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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唐的绝响

时间:2024-05-04

宋羽

公元978年,七月初七。开封,陇西郡公府。

这一年的七夕之夜显得无比平静和诡异,傍晚时分,雨霁微晴,天边残留着几朵巧云,勉强为这个浪漫的日子装点着几许情感上的慰藉。“迢迢牵牛星,皎皎河汉女。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李煜踱步在院内的芭蕉叶旁,心里念起了古人的诗句。诗,让他感到轻松和愉悦,十多年来,有过无数次这样的瞬间,他沉浸在诗和画的世界里,忘却了自己的身份,也忘却了那个支离破碎的天下。

就在这个宁静的夜晚,突然响起了一阵敲门声,一个不速之客走进了李煜的府邸。来人将一壶酒和一盘巧果小心翼翼地放在几案中央,脸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神色。

翻开中国的历史长卷,有一个短暂的朝代常常被人们忽视,它偏安江南一隅,在华夏数千年的政治长河中几乎无所作为,轻如鸿毛。但是,这个朝代却又常常被人们提及,它所创造的文学艺术的辉煌成为了人类精神宝库中的珍藏。千余年后的今天,人们渐渐淡忘了当年的宫闱旧事和剑影刀光,五花马、美娇娥都已化作了祖堂山下的一抔尘土,然而人散尽,曲未终,无数动人的诗篇穿越了时光的桎梏,依然在传唱。

这个朝代的名字叫南唐,一个诞生于五代十国乱世纷争中的王朝,它以盛世大唐的名号装点自己的威仪,却终究如诗如画一般成为历史的一个幻梦。

我常常会想,在中国的历史中,南唐扮演的究竟是怎样的角色?

它的存在,似乎无关于五代十国的纷争,无关于逐鹿中原的壮志,它只是以非主流的政治模式,演绎了一段俗世性情的剧目。寻访南唐的遗踪,摩挲着这个朝代遗留下的残片,一如俯拾江水边的碎石,惊涛骇浪过后,粗粝的石头变得细腻而光洁,更为坚硬的性情凝结在了内心深处——不小心从手中滑落,掷地有声。

南唐。当我轻声念出这个名字的时候,我的脑海中呈现出的是江南的淡雅和大唐的绚丽。因为南唐,淡雅中有了博大的胸襟,绚丽中有了浅浅的愁绪,当大唐的诗篇在战火中化作一缕青烟的时候,江南却以其柔韧的筋骨承载起了另一片诗情画意的天空。

南唐不大,其管辖区域最广阔的时候也仅有今天的江苏、安徽、江西、湖南、福建五省,由于扼守着长江天堑,这个并不强盛的政权有效阻止了中原大军的南下,在短暂的时间和有限的地域内创造了丰厚的文化遗产。南唐的皇帝似乎都有一颗爱民之心,李昪称帝后,实行保境安民的政策,在国内奖励农桑,让百姓获得了休养生息的机会。李昪死后,其子李璟即位,他曾充满雄心壮志,一度与北方大国后周对抗,却节节败退,于958年割让了长江以北的土地,并且“去帝号,称国主”,向后周称臣,最终抑郁而亡。

与北方政权相比,南唐虽然在政治、军事上处于劣势,但文化艺术上的辉煌却是无可比拟的。江南的流水和空气中处处充满着诗情与画意,中主李璟就是一个才华横溢的诗人,他经常与宠臣韩熙载、冯延巳等饮宴赋诗,“时时作为诗歌,皆出入风骚”。当唐诗走完了灿烂辉煌的历程,晚唐的最后一抹霞光悄然散去,这个钟情于歌筵舞榭风格诗词的君王在那个动荡的年代创独自走向了十世纪中国文学的巅峰。对于李璟来说,他无力开创一个盛世强国,但为词的鼎盛奠定了一块坚硬的基石。

“手卷珍珠上玉勾,依前旧恨锁重楼。风里花落谁是主?思悠悠。青鸟不传云外信,丁香空结雨中愁。回首绿坡三峡暮,接天流。”他在艺术的形式里抒发对乱世纷争的疑惑和壮志难酬的感慨,一双形而上的眼睛关注的不是人间的疾苦,而是如何用抽象的文字描绘那些具象的情感。艺术家成为国家的统治者,是百姓的不幸,是艺术的尴尬——陈后主如此,李后主如此,宋徽宗亦如此。

历史偏偏要做这样的选择,是刻意的嘲讽还是无心的巧合?

在江南,随便落下几滴雨,就会打湿几个诗人的青衫。如今,当我在泛黄的宋代词牌里寻找幕后的回音时,我又一次看到了南唐的背影。

南唐的背影是镌刻在石头上的——石头砌的南京城,石头堆的祖堂山。

石头,因为缄默不言,成为历史最忠实的记录者。宋代学者郭熙说:“石者,天之骨也,骨贵坚深而不露浅。”在南京市南郊,有一处形似巨龙的山脉,连绵起伏的群山以鬼斧神工之姿守护着这座江南古都的王气。祖堂山恰位于龙首的位置,在这个风水绝佳的宝地上坐落着两座陵墓,刚好位于祖堂山西南麓的“龙口”之内,仿佛巨龙口中含着的宝珠。这两座陵墓便是南唐烈祖李昪和中主李璟的皇陵。

一代诗情君王在风雨飘摇的纷争中遗憾地闭上了双眼,在远离人烟的深山石窟内,他静静地沉睡着,沉睡在某一首未完的诗歌中。生前,他用艺术装点自己的人生,死后,他依然让艺术伴随着自己的灵魂。欣赏南唐二主陵,亦如欣賞一件令人赞叹的立体工艺品,虽然因为年代久远,二陵的地面建筑早已不复存在,地宫也多次遭到盗挖,但是陵墓石刻依然是中国石刻艺术中的瑰宝,成为上承秦汉下启宋元的石刻艺术的典范。

诗人总是过于浪漫地看待现实的世界,而现实总会毫不留情地将浪漫吞噬,这仿佛是躲避不掉的命运。这座并不完整的江山,飘浮在浅浅的梦境里,终究成就了纸页间的幸福。造物弄人,冥冥中的一只手在无可预知的情况下操纵着乾坤,安排着普天下芸芸众生或欣喜祥和或啼笑皆非的命运。

走在南唐二陵的古道上,依稀可见刻在砖石上的斑驳的字样和图案,铸造这些砖石的一双双粗糙的手已经失去了温暖,千百年前的血脉在僵硬的石头里得以延续。石头是最忠于职守的史官,它们以自己残破的身躯作为纸页,穿越了时光的桎梏,以烙印的形式记录着一幕幕已经被人们淡忘的画面。

江南的风一旦掠过这些石头,便一扫绵软,增添了几分倔强和坚硬。在时光的吹拂下,滚滚红尘变得飘渺起来,往昔渐渐模糊,只剩下一把凌乱的记忆。作家筱敏说:“遗址是记忆的栖身之地,也是记忆的失散之地,人类的手迹流徙在历史的涤荡中,许多风化了的故事在这里萦绕。”栖身也好,失散也罢,记忆终究因遗址的存在而永生。

一具时间的遗骨,这些石头在工匠的浇铸下化作了不朽的神祗。一个朝代随着皇陵的封闭走向终结,瑰丽的艺术珍品却在千年后依然演绎着生动的篇章。

“细雨梦回鸡塞远,小楼吹彻玉笙寒。多少泪珠无限恨,倚阑干。”婉约缠绵的词曲中,李璟给儿子李煜留下了三千里秀丽江山,这个文化艺术的国度正散发着夺目的光彩,却已难以抵挡肉体上的哪怕最轻微的打击了。那一年,战乱不断的五代十国悄然步入了时代的晚期,北方中原大地上,赵匡胤建立起了一个强大的王朝,正谋划着吞并天下的野心。

当赵匡胤把目光聚焦于江南时,他看到的是一个儒雅的男人的身影。

李煜,一个本无意为政却被推上了君主之位的诗人,一个满腹诗词歌赋却无力抵御外辱的国君,他的一生是痛苦的,他徘徊在自己充满悖论的生命轨迹里,无奈,彷徨。在中国的政治历史上,如果少了李煜这样一个国君,人们不会在意,但如果少了李煜这样一个诗人,中国3000年的诗歌艺术将会留下无法弥补的遗憾。李煜不是一個好君主,但他是一个真性情的好诗人。

公元961年,李煜在一片举国欢庆的祥和气氛中走向了那张代表至高权力的龙椅,也从此走上了祸福难料的人生旅程。他从来没有立下过成为君王的志向,工书善画、精于音律的他一心只想做皇城中的隐士。他无心争权夺利,登上君位完全是一场意外。父亲李璟想按烈主李昪的遗愿将君位传给自己的弟弟李景遂,李煜的哥哥李弘冀得知后秘密杀害了叔父,然而几个月后,一门心思想当皇帝的李弘冀竟然得病死了。南唐李氏家族就只剩下了李煜,他无可奈何地接下了这片江山。

李煜不要天下,他有了江南,天下的灵秀和俊逸就都在他的眼前了。

他知道,雄踞北方中原的赵匡胤正对自己的江山虎视眈眈,尽管当时南唐的经济实力足以与赵宋抗衡,军事力量也并非不堪一击,但他无心发展军事,他渴求的是平安与祥和。他不忍心看到百姓的疾苦,他推行爱民政策,减赋税息徭役,改善民生。他主动向赵匡胤称臣,委曲求全地在给赵匡胤的信中写道:“自出胶庠,心疏利禄。被父兄之荫育,乐日月以悠游。思追巢许之余尘,远慕夷齐之高义。”李煜一再向赵匡胤表明自己无心问鼎皇权,只想像巢父、许由、伯夷、叔齐那样隐居尘世。在日复一日的提心吊胆之中,他所能做的只是在寂寞的清秋夜借酒浇愁。

“无言独上西楼,月如勾,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别是一番滋味在心头。”李煜是纯粹的,他单纯、善良,他曾经像一个孩子一样关注这个世界的美好,用细腻多情的诗句记录着宫闱高墙内的富丽堂皇与风花雪月——“晓妆初了明肌雪,春殿嫔娥鱼贯列。风箫声断水云闲,冲按霓裳歌彻遍。临风谁更飘香屑?醉拍栏杆情未切。归时休放烛花红,待踏马蹄清夜月。”

那时候,李煜是无忧无虑的,他在唱经楼念佛,在清凉山听经,他相信乱世之中仍然存在着超越人间俗世的美好。他曾写过两首题为《渔父》的词,一首曰:“浪花有意千重雪,桃李无言一队春。一壶酒,一杆身,世上如侬有几人?”另一首曰:“一羽春风一叶舟,一纶茧缕一轻钩。花满渚,酒满瓯,万顷波中得自由。”在李煜看来,这种对于布衣百姓来说再寻常不过的生活,犹如一个遥不企及的梦幻。

李煜是不幸的,他缺少帝王的威严和睿智,他不懂政治,不精通权术,他的天真酿成了自己乃至一个国家的悲剧。命运和他开了一个玩笑,让他生在了君王之家,让本该成为国君的哥哥英年早逝,让他像玩偶一样坐在王位上。但李煜也是幸运的,他有一颗剔透玲珑的心,他用诗词歌赋为自己建造了一个纯粹的国家。人生的起落无常拨动着他的心弦,亡国之痛将他托向了更高的艺术境界,多情的诗句在纸页间流淌,他在诗情画意中如痴如醉,他为中国的艺术史画上了浓墨重彩的一笔,让千余年后的人们对这位艺术帝王顶礼膜拜。

然而在公元978年的七夕之夜,没有人会给一个阶下囚应有的礼遇。此时的李煜不再是南唐的国主,而是大宋王朝的囚徒。几案上的酒菜呈现出形迹可疑的轮廓,李煜苦笑着,他早就预料到了这个结局。

陇西郡公。这个头衔对于他来说就是苟且偷生的代名词。他被太祖皇帝软禁于此,日夜被人监视,太祖归西后,新皇帝赵光义对他的侮辱更是变本加厉,赵光义甚至经常强留小周后于宫中侍寝。李煜一次次看到自己心爱的女人在东方既白之时黯然回府,脸上残留着泪痕,他心痛,却一筹莫展地沉默着。“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 李煜想起了自己登上君位的情景,他不知道这是命运对自己的眷顾,还是一次令人哭笑不得的嘲讽。他守护不了父王留给他的狭小的三千里河山,甚至保护不了自己最爱的女人,他只能这样束手无策地活着,囚徒一般地活着。

他清楚地记得,四年前的那个冬天,赵匡胤的大将曹彬率领虎狼之师一路披荆斩棘横渡长江,将金陵包围得水泄不通。那天,他正手握羊毫在袅袅檀香的缭绕中填写一首《临江仙》。真是造化弄人,那首词还没有填完,宋军就攻陷了城池,杀进了宫殿,无限江山恰如南柯一梦。清冷的冬雨中,他和他的小周后,以及这首未完的词一起被押送到了开封。

金陵,留不住李煜蹒跚的脚步,这座曲水流觞的江南古城与他依依惜别。

肉袒出降,何其羞辱。李煜与族人行至石头城下的渡口,仰望清凉山上依旧郁郁葱葱,近处秦淮河畔芳草尚未凋零。泛黄的柳枝在风中摇曳着,李煜折下了一段柳枝,从此与故土诀别。登船北上,行至江心,这位诗情国君在百感交集中吟诵出一首《渡江中望石头城泣下》:“江南江北旧家乡,三十年来梦一场。吴苑宫闱今冷落,广陵台殿已荒凉。云笼远岫愁千片,雨打归舟泪万行。兄弟四人三百口,不堪闲坐细思量。”江水绵绵,逝者如斯,不知清凉山上的翠竹是否能够读懂这悲苦无奈的心声?

李煜,负不起这样的沉重。南唐,也负不起这样的沉重。

摇曳的烛光下,杯中的酒冷漠地注视李煜。“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李煜微笑着,轻轻吟诵出这句让自己获罪的诗,他心里清楚,所谓的反诗,不过是大宋皇帝的一句借口罢了。

今夜是他离开人世的时候了。李煜忽然感到了一种解脱,四年来,他度日如年,胆战心惊地活着,屈辱地活着,愧疚地活着,他无颜南望先祖的陵寝,他更无颜面对自己心爱的女人。也许,他本就不该属于这个弱肉强食的世界,他的世界里,应该只有诗歌、书画和音乐,干净得犹如阑珊的春雨。

李煜想起了宫殿被攻破时自己尚未写完的《临江仙》,他沉吟片刻,在一方素绢上留下了清秀的诗句:

“樱桃落尽春归去,蝶翻轻粉双飞,子规啼月小楼西,玉钩罗幕烟垂。别巷寂寥人散后,望残烟草低迷。炉香闲袅凤凰儿,空持罗带,回首恨依依。”

他端起酒杯,将掺入了千机药的毒酒一饮而尽。那一年,李煜41岁。

我无端地猜测,那个七月初七的夜晚应该是被朦胧的月色笼罩的,空气中应该游离着一种澄澈的伤感气息,柳叶儿泛起了鹅黄,荷塘里飘荡着幽香。酒顺着他的喉咙流淌进身体,他仿佛听到了玄武湖上清凌凌的渔歌,看到了秦淮河畔翩跹而过的画舫。

南唐的歌声,从此成为绝响。南唐的绝响,是伤痛诗歌炼化而成的舍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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