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葛俊康
1
手机响时,我正坐在公交车里睡觉,接起一看,是一个陌生的号码,我想肯定又是那些卖保险的,要不然就是骚扰电话或者诈骗电话之类的,我冷哼了一声,直接就把电话挂了。过了一会儿,手机再次响了,我拿起一看,还是那个号码。这次,我认为肯定是卖保险的了。
公交车开到我楼下的小区门口,还没停稳,手机又响了。这次我还真有点冒火了。本身这段时间心情就有点不舒服,这电话一而再再而三地打,你说讨不讨厌。手机一直响着。车停稳后,我慢腾腾地走下车子,掏出手机,刚按下接听键,手机里就传来了一个很急迫的声音,问,你是老葛吗?咋打你的电话一直不接。我一听,那声音还有点熟悉,况且我也真姓葛,我知道打电话的对方肯定是熟人,但又一时想不起是谁。我问,你是哪位?对方说,我是老林啦,林子民。听说是林子民,我立马就愣了,说,哦,林子民呀,有啥事吗?对方忽然叹了一口气,说,老葛,你快回来,你妈死了。我拿着手机,也没啥大的反应,我知道我妈早晚都会死的,就问,我妈死了?!啥时死的?林子民说,前天,前天死的,一直找不到你的电话号码。你究竟在搞啥名堂,你爸都不晓得你的电话号码,在你家里找遍了也没找到,还是今天小五回来问他才知道。
我哦了一声。我知道小五。小五也是在城里打工,上个月我们还一起喝过酒呢。林子民又问,你啥时回来?我停了一下,说,明天吧,我明天去请假。林子民说,你要快点。你妈已经在家里放了两天了。现在是热天,况且后天就要出去了,你要早点回来拿主意。我说,好,明天回来。说完我就挂了电话。
走上楼,回到家里,坐在沙发上时我想起了母亲。也不知是不是喝了酒的缘故,脑袋昏沉沉的,母亲的样子在脑中就有点模糊,我只知道母亲六十多岁了,身体一直不好,常年都是一个病恹恹的样子。每次回到家,母亲都是不停地咳嗽。母亲只要一咳嗽,我老婆就要皱眉头,跑出门去,远远地站在院坝边的枇杷树下。儿子也会跑出去,站在我老婆身边,紧紧地抱着她。我知道老婆和儿子都不喜欢我母亲,特别不喜欢听她的咳嗽。现在,我也不知道是否该把母亲已经死了的消息告诉他们。
第二天,跟平时一样,我起床后,慢慢地把稀饭给老婆儿子熬好,还炒了一个小菜放在桌上。昨晚已经和老婆说了母亲死了的事,老婆没啥反应。我问老婆回去不?老婆看我一眼,说,我回去?我回去了家里咋办?孩子正上初三,关键时候,我走了咋办?况且我也请不到假,请一天就扣两百无,对我们这个家庭,两百元可不是一笔小数目。我本来想说要不儿子也请两天假陪我回去看看。但看着老婆的样子,我又不敢说了。我老婆是城里人,一直都瞧不起我的家庭。算了,就我一个人回去算了。
后来,等老婆和儿子吃完饭,我也吃了一碗稀饭。老婆儿子一走,我就开始收拾碗筷。一切弄好后,我下楼想打个的回去,因为我打工的城市距我的家也就是四十公里左右,打个的最多半个小时就可以到,但我想了想,还是乘公共汽车算了。公共汽车只是开得慢些,但钱可少多了。一想起钱我就想起了每月都要还的房贷。现在的房贷也吓人,每个月两千多,那可不是吹口气就能来的。老婆每天都埋怨我找不到钱,说嫁给我简直是倒了八辈子的血霉。
我乘的早班车。早班车是六点钟开,虽说开得有点慢,但到家也最多七点多一点,见母亲最后一面还是没问题的。这时,我忽然想起了在深圳打工的哥哥。哥哥也是出去了十多年了,但他们一家在深圳还没有买房,一直租房住。深圳的房子可不是说买就能买的。大部分的人打一辈子工也买不到一套房子。我知道家里面肯定也没有通知到哥哥。我和哥哥的电话号码都只有母亲知道,现在母亲一死,电话号码也就没了。
我打通了哥哥的电话。电话一响哥就接了起来。哥问我打电话干啥,说他正忙着呢,让我有事就快说。我说母亲死了。电话那头的哥哥明显地停了一下,说,死了?啥时死了?我说死了两天了,你啥时回来?哥哥又问,那啥时出去?时间定下来没?我说明天就要出去。哥哥哦了一声,说,明天就出去?那我回来也没啥意思了。你回去告诉爹,我就不回来了,该出多少钱我出。本身这段时间我这边也忙得很,活很多,真忙不过来。说完,就挂了。
2
汽车刚开出不久就出了问题,说是啥油路上的毛病。司机停下来修车子。这时太阳已经升上来了,像一个蛋黄。天气也有点热了。我坐在车子里,没事,又跟我哥打了一个电话。哥问我是不是回去了。我说还在路上,车子坏了,正在修。哥问,那你打电话是啥意思?我说,我,就想告诉你,妈妈死了!哥说,我晓得了,你刚才就已经跟我说了。我说,我就想再告诉你一下。哥停了停,说,我真的走不了,何况我就是能走,马上走,赶到家也是两天以后了,母亲已经入土了,我回来也没啥意思了。我问,那你不想最后再看一看妈妈?哥说,这是我想看就能看的吗?我知道你的意思。你到时帮我在妈妈的坟前多哭几声就是。我叹了一口气,哭几声还是可以的。你说,我多哭几声?哥一听,说,我知道你的意思。这次我真不回来了。你哭吧,只要你哭,到时我寄两千块钱给你就是。我轻轻地笑了一下,说,别说了,我一定帮你哭。说完我就挂了电话。这时,车子也修好了。司机一发动车子,汽车又开始了颠簸。车子一颠簸,再加上车厢里的汽油味还没有完全散尽,天气更热了,我坐在汽车里,昏昏沉沉的,想睡。过了一会儿,我终于睡着了,几乎是睡了一路。我要感谢这一路的昏睡。睡梦里我几乎是啥都没想。我睡來的时候,车子也刚好到站。我睁眼一看,我刚才睡着的时候头歪在了一位大嫂身上。大嫂红着脸,朝我笑笑,问我是不是昨晚没睡好,咋大清早的就想睡觉。我看着大嫂本不想说啥,但还是懒洋洋地对她说了声“是”。
下车后,还要走一段山路才能回我的老家。走出车站,我懒洋洋地看了看远处黛青色的山峦,山峦前面那条淡黄色的泥巴小路,像一条巨蟒,将头深深地扎进大山,吮吸着大山的心血,梦一般的向前延伸。小路的两旁,零零散散的山花开着,点缀出各种红色,仿佛古老的血。潮湿的山峦。熟悉的野风。彩云在天空中漂泊。我边走边想着母亲,想着母亲咳嗽时的样子。因为我老婆和儿子的缘故,我已经将近半年没有见过母亲了。春节回了一趟家后我就再也没有回去。那次也只在家耍了两天,老婆就一直闹着走。孩子也闹着要走。我只好带着老婆孩子早早地回到了城里。后来,我也一直没有回家。这主要是因为只要一回家老婆至少一个月不给我好脸色看,并且还得占用我星期六、星期天的休息时间。其实星期六、星期天我也没休息,也在打工,帮别人清洗抽油烟机。
走到家时,父亲正站在院坝边的枇杷树下指挥着几个妇女撕纸钱。院坝边立着一根碗口粗的长长的木杆,木杆上挂着一条两丈多长的盘龙幡。妇女们撕好纸钱,随手就放入身旁的大铁锅里。大铁锅里的纸钱正熊熊燃烧着。父亲的背已经佝偻得变了形。父亲看见我,忙站起身子,走到我面前,问,回来了?快去看看你妈。我紧跟在父亲的身后往院子里走。院子里一片冥昧之气,纸香燃烧的烟雾一团一团地升在半空。有人坐在院坝里打牌;有人在聊天;也有人在忙来忙去地走动着。院子里忙乱时,烟雾被人流搅动,不觉得多么浓重,但人们一离开,空气凝滞下来,烟雾就愈加地浓了、重了。有那么个瞬间,我感到浑身发冷,汗毛一阵阵战栗。我问父亲,妈这次咋一下就死了呢?父亲回头看我一眼,说,还不是老毛病,这两年更恼火了,叫她上医院看看又不去,不死才怪。我说,她不是每次打电话都说没事吗,咋就死了呢?父亲哼了一声,说,没事,没事,谁会说自己有事呢?你们也是,半年了,也不回来看看,光是拿钱,拿钱有屁用!我脸红了红,正想说自己真走不开,忙。这时,林子民走了过来。林子民看我一眼,问,回来了?你现在是不是马上就去看看你母亲?我说是的。父亲说,这次你妈妈的事,全靠子民。设灵堂,请阴阳,请道士,包纸钱,写福字,人员安排,全是子民一手操办,你要好好感谢子民。我上前握了握林子民的手,轻轻地说了声谢谢。林子民朝我笑笑,说,别客气。说完转身就往里面走。林子民走在前面,我紧跟在后面。我们走过院坝里那些闲聊的人们身边时,他们都不说话了,静静地看着我们。我们一过去,他们又说开了。
我们走进屋子。屋子很亮,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斑斑驳驳的。墙壁的四周刷着白灰。白灰是啥时刷的,我一点都不知道。屋子里有一张桌子,桌子上摆满了阴阳道士使用的一些道具,还有一些裁好的白纸、黄纸。几位道士正坐在桌子旁的椅子上抽着烟,闲谈着。屋子里左边靠墙的地方放着两张长条凳子。凳子上停着一口棺材,盖着盖。棺材前面两根大蜡烛熊熊燃烧着,摇曳出淡黄色的火苗。林子民走到棺材面前,正要叫人帮着把盖子打开。我看了看严严实实盖着盖子的棺材,又看了看站在身旁的父亲,想了想,最后还是摇了摇头,说,算了吧,就不看了,反正人已死了,再看也活不转来了,没啥意思。林子民看着我,满脸的惊讶,问,真不看?我说真不看。林子民说,那就好,不看就不看。反正如你所说,人已经死了,再看都没意思了。林子民这样说,我当时真脸红,很有点难为情的意思,我也觉得我刚才说的话有点过份,当着大家的面不该那样说。但想了一会儿,我还是没让人打开我母亲的棺材让我看一眼。我的想法是,说都说了,还看个啥呢。这时,林子民又看了看我,问,为什么?我知道他并没有责备我的意思,他也不会责备我,也没资格责备。他好像看穿了我的想法,说,我只是好奇,想问问,没别的意思。我笑了笑,说,不知道。他摸了摸自己的胡子,笑了笑,也不看我了,说道,我明白。听他说完,我也不知道他明白啥。他顺手搬了一把椅子放在我面前,说,你先坐会儿吧,你也走累了,我要去忙别的事了。我还真觉得有点累了。我坐下后,他又看了我一眼,叹了一口气,走了。
我坐在那里,看着母亲的棺子。棺材在那里静静地摆放着。上面搭着一些黑布,还有我母亲穿过的一些衣服裤子。棺材前头的两根红红的大蜡烛正熊熊地燃着,瓦盆里的纸钱已经快燃完了。我站起身,走过去从旁边的篮子里抓起一把纸钱,丢进瓦盆里,瞬间,瓦盆里的火又燃了起来。旁边的几位道士还在那里抽着烟喝着茶水聊着天,还没有开始的意思。在我们那里,死了人都是要请阴阳道士的。阴阳主要是负责看坟地,看入土的日子。道士就是做道场。没钱的人家做一天就够了,有钱的,有的做三天,有的做七天。我知道林子民父亲死了就是做了七天的道场。
烧完纸钱我又回到椅子上坐着。院坝里几个孩子正在那里嘻戏着,打闹着。老人们还是坐在桌子边陪着我父亲,边抽烟边喝茶边聊天。烟是丢在桌上的。茶水是专门有人冲的。桌子上还有一些瓜子,糖果。几个孩子跑累了,都走到桌子边,端起茶杯就喝,喝完又抓一把瓜子糖果揣进兜里就跑。看着在院坝里疯跑的孩子们,我的眉头皱了皱。
过了一会儿,父亲进来了。父亲看了我一眼,问,你烧纸没?我说烧了。父亲又问,你跪没有?我愣了愣,看着父亲,说,还没有。父亲问,咋不跪呢?我说还没想起。父亲叹了一口气,望了望屋外,说,你还是该跪一下的。我说,是的,是该跪一下。说完,我走过去跪在了妈妈的灵前。跪的时候父亲又在旁边说,你还应该烧香。我看父亲一眼,拿出三根香点燃,插在了母亲棺材前面的泥礅上。插完香,我又拿起旁边的纸钱,丢进了面前的瓦盆里。纸钱燃起来后,我朝着妈妈的棺材,重重地磕了几个响头。磕完头,我起身坐在父亲旁边,父亲这时看着我,问,你哥呢?你没通知你哥?我说通知了。父亲说,通知了?他咋说,他回来不?我看着父亲,说,他说他很忙,回来不了。父亲说,回来不了?他忙?他妈死了他都不回?我忙说,他真回来不了。你想,他在深圳,一来一回至少都要四天。他也是今天才知道的,他就算马上动身,回来妈妈也下葬了。父亲叹了一口气,说,算了,不说了,不回来就算了。说完,父亲长叹了一口气。
我就那样静静地坐着。也不知坐了多久,林子民又走進了堂屋,走到我面前,问,老葛,现在你回来了,具体怎样操作就该你拿主意了。你是主人,你说怎么办我就怎么办,比如说,明天的生活怎样安排,标准怎样?几荤几素?茶水谁来负责?拿烟倒酒归谁管?抬棺的八仙找哪些?到时给八仙的红包里包多少钱,是四季发财还是月月红,你要拿个主意。我看着林子民,心里真不想操那些心,就说,一切还是你负责,你说了算,你具体安排就是。说完,我递了一支烟给他,又说,不过,我认为最好丧事从简,一切都简单点最好。林子民看我一眼,说,从简倒没啥,但再从简乡情人情还是不能免的,四乡八邻的乡亲们来帮忙,来守灵,到时吃顿饭还是应该的。现在的标准都是八荤两素。酒还是打散酒,不喝瓶装的。烟也无所谓,十块钱一包的云烟就行了。如果你相信我,八仙我也帮你找。红包也可以简单点,就包个四季发财。我说,行。你具体去办就是。刚说完,院坝边枇杷树上挂着的喇叭就开始喊人吃饭了。林子民站起身,让我出去吃饭。我看了他一眼,说,你去忙,别管我,我自己去吃就是。
林子民一走,我起身就去了厨房。厨房里的几位大妈正在忙着。负责炒菜的大伯看我一眼,也没招呼。我走上前,看了看案板上放着的一些凉菜,也不管他们了,端了一盘猪耳朵,随手在案板旁边的箩筐里拿了一瓶酒。回到堂屋,我扭开瓶盖,倒了半杯,慢慢地喝了起来。正喝着,父亲走了进来,看着我喝酒,说,你喝酒?我抬头看了一眼父亲,说,习惯了,每天都要喝点。父亲说,你是孝子!你是孝子,你咋不出去招呼应酬呢?你咋还喝酒呢?我说,有啥招呼应酬的,林子民全权负责就是,到时我出钱。我喝了一口酒,接着又说,并且哪里规定孝子就不喝酒了?父亲哼了一声,没说话,气冲冲地走了出去。
喝完酒,我把碗筷丢在旁边,掏出烟,刚想点燃,又犹豫了,我不知道我该不该在母亲的棺材旁边这样做,又喝酒又抽烟,是不是真的对母亲有点不尊重。后来我想了想,想起那些道士阴阳都一直在抽烟,还打手机,还聊着一些半荤不俗的话题。我也就觉得无所谓了,反正母亲已经死了,死了还知道个啥,我掏出烟,点燃,猛吸了一口,然后吐出了一个又一个圆圆的烟圈。
3
晚上,吃完饭,父亲让我陪他守灵。守到十点左右,我就开始打呵欠,连着抽了几支烟,还是不行。我想睡了。我站起身走到父亲面前。父亲一直坐在那里,喝着早就淡而无味的茶水,看着母亲的棺材,和林子民说着母亲出去那天的伙食安排。我对父亲说我想去睡了。父亲说,你想睡了?你不是要为你母亲守灵吗?咋就想睡了?我伸了伸懒腰,很夸张地打了一个呵欠,说,我真想睡了。我不能熬夜的。这是习惯。习惯了,没法。父亲看我一眼,说,习惯?啥屁习惯?你妈已经死了,你为她守一晚上都不行吗?我苦笑了一下,说,真是习惯,不睡不行。我每天都是十点钟以前必须睡。父亲哼了一声,没说话。林子民看了父亲一眼,又看看我,说,要不这样,我去端把椅子过来,搭在一起,你就在上面将就睡一下,反正也是热天,冷不到的。我摇摇头,闭了一下眼睛,叹口气,说,行吧,就这样了。后来,林子民端来椅子,放在我面前,搭好,并在上面铺了一床薄薄的毯子。我把脚放上去,头靠在另一张椅子背上,身上盖上毯子,闭上眼开始睡觉。睡了一会儿睡不着,但头却是越来越昏沉。我睁眼一看,屋顶上的灯光越来越刺眼。父亲还坐在旁边。我问父亲可不可以把头顶的灯关掉一盏,我说那灯光照着我睡觉我觉得很难受。我从来没有开着灯睡觉的习惯。我睡不着。父亲说,不行!这灯不能关。你母亲的魂魄还在屋里,这灯要照着你母亲上路呢。我说,我真睡不着。父亲说,睡不着就不睡,陪我守灵。你母亲生你养你,你为她守一晚上都不行吗?父亲说完,我没说啥,又看了看母亲的棺材。这时棺材上的几套纸衣服动了动,棺材前面燃烧着的蜡烛也左右摇晃了几下,瓦盆里的纸钱也一下就燃得更旺了。我惊了一下,感到有点毛骨悚然,我不知道是不是母亲真的显灵了,是不是在怪我。我转身一看,大门打开了,一阵夜风吹进来,夹杂着一些香蜡纸钱燃烧时的味道,还有一点凉气。我闭上眼,把身上的毯子往上面拉了拉,又睡着了。
迷迷糊糊的,我也不知睡了多久,睡梦中,我好像觉得有人哭起来了。我睁眼一看,屋子里更显得白了,外面的天也开始亮了。林子民也来了,正站在院坝里指挥着大家忙这忙那。母亲的棺材前还真的有人在哭,是个女人。我揉了揉眼睛,伸了一个懒腰,坐起身子,认真地看了看。我認得哭泣的女人是我姨妈。姨妈也是六十多岁了,她抽抽答答地哭着,妹子长妹子短地喊着。我知道姨妈一时半会是不可能停的。我站起身子走出了屋子,去外面洗了一个冷水脸。我清醒了许多。我看了看房子前面的竹林。竹林里的竹叶苍翠欲滴。小草上挂满了晶莹的泪珠,似乎在补偿昨夜的哭泣。清晨像一幅被揉皱了的画卷慢慢展开。山风吹过去,一股泥土的味道扑面而来。我情不自禁地走进竹林,在竹林里慢慢地走着。走了一会儿,我又走向了村口的河边。河是一条大河,叫沱江。站在河边,我往四处看了看,不见一个人影,只有几只鸟儿在河边的竹林里飞来飞去。我知道村民大多都在我家里帮着忙呢。我闻着河风里夹杂着的湿润的泥土味儿,想起了住在城里的老婆孩子。他们这时肯定也起床了。今天的早餐老婆弄的啥。老婆已经十几年没弄过早餐了,也不知道她现在还能弄啥,孩子能吃不,如果不想吃,干脆就出去吃算了。小区前面的那个云南米线还不错的,十块钱一碗,还有两三砣大拇指大的牛肉。正想着,忽然听见河对面传来了救命的声音。我忙朝对面望去,看见一个妇女正在河里挣扎。我不知妇女是啥时来到河边的。我看见对岸的河边上摆着一堆衣服,河里还漂着一个塑料桶。妇女肯定是来洗衣服不小心跌进了河里。我又往四处看了看,还是不见另外的人影。妇女的头还在河里一浮一沉的挣扎着。我知道妇女肯定是凶多吉少了。我站在河边,看了看宽阔的河面,感到实在是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妇女在那里挣扎。我想帮着妇女喊几声救命,但我知道,再怎样喊也是没用的。妇女被河水越冲越远,喊救命的声音也越来越小了。妇女的头渐渐地就看不见了。河面上静止了下来。我看着妇女消失的地方,摇摇头,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我站了一会儿,再也没看见妇女从河里冒出来。我转身慢慢地往回走。这时,我听见了唢呐的声音。道士们又开始忙了。道士们今天是最后一天,送上山就完事了。我走进院坝时,太阳在天上又升高了一些,开始晒得人身上发热。林子民穿过院坝,走到我面前,说让我进屋去。进到屋里,道士正在念祭文。我听着听着,一下就想起了刚才在河里挣扎的妇女。我不知道到时那妇女的祭文应该怎样做。林子民拉着我,说,念祭文的时候你必须跪在你妈妈的棺材前面,你还得哭呢。我说哭啥,我不想哭,哭不出来。林子民看着我,摇摇头,没说话。
道士念完祭文,林子民又问我最后要不要再看不看一眼我母亲,如果要看他就把棺材盖打开。我说,不看。林子民看着我,问,真不看?我说真不看。林子民叹了一口气,说,再不看你就真看不到了。我要钉上钉子了。我说真不看,你钉上吧。林子民问,真不看?我说真不看。林子民转身朝道士点了点头。这时,沉郁苍凉的唢呐响起,一把揪住所有人的心。唢呐声后就是锣鼓声。锣鼓声响起时,林子民拿起锤子,叮叮当当地钉了起来。几个女人嚎哭着扑过去,被边上的男人扯住。不一会儿,盖子全部钉好,严丝合缝。母亲的名字就被生活这块橡皮彻底地擦掉了,一个人与这个世界就此隔绝。
姨妈还在哭着,也没人去拉一拉她,劝一劝她。我也不知道她究竟哭啥?就这样哭有啥意思?能把人哭回来吗?真是的。我真想上前让她别哭了,告诉她这样哭真没意思。但我实在是不敢。父亲这时俯下身子,轻轻地拉了拉她,并在她耳边轻轻地说了几句什么。可姨妈抬头看了看父亲,又看了看站在旁边的我,摇摇头,埋下身子,又哭了起来,还是抽抽答答地妹子长妹子短地哭着。
我和父亲一直站在那里。姨妈也一直在那里哭着。我们站了很久。姨妈的叹息声和哭泣声渐渐地小了下来,最后总算无声无息了。姨妈站起身恨恨地看了我一眼,走了出去。我看着姨妈的背影,忽然觉得很累,腰酸背痛的。我知道是昨晚没睡好的缘故。我伸了伸懒腰,想找谁说说话。但大家都在忙着,谁也没理我。我感到有点尴尬,就起身走出了屋子。
林子民正在院坝里忙着安排入土抬灵的诸事细节,抬棺的八仙是早就请好了的,但谁在前,谁走后,谁在中间,林子民也一一地作了安排。下葬的时辰阴阳早就看好了,写在了纸上。昨天晚上林子民拿来让我看的时候我还真没看懂。只看到那上面写着:一推亡者,逝日四方无碍,未犯黄煞,一推亡者,逝者吉祥无殃煞。当时,我问林子民是啥意思。林子民说,这就是说出灵时一切顺利,没有因为碍属相需要回避的亲人,也不会犯或东或西的各种殃煞。诸事顺遂。我说顺遂就好。
4
送葬的时辰一到,几声鞭炮响过,唢呐一吹响,队伍就出发了。走在前头的是撑着白旗的两个小孩,上面悬挂着一付对联:日落西山不见面,水流东海永不回。中间是哼哧哼哧喘着粗气的八仙,他们肩上的黑漆棺材缓缓朝前移动。紧随其后的是头顶白布的送葬人。我端着母亲的灵位走在棺材的前面。穿孝衣的队伍走走跪跪。灵前灵后的哭灵孝子,一路哭着,哭声悠长散漫。几只不知名的鸟儿,被鞭炮惊吓得叽叽喳喳地叫着在竹林里飞来飞去地不敢停歇。
来到坟地,阴阳看了看时辰,喊一声下葬。棺材稳稳地放入早就挖好的墓穴。棺材放下后,阴阳拿出罗盘,开始调方位。阴阳喊一声左,八仙就将棺材往左面轻轻地移动一点,阴阳喊右,八仙就又将棺材往右边轻轻地移动一点。我端着母亲的灵位,站在坟地边,静静地看着。这时,太阳昂着金色的头颅,一跃一跃地庄严地走上高空,将万道金线慷慨地抛洒了下来。不一会儿我就感到有点热了。我放下手中端着的灵位,坐在坟地旁的一块大石上,拿出一支烟,看了看正在忙碌着的大家,点燃,慢慢地抽了起来。烟抽完,阴阳也最后调好了方位。阴阳喊声好了,收好罗盘,八仙就开始填泥土。锣鼓声响起来了。唢呐声响起来了。一阵鞭炮响起之后,包括姨妈在内的几位妇女一下就哭了起来,哭声在金黄的土地上荡然而起,恍如山洪在突然之间暴发。这时,我想起了哥哥。我要帮哥哥在母亲的坟前哭几声。我忙站起身,走到母亲的坟前,跪了下去。我跪在那里,想哭,却一直哭不出来。我努力着,努力着,努力了十多分钟还是没有效果。眼睛里干干的,一点泪水都没有。必须有泪水,没有泪水咋行?哥哥肯定不会相信我哭了。父亲坐在旁边一直看着。我抬头望着父亲,又看了看跪在旁边正哭得凄凄惨惨的姨妈。父亲摇摇头。
锣鼓更响了。唢呐也长声悠悠地吹了起来。人们的哭声也更响了。我知道再有几锨土母亲的坟茔就要起了,再不哭就没机会了。我往四周看了看,大家都在忙碌着,谁也没注意到我,连父亲也坐在那里埋着头低声地哭泣着。一个小孩手上拿着一瓶矿泉水站在我旁边。我心里一个念头闪动,忙起身拿过小孩手中的矿泉水,拧开盖子,倒了一些水在手上,随后往两个眼睛上、脸上胡乱地抹了几把,跪在母亲的坟前,长声悠悠地哭了起来,边哭边偷偷地拿出手机,打开录像功能,慢慢地录了起来。
不久,一个新起的坟堆,在锣鼓声中,在唢呐声中,在鞭炮声中,在人们的哭声中,慢慢地就接近于灿烂,接近于辉煌了。这时的天空,干净得一丝不挂。粉红色的苍穹中,盘旋着的岩鹰,粗獷地呼唤着。我站起身子,擦干眼睛上的水珠,打开手机,翻到刚才录的那段视频,看了看,还比较满意。
母亲的后事处理好后,我问父亲用了多少钱,父亲没说话。后来,走之时,我丢了两千块钱在桌上。父亲看了看,一脸茫然。我说,这是拿给你的,你平时想买点啥吃的就自己去买。父亲说我不要。我愣了愣,问父亲为啥不要。父亲说,我不要钱。我一个人也用不了多少钱,我喂几只鸡,下点蛋就够我的零用了,或者实在差钱卖点花生就行了。我说,现在你一个人住在老家,万一要用钱咋办?父亲说,我不用钱,我拿钱来也没用。我说,那你要啥?父亲看我一眼,说,我活着的时候啥都不要,只要你们经常回来看看我就可以。还有,还有就是,我死后,你,你不要再拿矿泉水来糊弄我就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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