哀、寂寞。某天,我也会长眠于山峦的,在风餐露宿中化成了一抷黄土。

面对故乡的夜,总像长了触角似的敏感起来。如果说村庄是苍天关闭的一扇门,幽光就是从虚掩的门缝里透出来的,我好奇地、惊恐地张望着。开基祖来这片土地已有一百多年,代代繁衍下来便沉淀为村庄。幼时,父亲告诉我,我们是客家人。但他没告诉我,我们最早的祖先究竟在哪儿。长大后,翻开书籍我开始寻找客籍的源头,仿佛手里拽着村庄这根被截断的线,追溯它的线头,以搭建一条被岁月的风沙埋没的迁徙路径。

乡村黑夜的悒郁在一颗成长的心里扩散,构成了我生命的天空的底色。

一晃近三十年过去了,我已迈入中年之门。三十多年历程亦如行走暗夜,总有指引的某个信念好像幽光般照着道路一直走下去,也许人的一生莫不如此。童年的深刻记忆停留在了泛着幽光的漆黑的小村庄,说得确切点,是一片囊括了祠堂在内十亩大的屋堂下,一条两三公里的村道上。它的拓展部分,可以延伸至一爿山坳,一条溪流,一座破败的乡村小学,和一些在时间的流淌里时而模糊时而清晰的村民脸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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