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夏江
酒是魔鬼,就藏在你我心中。
——题记
整个夏天,张一灯都是在混乱不堪中度过的。
在一个异常闷热的下午,他又一次驱车前往母亲的墓地。下了车,沿着杂草丛生的小路向前走去,眺望远处丘陵上起起伏伏的农田,玉米、芝麻、大豆等农作物正在贪婪生长着。阳光以它野蛮和火热的力量主宰着这里的一切,整个空间仿佛被浇铸成了一块儿厚重的、炙热的铁块儿,无时不刻都在烙着混乱、焦躁、郁闷的他。
“我怎么变成了这副摸样啊!”他沮丧极了,“生活中的一切都索然无味,更令人几近崩溃的是,自己好像永远也找不到努力做事和追求上进的理由,这是一个多么令人感到心碎和绝望的中年人生啊!”
母亲的墓就在眼前。坟前是他清明节刚刚立起来的墓碑,黑色的碑面上刻着几个遒劲有力的大字:少年张一灯母亲之墓。一晃这么多年过去了,当年的少年已然饱经沧桑,身材虽然高大,却渐渐朝着臃肿的方向发展,一双原本清澈明亮的眼睛也蒙上了一层荫翳,满头的黑发早已脱落,只留下脑后的一圈还在苟延残喘着。要不了多长时间,自己也会变得和当年的父亲一个模样了——有着看起来十分滑稽的秃头和令人生畏的阴鸷眼神。可是,即便是这样的父亲,现在也早已没有了踪影。只有母亲还在这里,虽然他们是阴阳两相隔,但她毕竟还和她的坟墓一起在陪着他。而父亲呢?自母亲去世后,便离家出走,从此杳无音讯。惟一让他印象深刻的是他那个心爱的银色酒壶,它狼狈地躺在墙角,被暴风雨冲刷得锃亮,散发着无比寒冷的光芒,看了叫人心里感到冰冷刺骨。如今,就连妻子也离他而去……仿佛大家都已经离他而去……站在母亲墓前,他陷入痛苦的回忆之中。
天色变得昏暗起来,空气中似乎有一丝风微微飘动。他离开母亲的墓,走到一处比四周略高些的空旷地带。俯视整个村庄,远处的河流是一副涓涓细流的模样,已经很难想象它曾经像一头发怒的巨兽一样咆哮的情景:浑浊的洪水打着急速的旋涡,河面上飘荡着树干、杂草,还有被冲散的鸡鸭、猪羊,它们在洪流中惊慌失措地逃命……这样的情景现在已经很难看见了。
现在的村庄也变了模样,房屋、家畜、晃动的村民,看起来衰老、破败。暮色渐浓,一切都模糊不清了,给人一种半明半昧的感觉。他确定是一群归巢的鸟鸣声让他心中一阵激灵,自己竟然完全沉溺于悲伤中而忘却了给他留下深刻印象的麻雀们。抬起头,天空中正有一群受了惊吓的麻雀朝着他的方向疾飞而来。
“一灯!一灯!快看!快看!黑眼珠子麻雀飞来了!”他确信是小辫子在尖叫,可周围哪有半点人影。这个声音恍若隔世,它穿越几十年的时空针尖一样扎在他的心上。
那时候,他们三个小伙伴像疯了一样追着麻雀跑来跑去。有小辫子,一个可爱又可怜的小姑娘。还有老K,一个令人生厌却又摆脱不掉的家伙。他们从这片树林跑到那片树林,又从那片树林跑到别的树林,最后麻雀们跑进了一片向日葵林里。
夏日的一个午后,村庄刚刚经受一场暴雨的洗礼,三个人钻进向日葵林中。他俩听从老k的主意,说在这种情形下麻雀肯定都躲进里面去了。他心里未必就十分赞同老k的说法,但也没有什么合适的理由反对,因为在树林和村庄其他角落里的确找不到它们的踪影。小辫子虽然有些害怕,但最终还是好奇心占据了上风。当她小心翼翼地弯腰钻到一棵向日葵下时,老k突然一个箭步窜上去,猛地摇了一下向日葵杆儿,叶片和花盘上的雨水哗啦溅她一身,她尖叫一声,身体哆嗦起来,头发一片凌乱,因为淋了雨水,额前有几根头发像杂草一样贴在了眉头上。几乎与小辫子的尖叫同时发出的是老k的嗷叫声。他俩的叫声惊动了向日葵林里的麻雀。奇怪了,它们并没有飞出来,而是扑扑棱棱地往林子深处逃窜。他们一起搜索着向里面追去。
“逮一只玩玩才好呢!我日他祖先!叫我弄着了,非把它丢火里烧焦了不可。”老k骂着从里面钻出来,那个恨劲儿,好像麻雀啄瞎了他的眼。
老k杀死麻雀的欲望越来越强烈,简直到了发狂的地步。不像他和小辫子,完全是出于好奇。小辫子曾经悄悄告诉他,如果自己也能像它们那样在天上自由自在地飞翔该多好呀!逮一只看看它们翅膀是怎么长的?看看它们是怎么飞的?他很赞同这种想法,觉得这是件非常奇妙的事情。
无奈他们捕鸟的条件太有限,没有更多的办法,只能用石块用力砸它们,纯粹属于瞎碰运气。他们从来没有撞过好运气,即使后来老k不知从哪里弄来一个像模像样的弹弓,他们也没能成功地射落一只麻雀。老k很不服气,几乎把课余时间都用在了练习打弹弓上,酒瓶子被他打碎了不少。老k发誓说:“叫你们得意,早晚把你们从天上弄下来!”
有一次,老k差一点射中一只,一根灰色的羽毛被他击落下来,麻雀惊恐万状地向远处飞窜,老k手舞足蹈地哈哈大笑。他和小辫子也被老k感染了。情绪真的会传染。小辫子像一个看到胜利曙光的女兵一样大声吆喝起来。他陷入幻想中不能自拔:自己像一个勇士一样把站在屋脊上的一排麻雀——擊落,然后欣喜若狂地跑过去捉住它们……
然而这终究只是幻想。许多次失望之后,他终于鼓起勇气准备找父亲帮忙。老k热烈赞同。小辫子却担忧地说:“你不怕你爹收拾你啊!”
“怕啥!我是个男子汉了,怕啥?”话是这样说的,他的心里却是虚的。
终于有了一个机会。那一天他们几个刚放学,张一灯的父亲从广播站回来了,手里攥着锃亮发光的银色酒壶。快到他们跟前时,父亲拧开盖猛灌一气,然后龇牙咧嘴地享受第一口酒的滋味。他迎面上去叫住父亲,眼神乞求地看着他,结结巴巴地说想让他帮他们打一只麻雀。父亲先是一怔,却没有发怒,接着又咕咚喝了一大口酒。老k和小辫子在旁边一个劲儿帮腔。等了一会儿,父亲总算答应了。他满嘴的酒气熏得张一灯屏住呼吸,等他答应后才扭过头舒服地出了一大口气。
他们跟着父亲来到村外的树林里,麻雀好像认识他们一样,一看见他们就飞,啾啾的鸣叫声愈发让人焦躁和愤怒。他们三个追着麻雀跑来跑去,个个累得精疲力尽,击落它们的愿望越来越弱,到最后都想放弃了。父亲却越跑越来劲,虽然自始至终一弹未发,精神头儿却越发昂扬。麻雀们躲藏到向日葵林里,他们悄悄地靠拢过去。父亲远远地就用沉着用力的手势制止了他们,自己一个人靠近向日葵林。到了林子边缘,他蹲下身子,握紧弹弓,把石子稳稳地包在弹弓包里,用拇指和食指紧紧拉着。父亲一动不动。他们也一动不动。父亲这时候像一个威风凛凛的将军,脸上是一副毕其功于一役的表情。他突然猛喝一声并蹿了起来,吓得林中的麻雀四处飞窜,有几只甚至从他的耳朵旁仓皇逃离。父亲紧盯着一只麻雀,他们也跟着看,原来是一只小麻雀,嘴角还留着两道稚嫩的黄色,它不知所措地站在一个花盘上,眼睛惊恐地看着他们。他觉得它凶多吉少。它终于挣扎着朝村庄的方向滑翔。父亲紧跟着跑过去,他们也紧跟着跑过去。
再看见它时,它正颤颤巍巍地站在一座瓦房的灰色屋脊上,头惊恐地转来转去,眼睛焦急地寻找着失散的伙伴。父亲胸有成竹地站在一堵墙旁,稳稳拉开弓,左眼紧闭,右眼顺着弹子瞄准的方向朝小麻雀看去。这一刻,时间仿佛已经凝固。突然,只听见嗖的一声,小麻雀应声而倒,从鱼鳞状的瓦片上滚落到地上。父亲收起弹弓,朝他们笑了笑,然后点了一根烟,舒服地吸了起来。
他们几个赶忙跑过去看小麻雀。在这个过程中,老K最是欢喜,仿佛击落麻雀是他的功劳。小辫子在历经了追赶、等待、击落之后,内心的压抑和失望终于得到了释放,人也变得亢奋起来。他渐渐慢下来,眼前的老K和小辫子怎么就变成了这种模样?简直跟平常判若两人,他真的猜不透其中的原因。小麻雀呈现在他们眼前。当他即将看到它的那一刹那,还扭头偷看了父亲一眼,得意的笑容似乎还在他的脸上挂着。小麻雀躺在地上,头无力地歪了下去,鲜血从脖子上洇了出来,染红了灰白相间的绒毛,只露出一只眼睛,另一只压在地上。原本它是清澈明亮的,宛如一颗黑珍珠,现在却变得晦暗了,死亡的气息从里面散发出来,仿佛可以直抵孩子的内心深处。
不知道老K和小辫子是什么感受,张一灯早先的愿望已荡然无存。他竟然无比心疼起小麻雀来,没有了想象中的狂喜,哦!原来他是多么地不愿伤害它啊!他甚至想到了小辫子,还有自己的母亲,还有……他们和小麻雀一样都是非常可怜的。
从此以后,张一灯对待麻雀的态度发生了变化。有时候,他甚至觉得生活在村庄中的它们不是一些弱小的鸟儿,而是和自己一样喜欢自由自在的同类。它们惹人喜爱,让人怜悯。大多数时候,它们无忧无虑地栖息在树林和向日葵林里,或者轻快地飞翔在村庄的上空。也有被顽皮的孩子追赶得几乎无处可藏的危急时刻,它们灰色的身影一阵乱窜,尖叫声越发急促,黑豆般的眼睛充满恐惧。村庄里不断出现麻雀僵硬的尸体。张一灯决定保护它们。他想把小辫子拉拢过来,他觉得她会接受自己的想法。
“麻雀其实也很可怜啊!”他对小辫子说。
“它们多美啊!想飞到哪儿就飞到哪儿!”她羡慕地说。
“是啊!不过也有不美的时候。”他说。
“谁都有不美的時候啊!”她感慨地说。
他听出来了,她已经开始由小麻雀联想到自己了。小辫子真是个可怜的人!自从她妈和她爹离婚后,她爹就经常迁怒于她。她挨打时恐惧的眼神多像受了惊吓的小麻雀啊!想到这儿,他觉得自己也是个可怜人了。母亲挨打时,他的心里难受得要死,比自己被打骂还难受。哦!原来,他和小辫子一样可怜。就凭这一点,他们的心理应该是相通的。
“咱俩得保护它们啊!”他对她说。
“为啥?怎么保护?”她的话是很随意地说出来的,但她心事重重的样子却与她的话很不协调。他看出来了。于是盯着她看,直到她很认真地点点头。
至于怎么保护,他心里并没有一个清晰的计划,只是个朦胧的感觉,离现实操作还有很远的距离。
他一时还不准备策反老K,甚至连和他交换一下意见的想法都没有,那个坏家伙肯定会骂他扯淡,他正对杀戮麻雀怀有炽热的欲望呢!老K骨子里遗传了他们家族好斗的性格,好像欺负别人是天生的乐趣。这样一个人,以前怎么就和他俩拴在一条绳上了呢?张一灯使劲想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人有时候真是奇怪,做了许多莫名其妙的事情。
最终让老K和他俩站在一条战线上是因为朱砂镇上的孩子。他们突然从镇上冒出来,比张一灯他们当初还要急迫地想把村子里的麻雀弄下来。也许他们受够了镇上学校的管理,也许他们烦透了父母的教育,也许他们已经对镇上的课余生活感到乏味了,也许他们想把“恶作剧”的战火蔓延到渡口村……他们的到来非常怪异地把老K推到张一灯的战线中。
“日他先人,凭啥咱村的麻雀叫他们随便打?想哩美呢!老子就叫他们弄不成事。”老K咬着牙对张一灯说,“就是咱们不打,也不能叫他们打!”
双方于是就对着干起来。老K他们想尽一切办法阻挡镇上的孩子们进入村庄,一旦人多势众的他们强行进入村中,准备在树林里射击麻雀时,老K就组织大伙儿将麻雀哄跑。镇上的孩子用什么招儿,他们就用相应的办法去破。效果很明显,他们没能伤到麻雀的一根毫毛。总结胜利经验时,老K像个得胜的将军一样得意洋洋地说:“老子还有更省事的办法,告他们黑状,让他们的家长和老师狠狠收拾这帮龟孙子!”
张一灯虽然觉得这样很不地道,但毕竟他们的目的达到了。小辫子的热情日益高涨,完全从一个黄毛丫头变成了久经沙场的战士。
事态在镇上孩子不屈不挠的坚持中严重起来,双方火药味渐浓,终于爆发了一场“血战”。
一天中午放学,镇上的一群孩子躲避在一个僻静的墙角,等待着独自回家的小辫子。阳光实在是太过炙热了,大人们早已躲在了屋里。小辫子急匆匆地往回赶,丝毫没有警觉潜在的危险。她被镇上的孩子围在了墙角,他们嬉笑着,纷乱的手魔爪一样伸向她,抓她的胳膊,扯她的衣服,拽她的马尾辫子……她在众人围困的阴影中瑟瑟发抖,两只眼睛惊慌失措地闪来闪去——多像曾经被他们追赶得陷于绝境中的小麻雀的眼神,清澈之光被蒙蔽,黑亮被惊恐笼罩,生气被绝望遮挡。
有一个坏家伙从队伍中挤出来,摁着她的头向墙上撞,咚的一声闷响,她的额头上鼓起一个黑青色的包,鼻头也蹭破了,鲜血滴在白色的衬衣上。在这危急时刻,老K跑了过来,挤过人群蹿到那个家伙面前,一拳砸在他的嘴上。那个家伙杀猪一样嚎叫起来,捂着嘴巴蹲在了地上,指头缝里流出了鲜血,他的一颗门牙已经被老K的重拳打掉了。一拳重击之后,老K拉起发呆的小辫子跌跌撞撞地朝村里跑去……
这次事件暂时还没有得到妥善解决,大人们有大人们的处事原则,孩子们有孩子们的解决办法,但都需要一个过程。镇上的孩子在酝酿复仇计划,村里的孩子在小心提防。到底还是防不胜防。镇上的孩子无计可施,或者是不想再和村里的孩子们动粗了,其中一个戴眼镜的瘦猴子提议,砍他们心爱的向日葵,叫他们美!不心疼死才怪!
瘦猴子算是点住村里孩子的“死穴”了,这片向日葵是他们的宝贝。他们费了多少努力才乞求大人们允许他们种向日葵。一个孩子种一小片,多少孩子的辛勤劳作才换来了这片骄傲得像太阳一样的金色花海。从一粒小小的葵花籽,被他们小心翼翼地埋在土里,简直是将盼望的心情也一并种了进去。再到慢慢发芽,仔细呵护,施肥浇水,除草捉虫,一天天地瞧着,一天天地长大,最后才长成了如今的模样。镇上的孩子不是成片砍倒向日葵,而是间隔着砍倒了十几棵,好像他们的行为不是大规模的破坏和杀戮,而是非常文明和有分寸地简单教训一下“敌人”而已。虽然如此,对村里孩子的打击也不亚于成片摧毁。第二天,孩子们静静地站在倒地的向日葵旁,每个人的心里都是既愤怒又沮丧。
大人们到底还是以他们的方式解决了双方的纷争。张一灯的父亲还以镇广播站站长的身份念了一篇稿子,虽然他这个临时工只是个“冒牌站长”,但却挡不住他义正辞严地给孩子们大讲做人做事的道理。
两次事件虽然得以平息,但镇上的孩子和村里的孩子算是结下了仇恨。老K提醒大家必须时刻警惕着,指不定哪一天他们会像饿狗一样呲着牙扑向村庄。渡口村在大人们看来是平安无事的,但在孩子们的眼中却潜藏危机。
在这惴惴不安的等待中,张一灯他们没有等来镇上的孩子,却等来了一个漂亮的陌生女人,她是跟村里一个叫甘庆的年轻人一块儿回来的。
这个女人的出现,把他们的注意力吸引了过来。他们不再绷紧神经枕戈待旦,而是转入美好的欣赏和臆想中了。这样一来,就好像他们双方的斗争从来都没有出现过似的。
这个女人在村庄里漫步的身影,仿佛轻柔的梦幻一般萦绕在小路上、房前屋后,以及静默的树林间。她的到来像个谜,她的存在像一个谜,她身上散发得独特的香味更让人着迷。
甘庆和这个女人举行了一场热闹的婚礼。整个村庄都沸腾了,男人、女人,以及孩子们目不转睛盯着新娘看,闷热的空气好像被他们搅和成了粘稠的液体不停翻滚着。鞭炮声不断,唢呐声刺耳,各种吵闹声掺在一起,如同一阵阵碾过脑门的滚雷。张一灯他们几个在人群中挤来挤去,像几只麻雀在向日葵林里乱窜。婚礼仪式开始时,人们平静下來。张一灯感到非常疲惫,于是就蹲在地上休息。透过大人们粗壮的大腿留下的缝隙,他看见了新娘娇艳如花的面孔、红色的短袖、傲人的胸脯、还有绣满红花的绸缎裙子。裙子刚刚遮住膝盖,洁白如玉的小腿散发着诱人的光,一股时浓时淡的香味袭扰他的鼻孔……他简直要陶醉了。这种感觉以前从来没有过,现在好像突然从大脑的某个地方钻了出来,而且一旦产生,整个人就被它俘获了。他一阵恍惚,脑海里闪烁着各种各样的影子,有梳着长辫子的少女、有散发着迷人香味的成熟女人、竟然还有长着猪头般丑陋的脸的男人,他们一个个都流着口水,张牙舞爪地扑向那些女人……
婚礼结束后,人们意犹未尽地离开。张一灯一个人悄悄地躲进一片树林中,闪烁在树叶之间的阳光让他警醒,刚才发生的一切犹如梦幻,那么的不真实,也是那么的躁动。
晚饭后,老K一脸神秘地找到他,说晚上有个好事要和他分享,说话时抑制不住的兴奋像口水一样从嘴角流露出来。原来老K邀他一块儿听新媳妇的墙根儿。张一灯不知怎么竟出神了,发呆了。无论如何他都应该表明自己的态度,无论如何他都不能去,但他就是呆呆地说不出一个字来。老K拉着稀里糊涂的他来到甘庆家的院子旁,这时候,任凭老K怎么劝说和诱惑,他都不愿跟老K一块儿翻墙进去了。老K拿他没办法,小声嘟囔一阵,还骂了句“胆小鬼,不是男人!”然后一个人翻入院子内。
张一灯靠着院墙坐了下来,紧张得出了一身汗。满天都是星星,它们显得那么遥远和渺小,每一个都闪着清澈而冷静的光芒。过了一会儿,夜空似乎变得混混沌沌了,星星也似乎在瑟瑟发抖,星空仿佛一张巨大的黑布朝他压下来。
第二天早上,老K在上学路上把他拦住了。老K咧着嘴笑着,牙缝里几颗玉米糁子格外显眼。张一灯不想搭理他,他害怕自己一张嘴就会骂这个无耻下流的家伙,可心里还是抑制不住地对老K肚里的话感到好奇。老K好像猜透了他的心思,用手捋了捋下巴上唯——根粗壮的胡子,然后挑衅般地盯着他看,嘴唇被压制不住的坏笑冲击得抖动着。
张一灯恼怒地瞪了一眼那根胡子,他更加厌恶这个黑黢黢的杂毛了。当初伙伴们发现它时,纷纷奚落老K,说它是被臭屎和骚尿养出来的。老K不以为然,分明把它当做了宝贝。
“有了这根胡子,老子就是个大男人了,你们还是一群满身奶味的小屁孩!”老K那时得意洋洋地说。
他却觉得这根胡子毁了老K这张还勉强说得过去的脸,使它显得丑陋、野蛮和放荡。
他们僵持了一会儿,老K忍不住了,低头趴在他的肩膀上说:“一灯,一灯,老K我看见那个女人白花花的屁股了!”说完放肆地笑了起来,吵得他耳朵里嗡嗡作响。这句话,仿佛在他身旁炸响一个雷子炮,突然而至的惊吓和随之而来的刺激同时袭来,一种奇异的感觉顿时震颤全身。老K这句话仿佛打开了潘多拉魔盒,张一灯感觉自己像中了邪,有什么东西正在雕刻着他,描绘着他,而他自己却无法拒绝。
这个夏天注定与众不同。
他们几个又纠缠在了一起。他们跑到荒郊野外分享关于这个女人的一切:看见她走路、吃饭、洗衣服的样子了;她竟然也剔牙,甚至放屁;她和别的男人打情骂俏了……压轴的往往是老K,他一次次描述着听墙根儿的情景——赤裸的身体、扭动的大腿、兴奋地尖叫声……他们因此而狂笑、烦躁,甚至充满对大人们的仇恨。
张一灯很想从这魔怔中抽身出来,却总是欲罢不能。
至于这个女人的身世和来历,那是大人们感兴趣的事情。人们的猜测众说纷纭,有的还相当离奇。与大人们相比,孩子们的好奇心显得单一、纯净。大人的想法让孩子难以捉摸,他们嫉恨女人的丈夫,说他俩长不了,他们把许多荒唐的流言像脏水一样泼在这个女人身上,他们还用最污浊的想象和言语形容这个女人。
他们真是疯了。
这个女人真是可怜。
连小辫子也总想跟他们凑在一块儿。他当面数落她:“你个女孩子家,也跟着疯?”
小辫子羞得满脸通红,“还不是为了你们……死老K不是个好东西!总叫我打听那个女人的事儿。”
“这是最后一次了,以后不准你再瞎掺和了!”他一脸正经地说。
“好!好!”小辫子很认真地说。她看起来又像一个纯真可爱的小姑娘了,他真的不愿意看见她也像那些在外打工的女孩一样,一旦出去后就变了模样,妖里妖气的叫人恶心。
而他自己呢?心里也有难以言说的负罪感,因为他的下巴上也开始悄悄钻出来胡须,虽然只是很少几根灰黄色的细绒毛,但也让他惊慌。他常常在镜子前盯着这些不请自来的家伙,并且十分担忧双腿之间也会长出令人恶心的黑色“荒草”,就像在河里洗澡时看见大人们身上的那样丑陋,伙伴们不笑死他才怪。他像一个虔诚的教徒一样对着明亮的镜子祈祷,“千万不要!千万不要像大人们那样!”
渐渐地,张一灯觉得他们对待甘庆女人的方式不太正常。他自己首先从这种狂热状态中清醒过来,就像烈火燃烧之后的荒原,一切都归于平静。甘庆的女人是女人,小辫子长大后不也是吗?怎么能这样对待她们?他甚至想到了自己的母亲,她同样也是女人啊!这样想时,一阵更深的负罪感便汹涌而来。
经过一番认真思考之后,他觉得自己和他们不是一样的人。当他看见越来越多不怀好意的男人的目光,听见越来越难听的话时,他默默地决定要和他们对着干,就像当初为了保护麻雀和向日葵与镇上的孩子们斗争一样。
他想是不是把老K和小辫子拉到自己的阵营中来呢?可是,现在整个村庄暗潮涌动,难保他俩不受影响。经过几番试探,他认定老K已经无法改变,他像一只饥饿的狗一样在村庄里嗅来嗅去,蹭在那些欲望膨胀的男人身边,热衷于附和他们的污言秽语。小辫子也不好说,自从当面告诫她之后,她似乎对他敬而远之了,即使见了也是一副忐忑不安的样子,好像害怕自己也像他一样落了单。
一个月后,从城里来了一个画家,圆圆的光头,头皮泛着青黑色的光,上面是一层密密麻麻的短刺,鼻子上架着一副黑色塑料框大眼镜,镜片后面的眼睛很特别,眼珠似乎要鼓了出来,猛一看像青蛙的眼睛,眼神冷漠、偏执,有一种令人生畏的咄咄逼人气势。他要画村里的向日葵。一开始人们并没有太在意,直到画家找甘庆的女人当模特,村里的男人才警惕起来。甘庆更是焦心,那几天都哭丧着脸,简直像死了老娘一样可怜。
老K这时候又来找张一灯了,他悄悄地告诉他,这个画家把人气得要死,有人整死他的心都有了。张一灯怀疑甘庆就是其中之一。老K适时解答了他的疑惑,“甘庆是个软蛋,干生气,有那个心也没那个胆,连老婆的一根汗毛都不敢动,还害怕她跟画家跑喽!”
非常怪异的,简直有种阴差阳错的感觉,他们几个又攒在了一块儿。他们常常跟在画家和甘庆女人旁边,监视着他们。小辫子像个女特务一样也不离左右。他发觉她的眼神有些异样,里面既有好奇,又有羡慕,还有一些空洞的幻想。
甘庆的女人看起来很乐意当画家的模特。她站在怒放的向日葵花海中,脖子上披着一条洁白的轻纱,双臂舒展开来,似乎要在金灿灿的花海中飞舞了。她的眼神也无比曼妙,目光像美丽的蝴蝶一般翩跹而出,轻轻触碰金黄色的花瓣,花瓣好像火苗一样跳动起来。画家很满意这个画面,张一灯他们也看傻了眼。画家把这个画面画了下来。张一灯他们有幸做了第一个观众,白色画布上的女人如眼前所见,而原来鲜活而清晰的花瓣被涂抹成了一片厚重的黄色,只有很少几片在扭动着、挣脱着,似乎想要蜕变为花海中的精灵。
画上竟然还有麻雀,它们成群积聚在向日葵花上空,羽毛金黄,眼珠发出漆黑的光,它們已经不是张一灯眼中的麻雀了。
因为这幅画,他们被画家吸引住了。对这个女人,他们的心里充满矛盾,既害怕她和画家过于亲近,又希望她能在画家的画布上继续展现迷人的风姿。经由老K的通风报信,村里的人们放心下来,他俩真的是一个在画画,一个在做模特。
一天清晨,画家一个人从租住的民房里走了出来,张一灯他们早有预谋地跟着他,他们想让画家也画画他们。大家一块儿来到向日葵前,画家看着他们,目光格外深沉。他们几个一开始还在嬉笑着,渐渐地感觉有点儿不舒服了。画家的眼神变得冷峻起来,他们感觉有些紧张,不敢对画家提出自己的要求了。过了一会儿,画家扭头看着簇拥的向日葵花,语气平缓地说:“花海是一张金黄色的画布,我可以在上面看见生死和预见未来。”
这句话一下子就把他们弄蒙了,他们一个个面无表情。
“真实和幻想的影子在上面纷飞……”画家兀自说道。他原来不是一个画家,他是一个高深莫测的巫师。
后来,画家抬头看着天空说:“天空也是一张巨大的画布,人们死后灵魂可以显现在上面,包括你们。”说完扭头看着他们,眼神锐利极了。他们几个像虔诚的教徒一样在画家面前安静下来,满脸庄严肃穆的表情。他们突然觉得向日葵林是一个充满神奇魔力的地方。
张一灯觉得有一道神奇的光打开了他黑漆漆的脑门,里面像万花筒似的闪烁着许多亦真亦幻的影像。这些影像分别在金黄色和湛蓝色的画布上呈现出来,它们芜杂、晃动、不可捉摸。他刚开始还能保持冷静,渐渐地就难以自持了,以至于越来越不安起来。他咬紧牙关,脸绷得像一面鼓,身上热一阵冷一阵,眉头沁出一层密密麻麻的汗珠。
中午时,村里的广播响了,张一灯的父亲先是在里面宣布一个通知,然后又撇腔撇调地说《水浒》。刚开个头,喇叭又不响了,应该是停电了。停了很长时间,突然一声叫喊从喇叭里传出来,“我要杀了你……”这是父亲的声音。紧接着又是一声叫喊,“你敢……”声音拖得很长,分明是画家的声音。大家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也许这两个文化人正在合作说书呢。
父亲回来时,张一灯发现他喝酒了,脸色还很难看,好像心里憋着气似的。等下午放学回家,他发现自家的院墙周围趴满了人,个个都伸长脖子朝里面看,不祥的预感攫住了他。跑进院子,看见父亲光着膀子骑在母亲身上,他拽着母亲的头发,巴掌疯狂地扇在母亲的脸上……张一灯一阵急火攻心,胸口异常憋闷,一下子就栽倒在地上。醒来时已是黄昏,他躺在叔叔家的床上。他挣扎着想要起来,叔叔劝住了他,说家里没有一个人,父亲不知道跑哪儿去了,母亲一个人回了娘家。他于是又昏昏沉沉地睡去。再醒来时感觉异常烦躁,一股强烈的愿望催促他起床回家,任凭谁也拦不住。因为害怕父亲再喝酒,回家后他在屋里翻来翻去找父亲那个最心爱的酒壶,竟然被他找到了。那一刻,一阵想要报复谁的冲动涌上心头,促使他拧开壶盖,然后咬紧壶嘴,闭上眼,不顾刺鼻的酒精味儿,咕咕咚咚地灌了下去。刹那间,喉咙里、肚子里,甚至心里都像着了火一样热辣。热辣没能持续多久,眩晕就把他牢牢地控制了。这感觉奇怪了。控制住之后,又渐渐地松绑,释放出来的是想要摧毁什么的冲动。他晃晃悠悠地到放杂物的房间抓起一把镰刀,然后像个醉鬼一样跌跌撞撞地出了大门……后来发生的事情,日后他一点儿也记不得了。
第二天,张一灯父子昨晚干的事儿在大人和孩子们中炸了锅。老k跑到他床前,轻轻撑开他的眼皮,说话声音却重得像擂鼓,“你牛X啊!用镰刀在向日葵林里砍出一个圆圈!你不怕他们收拾你啊?你父亲他就更牛x了……”老k突然停了下来,咽了一口唾沫,对他意味深长地笑了起来。老k满脸都是抑制不住的兴奋,好像刚刚干了一件非常过瘾的事儿。
原来,父亲昨晚又找画家喝酒了。他俩的关系奇怪了,刚开始挺好,画家才来时专门找过他几次。他们一个是城里的文化人,一个是乡村的文化人,凑在一块儿没什么奇怪的。但不知怎么了,他们的关系变得紧张了,个中原因,恐怕只有他们自己知道。昨晚,他们话不投机争执起来,父亲一拳打在画家脸上,画家的眼镜掉了下来,玻璃镜片碎了一地,只剩下黑色的塑料框躺在地上。这还不算完。父亲趁着酒劲,竟然跑到甘庆家,偏偏甘庆不在家,他就一脚踹开了他女人的房门……接下来的情景呢?谁又能说得清。两个当事人画家和甘庆的女人第二天消失了,没有人看见他们去了哪里。而父亲的嘴是铜牙铁齿,无论如何都撬不出一个字来。在这种情况下,流言再次四起,村庄再次沸腾,比甘庆女人刚来时要肆意和疯狂得多,一幅幅仿佛亲眼所见的画面将父亲牢牢钉在强奸犯、流氓之类的字眼上。人们的想象力达到前所未有的高度,内心的隐秘欲望得到无限的释放,和着那些让人浮想联翩的说法,男人们又一次体验到了酣畅淋漓的快感。
“他就是想搞那个女人哩!”
“他究竟搞上没有?”
“那个女人也不是个好东西,浪女人!”
“那个女人是不是和画家一块儿跑了,一对狗男女!”
“他搞那俩坏东西算是搞对了,解气!”
人们的各种说法充塞着张一灯的脑袋,使他几乎难以呼吸和思考。加上母亲离开了家,父亲被甘家人囚禁了起来,他内心的痛苦与日俱增。自己醉酒后挥舞镰刀在向日葵林里砍出的圆圈还历历在目,他专门去看过,那个圆圈仿佛金黄色花海中一个触目惊心的黑洞,深不见底,散发着黑暗的、冰冷的气息,让人不寒而栗。
父亲的事情在族人的努力下最终得到解决,无非是赔礼和赔钱。然而,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一场更大的劫难骤然而至,母亲竟然跳河自杀了。她为什么那么想不开?她为什么那么狠心抛下他孤零零地留存在这个世界上?她为什么那么决绝地遁入万劫不复的深渊……当张一灯看见母亲时,她已经被人们打捞出来,脸朝下一动不动地趴在杂草丛生的岸边,衣服被河水浸透,湿淋淋地贴在毫无生机的身体上,原本温暖的胸怀紧贴着冰冷的土地,里面仿佛正不断衍生出往日的欢愉情景,却一点点凝固成死寂的碎片,蚂蚁一般啮噬他的心脏,一阵揪心的疼痛自脚尖蔓延全身,体内霎时电闪雷鸣,眼前一片漆黑,暴雨般的泪水冲刷着僵硬的脸庞,他已经完全坠入黑黢黢的深渊中失去了知觉。人们的惊讶和叹息于他只是静默,父亲歇斯底里的叫喊仿佛是从极遥远处传来,到了这里已无比孱弱,即便像针一样扎着身体,也不能让他产生细微的痛感。他下意识地喘气、哭泣,难以动弹,也难以思考,浩大的悲痛沉沉压住他,他似乎也要和母亲一样陷入死亡之中了。当若隐若现的清醒在脑海中浮动时,他在一片昏天暗地的悲伤中如同一只新生的羊羔一样蹬地而起,猛地一下扑倒在母亲身上,人们惊叫着把他抱了起来,他又一次昏厥过去。迷迷糊糊之中,他似乎听见了河水也在哭泣,他的泪水随着这条痛苦的河水向远方流去,慢慢从这个世界彻底消失,不断与母亲汇合,仿佛可以和母亲的心灵在另一个世界中一起律动。母亲就这样离他而去,他不愿相信这是真的,他固執地认为母亲一直与他同在。
母亲的葬礼过后,一场暴雨不期而至,河里洪水暴涨,庄稼、牲畜、树木被浑浊的泥沙裹挟而下,甚至整个村庄也被这场百年不遇的大洪水震撼得摇摇欲坠。人们在惊慌失措中忙于抢救财产,张一灯一个人孤零零地跑到岸边的一片高地上,面对滚滚洪流,他是多么地勇敢,他又是多么地胆怯,他分明感觉自己整个的被这无情的洪水撕扯成了碎片。再回到家时,已经不见了父亲的踪影,不知道他去了哪里?他最心爱的银色酒壶被暴雨洗刷得煞白,看起来刺目、惊心、摄人魂魄,看着看着,一股冰凉刺骨的感觉渐渐弥漫全身。父亲留给他的,仿佛只有空空如也的躯壳和这个有些侠义色彩与文艺气息的名字,一灯,一灯,这“一灯”二字于父亲和自己究竟有何深意呢?
从此以后,张一灯的人生注定充满坎坷,他的内心也注定伤痕难平。很多年过去了,大概是十年,也许是十二年、二十年,记不太清楚了。当他在城市里生活下来时,想起往昔的情景还会惶恐不安。他常常站在街头一阵发呆,街上来来往往的人群仿佛是村庄中的麻雀,他们正朝着天空中硕大无比的太阳飞去,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太阳简直如同那片向日葵林中最大的金灿灿的花盘了。他的心兀自一沉,小麻雀的身影又在脑海中浮现出来,接着是小辫子,还有趴在草丛中的母亲,以及那个美丽的女人,她曼妙的身体正在翩跹起舞……停了一会儿,一切又模糊不清了。在这一片混沌中,小麻雀的眼睛却出奇地明亮起来,它清澈、纯净,仿佛集中了所有黑夜的黑和白天的白于一体似的,瞳仁像一颗熠熠生辉的黑珍珠。他入了迷一般,所有的心思都被它牢牢地聚拢在一起。佛光掠过,灵光乍现,如同一阵惊雷在心头滚烫而过,张一灯突然无限地忧伤起来,宽阔浩大的慈悲之心也瞬间被点化来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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